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阳的营长只当了一年,便被任命为师司令部作训科的科长,副团职,也就是说,在一年半的时间内,连升三级。
找沈东阳谈话的是王铁山。王铁山说,东阳啊,你已经是十五年的军龄了,按说这个职务不高,但是很重要。把你一个正连职干部又放下去当了几年连长,有点屈才,可是谁让你的老丈人是师长呢,况且我这个副师长也算半个老丈人,两座大山压在你头上,那你只能忍辱负重了,从最底层起步,再回到最底层,拔地而起,脱颖而出,水到渠成,功德圆满。你的老丈人对你栽培是别出心裁的,说高瞻远瞩夸大了一点,确实也是深谋远虑。你老丈人不简单哦!
沈东阳笑笑说,也许严师长没有想这么多,恐怕他的出发点就是避免非议。
王铁山意外地看了沈东阳一眼,哦,你是这样看?
沈东阳说,我只能这样看。
沈东阳到司令部作训科上任的当天晚上,回到岳父家,原以为严泽光要给他谈谈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道理,哪知道严泽光只字不提。趁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严泽光说,东阳你坐近点。
沈东阳便挨着严泽光坐下了。
严泽光说,东阳,有人说,爱情和战争是文学的两大永恒的主题,我已经年过半百了,再谈这个问题不合适了,但是我还想谈谈,尤其是想和你谈谈。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师长的意思是让我把杨桃阿姨的事情搞清楚。
严泽光说,这个问题你搞不清楚。明天你自己开车,爷俩出去转转。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东阳亲自开了一辆北京越野吉普车到一号小红楼旁边,严泽光穿了一件软皮夹克,背着小口径步枪出门了。正准备出发,严丽文从楼上下来了,说等一等,我也要去。
严泽光求援似的看着沈东阳说,我们的行动,为什么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差?
沈东阳赶紧下车去哄严丽文,说爸爸有正经事情要和自己谈,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关系到二十七师的命运,关系到……
严丽文打断他的话说,再大的正经的事情,可以对女婿说的,难道还有必要向女儿隐瞒?
沈东阳说,这是男人的事情,你去了不方便。
严丽文更加好奇了,说我偏要去,岳父和女婿之间难道还有秘密,真是莫名其妙!
正纠缠着,王雅歌站在走廊上喊,丽文,别跟他们扯了。你爸爸要去重温旧梦。
严丽文说,什么,妈妈你说什么?什么叫重温旧梦?
王雅歌没有理睬,端着刷牙缸子走到花台边上刷牙。
严丽文说,算了,不跟你们去了,这个家里简直就像特务机关。
沈东阳回到车上,见坐在后排上的岳父脸色很难看。
严泽光半闭着眼睛说,听见丽文是怎么说的吗?特务机关,嘿嘿,特务机关。这个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就被搞成了特务机关。我跟你说,你岳母这个人,就像个特务,自从跟我结婚,始终想窥探我的隐私,过去连我的梦话都敢偷听。妈的,战术行动又被侦破了。
出了师部大院,沈东阳把着方向盘不知道往哪边打,回头问,师长,去哪里?
严泽光说,去西大山。
沈东阳便把方向盘向左一打,吉普车便上了通往西大山的公路,还没有出城,严泽光又说,听说落叶松风景也很好啊,依山傍水,有空再到那里看看。
沈东阳松开油门说,师长你定。要去落叶松我就掉头。
严泽光说,不,去西大山。
车子开出相州市,进入到郊区,公路两边的白杨树像两排哨兵,齐刷刷地夹道欢送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严泽光说,东阳,你说男人一辈子要做多少事情?
沈东阳说,师长您不是常说,男人一辈子就两件事情,一是战争,二是爱情。
严泽光说,我说过这话吗?没说过嘛,不过这话确实像我说的。不,是作家说的,作家说,战争和爱情是文学的两大永恒的主题。
沈东阳开着车,笑笑。
严泽光说,为什么不问问这次行动的目的?
