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爱情逐渐被提到了议事日程,标准也在不断的降低。刚当连长的时候,我们团政治处张震峰主任就张罗给我介绍对象。那时候我还没有同安晓莘敲定。坦白地说,那时候我跟谁都不想搞定,因为那时候我的心气还很高,认为自己前程远大,认为来日方长,我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可以从容不迫地挑肥拣瘦。
我不想搞定是一回事,但是搞与不搞是另一回事。有人介绍,我概不拒绝。为什么呢,我想多看看,多选选,特别是张主任介绍的女朋友,我不能怠慢。
我既没有找到一个像“小花”一样美艳的女朋友,也没有找到像苏晓杭那样有内涵有底蕴的红颜知己,那么我只能跟安晓莘和阚尽染周旋。
我刚刚当上特务连的连长,安晓莘就考上了第二军医大学的研究生,这样,我的似是而非的爱情就搁浅了,就连阚尽染我也不联系了,没有安晓莘在场,我没有理由同阚尽染联络,而且单独同阚尽染在一起,我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自卑感,觉得彼此不在一个对话层次上。在这种情况下,张主任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推托。
你一定看出来了,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我表现出了十足的功利主义嘴脸。我没有办法,我是从社会底层走向社会的,我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包括前程、生活和爱情。在这个问题上,我记住了陈骁的那句话,人生的艺术就是选择的艺术,归根结底,人生的成败就是选择的成败。而人生的成败得失,爱情和婚姻是重中之重。
这里面也不排除另外一个因素,从精神层面上讲,我可以追求更理想的爱情,也可以用裴多芬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来勉励自己,大丈夫以事业为重,不可过早沉溺于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但是精神境界是一回事,生理规律是另一回事。我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大龄青年了,血气方刚,体格健壮,身体内的荷尔蒙就像一口旺盛的泉眼,汩汩地向外流淌,挡都挡不住。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做梦,这些美梦常常把我折腾得翻来覆去不能入眠。这些感觉与高尚或者卑劣无关。而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想起耿尚勤,我不知道耿尚勤的爱情是哪一个层面的,但无论是哪个层面的,我都理解。
干部股长朱家甄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到值班室里给安晓莘挂长途。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我想问问她的情况。我拿起电话还没有挂通,朱股长的电话就插进来了,让我马上到张主任办公室去一趟。
张主任给我介绍的女朋友是谁我并不关心,我最关心的是不能让张主任没有面子,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妥善地处理好。显然,成功了就自然而然地妥善了,不成功就很难妥善,这就要看我这个特务连长的本事了。
张主任给我介绍了女方的简要情况,人品很好,相貌很好,年龄相当,家庭背景没有问题。女方是平原市的一个女警察。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女警察是我当副连长的时候,在热电厂培训的公安干校的学员,也是平原市公安局长路子野的女儿,名叫路晓露。说起来,她和我还有师生之谊呢。
我对这个女警察印象不深,后来她跟我又郑重其事地相了一面,我还是印象不深,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印象——请不要误会,我之所以说我对路晓露印象不深,这不是她的问题,不是说她本人在形象气质方面有欠缺,而完全是因为我的混账造成的,关于这一点,我在不久以后将会详细介绍。
约定的见面时间我记住了,是十月一日在海滑的机场废地第三十六号界桩附近。
那段时间我正带着连队参加助民劳动,我们连队的任务是帮助平原市人民公园开掘军民连心湖,就是把一块荒岗变成小型湖泊。当时还有一个任务,整党,王晓华和武晓庆参加第一批整党,我和副指导员胡达成带领连队,奋战了一个礼拜,累得死去活来。这种事情,与战争无关,我当然不会太操心,但凡受领任务,制定计划,分配土方,协调路线,都由我的炊事班老班长胡达成具体负责。我这个连长干些什么呢,我和战士们一样,拉板车,挖土方。
当时团里的作训股长陈骁也跟着我们一起行动,他是蹲点干部,更是甩手掌柜,他干脆提议我们两个拉一辆板车。我意外地突然发现这种臭苦力似乎特别适合他,他要求兵们垒得多一点再多一点。他拉起板车健步如飞,我在后面推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想,这家伙莫非吃了激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后来我知道了,这是爱情的力量——他的爱情破产了,苏晓杭已经给他来信,说是年底就要和那个名叫章直达的混蛋结婚了。我猜想陈骁杀人的念头都有,但是就算他有这个胆量,他也没法杀人了,苏晓杭和章直达都到国外去了。
陈骁满腹悲愤,无处发泄,就把劲头用在板车上,害得我连续六天跟着他当骆驼祥子,创造了干部以身作则的奇迹。
我们两个人虽然体力消耗比较大,精神还是很愉快的。休息的时候,面对面坐在柳树下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问他和苏晓杭怎么样了,他说不怎么样。
