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开出杨柳青车站,我就觉得快到家了,虽然离我真正的家乡还有二百多里地……
我要去石家庄开会,同行的柳溪同志也是沧州人。买票的人也许有意要成全我的思乡之情,才买了这趟路过沧州的车票。以往我去石家庄,都是乘绕道北京的列车。
良王庄、独流、静海、陈官屯……多么熟悉的站名,一站一站离我的老家越来越近了。这趟路线我记不得走过多少遍了,上学的时候,每逢寒、暑假都要回到家乡来,趴在窗口,看着铁道两旁的庄稼地,数着路基旁的电线杆子,比较着各个车站的大小和站房风格。能滚瓜烂熟地说出自沧州到天津之间的每一个车站的站名,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
在这之前我已有几年没有回过豆店,有几十年没有进过沧州城了。沧州城留给我的印象还是那笔直的进城大道,连在一起的建筑,神秘的气氛,还有那粉红色的冰棒。我第一次知道人间有冰棒这种东西,就是在沧州城里,把舅母给的钱几乎都换这种东西吃了,回到家里认真地泻了一次肚,大概肠胃不适应这美妙的洋玩艺儿。小的时候我盼着过年,正月初二可以到赵官屯给大姐和舅父舅母拜年。赵官屯离沧州城很近,拜年只是几分钟的事,然后就可以带着拜年挣来的“压岁钱”,到沧州城里尽情地玩一通。
在我的心目中,沧州是个神奇的世界,大的了不得,有许多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玩艺儿。它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城市,印象深刻,感受强烈。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一听人谈起沧州,就不能无动于衷!
几十年来,我去过不少著名的大城市,也见过东欧和北美的一些美丽城市,但让我感到亲近,并常常进入我梦境的还是沧州和我的家乡——豆店。真是奇怪,我在家乡只长到十四岁就到天津去读书,然而一做梦就回到家乡。那高高的土房,村外的水坑,可摸鱼可洗澡,那比两边的土地低一大截的土道……却极少梦见我已经习惯了的城市和城市生活。
播音员报出“兴济”车站,我走出包厢,坐在车厢过道临窗的小凳子上,拉开窗纱,双眼紧盯着东面的景物,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我熟悉的标志。不知为什么没有看到飞起落下的飞机,没有看到机场的护场沟和高高的土堤,机场东面就是我那可爱而又穷困的故乡。豆店的好地多在西洼,全被机场占走了,原本不算穷的村子一下子“破了风水”。再加上人祸天灾,使外出讨饭的“副业”兴旺起来!
我心里翻起一阵疚痛,多灾多难的家乡!如今总该好了。我真想就在姚官屯下车,回豆店看看。列车傲慢地在姚官屯站牌的前面呼啸而过,这是怎么回事?姚官屯虽不是大站,因为有机场的缘故,有些特快列车还要在这儿驻脚,我们坐的是“直快”,怎敢如此藐视姚官屯?
我顿起童心,甩开胳膊向远处投扔了几个戈壁子。还想将啃过的西瓜皮也潇洒地飞抛出去,被司机拦住了。他将大家丢弃的西瓜皮都捡到一起,反扣着摆好。他说这是戈壁滩的规矩,前边的人吃完西瓜,要将瓜皮倒扣,以防被太阳晒干。后边的人如果没有水,凭这些瓜皮就能活命——这算我们进入大戈壁后上的第一堂课。
我只是想想而已,当然不敢贸然下车,打乱全盘计划。
沧州城变得陌生了,厂房、烟囱、管道、高大的建筑挡住了我的视线,记忆中的旧城看不见了,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了。
我们一路谈着沧州,谈着各自的童年。
那次到了石家庄,郑熙亭同志在宾馆迎候,他也是沧州人,还在我们村“劳动改造”过。真是无可争议的同乡!晚上他陪我看裴艳玲的《夜奔》。前不久在全国戏曲会演中,裴艳玲获得表演特等奖。河北省授予她“优秀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的称号,并给她记一等功。这位声震艺坛的名角儿也是沧州人,老家是肃宁傅家佐村……
沧州,沧州,走到哪儿都离不开沧州,到处都会碰到家乡人。沧州像我的梦一样大,像梦一样美,像梦一样永远跟着我。 蒋子龙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