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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重轭 周梅森 6919 2021-04-06 06:20

  以郜老的革命生涯为线索写点东西的想法由来已久了。刚调到北京给郜老当秘书时,就很认真地考虑过。不过当时郜老还在职,工作很忙,几乎没有可能坐下来和我一起回顾历史往事。直到去年秋天,郜老彻底退了下来,要老人家操劳的事不是那么多了,我才觉着时机到了,才拐弯抹角地把写书的事提了出来。

  郜老听后呵呵笑了,说:“好!好!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不要突出写我,不要宣传个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嘛,要多宣传人民!”我说:“在年轻一代理想观念淡漠的今天,重温你们老一辈的革命斗争历史,是很有意义的啊!”

  郜老倚靠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做声。我能猜出他在想啥。他十有八九在想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振华。振华让老人家操够了心,在我看来,正属于理想观念淡漠的那代人中的一员。这年轻人为了发财,啥荒唐事都能干出来,打着老头子的旗号招摇撞骗,一忽儿开公司,一忽儿搞走私,不明不白的买卖做到了香港地区、美国。振华捅娄子我都知道,去年在广州被抓,还是我带着郜老的信把他领回来的。

  郜老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凝目思索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只怕晚了,只怕我们的历史已经很难感动他们喽!在他们看来,我们打下的江山理所当然属于他们,我们的精神却不属于他们!他们若有我们当年的革命精神,亦不至于荒唐如斯!”郜老那阵子心境很不好,甚或有些凄凉,夫人凌凤刚刚去世,唯一的儿子郜振华又纰漏不断,我常见他一人对灯独坐,默默发呆。

  大约一个星期后,郜老说是要出去走走,要我和他一起去,边走边谈。

  第一站到了清浦市。清浦党政军一把手亲自出面接待,很是热闹了几天。几天后,郜老不准清浦的同志前呼后拥地跟着陪同了。老人家对清浦市委书记和舰队司令员说,他要清静清静,要把自己当年工作过战斗过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

  郜老要看的第一个地方是忠烈陵。据郜老说,忠烈陵是个很有名气的所在,可清浦市的首脑们却无人知晓它在何处。郜老说在华荧山腰上,说他1955年以前在清浦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忠烈陵一直保护得很好。说罢,很自信地带着我和一帮随行人员奔华荧山去了。结果,几辆车围着华荧山转了两圈,也没发现忠烈陵的石碑和陵墓。郜老很生气,认定石碑和陵墓都被他的后继者们搞掉了,车子一掉头,直开市委,找到市委书记就是一顿训,骂他不懂历史。

  第二天,市委书记诚惶诚恐地跑来了,声称忠烈陵的石碑和陵墓都还在,并没被谁搞掉,只是被圈到山脚下的汽油库里去了。郜老和我们这才在市委书记的带领下,穿过汽油库,爬到了华荧山腰上,找到了那块石碑和那座陵墓。

  石碑和陵墓已经被破坏得很不像个样子了。石碑显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故意破坏的,碑上的文字全被刻意凿掉了,碑的顶端也被砸裂了。陵墓因为长期缺乏修葺,龟裂成了几大块,像颗被敲开的老核桃,野草在陵区四处疯长。

  郜老拄着手杖站在陵墓前,用手指着石碑对那位市委书记说:“这里埋葬着什么人你知道么?我们清浦1925年的总同盟罢工你听说过么?一个不了解自己城市历史的人,怎么能管好自己的城市呢?!”市委书记说,1925年的总同盟罢工他是知道的,市党史办正在编辑出版有关史料,他还写了序。郜老一顿手杖:“既然知道,为啥不好好把这座陵墓修一修?为什么允许汽油库把它圈到大墙里面去啊?”没容市委书记答话,郜老转过身子,用手杖往山脚下的汽油库一划拉,“油库不准往忠烈陵上方扩展,上面的围墙给我推倒了,砌到下面去,还有,山那边要重辟一条通往陵前的水泥路,否则,就给我把油库挪走!”

