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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 徐贵祥 6795 2021-04-06 06:20

  加强步兵师野战阵地攻防战斗演习作战会议于午饭前结束。二十七师一团上校团长沈东阳被单独留下,召进了军长办公室。

  王铁山面带含蓄的微笑,站在巨大的作战挂图左侧,手中的金属指挥棒在图上划了一条遒劲的曲线——那是沈东阳部的作战地带。

  “明白我的意思吗?”

  “军长,对于任务我很清楚。”

  王铁山笑了笑说:“沈东阳,我想你清楚的恐怕不仅仅是这次演习的任务。我知道,你对于战例一直是有着浓厚兴趣的。你有没有从这次进攻演习的方案里看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譬如说……一个故事,一个虽然发生在过去岁月里但是又始终活跃在我们、或者说是始终活跃在你我心中的故事?”

  沈东阳正襟危坐在军长对面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挂图上军长刚刚划过的那一块,绷紧的脸腮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军长,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的职责决定我只能从演习的角度进入情况。”

  王铁山又笑了。放下手中的指挥棒,移动硕大的身躯,隆重地坐进写字台后的高背皮椅子里,两手向沈东阳微微摊开。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对不起的是本军长,对不起我对你的赏识。如果你不敢说实话,那又对不起你的老丈人,对不起他老先生对你的厚望。好了,我这个当军长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不说我说,这次演习的背景,就是本部历史上的某一次真实的战斗。你看,你并不感到惊讶嘛。你是胸有成竹嘛。”

  沈东阳不安地站起身子:“可是军长……”话到此处,沈东阳又缄口了。

  “有话直说,我王铁山手下没有吞吞吐吐的团长。”

  “是的,我看出来了这里面的匠心,但我不明白军长这样做是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是吗,你会不明白?”王铁山夸张地意外了一下,嘿嘿一声冷笑,“那好,我来告诉你。”王铁山离开高背皮椅,背起手踱到铝合金窗前,把宽大的身躯交给秋天的阳光,肩章上立即反溅出几束耀眼的亮光。屋子里的光线却暗淡了,王铁山的后背几乎挡住了窗外的全部原野。

  沈东阳重新坐下,冷静地等待王铁山道破天机。

  “前几年下面部队有一种说法,说是你的岳父大人严泽光在活着的时候没有斗过我,便给我安了一个绊子,选择了一个得意门生当女婿,精心培养,临死前还授以锦囊妙计,势必要把一段早已做过结论的历史扳回来。这话你听说了吗?”

  “军长,这是对严泽光人格的贬低,完全是有人不怀好意造的谣。”

  “哦,你也认为是造谣?”

  王铁山扭过头来,盯着沈东阳,像是细细地琢磨一张作战地图,“你能肯定这是造谣吗?”

  沈东阳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咬紧牙关说:“我能肯定是造谣。军长,严泽光已经去世了,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谣言较真了。”

  王铁山仍然不动声色地逼视着沈东阳的眼睛,看得沈东阳心里直发毛。

  “是啊,你的岳父这一手的确很高。人总是要老的嘛。如果说较真的话,我自愧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是你的对手。再过一年,也许半年,不,也许更快,我就可能要从这个位置上下台。而你,三十六岁的团长,来日方长啊……”

  沈东阳霍然起立,“军长,严泽光是一个正派的军人,不是……政客。”

  王铁山勃然变色,目光旋转着逼向沈东阳,“那么,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

  “您是我们集团军的军长。”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军长,您今天留下我,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老一辈之间虽然在有些问题上有过争论,可那都不是品质的原因啊!你们曾经情同手足生死与共,你们都是我极为尊敬甚至崇拜的楷模……军长,一万多部队即将投入演习,我们都满怀信心要在您的麾下一展身手,这也是您精心等待了几年的机会。可是我真的有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一段不愉快的历史纠缠不放?”

