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丽文到了六岁,就该上小学了,可以寄宿。严泽光如释重负,王雅歌重负如释。报名那天,严泽光精神抖擞地亲自送孩子,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八一小学的大门,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
到了大比武后期,严泽光和王铁山都是老营长了。而此时王雅歌已经由师医院三所所长升任副院长,职务是副营级,享受副团职待遇。回到家里,再同严泽光舌战的时候,底气更足了些,居高临下地说,严泽光同志,别忘记了,我享受的是副团级待遇,而你呢,一个正营级干部,老是指挥一个副团级干部不太正常吧?
严泽光说,我日他娘,这叫什么事!
有一天到团里开会,听副政委念《人民日报》社论。副政委口音很重,听球不懂,加上错别字连篇,干部们昏昏欲睡。
严泽光起先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坐如钟的风度,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从学习袋里拿起一张纸信手涂鸦,写了一句,这个同志扯球淡。
坐在一边的王铁山看见了,悄悄地把纸抽了过去,写了一句话推了过来,严泽光一看,差点儿把笑给喷出来了,王铁山写的是,脑袋有点像大蒜。
严泽光又写了一句,丑化领导要倒霉。
王铁山又写了一句,实事求是理当然。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方兴未艾。
王铁山虽然文化不高,但在一团是著名的打油诗专家。以后在“文化大革命”学习小靳庄的时候,他已经是团长了,据说某中央首长点名让他去参加诗歌创作学习班,军区打了埋伏,说王铁山这个同志家庭出身不好,这才让他失去了一个名扬天下同时也可能会臭不可闻的机会——这是后话了。
那天二人无意当中开展笔谈,居然兴致勃勃,居然其乐无穷,居然滔滔不绝。起先还是扯谈,后来渐渐地就涉及真情实感了。那天他们一共合作了多少打油诗已经无人知晓了,只有一首后来被流传下来。
营长当了八九年,
裤衩穿了百十件,
破枪破炮天天练,
红军不怕远征难。
钟山风雨起苍黄,
十年没有打过仗。
手发痒来心里急,
老想朝谁开一枪。
王铁山和严泽光在合作打油诗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才华和智慧。这是他们历史上配合得最好的时光,融洽默契,心有灵犀,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他们全然不知道,几年之后,他们差一点儿因为这些打油诗会进监狱甚至会掉脑袋。政治嗅觉高度灵敏手艺非凡的工作组居然从这首诗里研究出来,其中一、三、六、八句,属于“牢骚太盛”,从反动情绪上看,是一个人所为,而另一个人相对平和,罪行较轻。但是因为原件丢失,王铁山和严泽光都主动承担最反动的那部分是自己写的,反而使问题拖住了。
那也是后来的师政委刘界河出的点子,把责任推给了“广大人民群众”,说这是战士们编出来挖苦他们营长的,与这两个营长——后来的两个团长无关。这也是后话了。
回到当时当地,严泽光和王铁山在会场上作诗密切配合,但是转眼之间严泽光就把王铁山给卖了一次。
报纸念完后,散会。
其他人都走了,严泽光还没走。王铁山说,走啊,你还想听一次社论吗?
严泽光说,我等等,我想问参谋长,器材什么时候到。
其他人都走完了,团首长也从主席台上撤下。团政委刘界河看见严泽光在东张西望,就打了一个招呼,走,老严,到我办公室坐坐。
刘界河这个招呼本来是客套话,岂料严泽光顺竿子就爬了上来。严泽光说,正好,我有意见要向组织上反映。
刘界河顿了一下,哦,什么意见?
严泽光说,政委要是广开言路我就畅所欲言,政委要是闭关锁国我就守口如瓶。
刘界河沉吟片刻,看看严泽光,又抬头看了看天,笑了起来说,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严泽光一脸茫然地看着刘界河。
刘界河说,你严泽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平时不下通知你不到团里来,不逼急了你不发言,今天是怎么啦,要给我搞隆中对?
严泽光不在乎刘政委的挖苦讽刺,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想提意见。
刘界河说,你的意见重要吗?
严泽光说,比较重要。
刘界河说,不是要打仗的事吧?
严泽光说,不是。
刘界河想了想说,那今天先算了,我今天心情比较好,陈团长打猎又打了一只野兔子,说好了晚上要搞壶老酒的,别让你的比较严重的意见把兴致给我败坏了。
说完,转身要走。
严泽光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刘界河那天确实心情不错,因为听到风声,可能要提升为师里副政委或者政治部主任。刘界河边走边说,怎么,今天是对准了要一吐为快啊?
严泽光说,憋得有点难受。
刘界河说,那咱们说好了,既然提意见,就痛痛快快地提,知无不言地提,干净利落地提。不许支支吾吾,不许含含糊糊,尤其不许拐弯抹角。你严泽光是有名的弯弯绕,不能把我给绕了。
严泽光说,政委放心,今天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儿。
刘界河停步,扭头问,此话怎讲?