  郜老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在职的时候,又大气磅礴地对市委书记发号施令了,还一厢情愿地要以忠烈陵为中心,修建一座山涧公园。市委书记极是虔诚地连连应着,还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可我心里明白,这老兄十有八九不会真去办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他们在位的土地老爷欺哄老头子们的本事大着呢!

  晚上,照例吃大宴,郜老情绪激动,多喝了两杯茅台酒,失眠睡不着了,就和我扯个没完。话题自然而然地从那座忠烈陵和1925年的总同盟罢工扯开去。

  郜老带着深沉的思索说:

  “……1925年的总同盟罢工是终生难忘的喽!那年我二十二岁,入党只一年多,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就把我从北京派到了清浦。和我一起被派到清浦的还有一个叫季伯舜的同学,当时也是党员,后来成了反革命托派。那时候,国共正合作,孙中山先生刚逝世,我们这些共产党员接到组织指示,一起以个人名义参加了国民党,是共产党员,也是国民党员。每次开会都对总理遗像鞠躬——总理是孙总理,不是咱周总理!还要背遗嘱哩:‘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那个时候,国共是真合作,不是假合作。上海‘五卅惨案’一发生,清浦就在我们国共两党的共同发动下,闹起来了!闹到帝国主义干涉,反动军阀镇压的时候,人家国民党人也没退却!撤退的那个早晨,要不是忠烈陵里葬着的贺恭诚和另一个叫安忠良的国民党人的掩护,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1925年10月17日,我记得很清楚,是个阴雨天,水蒙蒙,雾蒙蒙的。该走的同志都走了,我们开会的威廉大街125号的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安忠良、贺恭诚三个人。按说,我该和季伯舜以及另一个工人党员郑少白一起撤到旅顺去的,可我不愿意去!一个共产党人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正在流血的基本群众呢?这不是共产党人的作风嘛!我不能走!所以,就出事了……”

  没想到会这么快出事。跟踪盯梢的那个密探被郑少白干掉了,他的身份证件和短枪都被缴获了,按说威廉大街125号在1925年10月16日的那个早晨不该暴露,至少郜明认为不该暴露。知道125号的除了到会的八个执委外,没有别人,而八个执委撤走了五个,余下的三个全在125号客厅里,怎么会暴露呢?

  然而,事实上威廉大街125号在那个早晨是暴露了。赵督办的侦缉队有计划、有目的地扑来了,“咔咔”作响的脚步声踏破了那个早晨的静寂,给那个不平凡的日子抹上了一缕艳红的血光,也给郜明留下了一个难以忘却的深刻记忆。

  郜明记得,那时天还没大亮,客厅里的吊灯壁灯还开着,他和安忠良、贺恭诚的潜意识依然沉浸在那个刚刚逝去的漫漫长夜中。他坐在壁灯下的长沙发上——那是桑叶和凌凤两个女同志坐过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们的体温。贺恭诚在对面抽烟,烟雾一阵阵往他面前扑。透过烟雾,能看到安忠良忧郁的面孔。安忠良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两手把玩着郑少白缴获的短枪,眼睛却盯着他。当时,清浦面临的局面很严峻,执委会撤退后,总商会将出面和赵督办及英日领事馆交涉,以忍痛复工复市为代价,换取被捕工人代表的获释,避免进一步流血。然而,对这一交涉能否成功,郜明并没有多少把握,尤其对总商会的交涉能力,郜明十分怀疑。

  出于这一担心,郜明提醒安忠良道:“忠良兄,我走,你留,你责任就重大了!你得想想:总商会姓钱的那帮人靠得住么?他们出面交涉真有成功的可能么?如果交涉不成功,如果我们工友们在忍痛复工之后,被抓的工人代表仍然不能获释,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疯狂报复,你我又将如何向清浦工界交代呢?”

  安忠良把手中的枪放到桌上,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难题啊!”

  郜明问贺恭诚要了支烟,点上了,一边抽着,一边说:“所以,我想,我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我们必须准备应付更加险恶,更加复杂的局面……”

  安忠良一怔,很严肃地问:“怎么,你老弟还真不打算走了?”

