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三团有个叫沈东阳的见习参谋跟王铁山唱反调,严泽光心里很得意,交代副参谋长石得法想办法打听这个人的来头。后来打听清楚了,此人是南京步兵指挥学校的毕业生,现年十九岁。此人从上步校的第二年开始,就在各种军事学术报刊上发表学术论文,从冷兵器时期的战阵到火器初级阶段的配置,直到现代中程步兵火力运用,都很有见地。尤其是《精兵战略论》一文,观点新颖,说理犀利。
严泽光不以为然地说,不能光看文章,要深入了解,带兵打仗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伪。
石得法说,不知团长有何想法?
严泽光说,连这个都不懂,你是怎么领会首长意图的?领会领会,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石得法是个打仗打出来的,文化程度不高,那天晚上回去领会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向团长报告说,领会的意思就是挖墙角的意思。
严泽光笑笑说,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是挖墙角,而是人尽其才。
石得法说,现在打仗,都讲究指挥艺术了,团长你常常讲,打仗打的就是人才,是使用人才的艺术,是经验的艺术,是智慧的艺术,是意志的艺术……诸葛亮三顾茅庐,小诸葛盯着三团……
严泽光淡淡一笑说,这是什么话,驴头不对马嘴,牵强附会。这个人,是不是人才,还有待于实践检验。我只是听你们这样说那样说,我觉得这小子好像很对我的思路。
石得法说,师机关和团机关都这么看。据说这小子在他的好几篇文章里都提到团长和跟团长有关的战例,譬如潜山小赤壁剥皮战,毛田坝的连环伏击战,都是精彩的大手笔。
严泽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这个人看来确实是有心人。你是知道的,凡是对我思路的,都不对王铁山的思路,凡是我拥护的,王铁山都反对,反之也是如此。现在这个人被王铁山之流指责为好高骛远好大喜功,就说明这样的人在王铁山的手下吃不开。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好高骛远也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看能不能“大”得起来“骛”得起来。当然,文章是要做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有真本事,会说不会做不行,会做不会说也不行,要既会说又会做。
石得法说,我继续了解。不过,我认为我们一团从三团挖墙角,没准……
严泽光再次打断了石得法的话头说,石得法,你给我坐到开水瓶上去。
石得法迷迷糊糊地问,开水瓶咋坐,坐爆了咋办?
严泽光说,对吧,屁股只能坐在凳子上,不能坐在开水瓶上。懂了没有?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说,懂了。
其实他还是不懂。
但是不久之后,石得法还是巧妙地把沈东阳秘密接到了一团,受到严泽光的接见。在严泽光的办公室里,严泽光一眼看见这个小伙子,就觉得挺顺眼,谈不上英俊魁梧,也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略有拘谨,倒也大方。沈东阳在跨进严泽光办公室的时候给严泽光敬了个礼,严泽光站起来摆摆手说,你是我们一团的客人,请坐。
沈东阳坐下后,严泽光说,一团团长涉嫌接见三团的参谋,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没想到严泽光会首先问到这个问题,他想说是英雄识英雄,觉得不妥,想说惺惺惜惺惺,觉得更不妥。沈东阳说,我说一句不谦虚的话,严团长秘密召见我,是慧眼识珠。
严泽光意外地看了沈东阳一眼说,哦,你的自信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程度。可是我怎么才能证明你就是珍珠呢?你倘若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本团长岂不成了有眼无珠?
沈东阳的额头立马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在严泽光没有继续为难他。严泽光说,听说你对战例很感兴趣,还研究过本团的一些典型战例。一定会有很多心得啰?
沈东阳这才找到适合自己的话题,但也不敢锋芒毕露。他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团长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沈东阳说,以史为鉴,我想从中学习。我对严团长在解放战争时期发明的红石岭剥皮战和广西剿匪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做过细致的分析。我认为前者是临机发挥,检验了指挥员的应急应变能力。后者才是战争艺术的精品。严团长当时是一连连长兼工作队长,作为一个基层指挥员,您对地形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那一仗再一次说明,不打无准备之战,先有胜算,尔后有胜券。
严泽光说,你认为一支部队制胜的关键问题是什么?
沈东阳说,除了军心士气和装备训练,那就是战术了。而所有的战术问题,都可以归结到时间和空间,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方可达成胜利的基础。所以兵家说,兵贵神速。
严泽光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实话说,我对重叠指挥很有看法,重叠指挥的弊端还不仅是指挥程序复杂,影响战斗效率,重要的是它容易限制基层指挥员的主观能动性,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在客观上会逐步养成基层指挥员的不负责任习惯。我听说你对精兵简政有自己的看法,好像我们有点……英雄所见略同。
沈东阳说,惭愧,我哪能谈得上是什么英雄?不过,我确实对严团长的见解很……严团长的见解的确一语中的。就一个国家而言,兵多了并非好事,一是和尚多了没水吃,部队多了容易产生依赖心理,容易产生侥幸心理,容易造成集体不负责任。二是兵员多了,除了人肉优势以外,其他的东西势必削弱,比如装备,比如伙食,比如薪水。别看伙食和薪水,他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是投射在官兵心里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军人地位低了,缺乏优越感和自豪感,自然就缺乏责任感。
严泽光问,你认为我们的军队地位低吗?