沈东阳说,需要我知道的,师长会部署的。师长没有部署,那就是我没必要知道。
严泽光说,好,你这个作战科长当得明白。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但我跟你讲,这次行动嘛,与战争和爱情都有点关系,又都不是。
沈东阳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严泽光说,这两年我感到我真的是老了,不能接受。你和丽文一结婚,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了。你们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是外公了。外公是什么角色,想想都吓人。过去在我的心目中,外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没想到呼啦一下,我也快当外公了。一个当了外公的人,还能做什么?带兵打仗,跑不动了,锐气减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也不行。我这一辈子有三个遗憾,一是双榆树战斗打得不明不白,老是想找个机会重新打一次,打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那一年我准备好了,你也准备好了,可是他妈的背时,没打成。我跟你说,叫我当师长我很高兴,可是仗没打成,当这个师长一点味道没有,天天管吃喝拉撒鸡毛蒜皮,跟他妈的个村长保长没什么两样,就是个老外公。
沈东阳说,不可能再出现双榆树那样的战斗了。现在西方军事理论和军事科技发展得都很迅速,那种常规战争很难再现了。
严泽光说,打仗,其实还是常规战争有意思,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马背上战刀旋风,阵地上枪林弹雨,面对面,个顶个,玩战术,斗智慧,比经验,较意志。我也注意了一些军事理论,所谓未来战争预测,远程打击,精确制导,看不见人,那叫什么战争?游戏嘛,就靠吓唬人。你说呢?
沈东阳说,师长,恕我直言,时代不同了,战争的目的不同了,战争工具和战斗力构成不一样了,可能整个陆军在战争中的地位都要下降。从审美的角度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瑰丽壮观,但是像以往那样的大兵团犬牙交错的情况可能会大大减少。
严泽光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沈东阳从反光镜里看见,严泽光的脸色很难看。
沈东阳说,这倒不至于。一来西方的所谓未来战争理论不一定适用我们。我们中国的大战略是防御战略,不去侵略,本土作战,他再先进也施展不开,就好比猪八戒掉进泥沼里,他的耙子耍不开。二则从常规战争到现代战争,有一个较长时间的过渡,在这个过渡期里,传统和理论都需要承上启下,而你们这一代人,既在传统战争中显过身手,又受过现代军事理论熏陶,尤其是师长您,思想一直是解放的。部队有个说法,说王副师长是上什么山走什么路,您是上什么山开什么路。一字之差,可见风格分野。
严泽光本来是半躺着的,听见这话来了精神,坐了起来,笑眯眯地说,哦,还有这个说法?不会是你拍马屁吧?拍老丈人的马屁没必要。
沈东阳说,师长,我是拍马屁的人吗?我要是拍马屁,我现在都到军区工作了。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好,就像我,就像我的儿子。
沈东阳说,师长的第二个遗憾我知道了,是没有一个儿子。
严泽光说,否,这是第三个遗憾。第二个遗憾保密。不过,没有亲生儿子,有你这么半个,不,至少是大半个儿子,也是对我的补偿吧。
沈东阳说,能给师长当大半个儿子,我也很幸运。
西大山位于相州市西郊,离城区三十多公里,山上有千佛寺,南临千佛湖。这正是春天,群峰叠翠,水色潋滟,果然秀美宜人。
把严泽光送到千佛山上,沈东阳说,师长,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严泽光说,什么?
沈东阳说,您是相州市军界最高长官,我得为您的安全负责。我跟着您吧,有跟踪的嫌疑。我不跟着您吧,出了事怎么办?
严泽光笑道,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师长吗?再说,和平时期没那么多特务,就是有,谋杀我也没有用。
沈东阳说,我最担心的是你走丢了。
严泽光说,这个地方我十年前来过,再说,对于地形概念,本老丈人自信不比你差。
沈东阳说,那我也得跟着,若即若离。
严泽光说,可以,但必须在一百米以外。虽然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回忆往事,回忆战友情谊,但是后面跟着个女婿,那像什么样子?不是不放心你,而是别扭。
沈东阳说,在师长面前,我是参谋。
严泽光说,那也不行,我们故人重逢,又不是打仗,要什么参谋?
那天沈东阳最终没有看清严泽光秘密会见的是什么人,倒是在严泽光结束会见之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远远地跟着严泽光。严泽光上车之后也没有马上出发,目光凝视车窗外面,似乎在暗中进行告别。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