  郜明点了点头:“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开清浦。”

  安忠良颇为苦恼:“你看你,又来了!不行啊,老弟!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场工潮中可是出尽了风头,被赵督办抓住要掉脑袋的!你自己也知道,就是总商会那帮人对你老弟也没有好感啊!”

  郜明当然知道总商会那伙人对他的态度,但他依靠的并不是总商会的那伙人,而是铁路工会、海员工会的工友们。这些工友们是值得信赖的,他正是为了他们,才必须留下来。坦率地说,对清浦安忠良和国民党党部提出的忍痛复工的妥协方案,他是持有异议的。郜明认为,这一方案体现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动摇性,不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为此,他曾专门请示过省委,省委却要求他们服从国民党,和国民党人保持一致,他才在最终议决那个妥协方案时保持了沉默。

  那时——在1925年10月17日的那个早晨,郜明就想:安忠良执意要他撤走,恐怕不仅仅是为他的个人安全着想,大概也有为妥协方案的实施排除障碍的意味。商界一直是安忠良负责发动的,安忠良和总商会那帮人的联系一直十分密切。有一阵子,安忠良几乎天天都要到玛丽路总商会会长钱甫人家里去。钱甫人很滑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英国领事馆华仆罢工以后,钱甫人先是暗中接济,后来干脆硬压着华仆复工,安忠良都是知道的,而且,明里暗里都给予了支持。现在,形势急转直下,让温和的总商会代表工界和反动军阀、日英帝国主义交涉,工界的利益、劳工的利益不受伤害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些话却也不好明说,郜明只道:“忠良兄,我得对参加罢工的劳工弟兄负责啊!我也不是信不过总商会,只是想,作为我们,应该向最好的方向努力,也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如果总商会交涉不成功,我们只有把罢工坚持下去!”

  安忠良不同意,自顾自地说:“可我要对你和大家的生命安全负责嘛!我不能眼看着赵督办的屠刀砍下你老弟的脑袋!莽撞硬拼不策略嘛!”

  一直默不做声的贺恭诚也道:“郜先生,安先生是为你好,现在这情势,清浦的确是不保险哩!”

  郜明拍了拍贺恭诚的肩头,又对安忠良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可这问题我早想过了,方才在会上我也说过的:工界我毕竟很熟悉嘛!清浦这么多工友,这么多工厂,哪里猫不下一个我啊?!”

  安忠良苦涩地一笑:“老弟,今非昔比喽,轰轰烈烈好的日子过去了,眼下靠得住的地方,靠得住的人可不多哟!”叹了口气,安忠良又说,“你一定不要太乐观,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件事我原来并不想告诉你,现在想想,还是告诉你的好:你知道开会前被郑少白杀死的那个盯梢者是谁么?”

  郜明摇了摇头:“不知道。谁呀?”

  安忠良一声叹息:“他是我妻弟啊!”

  郜明的眼一下子睁圆了:“什么,你妻弟?哎,你……你怎么不早说?”

  安忠良道:“早说干啥?让郑少白知道有啥好处啊?郑少白会觉着不安,会觉着欠了我什么。其实少白根本不欠我的,出卖我们同胞向东洋鬼子讨赏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郜明那一瞬间真感动,不论安忠良在领导总同盟罢工时表现如何,不论安忠良的妥协方案如何没有道理,可安忠良在这件事上却是无可指责的。于是,一把攥住安忠良的手说:“忠良兄,你可真能沉得住气,你今天若是不说,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安忠良道:“其实,还是不说的好,这本来就是件很丢人的事!看了那证件上的照片,我挺难过的。我万万没想到,我自己的亲朋中会有这种无耻小人!”