沈东阳说,这就要看跟谁比了,如果是跟先进国家相比,我们军队的待遇是很低的,低十倍以上。如果是同国内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相比,我们军队干部的待遇又算高的。
严泽光说,你说的先进国家指的是哪些国家?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待遇比他们先进国家军队的待遇低?难道你偷听敌台了吗?偷听敌台是反革命行为你知道不知道?
沈东阳不解地看着严泽光,好长时间才说,我是从《参考消息》批判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章分析出来的。
严泽光说,报上都说,我们中国人民生活在社会主义的幸福之中,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穷苦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你居然说我们的生活水平低,依据何在?没有依据地胡说,弄不好是要蹲监狱的。年轻人,你要当心。
沈东阳注视着严泽光,判断着严泽光的真实想法,但严泽光的脸上不显山不露水。
沈东阳说,严团长,如果您想知道依据,我可以向您汇报我获取依据的办法。我们的报纸报喜不报忧,讨好讨得很拙劣。譬如说,批判某某国家资本主义搞物质刺激,收买军官和士兵,这样收买,那样收买,我把半年这方面的报纸内容收集起来,就知道人家收买的数额,差不多能算出被收买者的总数。全体军人都被收买了,那还叫收买吗?那不是整体提高吗?再比如装备,人家外国都使用了,还对我们自己保密,可是保密保得又很蠢。把有关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报纸收集起来综合分析,就能大致发现他在侵略战争中使用了什么样的战术,大致发现他的兵器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比如格莎拉战争中有一个战例,是步兵战斗,我们的报纸报道,一方陆军在浅近纵深里展开集群冲击,三小时冲击七十二公里,我当时判断,这支部队是装甲输送部队,或者使用了装甲运兵车。三个月后我从另外一场战斗的报道中证实了,这支部队是一个装甲运兵营。我看报纸,往往透过那些胡说去找我最需要的知识。我认为我们中国军队应该充分了解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什么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穷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胡说八道,无异于夜郎自大。我们在这里洋洋得意,那边又是坚船利炮,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吃的都是这个亏。义和团居然举着大刀,脸上涂着猪血,嘴里喊着刀枪不入,结果血流成河。
严泽光看着沈东阳,突然觉得这小子有点像自己,爱琢磨事,也能琢磨到点子上。严泽光说,放肆!现在祖国山河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能崇洋媚外,不能妄自菲薄,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东阳吃惊地看着严泽光说,严团长,我们不是在探讨问题吗?如果你召见我是为了给我喊口号,喊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恕我不恭,告辞啦!
说完,站起身来,拿起军帽戴在头上,正要敬礼,严泽光喝道,坐下!
沈东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停顿片刻说,严团长,报喜不报忧,我也会,但是我希望我有机会了解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沉浸在敌人都是乌合之众、我们战无不胜的神话里。我们不仅需要研究过去的战例,还需要研究我们的敌人今天在干什么?我们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三大技术。我们潜在的敌人步兵都用上了导弹,我们不能举着长枪去跟敌人的坦克拼刺刀。
严泽光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沈东阳说,我认为,你们当作战部队一线首长的,尤其是像你们这些从战争年代里闯过来的老革命,应该有勇气向上反映问题,要熟悉对手的战术,至少要给我们下发教材,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潜在对手到底有多大力气,然后开展针对性的训练,不能老是停留在跟国民党作战的水平上。
严泽光说,应该反映?你口气倒不小。反映,反映什么,说我们不行,敌人厉害?我是不会犯这个低级错误的。要知道,你的这些言论要是传出去,有可能倒霉。
沈东阳说,我是真诚地袒露我忧虑,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嘛!
严泽光冷笑一声说,言者无罪?嘿嘿,你还嫩了一点。不过,我不会揭发你的,因为这是你我单独探讨问题。但是,出了这个门,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能担保没有人检举你。
沈东阳笑笑说,出了这个门,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严泽光对这句话很受用,又问,喜欢看什么书?
沈东阳说,没有多少书看,我比较喜欢看《参考消息》里那些批判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文章。
严泽光笑了说,好啊小伙子,看大批判文章好啊,就是要接受思想改造。活到老,学到老。我这里也有一本毒草,拿回去好好批判吧。
严泽光说着,拉开抽屉,递给沈东阳一个破书卷子。
沈东阳接过来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兵家圣典,他特别渴望得到一本内部版的供批判的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他听说二十七师只有严团长有一套。
可是,严团长交到他手上的,却是他童年就看过的《敌后武工队》,这让他大惑不解。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