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们特务连完成了野外生存训练,班师回朝。
回到营房没几天,阚尽染就打电话来了,说星期天她和安晓莘到特务连来玩。
我问玩什么,阚尽染说,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就玩什么,反正不玩你。
我说我们是战斗连队,连耗子都是公的,你们来了不方便。
阚尽染说,有什么不方便?我们都是军官,教育你的兵,见到首长要敬礼。
我问,你们有什么事情?要不我到你们那里去?
阚尽染说,我们是去特务连,又不是去看你?你来有什么用,你把特务连全部集合拉过来都没有用,除非你把整个特务连连人带地皮一起搬过来。
我说好,那我们特务连做好首长视察的准备。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让通信员和文书把连部各个房间打扫整理了一遍,然后躺在铺上看资料。
我看的这些资料是我们特务连的历史资料,当然是很有看头,我从当新兵的时候对此就有兴趣。我算了一下,从抗日战争成立手枪排开始,我们的这支老祖宗队伍以后的名称不断变换,先后叫过手枪队、敢死队、侦察队、特务队、警备队等等,叫特务连是在六十年代大比武之后,产生过中将一名,少将四名,担任过军以上和省部级以上领导职务的有五十八人,战斗英雄三百六十七人,烈士七百二十九人。在这其中,阚大门是首任连长,我们现在的军区参谋长是第四任连长,总部的一位部长是第六任连长,陈骁是第十四任连长,马学方是第十五任连长,我是第十六任连长。
我在读这些资料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你要是当过兵你就知道了,老话说,军营是军人的第二故乡,这还不仅是生活外在的形态,按我的理解,对于军人来说,军营这个第二故乡其实更重要的是精神家园。当你是一个青年或者中年的时候,你可能不太注意这种感情,但是,如果你进入老年,当回忆成为你生活的主要内容的时候,你的回忆除了童年的遥远的记忆,剩下的便主要是你的军旅生涯。尤其是我们这些担任过各级主官的,你曾经指挥的部队,你曾经生活的营盘,就是你的最重要的精神财富。所以我们的一些老干部在回忆自己的部队的时候,往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们的阚副军长,不,我们的阚军长——他去年已经升任军长了——就是这样。特务连既是他倥偬岁月起跳的第一个平台,也是他人生的最重要的驿站。
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我热爱我的特务连。它给了我很多东西,挫折,成功,屈辱,荣誉,沮丧,信心,我的连队就是我的学校,我过去在这个学校里当学生,现在在这个学校里当校长。我想,若干年后,当我老态龙钟了,当我满脸龟皮了,或者当我行将就木了,或者等我彻底完蛋了,我牟卜可以不存在,但是我的特务连只要还存在,那么,我的思想,我的念头,我的战术,我的品德,我的高尚的或者卑劣的行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仍然在地球上行走。
重新整理连史应该不是个太大的问题。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一个文化不高但是很有文化追求的人,我崇尚真理,尊重事实。但是有一个问题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这就是耿尚勤的问题。
在我们特务连的英雄榜上,没有耿尚勤;在我们特务连的烈士名单上,没有耿尚勤。耿尚勤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我的想法是,在耿尚勤的问题上,有生之年我要做三件事,一是要找到那个名叫段红瑛的女人,我相信从她那里能够找到耿尚勤最后的蛛丝马迹;二是要到耿尚勤的家乡去,我估计那里可能会埋藏着关于耿尚勤的秘密;三是有机会要到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到密西西那河岸的黑三角去,寻找耿尚勤最后的踪影。
我看着资料,有很多遐想,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我看见了很多人,有浑身是血的耿尚勤,有倒在血泊之中的何区别,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光着膀子,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听见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说,战友啊,八年啦,你们走了,把我们扔在这密林深山里,风餐露宿,无家可归,跟毒蛇猛兽为伴,与风雨雪霜同眠。你们现在都出息了,当连长的当连长,娶老婆的娶老婆,吃小灶的吃小灶,难道你们就这样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吗?
我说我没忘,不能忘记,但是不敢想起。
他们中的一个人说,我们阴魂不散,我们知道是谁把我们忘了,我们死不瞑目啊!
我说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你们的问题。
他们说,好办,每年清明节,给我们燃一炷香,我们就知道你没有忘记我们了,你就是我们的好战友。我们会保佑你的。
短暂的一觉短暂的梦,让我心惊肉跳。以至于后来好长时间我都不敢再翻阅那些资料,不是害怕,而是心虚。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