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休整期间,我在医院治腿。
有一天来了一个女记者,叫吴梦利,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是我们军区小报的,让我谈谈上剿匪战场的时候,有没有畏惧心理。我说当然有畏惧心理,我没有打过仗,在电影里看很过瘾,身临其境却是另外一回事。子弹在头顶上飞,尸体在旁边滚,那可不是搞着玩的。
吴梦利说,可是你后来很勇敢,你开着摩托车冒着毒匪的密集火力,穿过毒匪的封锁线;你临危不惧,指挥五名战士顶住了至少一个排的进攻,消灭了毒匪四名,掩护战友完成了重要任务,这些事迹可歌可泣。你能不能谈谈你在突破毒匪火力封锁线的时候,精神动力是什么?
吴梦利的话说得我云山雾罩,她举的例子半真半假。我问她,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
吴梦利抖抖手里的一摞纸张说,材料啊,这都是你们团里提供的素材。怎么,有出入吗?
我说有出入。前面一件基本上是事实,但是没有那么悬乎。说到精神动力,我跟你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种环境,那样的任务,我就是腿肚子打颤,我也得上啊。至于说我消灭了四名毒匪,我没有看见,我们排长陈骁指挥我照死地放空枪,吸引毒匪火力,如果说真的打死了四名毒匪,那是子弹自己长了眼睛。
我发现吴梦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大约是嫌我的境界不高。吴梦利说,你当时腿肚子打颤了吗?
我说当然,不仅打颤,关键时刻还颤得厉害,不然我就不会负伤了。
吴梦利说,你是说,你负伤是因为腿肚子打颤?
我说也不完全是,但是有点关系,腿肚子一打颤,摩托车也跟着打颤,碰到子弹了。
吴梦利说,我是正经地采访你,你不要东拉西扯。年纪轻轻的,怎么玩世不恭?
我说关键时刻是我的老班长耿尚勤给我吃了定心丸,耿尚勤说我压根儿没有负伤,还帮我把车把扶正了。要不是耿尚勤,也许我会翻到沟里,现在你只能采访鬼了。
吴梦利说,耿尚勤的事情我们听说了,这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我们不要谈他。
我说为什么耿尚勤是有争议的人物?耿尚勤是真正的英雄。你们当记者的不是无冕之王吗?你们应该深入地了解情况。
吴梦利说,耿尚勤是不是争议人物,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我问你,经过战斗的洗礼,现在还让你上火线,你的腿肚子会不会打颤?
我想了一会儿说,现在上去也许会好点。
吴梦利穷追不舍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吴梦利来了精神说,那你说说,你的榜样是谁?
我说我的榜样是耿尚勤,耿尚勤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吴梦利的眉头又皱了一下,倚老卖老地说,小牟你不要捣乱。我来采访你也是执行任务。
我说你不是让我谈谈我的榜样吗,我的榜样就是耿尚勤。
吴梦利沉默了一下,换了一副笑脸说,好吧,就算你的榜样是耿尚勤,但是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譬如……
我说还有我们的阚副军长。我在指挥部呆过,亲眼看见我们阚副军长的风采,子弹像蝗虫一样在阚副军长的身边飞,在阚副军长的头顶上飞,我们阚副军长纹丝不动,坚如磐石,镇定自若,指挥我们一连往上冲,指挥边防三团往上冲,指挥炮兵连打覆盖,指挥武警支队打迂回。你见过我们阚副军长吗?
吴梦利刷刷地往笔记本上记着,抬起头来说,见过。大个子,很威风。
我说你没有在黑三角见过,你要是在黑三角见过,你就知道我后来为什么腿肚子不打颤了。什么叫男人?指挥千军万马,俯瞰万水千山,阚副军长说把那座山头踏平,我们就把那座山头踏平,阚副军长说我们占领那座高地,我们就占领那座高地,阚副军长说不许放过一个毒匪,我们就……我要是阚副军长就好了。
吴梦利笑了,说你不要老是说你们阚副军长,你才是一个小班长,离阚副军长十万八千里,你学阚副军长是学不来的。
我说我不是要学阚副军长,我是说阚副军长给我们的鼓舞。男人就应该这样。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吴梦利再次笑了,这回笑得比较年轻。吴梦利说,看来你读过不少书。现在部队越来越有文化了。我听说你很佩服你们排长陈骁,是不是这样?
我说当然。我们排长是个战术专家,身在特务连,放眼步兵团。我再跟你说,我虽然没有大出息,但是只要跟我们排长在一起,就能找到感觉,就能超常发挥。我们排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山崩于前不惊,雷鸣于后不乱。
吴梦利说,好了,别跟我卖弄风骚了。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打仗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说,我为什么要喜欢打仗?我又不是神经病。
吴梦利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是阚副军长就好了吗?阚副军长在你心目中之所以高大,就是因为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俯瞰万水千山。
我说对啊,我要是阚副军长,我就喜欢打仗。可惜我不是。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