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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特务连 徐贵祥 4410 2021-04-06 06:20

  第二天,我和陈骁同行,到集团军干休所找到了胡达成。胡达成安排了一顿饭,准备隆重地宴请阚大门一次。陪同人员有陈骁和王晓华,还有武晓庆夫妇,祝生珉夫妇等人。

  胡达成说,我们的老师长老军长离休这几年,日子过得很不舒展,就像拔了气门芯的皮球,脸皮瘪了,也皱了,听说在家里经常发脾气,饭菜荤了不行,素了也不行。

  胡达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晚饭后,我们的老军长阚大门在漳河岸边散步,看见一对小青年躲在树林里亲嘴,老爷子挥舞拐杖一通训斥,说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耍流氓啊。

  男青年一看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子,一身中山装,像个老工人,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出言不逊,说老不死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才老流氓呢。一声招呼,来了一帮子恋爱中的青年,把阚大门同志围个水泄不通。阚大门一看这架式,嘿嘿一笑说,嗬,怎么着,想给老子来两招,那就上来试试。老子几年没有打仗了,手正痒着呢。

  说话间就比划开了。小青年们一看这老爷子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不像个老工人,有点胆怯,就互相推让,推让的结果是妥协,给自己找台阶下,为首的小青年说,你这个老家伙老糊涂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滚蛋吧!

  我们的阚大门这一辈子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敢让他滚蛋,袖子一捋说,他妈的,敢让我滚蛋,你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阚大门!

  小青年们嘻嘻哈哈地说,阚大门,阚大门是什么玩意儿?回家看你的大门去吧,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没你什么事!

  正吵着,我们的苏阿姨苏静仪同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干休所的警卫班。苏静仪同志闯进圈子,拽起阚大门就走,边走边数落,你这么大个岁数,怎么像个孩子,还跟年轻人打架,成何体统!

  阚大门一边挣扎一边反抗,嘟嘟囔囔地说,我想跟他们打架吗?是他们招惹我啊!

  警卫班上来了。小青年们才知道此阚大门非彼看大门,此阚大门乃是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离休干部,某集团军原军长,想当年别说平原市,在整个中原,跺一跺脚,半壁河山都得动弹。

  小青年们惊出一身冷汗,对着阚大门的背影骂,您老爷子吃多了撑的,恁把年纪了,不在家里种花养狗,跑出来惹事生非。差点儿打起来了。把您老人家打坏不要紧,您有国家养着,可是俺们就惨了,不杀头也得坐牢啊!

  这件事情后来就传出来了,说阚军长在家闲不住,自己跑到街上维持社会治安,胳膊上还箍着一个红袖圈。

  这的确是事实。

  我们集团军的劳国梁军长和徐善笠政委对此非常震惊,专门到干休所里看望阚军长,又专门拨出一笔经费,让干休所加强文体建设。干休所新建了曲棍球场,棋牌室,康乐球室等等。

  但是我们的阚军长对曲棍球和棋牌康乐球一概不感兴趣,闲来无事照样到街上遛达,遇到门口晒太阳的老哥们,就吆五喝六,拖着人家上街“发挥余热”。阚大门同志说,老子过去是敢死队,现在不能当等死队。老子的余热还热得很。

  没有办法,胡达成他们绞尽脑汁,反复同老爷子谈判,只要他不上街胡闹,怎么着都行。

  老爷子说,那好,七十岁以前,每个星期让我打一次轻武器射击。七十岁以后,每个月搞一次。

  胡达成无奈,只好请示集团军首长。我们的劳军长和徐政委一人一条批示,同意给予阚大门每十天一次轻武器射击的申请。我们的徐政委还特意强调,必须在指定的地点指定的时间由指定人员负责组织,指定的地点就是我们二十七师特务连原先的训练场地。

  我去干休所拜会老军长的那天是个好日子,是阚大门同志轻武器射击的日子。我们一干人等在干休所的会议室里聊天等待,众人的共同愿望是老爷子今天能够打个好成绩。他要是平均六环以上,那今天这顿午宴的气氛就会热烈得多。

  到了十一点多,一辆奥迪车子开了回来,咣当咣当几声车门响过之后,我们的阚军长的大嗓门耀武扬威地出现了。阚大门同志说,啊哈哈,听说我的徒子徒孙们过来请我吃饭?好啊,今天我老人家跟你们喝个一醉方休。

  按职务,陈骁第一个上前敬礼。陈骁说,首长,从首长的脸上,我分析首长今天至少在及格以上。

  阚大门握着陈骁的手,又拍拍陈骁的脸,哈哈,陈旅长,你小子小看我了,我老人家三十发子弹打中了十三发,优秀。他妈的只跑了十七发。这个水平,当特务连长都还行,你们说是不是啊?

