习文正在理发店里扫地。见我进门,她抬起头扫了一眼,软软地问,理发吗?
我点点头。
习文说,稍等一会,水还没烧热。
习文将地扫完,又去抹桌椅台几。
后来,炉子上咕哝一响,壶里的水开了。我站着无事,就过去将壶提起来,往桌上的一溜开水瓶里灌。习文收拾完,在一边看着。我将壶里重新灌上冷水,搁到炉子上。
习文说,城里有那么多理发店,你怎么不去城里理发?
我说,我答应过上你这儿来,上学之前,先是没借到钱不知什么时候走,后来晚上借到钱,第二天一早又得赶车,就没来得及来。
习文说,那天你来也没用,我爸一晚上没归家,我从四点钟起床找起,一直找到下午一点,都没见到人影,直到天黑时师傅才慌张地告诉我,说他刚才听说我爸在河里出事了。
我说,我也是天黑时听说的。可我一点也不相信。
习文说,直到现在我也不信。我每天到他坟上去烧纸钱,总觉得他还活着。
我说,你爸跟你透露什么没有,不然别人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
习文说,我爸只说过,其实我家一点不穷,如果想要钱,只需打听一下,往台湾那边的亲戚那儿写个信,一夜之间就可以盖过金福儿。可我爸不愿靠别人的恩赐过日子,他说那样就违背了爷爷让他来西河镇报恩的愿望。
我说,你爷爷到底让你爸来报什么恩?
习文摇了摇头。
忽然门口有人叫,学文,我就晓得你在这儿。
我扭头一看,是苏米。
苏米穿着一套红色的牛仔服,倚在门口,冲着我们笑。我看出她那笑里面有些勉强。
苏米说,我就晓得习文在哪儿你一定也在,所以我一下车就问习文。
我对习文说,这就是苏米。
习文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
我问苏米,你怎么来了?看你爸?
苏米说,我来看习文。我和胡校长请的假,胡校长让我代问习文好!
苏米将一只信封递给习文,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二十元钱,胡校长要习文自己买点吃的,补补身子。
苏米往转椅上一坐,说,习文,帮我做个你最拿手的发型吧。
习文说,我做不了,刚学的,只能随便吹一吹,烫一烫。
苏米说,随便最好,我就喜欢随便。
见习文不愿动手,我说,苏米,你得排队,我比你先来,得让我先理发,才能轮到你。
苏米说,你太不文明,连沉船时男人都得让女人先上救生艇呢!
这时,习文的师傅进了铺子,说,闹什么闹,这晚了还不开张做生意,准备喝西北风呀!你们先让一下,让习文将镇长的发型重新做一做。
我们回头一看,镇长果然也站在门口。
镇长走近转椅对习文说,昨天你给我吹的这个样子当时还觉得可以,晚上一照镜子发现顶上太高了,人显得俗气,你再给我吹低一点。
苏米坐在转椅上不动身。
习文说,你先让一下吧!
苏米说,我先来,不让!
镇长看了一眼后问,这孩子怎么没见过?
习文说,她叫苏米,从城里来的。
我说,我的同学。
镇长忙说,那次我去找大桥时,曾在食堂里碰过面,是不是!你先做吧,我先去布置一项工作,回头再来。
习文的师傅忙说,镇长,要不我来帮你吹一吹,压一压?
镇长没理他,只顾对苏米说,大桥和你同学一场,你能帮他的时候就尽量帮帮他。
说完这话,镇长径直走了。
习文的师傅在身后小声嘟哝,不想让我摸你的头,我的手未必比捡破烂的手脏!
镇长刚走,苏米就从转椅上跳起来,正要说什么,外面的人先吆喝起来。
和苏米坐同一辆客车上镇里来买瘦肉的一个城里人,受不了五驼子的折磨,低声骂了一句婊子养的。被五驼子听见,吵起来后,五驼子拿起刀要砍他。
那城里人在前面跑,五驼子在后面追。
追到理发店外面,正好碰上镇长。
镇长说,驼子,你发什么疯,快把刀放下,别丢西河镇的人。
五驼子红了眼,说,你懂得丢人,你的人丢在哪儿了你自己都不晓得!
镇长火了,说,当心我将你的执照没收了。
五驼子说,我早晓得金福儿串通你来整我,先是占我的地盘,现在又想封我的刀,别把我惹急了,放一把火烧了那男盗女娼的栖凤楼。
镇长气得脸发白。
金福儿这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说,说我就说我,别把领导扯进来。我就站在这儿,你想砍就拢来,我若是后退一步,就不是娘生的,就是从牛屁眼里屙出来的。
五驼子怔了怔,说,你的账总有一天我会算的,我今天先和婊子养的城里人算账。
五驼子要追时,金福儿打了一声口哨,那条大狼狗立即蹿上来,挡在了五驼子前面,也不哼不叫,只是死盯着五驼子,让一条通红的长舌头在前面吊着摆来摆去。
五驼子有些怕,后退了一步,大狼狗立即逼上来一步。慢慢地五驼子被逼到墙边,没有退路了。
他叫了一声,妈的,老子不想活了!
说着,举刀就向自己头上砍去。没等落下,大狼狗跳起来,张开嘴将他的手腕叼往。
金福儿问,你还想不想死?
