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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醉了 刘醒龙 4124 2021-04-06 06:20

  会计并没有打牌赌钱,他家里来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税务,村里人背后都喊他“老狼”。会计和郎税务是老交情,还在他做生意时,郎税务就从不收他的税。会计没有直接向税务所作过一分钱的贡献,但是郎税务年年总要给会计送一张缴税先进个人的奖状。外人以为会计想入党想当干部进村委会,真的及时缴齐了各种税,实际上,会计是靠出卖邻居们的经济情报而当上先进的。他经常将哪家卖了些什么,贩了什么,做了些什么生意,赚了多少,蚀了多少等情况偷偷告诉郎税务,郎税务上门时便有的放矢,将人家的来龙去脉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赖也赖不了。交了税的人,唯有背后骂几声“老狼”解解气。郎税务公开介绍经验时,绝不吐露会计的事,只说要注意收集经济情报。所以,这个秘密从没有人察觉。

  会计进家门后见来客是郎税务,先是一怔,随后又暗暗高兴,不待询问,就将文村长今天偷运了一车茶叶到外面去卖的事说了出来。以前文村长也做过别的生意,会计晓得却一次也没有告诉郎税务。这一次不一样,他心里对文村长怄着一大包气。二十多天前,文村长引了几个人到村部,说是县委政研室下来搞调查的,要会计去准备一桌饭菜。会计晓得这些人全是文村长的高中同学,在几家工厂当工人,其中一个的确抽到政研室帮过几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厂了。会计不好当面戳穿,只好到餐馆里约了一钵子鱼头豆腐汤和半斤花生米。吃饭时文村长脸色还好,对同学们说:“乡下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忆苦饭吧!”那些人刚走,文村长就变了脸,骂道:“你这个杂种,敢丢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职!”会计忍让地说:“账上早没钱了。”文村长又骂:“有钱还要你干什么?有钱我还不晓得怎么用?”后来,会计在方支书面前委屈地说:“当干部的不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利益,还冲着部下发横!”说着还要交出财务印章。方支书挽留几句,他就改变了念头,依然将印章带回家里。

  郎税务听会计一说,非常高兴,说:“有这一笔,我一个月的税收任务就完成了。”说着就掏了二十元钱,说是就锅下面,今晚这餐饭就算他请会计了。

  酒酣耳热之际,会计说:“你千万莫以为我这样做是搞经。”搞经是土话,就是捣鬼,“我揭发他,是想让他得到一个教训,重新做人,当个好干部。”郎税务说:“是搞经又怕什么,你是为社会主义而搞经,要大搞特搞才对。话说回来,你们文村长如果像支书一样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书强多了。你说说,这地方谁有他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军车来帮他运茶叶。下午,我们在镇上设卡时,刮风似的闯过一部军车,我们心里都怀疑,可是不敢上去拦。妈的,这一回非要将这家伙罚个日落西山。”说着又从皮夹子里撕下一沓税票,白送给会计,让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收到了算作奖金归会计拿去。会计说:“文小素家还是你亲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给我吧!”郎税务说:“由你挑吧,都行。我晓得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对付,我不怕,我就喜欢和这种角色斗,才过瘾。像方山泉那种人,钱收得再多再及时,又有什么用?连一点胜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来。”会计不回话,先给对方斟了一大杯酒,再瞅空偷偷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叫着干了。郎税务说:“你的酒怎么冒气?”会计说:“乡下深夜电压高,电灯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一声碰响,两只酒杯就干了。

  到撤酒席时,郎税务已经是醉醺醺的一个人了,却摇摇晃晃地要会计领他上方支书家去。会计说:“都半夜了呢!”郎税务说:“才吃完晚饭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头啵!”会计坚持说:“明天再去吧!”郎税务说:“革命工作哪能分什么白天黑夜、今天明天,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领导我不怕,他管不着我的一根卵子毛。”会计没办法,只好陪着他出门去。

  此时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连路旁的大石头都开始响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让给了刚刚升起的月亮。地上很凉,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里面钻。

  会计晓得方支书可不是随便打搅的。方支书总是胃疼,到下半夜才能睡着,所以过了半夜,村里人是不会去碰他的门槛,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才例外。会计打定主意,就在外面和郎税务泡到天亮。刚走到垸边,一阵凉风吹来,会计说:“我得回去添件衣服。”进屋后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装模作样披了出来,竟不见郎税务了。找了好久,才发现郎税务蹲在一个草堆后面屙屎,月光照见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只白脸盆。会计懒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捂着鼻子走拢去细看:郎税务蹲在那里睡着了。会计喊了七八声,郎税务才应了一声。他无可奈何地扶起郎税务,并帮忙系好裤子,等他将自己的腰竖起来,郎税务又站在那儿睡着了。