  郜明安慰道:“也不必难过,各人的道路是各人自己选择的么,你有什么办法?!不过,情况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谨慎些好!忠良兄,我看你也要离开这里躲一躲。”

  安忠良道:“是的,我是准备暂时到别处避一避,你呢,也别再坚持了,必须离开清浦!唔,现在是六点五十分,你马上到日航码头还来得及。”

  郜明下意识地看了看客厅墙上的大挂钟,挂钟的时针果然逼近“7”字了,这就是说,“大和丸”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船了。

  走还是不走?省委一再要求清浦特支的共产党员要服从国民党,他听从安忠良的意见,撤往旅顺口,任何人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可服从会造成什么结果?他对得起那些支持他,信任他的劳工弟兄吗?而如果不走,他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扭转这严峻的局面呢?!

  郜明迟疑的当儿,安忠良又说话了:“郜明兄,你若不想去旅顺,就到广州跑一趟吧,代表清浦工商学各界把总同盟罢工情况向有关方面作一翔实报告。你若不去,过些时日我也要跑一趟的。”

  广州他更不能去。如果非走不可,他宁可选择旅顺,一俟时局变化,他还可及时赶回清浦,以助安忠良和留下来的同志们一臂之力。

  郜明刚要把自己的这一想法讲出来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正对着威廉大街门楼的客厅正门突然开了,守在大门口望风的安忠良年轻的妻子唐娟冲了进来,神情紧张地道:“不好啦,四五辆兵车开过来了,怕是冲着咱们来的!”

  安忠良一惊,把桌上的枪一拿,匆匆上了楼。郜明和贺恭诚也跟着上了楼。

  到了楼上,安忠良小心揭开临街落地窗前的黑丝绒窗帘,他们三人几乎同时看到,几辆满载着大兵的卡车在门前戛然停下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匆忙从前面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出来,指着他们置身的125号大门吼叫着什么。车上的大兵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不断地往地上跳。

  郜明不禁失声道:“糟了,正门出不去了!”

  安忠良没做声,又跑到房间的另一头,从后窗向125号后门方向看。125号后门是刘状元巷。巷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布满了大兵,灰黄的一团正喧闹着向后门逼来。事情很明显,后门也出不去了,这一下子,谁都走不掉了。

  贺恭诚焦虑不安地问:“安先生,这……这可怎么办啊?”

  安忠良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指了指房间上方的一个小方洞:“没别的好办法了,你们两个快爬到天花板上面躲着去,我得和那帮兵大爷们见见面了!”

  郜明一把握住安忠良的手,试图阻止:“忠良兄,这……这哪成啊?”

  安忠良甩开郜明的手,匆匆说了句:“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哎,不论发生啥事,你们千万别出来啊!”

  说罢,安忠良下楼走了,走时把短枪顺手塞给了贺恭诚,把门也反手带上了。

  郜明和贺恭诚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把一张大桌子移到天花板下,又在大桌子上架了张椅子。郜明叫贺恭诚快上去,贺恭诚让郜明快上去。推让了半天,还是郜明先上去了。一上去,郜明就俯在天花板上,伸出手招呼贺恭诚。贺恭诚迟疑着,不往桌子上爬。这时郜明才悟到:贺恭诚上去后,这些桌椅无法搬走,他们藏身的地方无形中就暴露了。郜明急得想往下跳,可没能把身子探出来,贺恭诚已把桌子、椅子全移走了。“郜先生,您好生猫着别动,我另找个地方吧!”

  贺恭诚说着,这里瞅瞅,那里瞄瞄,最后选定了对过的壁橱,拉开了门跳了进去。

  这时,楼下响起了乱七八糟的声音,间或还能听到安忠良的叫喊声。安忠良叫喊的声音机械而单调,反反复复只一句话:“我要见你们赵督办……”乱七八糟的声音瞬即响到了楼上。楼上房间的门被一阵纷乱的枪托子砸开了,一伙大兵揪着安忠良涌进了房间……

  那场面真紧张,真揪心,郜明躲在天花板上毫无反抗的可能,并且随时有可能暴露,而只要一暴露,他就毫无疑问地要献身于国民革命了。

  俯在天花板上度过的那个早晨,是郜明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早晨。如此荒唐地度过那个早晨,是郜明事先根本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能够想到,能够选择的话,郜明一定会选定那艘日本“大和丸”,而不会去选择满是尘土的天花板。 重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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