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泽光当然不是傻子,虽然说他在非军事领域内反应稍微迟钝了一些,但是谁要是认为他一窍不通,那就大错特错了。
沈东阳第一次到军医大学看严丽文,并且结伴来看严泽光,借口是到军区进行陆军指挥硕士答辩,严泽光虽有疑惑,却并没有点穿。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甚至一度希望自己能有沈东阳这样的一个儿子。但是,当他看出沈东阳和严丽文日渐亲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沈东阳,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女儿这么快就谈男朋友。他才是个团长,女儿谈了男朋友,就意味着很快就要结婚,很快就要生儿育女,他很快就要当爷爷了,一句话,女儿穷追不舍把他撵老了。
这种心态有点奇怪。
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了。
半年之后,也是一个星期天,严丽文给他打电话说,沈东阳又来了,还要来拜见他。严泽光一听,女儿的话有点郑重其事,就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好在房间里等待,一边等待一边琢磨如何打赢这场战争。他的想法是,先把这个企图跟他争夺女儿的家伙打退,再打退,但并不打垮,等上几年再说,最好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再说。
军事学院的学员都是中高级干部,宿舍以人为单位,房间布置充分地体现了军事化的特点,结构紧凑,作风朴实。
那天沈东阳也很心虚,进门的时候不像上次那么坦然,耗子一样跟在严丽文的身后,脸上尽量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胸膛也尽量挺得恰到好处,心里却疙疙瘩瘩地像个不大成熟的贼。老谋深算的严泽光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没准已经向女儿发起攻势了,显然已经成了同盟了,没准这次来是给他下达预先号令的。
事实果然如此。
当然,这种面对面的摊牌不像搞沙盘,也不是沈东阳的强项。谈朋友他是第一次,接受未来岳父大人的检验也是第一次,他自然不可能有太足的底气,更何况主考大人是全师著名的严格的团长呢。
因为提前双方心里都有了戒备,进门之后,严泽光并没有站起身子,没有了上次的客气和惊喜,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个字:“坐。”
军事学院的东西多数都有了一把年纪,沙发是战争年代里留下来的旧物,一坐下去便猝然嘎吱一声。
沈东阳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就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严泽光微微一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问沈东阳,沈参谋这次来,莫非又是搞硕士论文答辩?
沈东阳说,不是,我是利用休假的时间,来看看丽文和首长。
严泽光说,你是上级机关的工作人员,我是下面部队的团长,不,现在我连团长都不是了。我们不是上下级关系,你喊我首长不合适。
说完,从茶几上漫不经心地拎起一个干燥得皱皮的苹果,亲自削了起来。
沈东阳说,严团长,我今天是严丽文的朋友。我可以喊您叔叔吗?
“哦?”严泽光的眉毛一扬,小刀在苹果上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似乎对沈东阳表现出来的坦率有点吃惊。他避开沈东阳的问题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丽文的朋友,但是你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你这么一强调,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是丽文的什么朋友?是一般的朋友呢还是非一般的朋友?
沈东阳的身上立刻沁出了细汗。打过几次交道,他当然知道这个年近五十的团长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他的洞察力极强,而且表达方式阴阳怪气,今天是考女婿,自然更加深沉,这比他在战术上的要求恐怕要更加挑剔,弄得不好就要钻他的圈套。
沈东阳支支吾吾地说:“我们目前还……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不过……我们正在向非一般的关系……发展。”
严泽光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啦?你感冒了吗?我记得你在师里的训练会议上谈战术想定口齿是很清楚的嘛,那次我们两家聚会,你的口才也很利落嘛,现在怎么变得结巴了呢?
“爸爸!”坐在沈东阳身旁的严丽文用力地喊了一声,以示抗议,同时也给沈东阳壮胆。
沈东阳的精神果然为之一振,鼓起勇气说:“我在……追求丽文。”
严泽光又表现出了吃惊的样子:“是吗?我原先只知道你给丽文补习功课,没想到你还有长远计划呢。你估计我会同意吗?”
