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在军区编研室当研究员，写了几部专著，是关于战争哲学问题的。说实话，这是一门莫名其妙的学问，内涵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门学问芜杂，才使我兴趣盎然。我关注的当然不是我跟黄嘉平说的诸如战斗力的种种，我关注的是战争的起源和末路。

　　通过几年的努力，我先后找到了军区报社的副总编辑吴梦利，当年参加黑三角缉毒剿匪战斗的武警某部原排长李建华，楚洪地区某县武装部的王海峰，县民政局退休干部任德法，最后，我找到了边境上的东那村。

　　我终于找到了耿尚勤。

　　事实的真相与我的推测大致吻合，叙述起来并不复杂。

　　在当年黑三角环形高地战斗中，由于毒匪火力太猛，耿尚勤确实是在我的副班长何区别等人牺牲之前就离开了毛竹升降机，他凭借高超的攀登功夫登上了绝壁，反手向毒匪的火力点扔进了集约炸弹，炸弹爆炸后，耿尚勤被震昏了，在他栖身的那块鹰嘴岩上躺了三个多小时，等他苏醒过来，部队已经向纵深开进。耿尚勤找不到部队，孤身一人向北走，路上遇到友军李建华等三人，补充了一点药品和干粮，就同这三名战友分手了。

　　我不知道耿尚勤是在当天夜里找到东那村的，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到达的。据王海峰说，这些年，先后有六个人前来寻找那个姓耿的战友，其中有两名女的，四个男的。

　　东那村村民全佑民知道点情况，王海峰把全佑民写的一份材料传真到我手里。材料称，二十三年前的那天春天的清晨，全佑民和妻子开门出工，看见门前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军人，他们被吓坏了，因为身处边境，他们弄不清这个军人的身份，便去喊村干部。可是那天没有找到村干部，而等他们回来，那个军人已经无踪无影了。

　　我分析，先后去寻找耿尚勤的人当中有陈骁，也可能有王晓华，还有可能有马学方。但是王海峰说有四个男的，我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第四个可能的人是谁，不可能是武晓庆，也不可能是张海涛，难道会是耿尚勤的家人？

　　两个女的我大致能够判断出来，一个是吴梦利，一个是段红瑛。吴梦利来寻找耿尚勤，是职业使然；段红瑛来寻找耿尚勤，是什么动机，可能就比较复杂了。

　　这一年的夏天，我利用工作之便，去了东那村。我亲眼见到了全佑民夫妇，这是一对年过六十的老年夫妇，他们听说我是来寻找当年失散的战友，麻木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向他们详细了解情况，他们说的和我已知的情况差不多。但是，我从他们闪烁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们说的并不全是真话。

　　我反复问他们，那天他们去找的村干部是谁，他们一会儿说是村长全聚德，一会儿说是村支书苗甄三。作为一个前特务连长，我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也大致判断出了其中的隐情。

　　后来我采取了分头突袭的办法，先跟全佑民谈，让他介绍那天见到那个身负重伤的军人的前前后后，包括此前此后他们自己的情况，我问得很细，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每说一个细节，我就要他再三重复，再三确认。等他谈过之后，我不等他们夫妇见面，紧接着找他老伴谈，也是同样的内容，同样的方式。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得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这一天，我就住在东那村村委会的一间破旧肮脏的接待室里，下午我在村里东游西逛，随便找人聊天。我还到全佑民家里看了看，里里外外都看了。这时候我发现全佑民夫妇明显露出惊慌的神色，我的心里越发有底了。

　　第二天上午，我把东那村原村支书苗甄三和原村长全聚德以及现任村长支书都叫到全佑民的家里，然后我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在不久不久以前，在西南边境密西西那河流域，发生过一场缉毒剿匪战争。在一次战斗中，一名英雄老兵为了保障主力部队突击，只身登上绝壁炸毁了对方的火力点。任务顺利地完成了，但是我们这位英雄的老兵也被炸昏在山腰。等他苏醒过来，部队已经撤离。这位英雄老兵不知道部队现在何方，但是他看到了北斗星，他沿着北斗星指引的方向，回到了生他养他和他所热爱的土地，最后，他来到了东那村。