  沈东阳的话说得诚恳而又不卑不亢。

  王铁山略作沉吟,脸色稍微松弛了一些,坐下去,手抚脑门,一轻一重地拍了几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告诉你,我老了,知道什么叫老了吗?认死理就是老了。我真的成了一个力不从心的老头了。这将是我组织的最后一次演习,我必须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军区和总部批准了这次演习,也就是说,他们宽容了我这个固执的老头。你我都是军人,军人心尖子上牵挂的那点东西,你应该清楚。”

  沈东阳无言以对。他不能不承认,军长是对的。事实上,他早就意识到这次演习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受领任务时,马萨岗的地形条件和在马萨岗部署的兵力态势,以及攻防双方的行动原则,都使他深信不疑,这里面有一番苦心,这是在仿制一个历史的情节,有人要在J这块地方再现过去的一幕——双榆树战斗再一次浮出了水面。于是,这次演习对于他沈东阳来说,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而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旁观者绝对看不出破绽,知情者只有三个人——现任集团军军长的王铁山和已故的严泽光,加上他沈东阳。

  王铁山用铅笔敲了敲桌面。

  “我想你不会认为这是我的一时冲动。到了我这个岁数这个身份,我冲动不起来。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是对你的老丈人耿耿于怀。死都死了,我还去跟他扯什么皮呢?问题是,本人也是吃了几十年军粮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历史上有那么不明不白的一笔。我要赶在见上帝之前把账目算清。我怕的不是承担责任,怕的是承担那种不明不白的责任。”

  “军长,既然这样,我认为我团不宜担任作为主攻的‘渡江支队’的任务,至少我本人应该回避。”

  王铁山挥了挥手,“那是不可能的。第一,只有你有那个能耐运算好那道算术题;第二,也只需要你去运算;第三,你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还专门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看来你对那场战斗的了解已经非常成熟了,难道你不想展示一下?”

  沈东阳愣住了,此刻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

  “军长,这样我就为难了。非如此不可吗?”

  “把你换到我这个位置,你会改变吗?”王铁山以问作答。

  沈东阳再一次语塞。

  严泽光弥留之际,只有沈东阳和严丽文在场,装有双榆树战斗史料的保险柜钥匙也落在沈东阳的手里。那段日子,沈东阳守着悲痛欲绝的严丽文,把几十份史料反复咀嚼了几遍。结合《韩战史》里的另一面之辞,凭借陆军指挥学院研究生的洞察力,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也从此拥有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不能公开的。经过反复权衡,沈东阳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了严泽光的意志。他没有把那份遗嘱向任何人披露,更不用说交给政治机关了。而是自己编造了一份“遗嘱”交给了政治部。

  他没有想到,时隔数年,王铁山又竟然旧话重提了,而且知道了他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的事实。老人家的这次行动看来不是头脑发热,而是蓄谋已久。何以应对,实在是个难题。

  沈东阳抬起头来,他看见王铁山的目光里有一种穷追不舍的坚定,同时也掺杂着一丝痛楚的阴影,握着竹根烟斗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军长,我岳父临死之前,并没有留下所谓的锦囊妙计,他交待我的是,老老实实地当好一个参谋,并且要我们这些机关人员维护您的威信。”

  “那么,你为什么要假传你岳父的最后留言?”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此话从何谈起?”

  “年轻人,我再次提醒你,这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隐瞒高级干部的遗嘱是犯罪行为,你懂吗?”

  王铁山一只手扶着椅背,上体微向后仰,一根指头笃笃地敲着桌沿。“没有追究你,是因为我不想让我手下一名很有出息的军官背上复杂的历史包袱。”

  沈东阳的防线被王铁山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不敢再狡辩,嗫嚅地问:“军长,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铁山哈哈大笑,“沈东阳,你低估了本军长。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在沙盘前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已经在战场上滚过一百多个来回。凭我的经验,他严泽光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不是那种人,他也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尤其是在临死的时候。第一条,说112演习车毁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责任,尤其是他作为一团的老团长,二十七师的师长,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这话也许他在心里承认,但他不会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也言不由衷,因为当时是我在前进指挥所,他不可能认为我没有责任。第二条,说是把部队交给我他放心,这倒是真的,但是这层意思也只能藏在他心里,他不会说出来,更不用说在临死的时候了。你伪造的这份遗嘱在当时至少向上级证明了师里的班子是团结的,巩固和加速了对于我的任命。我不想对你的上述行为做出感谢的表示,我只对你的一句话很感兴趣。”

  王铁山停顿一下,向沈东阳递过来一个老谋深算的微笑。

  沈东阳更加紧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铁山,不知道又有什么把柄被军长抓在了手里。

  “你是不是说过,本集团军内近年来有三个杰出人物,一是严泽光,二是王铁山,三是沈东阳。啊,我要感谢你啊,感谢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并列在一起,我感到无上光荣啊。”

  沈东阳的脸顿时涨红了,先是怔怔地玩弄手中的茶杯,然后苦笑一下说:“这话是我说的,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天高地厚。”

  “你还说过,严泽光死了,王铁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该由我沈东阳来办了。是不是啊?”