沈东阳说,分析认为,您会同意的,或者说您最终会同意的。
严泽光问,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说:“第一,我知道您一直关注我,您欣赏我。作为一名军事干部,您不会对我表现出的能力和……工作水准无动于衷的,这就给我们的对话铺垫了宽阔的前景。”
严泽光难得一笑:“小伙子你很自信。坦率地说,你是个好参谋。过去你在三团,我就想挖你,后来我在一团号召我的参谋向你学习,我们之间有过的几次接触,你都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这并不等于我就会同意你和我的女儿交朋友。尤其是你们说的那种朋友。”
沈东阳端正地坐着说,可是您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严泽光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沈东阳一会儿,突然哈哈笑了起来:“问得好,目前我当然也还没有依据不同意。可是我告诉你年轻人,第一,我这个老丈人可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人。你在上级机关里当参谋,我是不找你麻烦的,可是你要到了我的手下,那就不轻松了。第二,也许我的军事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你知道,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团长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说,我并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当初我听说是王副师长想请我去给他女儿辅导化学,我还很不乐意,而后来我明白了丽文是您的女儿,我喜出望外。
严泽光说,哦,当时好像你是这么表现的,或者说是这么表演的。
沈东阳说,我最近又在研究您的《两点一线》,我知道您需要什么样的预备队……
“今天不谈这个了,与本题无关。”严泽光扬掌向外挥了两下,突然改变态势,“会打乒乓球吗?”
“不……太会。会打篮球。”沈东阳沮丧地回答。严泽光的这种飞速跳跃的提问方式让他应接不暇,往往毫无思想准备,只得仓促上阵。
“唔,会打篮球的人怎么能不会打乒乓球呢?要全面发展。”严泽光又笑了笑,“穿几号的皮鞋?”
答:“一号。”
其实是二号,但沈东阳为了进一步博得严泽光的好感,虚报了一等。
严泽光一眼就看穿了沈东阳的把戏,狡黠地一笑说,“我看你这块头,应该穿二号皮鞋。胶鞋倒是可以穿一号的。野营拉练穿大一号的养脚,平时行动穿小一号的精神。这里面也很有讲究,要多揣摩一些道道。”
“是。”沈东阳的旧汗还没有干,新汗又冷嗖嗖地冒了出来。他实在摸不清楚团长大人的战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让他防不胜防,不知道什么地方部署不当,就被他批亢捣虚干一家伙。
一直静观默察双方舌战的严丽文却始终笑意可掬。在这片战场上,她无疑是最后的胜利者。她不反对老爸刁难刁难他沈东阳,她也认为有必要让沈东阳多经受一点挫折,别以为严泽光的女儿是轻易就能追到手的,让他体会一下追求的艰辛,在此后的生活里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也不反对沈东阳在老爸面前露出恰当的锋芒,让老爹明白女儿可不是随便就往他面前领人的,女儿的眼光不是一般的水准。
“敢抓蛤蟆吗?”
沈东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是最腻味那东西了。但是,他分析严泽光是在考他的胆量,只好麻着头皮回答:“敢。”
“哦?”严泽光作意外状,“吃过吗?”
“吃……过。”沈东阳控制住强烈的恶心,迅速在脸上布置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只要严泽光爱好,他打算从明天开始,就请教侦察科的马参谋,进行抓蛤蟆吃蛤蟆的训练。“要是做法得当,蛤蟆肉倒是又鲜又嫩。”说完,还当真做出一副回味的样子。
“要改掉这个不健康的毛病。”严泽光斩钉截铁地说。
沈东阳吃了一惊。
“没到军事学院之前,我就听说师机关里有几个年轻人,专门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耗子,吃蚂蚱,吃癞蛤蟆。怎么能吃癞蛤蟆呢?那东西我一看见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小心会中毒。我怎么能答应丽文跟一个爱吃蛤蟆的同志在一起呢?”
沈东阳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团结搞得怎么样?”严泽光又问。
“您可以调查,上下都处得很好。上星期张参谋家属来队,被子都是我帮忙洗的。”
“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答:“工人。”
“你的爷爷呢?”
答:“还是工人。”
“你爷爷的父亲呢?”
“不知道。”沈东阳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情不自禁地流露了些许不快,停了停又补充说:“再往上说,就该是农民了。”
严泽光又一次笑了,站起身子,做出送客的架势。“好吧,沈参谋,你来一趟不容易,不,我看很容易,才半年,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年轻人去逛逛吧,我还得复习合同战术啊。但是,沈参谋,我把话说清楚,你和丽文交朋友可以,但是暂时不许交你们说的那种朋友。”
沈东阳冷静地问,为什么?
严泽光说,不为什么。
离开严泽光的宿舍,沈东阳说,都怪你,非让我来吹风,这个风是好吹的吗?一身冷汗,一无所获,还落下个不许。
严丽文咯咯笑着说,这一关早晚得过啊!晚过不如早过,没准老头子哪天高兴了,打个电话说,沈东阳啊,那件事情我同意了。
沈东阳说,这倒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你爸爸赏识我,就像我赏识他。
严丽文说,你还得记住,就算我爸爸赏识你,还有我爹爹,还有我妈妈,还有我娘。你要过的关多了。
沈东阳夸张地惨叫一声,天啦,你们家怎么这么麻烦啊,我沈东阳怎么这么命苦啊!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