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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升学女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3764 2021-04-06 06:20

  做父亲,真正是一门“做到老学到老”的学问。

  做父亲很容易,很简单,一般男人都有这个权利,这个资格。有时想不做还不行。二十多岁的时候初为人父,充满自豪,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快乐、最幸福、最负责任,总之是最好的父亲。也觉得儿子是天下最漂亮、最聪明、最可爱,总之是最好的儿子。

  如果早婚早育,在这种自信的年轻中完成做父亲的责任,的确是一种幸福。即便是趁着年轻气盛,糊里糊涂地把孩子抚养大,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最惨的是像我这样,年近知天命了,女儿才刚要考高中,对如何做父亲突然没有把握了。

  当她到夜里十二点多还不休息的时候,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她自己知道用功,我就可以省点心了;同时又感到心疼:小小年纪没黑没白,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一熬多半年,怎么受得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规律,不可能陪着她天天熬夜。说实话也熬不住,除非写作。而写作一过十二点还不放笔,就睡不着了,第二天则昏昏沉沉。即使我能熬夜也不能天天陪她,要让她自觉地为自己负责。

  尽管这样说,这样想,只要我先她而睡,总是很不好意思,有点偷偷摸摸睡懒觉的感觉。深更半夜丢下女儿一个人孤立奋斗,我还敢说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吗?

  我们钻出汽车,饱餐一切色彩,大口吸吮赛里木湖畔的色泽和芳馥,如同在吸吮一种生命的气息。心里体验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感情,有超然世外感……

  静谧,清畅。一下子找到了大自然同人的连带感,找到了与灵魂相熨帖的东西。原来并未觉察的灵魂本性的深刻渴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突然悟到,人们为什么喜欢旅行?是出于一种心灵的渴求,眼睛吞吃美好的风光,重新投进生命之中。这是心灵的拯救。人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生而不知从何处来,死后不知到何处去,生存就是旅游。

  女儿进入初三下学期,我和妻子联合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共同分析了她面临的形势和任务。初中毕业后有三种选择:考高中,考中专,考技校。她选择了第一种,上高中。好,我们继续分析:上高中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非常单纯。高中有两种,一般的高中和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就有希望上大学,进入一般的高中,上大学的希望就渺茫了。考不上大学就得被打入街道等待分配工作。

  路,就是这么窄。

  女儿的目标当然是选择重点高中。

  要实现这目标就只有两个字:拼命。

  我们让她明明白白地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未来,让她成熟一点,懂得承担属于自己应该承担的压力和责任。

  虽然把该说的道理说得非常清楚了,女儿的命运交由她自己掌握,我们再管得过多只会干扰她,惹她厌烦。但她的一言一行,情绪的细微变化,都受到我密切的注视。我想女儿的心里也很清楚,父母嘴上说多照顾她的生活,不再过多地过问她学习上的事,其实父母真正关心的还是她的功课。所谓关心她的生活还不是为了让她把学习搞好?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父母监察的目光。

  她经常洗头,有时放学回来就洗头,有时做一会儿功课再洗,一周要洗两三次,头发不长,每次都要耗费半个小时左右。开始我以为她用洗头驱赶睡意,清醒头脑。后来发现每天晚上例行公事的洗脸漱口,她有时要磨蹭四十分钟。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慢条斯理,有板有眼,毛巾挂在绳上还要把四角拉平,像营房里战士的毛巾一样整齐好看。看似很认真,又像是心不在焉。

  她这是得了什么病?

  时间这么紧张,一方面天天熬夜,一方面又把许多很好的时光浪费掉。

  我很着急,却又不能为此批评她。连女儿洗头用多少时间,洗脸用多少时间,都看表,都想加以限制,这样的父亲未免太刻板,太冷酷无情了!