  会计想了想,有了个主意,他贴着郎税务的耳朵说:“老狼,我有钱也不会交这个税,退一步说,真要交也不交给你!”郎税务霍地醒了,边睁眼皮边吼:“你敢抗税,我饶了你,国法饶不了你!”睁开眼后,见身边只有会计,便问,“我做梦了?”会计说:“你是做梦了。”他又问:“这半夜你带我去哪?”会计说:“送你回家。”郎税务走了几步,回过神来说:“不对,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个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须。”

  见骗不了他,会计只好带他上路。当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杂蛇多。郎税务一听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说自己平生只怕两种东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远不要紧,两只脚不走路要它干什么。郎税务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非常可笑,会计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几乎就要倒下,他有点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税务的身子就此整个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脱。

  走了一段,会计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点走到方支书家门口。

  这么艰难地挨到天亮,终于走完本来早就可以走完的路,会计疲惫不堪地唤一声方支书时,正看见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只狗叼着满地乱窜。

  方支书此时已经醒了,正在看自己的脚肿成什么模样。昨夜妻子将他背回家后,又跑了几里路,上卫生所买了一些蛇药。给方支书吃的吃,敷的敷,然后她就坐在床里边守着。方支书尚未看清,妻子先对他说:“这药真灵,一点也没让脚肿起来。”方支书仔细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数,只是不好在妻子面前说破,不好承认并没有被蛇咬,可能是让杂刺刺了一下。

  这时,会计在外面叫门。方支书听了很高兴,忙叫妻子去开门。妻子一点也不高兴,开门时一脸的怨气,说:“支书被蛇咬了,你们也不让他歇口气。”会计惊得嘴张开老大,幸亏方支书在里屋说:“不要紧,是条嫩蛇,不太毒,没什么危险,进来说话吧!”

  听到蛇咬了人,郎税务的酒彻底醒了。进屋后很乖巧地慰问了几句,才谈正事。

  方支书听说文村长那车茶叶即便不罚款,也得补交一万元左右的税款,心里怦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抢过话题问:“你是准备单独处理,还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税务说:“当然,我找你就是要你们支持。”方支书说:“那好,我有个建议,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说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将文小素这些好办的事办了,回头再一齐用力攻克堡垒。”郎税务说:“恐怕还是领导带头的好,文村长的大钱都交了,群众的小钱还有不交之理。”方支书说:“文村长是代表着一个集体,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头上,恐怕影响不好。”郎税务晓得方支书当干部的年数,资格老,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强答应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会计溜到外面的代销店,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两瓶罐头,提回来悄悄地交给方支书的妻子。不知情的方支书板着脸吩咐他陪郎税务去文小素家收税,人走后,才晓得会计送了慰问礼。他对妻子说:“别人的东西一两一寸也不能要,就会计的东西可以留下,他不会私人出钱,他会找老狼帮忙报销的。”说完就开始吃稀饭,并顺便问了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他们像约定了似的,齐声说自己头昏影响学习。妻子说:“真是不懂事的东西,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四只窟窿盯住麦乳精不放。没你们的份。一瓶给你奶奶,一瓶给你爸爸。”方支书说:“就给他们一瓶吧,我这胃,再好的东西吃下去也不吸收,白浪费。”

  吃过饭,方支书就钻进房里,翻开笔记本,准备明天党员大会上的报告。他一边梳理着村里发生的、必须在会上点名的好事和坏事,一边盘算,如何将郎税务想收缴文村长的那笔茶叶税款弄到村里的账上,那样修水闸的钱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中午时,小林听说方支书被蛇咬了,便带着两斤猪肉来看他。正巧方支书妻子出门挑水去了。小林也不作声,操起菜刀将猪肉切碎,放进锅里,又舀了几瓢水,再往灶门里塞了几块柴,这才进房里和方支书打招呼说话。说着说着,方支书一愣,问:“咦,哪来的肉香?”喊妻子不见人应,喊母亲,母亲也出门去了。回头见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想将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用,她回来了我就让她退钱给你。”小林继续笑,说:“我还没吃早饭,我是做给自己吃的,借你的锅碗瓢盆用一用。”方支书也笑起来:“你怎么也变成女泼皮了!那好,肉没吃完不准回去。”小林大胆地说:“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书无奈地说:“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时,再还礼也行。”

  吃中饭时,方支书一家都很高兴,方支书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谈文村长贩茶叶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来了主意,说我们可以动员文村长将赚的钱捐些出来,这样文村长就可以不交税,村里就可以将水闸修好,还可以维护文村长和支部的名声。方支书忍不住当面夸小林年轻聪明,这话让妻子突然不高兴起来,推说头昏,端着碗坐到灶后的小凳上去了。 菩提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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