　　有幸的是，他遇到了一家善良的村民，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对虽然善良但是又贪点小便宜的夫妇。这对村民夫妇本来打算报告村里，本来打算挽救这个老兵的生命，可是，他们发现这个老兵身上有二百六十元钱，有一百斤全国通用粮票，这时候，他们起了歹意，他们没有向村干部报告，他们后来谎称没有找到村干部，谎称等他们寻找村干部回来之后，那个英雄老兵已经不见了。而事实是，他们杀害了那位英雄的老兵……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扑通一声，满头白发的全佑民跪倒在我面前，操着一口叽里嘎拉的南方话，拖着哭腔，大喊，冤枉啊冤枉，我们没有杀害他啊，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他已经死了啊……苍天作证，冤枉啊，我们要是撒谎，老天有眼下雷劈了我们吧……

　　我说是该劈了你们，但不是老天爷劈你们，而是法律！

　　原来的村长全聚德稀里糊涂地问，啊，你们见到他的时候他真的死了？可是你们后来为什么说不见了，死人还能走路啊？

　　我说不是死人走路，而是他们老两口把我们的英雄老兵悄悄地埋了。你们说是不是？

　　全佑民说，是是是，你说的是。

　　我说你们把那两百六十元钱贪为已有是不是？

　　全佑民磕头如捣蒜说，是是是，你说的全是。那时候穷啊，穷得揭不开锅。

　　我说，你起来吧，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说你们杀害耿尚勤，这是我的第一次推理。我的第二次推理，不是你们杀害的，而确实如你们所说，你们见到他的时候，的确打算报告村干部，你们也的确去找了，并且村里已经有人知道你家门前有一个身负重伤的军人，所以说，可能你们真的没有杀害英雄老兵。但是你们去找村干部回来，发现英雄老兵已经断气，你们掏了他的衣兜，发现有二百六十元钱，这时候财迷心窍，你们顿生歹意，留下钱财，而把英雄老兵扛到后山埋了起来。两个小时后，村长全聚德赶到你们家询问负伤战士在哪里，你们欺骗村长说失踪了。村长以为这位老兵继续寻找部队了，也就不再追究了。

　　全聚德说，牟同志你说得对，我不仅在那时候认为他去找部队去了，就是刚才，在你没有说出真相之前，我还是认为那位同志后来去找部队去了。

　　全佑民说，牟同志，牟干部，牟首长，你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我们没有杀害他，我们只是贪了点小便宜。我有罪，我该死，这都是我做的，我老伴一点儿都不知道，要打要杀就我一个人吧！

　　我说你他妈的还很仗义呢。我跟你说，说你只贪财没杀人，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与法律无关。至于你的行为是个什么性质，恐怕还要公安机关和法律部门认定，你就等着吧！

　　我到东那村，是个人行为，当我把结果弄清之后，就必须走法律程序了。通过王海峰，我们向当地公安部门和检察部门报了案。事实上侦破工作早在我们报案之前就展开了。经过公安机关的反复审讯和技术侦察，确认耿尚勤牺牲在前，全佑民夫妇匿财埋尸在后。

　　审讯全佑民的时候，我问全佑民，你把那二百六十元钱昧起来也就算了，为什么隐瞒耿尚勤来到东那村的事实？

　　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虫说，我怕调查啊，一调查，那钱就不是我的了，反正他已经……已经……死了。

　　县里的同志押着全佑民，把我带到掩埋耿尚勤的那个山坡上。山坡上有一棵树，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全佑民用铐着的双手扒拉了一阵，从乱石堆里清理出半块埋得很深的磨盘，跪在地上看着我说，就是这里。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