  渐渐我似乎猜到了女儿为什么要借助于玩水而消磨时间。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与水的接触使她放松了,暂时可以忘记课本,忘记那日益迫近的升学考试,排解各种压力和紧张。洗脸漱口谁也不能干涉,多亏每天还有一段自由自在的洗漱的时间。

  也许她还以为当自己走进卫生间以后连父母监视的眼光也被挡住了。

  让她保留一点能够让自己轻松惬意的生活习惯吧。钢琴不弹了,羽毛球不打了,为了这该死的升学考试,一切业余爱好和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活动全停止了。

  她活得太沉重,太劳累,太单调了。尽管她从小就被太多的爱包裹着。为了让她长见识,长身体,我们每年几乎都要带她外出旅游,让她看山,下海,走草原,钻森林,她和同龄孩子相比应该说是幸福的。不知她将来怎样回忆自己的童年,我总觉得现在的孩子也许不会有终生难忘的童年记忆。他们一出生,最晚从上小学一年级起竞争就开始了。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能有多少童稚?稍一懂事便不能再无忧无虑。

  我在一个穷苦落后的农村长到十几岁,但那是我至今惟一所亲眼得见所无比怀恋的天堂。摸鱼,捉鸟,打弹,游泳,上树摘枣,井水泡瓜,干能够干的农活,捅不该捅的马蜂窝。现在想起来连挨打都是甜蜜的,是真正“吃饱不问大铁勺”。对时代背景,政治运动,人间险恶,社会疾病,一无所知,一点没记住。记住的全是美好的,快乐的。没有童年就不会有现在,童年的色彩至今还养育着我的人生。

  现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样累,甚至比大人还要累。

  甚至连未来也成了一团灰暗的沉重,没有色彩,没有欢乐的诱惑,更不光辉灿烂,只是各种负担压力的集合——这也许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感觉,她本人并无沉重感。

  想想三年后还有一场考大学的恶战,我就感到厌烦,感到累得慌。也许这又是做父亲的多虑,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心态。女儿本人或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感到累呀烦呀的。

  她常会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我就很不高兴地将她喊醒,或者听任她继续用功,或者索性逼她上床睡觉。有时我睡不踏实,在半夜会突然醒来,女儿又趴在桌上睡着了,灯亮着,门窗开着。父女之间好像有某种感应。

  有时星期天下午不去学校,她会整整睡上半天。还有时刚吃过晚饭就上床大睡了。似乎是表示一种反抗,一种愤怒。我心中不快,却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时间不让她大睡一次,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是经过开夜车锻炼的尚且熬不住,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熬得住呢!越紧张她越能大睡,说明她心理素质不错,颇有点大将风度。有时还听音乐,听相声,嘴里哼着流行曲,兴致上来还要跟我开玩笑。我却笑不出来,感到困惑: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压力?是她升学还是我升学?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在这篇短文里我老是说“我”对女儿怎样,“我”对女儿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对女儿如何,妻子对女儿怎样。她主张顺其自然,让孩子吃好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怀,至于学习,女儿已经懂事了,别管得太多,别瞎操心。她厚道心宽,没有我那么多“思想活动”,也很少跟儿女们进行长篇大论的谈话,她的疼爱多体现在行动上。所以,儿女们对她亲近,相对地说对我有点“敬而远之”。如果我们夫妻俩对某一件事情意见不一致,儿女们很自然地站到她一边。我在家里经常是少数,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们的朋友,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就要这也担心,那也负责。而这种担心和负责却未必是孩子们所需要的。当初跟儿子的关系就足以让我深思许多东西,从他上初中到进大学这段时间里,父子关系老是跟着他的分数线起伏不定,时紧时松。直到他参加工作才恢复自然与和谐。

  现在跟女儿的关系有点紧张,除去跟她谈她的学习,似乎没有让我更感兴趣的话题。而谈学习正是她最厌恶的话题,常常一言不发,我问三句她最多答一句,而且非常简练,答一句顶我问十句。相反,跟我的一位朋友(也恰巧是她的校长)倒是无话不谈。我有时不得不间接地从朋友那里了解一点自己女儿的思想动态。那位朋友不愧是优秀的教育家,严格信守对自己学生的诺言,不该告诉我的决不讲一个字,宁让我尴尬也不辜负自己学生的信赖。

  我把“父亲”这两个字理解得太神圣、太沉重了,因而潇洒不起来。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在不断观察,不断思考,不断修正自己。

  一九九〇年六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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