五驼子说,大仇未报,狗日的才想死呢!
金福儿吆喝一声,领着大狼狗正要走开,苏米从我们后面钻出来,冲着他俩说,你们一个比一个恶,说不定赵老师就是你们杀的。
金福儿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苏米。
苏米说,我不怕你的狼狗,我连警犬都不怕。
金福儿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五驼子没了对手,也无精打采地回肉铺去了。
人都散了以后,苏米对习文说,你今天休息一天,我陪你散散心。
习文说,不行,师傅不答应,要扣工钱的。
苏米掏了五元钱放在台几上,说,这算是你给我做了发型。
苏米回头对我说,你理发的钱呢?
我掏出那五角钱,放在五元钱的旁边。
习文的师傅笑起来说,习文,今天你就歇歇吧!
出门上街,刚走到栖凤酒楼前面,一辆警车迎面而来,并在我们身边来了个急刹车。随后,车内跳出苏米的爸。
不等他爸开口,苏米抢先说,你不要强迫我,我今天不回去,明早我们会赶到学校上第一节课的。
苏米的爸说,学文,都一起走吧,这车里是空的。
我探头一看,王国汉待在被铁栅栏隔起来的车子尾部。
苏米也发现了王国汉,她问,这是什么犯人?
苏米的爸说,是个强奸犯。
苏米说,让我和这种人坐一辆车,你不恶心吗?爸爸,你这一段发什么头晕,一天到晚总是捉强奸犯,那么多杀人犯不去捉,连我都不好意思说我爸是刑侦队长了。
车上的侦察员都从车内探出头来,学着苏米说,苏队长,我好恶心啊!
苏米不笑,嘟着嘴说,我爸是糊涂官,你们是糊涂兵,我要是当局长,就将你们统统关一个月的禁闭,不准抽烟喝酒,然后看能不能开几个聪明孔。
一个侦察员说,我是太蠢了,上小学二年级时,考了个八十八分,回来后自己跪在地板上,撩起花裙子,要爸爸打十二下屁股,说这样下回就能考一百分。
苏米脸红了,说,爸,别让他说了,男同学在这儿呢!
苏米的爸挥手止住了侦察员们的话,叮嘱几句,便上车走了。
我们在镇上到处逛,中午时分,正准备去习文家做饭吃,大桥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来,直埋怨我们不该没有邀他,害得他听到消息后,连假也顾不上请。
大桥邀我们上栖凤楼去吃一顿。苏米不愿,非要上习文那里自己做着吃。大桥便跑回家拿了钱,买些好菜拿到习文家。
苏米一进习文的屋,见到赵老师的画像就哭起来。
这像是习文根据记忆画的。
习文说,我的画画不好,其实我爸长得比这画像好。
我和大桥知道,赵老师活着的模样,远不如这画像。
吃罢饭,我们一起去河滩上玩。我和大桥不停地往苏米身上撒沙子,苏米也用沙子向我们还击。我们不怕,扭扭腰,抖抖衣服,提提裤带,身上的沙子就没了。可是苏米则要不断地躲到柳林里去处理身上的沙子,这时,她总叫习文监视我们,让我们面向河中央。有习文监视,我们都不愿犯规,哪怕苏米三番五次地趁机从背后袭击我们,我也老老实实地待着。
黄昏时,我们回到镇里。习文和苏米在前,我和大桥在后,并肩顺着小街往前走。夕阳弥漫在整个镇子里,小街两旁白的棉花,红的辣椒,黑的瓦脊,一条条,一道道,明明白白地朝着朦朦胧胧的暮色里铺陈而去。在这白昼与黑夜交接之际,金福儿等人家的大彩电还没有歌唱,贫寒之户饲养的牛羊尚在牧归的路上,于是镇子就陷入一种深沉的静谧之中。我在西河镇生长了十几年,也是头一回发现这近乎神秘的寂静,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人影在晃动,可他们的晃动一如瓦脊上的炊烟。我想不通,这时候人们为什么突然都不作动静了。
苏米被这景色迷住了,忽然间大声说,习文,你太自私了,每天都拥有这么美的黄昏,怎么就不装一点放在信封里寄给我呢!
街边的人被苏米的声音惊动了,纷纷抬起头来,看过后,一个个都怔住了。
五驼子拎着一篮子屠刀站在巷口看我们的眼光有些发直。在他的对面,栖凤酒楼的落地窗前,金福儿叼着一支烟,一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挡着风,却不知点火。
我说,谁晓得他们现在在想什么?
大桥说,不是想牛郎织女,就是想贾宝玉和林黛玉。
我说,西河镇的人有这份雅心思?我说他们是在想赵老师当年到镇里的情形。不信你可去问金福儿。
大桥真的走到金福儿面前,“喂”了声,说,你在想什么,这种呆样子。
金福儿说,看到你们两对,我就像又见到赵长子和他先前的漂亮媳妇。
大桥回来说,学文你快成神仙了。
苏米正要问习文什么,大桥又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杀了赵老师,他杀赵老师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苏米马上呸了他一口,说,大桥,等到天下有比你更蠢、更笨、更痴、更傻、更苕、更呆的人出世后,你再开口讲话,好不好!
习文嘴上说没事,脸上的那一点笑意已经全没了。 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