严泽光说,直来直去。
刘界河说,哈哈,太粗。看来今天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个文雅的人也说起粗话来了。
严泽光说,话粗理不粗。
刘界河说,那好,今天我们就来个雅俗共赏,但不要搞通宵达旦。晚上我要喝酒。
严泽光说,我的意见不多,就三条。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刘界河的办公室。
刘界河让警卫员给严泽光倒了一茶缸开水,把手一指说,开始。
严泽光说,那我就开始了。情况是这样的……
刘界河把手一摆说,打住,又拐弯了不是?
严泽光说,那我就从头说起。昨天发薪水,我有三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我的营长一当就是八年,我当营长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现在孩子已经六岁了,已经上学了,我还当营长。
刘界河说,那没有办法,抽调你去工程兵部队当团长你不去。
严泽光说,我是个野战军步兵营的营长,玩步兵战术我是行家,玩工程技术我基本上就是傻子,我不能因为追求职务而去做我力不能及的事情。
刘界河说,现在是和平时期,好多部队都转行了,有的还撤销了,干部多得像狗一样,漫山遍野都是。我这个团政委比你时间更长。战争年代我平均一年升官一级半,和平时期十年不升一级,这也是正常的。还有什么没想到?
严泽光说,我授衔的时候是个大尉,眼睁睁地熬到年头了,总算可以授少校衔了,他妈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取消了。这不是瞎折腾吗?看来我这辈子是当不上校官了。
刘界河说,这话不要随便说,这是上面的事情。
严泽光说,为什么不让说?授衔的军官是军官,不授衔的叫干部。干部是什么,日本鬼子才叫干部。
刘界河说,严泽光同志,你说话注意一点。你是个老同志了,要注意影响。
严泽光说,连老同志都不敢说话了,还有谁敢说话?
刘界河尽管表面上对严泽光很严厉,但是从心里来讲,他还是很器重这个干部的,而且他也认为严泽光的意见不无道理。这些从战争年代打出来的干部不是一般的干部,他连死都不怕,他还怕什么?你不让他说话,你让他闭嘴那可能吗?
刘界河说,在这一点上,你要向王铁山同志学习。上次有一个提升的机会,党委已经上报要提他了,可是他却谦虚地说,他文化不高,水平有限,主动推荐朱振国当参谋长,他不跟你一样,还是个营长吗?
严泽光说,这就是我的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组织上会推荐王铁山同志当参谋长而没有推荐严泽光同志。政委同志我向组织上提出疑问,严泽光同志差吗?
刘界河说,至少在觉悟上比王铁山同志稍逊一筹。
严泽光说,第一,我们军人是要打仗的,是要懂战术的。时传祥同志掏大粪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你能说他觉悟不高?可是他能够当团参谋长吗?第二,我也不承认我觉悟就比王铁山同志差。当然我这不是说王铁山同志不好,王铁山同志很好,你把他提成副团长,哪怕你把他提拔成大军区副司令,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你们组织上推荐他当团参谋长,我认为简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
刘界河火了,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喝道,严泽光同志,你太狂妄了!你有什么理由说组织上推荐王铁山当参谋长是驴头不对马嘴?
严泽光说,参谋长是什么?是司令部的灵魂,是指挥整个部队作战行动的中枢的中枢。王铁山同志觉悟哪怕再高,也抵消不了在作战指挥上的先天不足。他管参谋长可以,但是他不能当参谋长。
刘界河又把椅子扶手拍了一下说,还是狂妄,更加狂妄。谁在作战指挥上先天不足?你别忘记了,双榆树战斗……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刘界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急不择言说漏嘴了,恐怕点到严泽光的死穴了,恐怕戳到了严泽光的痛处,恐怕要伤严泽光的自尊心了。
果然,严泽光神情大变,脸色苍白地看着刘界河,嘴唇有些颤抖,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说,关于双榆树战斗,组织上的结论,我是有保留的。
刘界河温和了口气说,严泽光同志,我这样说也不是很负责任。公正地说,双榆树战斗有不少问题没有搞清楚,可是仗已经打成那个样子了,王铁山的队伍已经上去了,敌人终于被击溃了,高地终于被拿下了。我们总不能处分王铁山吧?给王铁山记了一次大功,给你严泽光也嘉奖了一次,我们也并没有说你严泽光指挥失误。哪怕将错就错,我们也只能那样了,胜利属于整体,功劳大家都有,皆大欢喜,凯旋而归。当然……刘界河有点语无伦次了,他看见严泽光已经站了起来。
严泽光说,政委,我走了。
刘界河说,你等等,我们还没有谈完。
严泽光说,我的意见提完了。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