我说老班长算球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聪明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再换一棵树试试。他不吭声。我发现他抽烟很凶,而他过去是不抽烟的,我知道他是被爱情折磨出毛病来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貌似坚强的汉子也会有如此柔肠侠骨,居然对爱情这样执着——就凭这,我就认为他比我更像个男人。
我跟他说,政治处张震峰主任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规定我在十月一日晚上见面,问他有什么看法。他说,爱情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而复得,焉知非祸。
我说你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他说,通常的情况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人总是要结婚的。你要是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早晚得有一个女人,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她她,还有可能是她她她,你不知道她是谁,那你就去看看她是谁。
我那天被陈骁弄糊涂了,说真的,我真的以为他的神经病出了毛病,他的话云山雾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所云。我想这大约就是失恋带来的后遗症,我只能用陈骁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安慰他和我自己,我说,时间会医治一切。
后来团首长在助民劳动总结表彰大会上,把我和陈骁好一通表扬,说我们两个是基层部队的焦裕禄,是解放军里的陈永贵。陈骁听到表扬后的表情是没有表情,我的表情是苦笑。
体力劳累使我的脑力状态变得迟钝起来。总结表彰大会开完,回到连队,王晓华和武晓庆之流那天正好参加整党结束。那天会餐,只吃两顿,中午——其实已经是下午三点了,王晓华让人把陈骁请回连队,加上胡达成和一排长刘燕斌,我们六个人喝了三瓶平原市的漳河粮液。那是一种高度的粮食酒,喝起来酣畅淋漓,但是喝过之后麻烦就来了,陈骁当场醉倒,就睡在王晓华的床上。我回到连长和指导员同居的宿舍,很快就鼾声如雷,但这丝毫没有打搅陈骁,他的鼾声比我的还大——这是后来胡达成告诉我的。
王晓华睡到副职宿舍,占据了武晓庆的床,武晓庆没有地方睡觉,就把他和胡达成的办公桌拼在一起,睡在上面。整个特务连连部,只有胡达成一个人是清醒的,因为我们分工那天晚上他值班。王晓华还编了一首诗,醉了不要紧,难得感情深,醉了同志们,还有胡达成。
醉了好啊,醉了真他妈的舒服,就像死了一样,再也没有那么多烦心的事情了。我醉得痛快,陈骁醉得深沉。但是我的醉和陈骁的醉是不一样的,我醉了是因为我快活,他醉了是因为他痛苦。但是那天晚上我已经顾不上想这么多了,我沉浸在我自己的美梦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山摇地动。我嘟嘟囔囔地说,他妈的别烦我,只要不是战争爆发,就是地震了,我也不起来,老子要睡觉。
然后我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吼了起来,牟卜,张主任的电话!
我睁开朦胧睡眼,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是王晓华,他的身后还跟着我的老班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表情的胡达成。
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半,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今天就是十月一日,是张主任给我规定的同那个女警察相面的日子。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骂道,他妈的,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胡达成说,我十分钟前叫过你一次,你说再睡一会儿,我不忍心把你弄醒,就等了一会儿。张主任让你七点以前必须到达指定位置。
我说现在只有半小时了,我怎么来得及,你是猪脑子吗?
我一边发火一边找衣服。刚刚穿上,陈骁醒了——这伙计醉得快醒得也快,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你这身衣服恐怕得换一换。
我知道我要去跟未来的女朋友之一相面,但是我不想刻意修饰自己,我穿的还是白天拉板车的时候穿的旧军装,而且是两个兜的义务兵服装,已经汗渍斑驳,气味浓重。脚上是解放鞋,也是臭气熏天。
我说这是公事公办,应付一下就行,难道你还要我洗澡更衣不成?
陈骁说,干干净净地做人,干干净净地见人,这是对人家的起码尊重,不管成功与否,一个特务连长,不能有失风度。
说完这话,陈骁翻了个身,瞬息之间,又打起了呼噜。
我虽然还在醉着,但陈骁的话还是对我很起作用的。我不能不承认,陈骁做人比我有品位。我让通信员赶紧搞来一盆热水,三下五除二地洗脸洗脚,又找出一套干净的军装,换上皮鞋,临出门时还把皮鞋前部在腿肚子上蹭了蹭,这才大义凛然地直奔海滑机场而去。
后来的事情我半是明白半糊涂。
我记得是胡达成和刘燕斌陪同我去的,胡达成亲自驾驶炊事班买菜用的三轮车,两只小腿蹬得飞快。到达指定位置的时候,我一看表,还差七分钟。胡达成对刘燕斌同时也是对我说,我们在导航塔下面,你一个人等在这里,一会儿就过来了。
我反应迟钝地看着胡达成说,那好,一会儿过来接我。暗号照旧。
胡达成看看刘燕斌,刘燕斌看看胡达成。胡达成问,什么暗号?
我说,左手戴手套。
胡达成和刘燕斌都蒙了,胡达成看了我一阵,突然冲上来摸我的脑袋。我一把把他扒拉开问,你干什么?
胡达成说,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说你才发烧呢,摄氏七十二度。
胡达成说,我怎么觉得你说话不着调呢,酒还没有醒啊!