  我们大家都蒙了,但是赶紧明白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那是那是,首长水平高底子厚。

  阚大门指着身边的苏静仪说,她不行,三十发子弹跑了七十三发。

  我们一听更蒙了,三十发子弹怎么会跑七十三发?但是谁也没有较真,我们乱哄哄地敬礼,乱哄哄地寒暄,乱哄哄地涌到了餐厅。

  宴会开始之前,陈骁向阚大门同志汇报——阚大门同志再三纠正,是介绍而不是汇报——快反旅的情况。我在角落里问胡达成,怎么搞的,三十发子弹打了中了十三发算什么优秀,而且连环数也不计。

  胡达成说,死脑筋!这是专门给老爷子制订的评定标准。他老眼昏花的,能沾边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打环数?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苏阿姨三十发子弹从哪里跑了七十三发?

  胡达成说,老爷子诬蔑,在这个问题上,他偷梁换柱混淆黑白,他说的是苏阿姨一个月打飞的数字。苏阿姨比他打得好,但苏阿姨每次都让着他,故意打飞几发,满足老爷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

  听完胡达成的话,我的心里顿时一沉。我们敬爱的阚大门同志,差点儿成了我岳父而不折不扣地成了武晓庆和祝生珉岳父的阚大门同志,真的老了。

  那天阚大门同志喝了不少酒,我们大家轮流敬酒,老爷子来者不拒,茅台一杯一杯地干。我们普遍要求,老人家随意,意思意思就行了,但是老爷子红着眼睛嚷嚷说,他妈的,随意什么?随意就是随便。我老人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随便。我老人家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水吗?

  阚尽染同志跟她妈妈说,你也不管管爸爸,可别喝出毛病啊!

  苏静仪说,管?怎么管?你不让他喝酒,他敢喝汽油。不过不要紧,你爸爸的心脏血压都很好,半斤酒放不倒他。

  我是在单独敬酒的时候把耿尚勤的事情向老爷子汇报的。我站在老爷子的背后,老爷子也站起来了,我们两个端着酒杯走到休息厅,把酒杯放在茶几上,老爷子还点了一根香烟。

  我把寻找耿尚勤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在我汇报的工夫,我感觉到我们的阚大门同志完全不像一个离休老干部,更不像一个喝了半斤茅台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老头子,他正襟危坐,目光深邃,面无表情,胸有成竹。等我讲完了,老爷子问我,你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目的是想干什么。

  我说这是明摆着的,给耿尚勤恢复名誉,给耿恒志甄别身世,给特务连的历史填补空白。

  老爷子红着眼睛问我,你觉得可行吗?

  我说完全可行,实事求是嘛。

  老爷子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你怎么就能断定东那村里埋的那个同志就是耿尚勤?

  我胸有成竹地说,首长,我有头发,我有一根两公分长的头发,耿尚勤的头发。

  老爷子又沉思了一会儿,看着我,突然端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啪地一碰说,干了它!

  我仰头把酒干了。

  老爷子站了起来,背起手,在小小的休息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就在他踱步的这会工夫,我发现我们的阚军长变了,似乎变得年轻了,变得有朝气了。他的双眼似乎正在眺望着遥远的岁月,他的心中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宏伟的战役。他似乎又回到了集团军军长的位置上,胸有雄兵,运筹帏幄。

  倏然,阚大门同志走到茶几旁边,弯下腰,把一包中华牌香烟抖落出来,摊开烟盒纸,又站起身来,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钢笔递给我说,我口述,你记录。

  我赶紧执笔待发。

  阚大门同志望着窗外的流云,一字一顿地说——军区党委:某年某月某日在楚洪地区缉毒剿匪战斗中,二十七师一团特务连班长耿尚勤在执行重要任务之后失踪,悬案存疑。二十年来经多方努力,现已将事实查清,括号,调查材料及有关笔录附后,括号完。耿尚勤同志乃为国捐躯,且功绩重大,现申报为耿尚勤同志恢复名誉,请报一等功,追认革命烈士,追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二十七师原特务连老战士阚大门。

  我愣住了。我说,首长,你就别署名了,您给我们铺一条路,我们去跑就行了。

  阚大门说,谢谢你啊牟卜。你帮我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我必须署名。

  我说那我们就一起署。

  六天之后,一份由我们敬爱的阚大门同志首署的《关于耿尚勤同志的情况报告和处理意见的建议》经由我手送到了军区政治部。联合署名的人共有七十多人,除了康必绪陈骁王晓华祝生珉李开杰黄嘉平刘爽桥张海涛等等,也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在职在位的人,还有赵州章武晓庆等离退休干部,以及马学方等转业干部。

  尤其让我们感动的是,这件事情还惊动了集团军的首长。劳国梁军长和徐善笠政委把我们的材料要了过去,他们没有像通常那样做个批示,拟同意或者拟不同意,而是把自己的名字加了进去。劳国梁的名字署在阚大门名字的右下方,徐善笠的名字署在阚大门的左下方。 特务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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