  沈东阳大窘,语无伦次地说:“军长,我……这是开玩笑,酒后狂言。”

  王铁山挥手打断了沈东阳的话头。

  “说得好,我认为你为自己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事实上这些年来你一直是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证实自己,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们这些老家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在竭力尽职。”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铁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不轻不重的笑色,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我和你岳父都是从二十七师出来的,都在师、团首长的位置长期干过。我的带兵原则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闲无好兵。认认真真打基础,扎扎实实学大纲。到了你丈人的手里,花样别出,说我们的军官太土,行动上组织了一个‘敌后武工队’,让所有的干部从骑自行车开始,踏上现代化的征程;理论上搞了一个心理训练七大程序,让军官们成天摇头晃脑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里,听说你又在忙乎什么《临战人员心态探讨》?”

  王铁山从金属文件筐里抽出一本《军事学术》杂志,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还是严泽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

  沈东阳微笑了一下。此时他已经充分地放松下来。尽管军长的话有些云遮雾罩的,也尽管军长脸上的表情忽冷忽热,但是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军长的善意和对于他本人的发自内心的器重。尽管军长和他的岳父严泽光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难言的历史,但是他的人格却是始终受到沈东阳的尊重和仰慕的。沈东阳揣摩,军长今天之所以把他单独留下,并非不怀好意,也并不是要对他的岳父进行指责,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就像他本人说的,因为他感到他自己老了。

  沈东阳说:“军长,写这篇文章我并没有带着个人感情色彩。对于前辈的传统,我有权利继承,也有权利选择并且加以丰富。事实上,您当年规定的军官自身行政管理细则,人才首位晋升制,我们至今仍然在对照实施,只不过加了两条。现在毕竟有了许多新的问题,当然也就会出现新的思路,这一点,我是受过军长的表扬的。”

  “啊是啊,我是经常要表扬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里想,这个小子,又在标新立异。不能表扬他,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扬又不行,部队的面貌摆在那里,各项训练和工作指标白纸黑字。我对你的表扬,其实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铁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实你知道,我对你是提防的,我总是觉得你的那些论文带着一定程度的挑战意味,甚至是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否定。否定是对的,可是被人否定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说呢?”

  沈东阳从心里笑了。军长能把心底藏着的那点隐私坦率地暴露出来,同时也正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证明。“军长,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说过,在新的条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准确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队。所以,我们对于传统的带兵之道就要重新进行审视了。”

  “这样我也就有理由认为,你的确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客观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们都是君子,不说假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迫使我选择你担任马萨岗进攻演习的指挥员。”

  “军长,我可以走了吗?”沈东阳站起身子,拎起了军帽。

  “你没有使我满意,”王铁山收敛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应该说你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并且密切配合我把那个谜底揭开。”

  沈东阳沉默。片刻之后说,“我执行命令。”

  沈东阳的态度使王铁山一度松弛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眉头微蹙,注视着自己麾下这个不卑不亢并且有点倔强的小团长,心里掠过一丝愠怒。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盖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似乎平静地对沈东阳说:“好吧,我们的任务暂时解除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饭吧。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孙芳阿姨的意思。”

  王铁山说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东阳踌躇了一下,“军长,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么意思?”王铁山已经着装完毕,沈东阳的拒绝尽管十分婉转,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个集团军的军长要一个团长去自己的家里就餐,这不是什么请客,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不去?”

  沈东阳立正回答:“军长,既然您已经决定要把双榆树战斗的症结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场上提前进入状态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孙芳阿姨。”

  王铁山原地伫立,盯着沈东阳那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庞,足足盯了十几秒钟,牙帮骨突然一阵悸动。

  “你可以走了。”王铁山终于遏制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沈东阳戴正军帽,摸了摸风纪扣,军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臂向王铁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过身去,以齐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团军军长的办公室。 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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