我说,笑话,我牟卜什么时候喝醉过?再拿一瓶漳河粮液来我也没有问题。
说完,我就闭上眼睛。发烧倒是没有发烧,但是这会儿工夫,我的脑袋基本上是一团糨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胡达成说,他妈的糟了,果然还在醉着,咋办?
刘燕斌说,我也没有办法,要不副指导员你先替他出面,救场如救火啊!
胡达成叫了起来,亏你想得出,我这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炊事班的,万一要把这狗日的好事办砸了,他酒醒了还不跟我拼命啊?一排长我看你小子一表人才,你给我顶上!
刘燕斌说,我是一表人才,但是人家要是看上我,以后发现不是我,那我们特务连不是坑蒙拐骗吗?
我咬紧牙关,坚持着睁开了眼睛,我说你们瞎咧咧个啥,都给我滚,我会女朋友你们在这里起什么哄?
胡达成说,牟卜,牟连长,你行吗?
我说,滚蛋吧同志们,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后来胡达成和刘燕斌就躲到海滑那座废弃的指挥塔后面去了。我坐在三十六号界桩上,摇摇晃晃地半打瞌睡半睁眼,朦朦胧胧地看着西边由血红变成紫红再变成暗红的天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远处来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近了,走到我的面前,一个人——我估计她是个女的——从车上跳下来,支好车子,看着我,低着头。我也看着她,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因为我不认识她。
后来还是她先说话,她说,你是牟连长吧,还认识我吗?
听这声音,果然是个女的。
我说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知道你是谁,你想嫁给我是不是?
她吃惊地看着我,面红耳赤——这是我以后猜测的——她说你听谁说我一定就要嫁给你?
我说,你不是来相亲的吗?我现在也在相亲,你相的是我,我相的是你,咱俩现在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我没有想到她会生气,我想我一点都没有胡说,我说的全是事实,但是她还是生气了。她说我们只是被介绍认识,还没有上升到婚嫁的程度,你凭什么断定我就会嫁给你?
我说是吗,那好,你不嫁给我,我还跟你扯什么皮?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我说的话是实话,因为这会工夫我感到头疼欲裂,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老话说酒醉心里明,我嘴上语无伦次,但是心里确实很清楚,我已经意识到我的脑筋开始短路了,嘴不由己了,而且肠胃翻滚得厉害,好几次都差点儿喷薄而出,所以我得赶快脱离现场,以防止当场出丑。
她说,我没想到张主任给我介绍的是这么一个人,太粗鲁了。在热电厂给我们当教练的时候,还是一个风度翩翩……
我说,我……我,我得回去了。
她说,哼!
我说,再见!
她说,不会再见了。
说完,她就离开原地,去推她的自行车。
我两手撑着膝盖,用了吃奶的力气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两腿一软,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这时候她才发现情况不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发扬了人道主义,她把车子一扔就跑过来扶我,紧张地问我,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我,我没有……怎么回事……
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觉得嗓子眼儿一阵烫热,肚子里翻江倒海,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这个倒霉的女孩被我糟践了一身。我对她的记忆只有一双白色的皮鞋,那是在她关切地搀扶我的时候,我耷拉着脑袋惟一能够看得清楚的东西。而那双皮鞋,转眼之间就被我的呕吐淹没了。
平心而论,这个女孩还是通情达理的,还是善解人意的。我已经醉成那样,简直没有人样了,她还是守了我十多分钟,直到胡达成他们赶过来,这才离开。
六年之后,我当侦察营长的时候,和一团副团长陈骁一起在第二军事工程学院住校,一次暑假返校,上火车的时候,看见站台上有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很温柔地冲着我们微笑,给人很好的感觉。给我们送行的特务连第十八任连长刘燕斌问我,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刘燕斌说,那年在三十六号界桩,你吐了她一身,把人家的皮鞋都糟蹋了。分手的时候我们跟她说,我们连长醉了,请原谅。
我惊问,路晓露?
刘燕斌说,正是。
我问,她当时怎么说?
刘燕斌说,她说,她可以原谅,但是她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我说,那我当时怎么说?
刘燕斌说,你说岂有此理,老子就是喝醉酒了而已,就不跟老子打交道了,简直是反革命,枪毙!
我惊讶地问刘燕斌,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这么说,那我也太没教养了。
陈骁一旁插话说,千真万确,这话就是你说的。你的这个故事很流行哦,二十七师和平原市都知道。
我说,他妈的,全搞砸了。那话不是我说的,是他妈的漳河粮液说的。
后来列车开动了,我发现她还在下面,居然抱着孩子向我们挥手致意。我的心里既惭愧又温暖,觉得挺对不起她。这时候我才仔细地看她,真的是一副贤妻良母的形象。
我也向她挥了挥手,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人生就是这样,茫茫人海,我们会同很多人相遇相识相知,又会同更多的人擦肩而过从此陌路,你搞不清楚你更应该认识哪些人而不应该认识哪些人。
直到车子开动,离开了站台,我才收回我的目光。这时候我才吃惊地发现我对面的老大娘一直在看着我,老大娘操着驻马店一带的豫东口音问我,你也认识俺儿媳妇?
我怔了一下,苦笑,摇头。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