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一棵树的爱情史

31

一棵树的爱情史 刘醒龙 6977 2021-04-06 06:20

  我在南京待了几天。

  表妹的右腿被一辆出租车撞成粉碎性骨折。表妹和一帮同学晚上到夫子庙看秦淮河夜景,没想到那辆出租车愣也没愣就扑了过来。肇事的司机说,自己已买好了半夜的船票,同女朋友一道去游三峡,本想收了车回去,不料一走神就出了事。表妹生气地说,想游三峡都激动得成了这样,如果让去西藏呢?司机正色说,他并不想去西藏,他从小就特别喜欢三峡。表妹死活不肯做手术,她怕腿上留下刀痕,以后就不能穿短裙了。我拿瘸子跛子也吓唬不了她,劝了一整天,最后我说如果她还不改主意,我只好通知舅舅舅妈,让他们来处理。表妹一下子吓软了,求我千万别打电话,说那会将她妈吓得心脏病发作,也得上医院。

  做手术之前,表妹大哭一场。

  我将肖姣让人捎来的两只桃叶橙给她后,才慢慢将她哄住。我给她讲桃叶橙的故事时,肇事司机和他的女朋友也在旁边。我一说完,表妹就叫嚷,她恨不能现在就去青滩看看。肇事司机说,等表妹出了院,他一定陪她去走一趟。他那女朋友在一旁听了立即挂下了脸。我将桃叶橙剥了一只,掰了一半给她,她嚼了两口后,脸色才又恢复正常。

  表妹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表妹爱他爱得不得了,但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不顺眼。我几次想建议表妹伤好后到青滩去待一阵子,踌躇再三,终没有说出口。原因是,一旦表妹真的发觉只有像屈祥这样的男人才真正值得去爱,我又上哪儿去为她寻找这样的男人呢?如果找不着岂不要耽误她的一生?

  我打了九次电话,才找到骏马要找的那个人。他来取信时,没说上三句话,就向我透露自己是南京的水果大王,有资产几千万。我不管他的话是否与自己的仪表相配,只问骏马是不是想同他一道做水果生意。他拆了骏马的信,看了一遍后说正是这样。但他又疑惑地说,这桃叶橙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我只好又说了一遍那个故事。他对别的不感兴趣,只对林彪的话赞不绝口,并说光凭这一点,他就能包销十万斤。我马上说他是不是过去同青滩那边签个合同。他听了后又推辞,说不能这么简单,还有个价格问题。他答应我,回家后他会打电话同骏马联系的。我告诉他,骏马很看重这个。因为是下海的第一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骏马这人一向犹豫不决,想赚钱又放不下那些诗。如果当初心一横,现在不成千万富翁也成百万富翁了。他要请我到金陵饭店去喝咖啡,我拒绝了。

  他走后,那种有钱人的牛气样子,让我有些伤感。

  更让我伤感的是,父亲从武汉一回到黄州就再次中风了。

  父亲这次发病,我没能及时知道,母亲同他合谋瞒住了我。父亲的目的是想让我尽量早尽量多地理解峡江、感受峡江。

  父亲同屈祥是同辈人。父亲这样了,屈祥还能支撑多久?

  我从南京飞回武汉时,单位的方主任亲自开车到天河机场接我。一见面,他就说那天电视里的船工号子唱得真过瘾,听了它后才发现被《纤夫的爱》骗了一回。那种作秀的歌曲,放在小溪里还差不多,用它代表峡江,简直是对峡江的糟蹋。方主任说他现在只要一听到那首歌,就有一种阳痿的感觉。

  单位里没有什么事,收发室里存放着各地寄来的一大堆杂志,我将它们抱回屋里,也没拆封,只拿上几封信,便出门到汉口新华路长途客运总站,赶上了三点半钟的心族豪华客车。

  到了宜昌后我才同老明联系。

  老明要我住在他家里。

  刚进门,老明就笑着说,如此痴情的我,真让他感动。

  我对他说,我的动机并非如此简单。

  老明说他晓得,别人刚从我的作品中,发现了世间有小善和大善之分,很快别人又会从我这儿发现还有小爱与大爱之分。

  老明屋里没有别人,我们笑得很放肆。

  老明的老家在秭归县城旁边的望江村。那个村子有一半是在三峡工程第一期九十米水线下面。老明家的旧房子已无人居住,但他很想在十一月以前,将生他养他的村子多看几眼。本来今天就要同妻子儿子一起回去,一家人都到了葛洲坝前的码头,又被单位的人撵去追回来办一件事。

  我来了,正好可以结伴,搭第二天下午的快艇一起走。

  我同肖姣通了电话,她再三建议我同老明一起先到秭归,亲眼看一看吒滩,看一看桃花鱼。她特别提醒我,眼下是看桃花鱼的最后时机,三峡水库一截流,桃花鱼就会从中国的自然世界中消失。

  我没有意识到肖姣这是在策划一场小小的喜剧。

  我无法推却她的好意,只得答应先去秭归县城。

  老明建议我到小溪塔中华鲟繁殖基地去看一看,见识一下在没有人的时候,地球上的那些东西是何等的奇妙。我当然很想看看,屈祥用一生时间来对抗的鲟钻子,是何种模样。

  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去了小溪塔。

  从小溪塔回来,老明问我的感觉。

  我如实地对他说,自己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明刚说,什么不说比胡乱说好,忽然就愤怒起来,他说,地球上的任何其他生物,在人看来不是食物就是玩物,这太混账了。老明这话是针对中华鲟养殖基地里的那个简介,其中有将中华鲟说成是美食的文字。我心照不宣地表示了赞同。

  快艇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高速行驶,很快就越过两艘五星级豪华旅游船。经过青滩时,我钻出船舱站到后甲板上。趸船上几个背背篓的女人一边看我,一边悄悄说着什么,眼神像笑又不是笑。我知道,她们如果不是议论我和肖姣,就一定是将父亲、屈祥和桃叶做话题。我装出很熟的样子朝她们挥了一下手。她们愣了一下,随后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将那个年纪小一点女人的手捉住,举起来,向我挥了挥。

  我问她们:“今天生意好吗?”

  年纪小点的女人说过“还可以”后,突然说:“听说你是作家,去年在江渎庙里拍的那部电影是你写的吗?”

  我说:“那是别人写的,怎么样,好看吗?”

  女人说:“那是瞎编的,哄不了我们。我们想看你和肖姣的爱情故事。”

  几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

  天气很好,从青滩上船的人都不进舱里去,同我一起靠着甲板护栏。快艇从北岸这边走,南岸那边的人和物离得远了,但还是看得见屈祥在水边守候鲟钻子的模样。江渎庙前的那棵假树也能看见。

  一个年龄不小的男人挨过来同我搭讪。刚开始只说那棵假树。他说,这是对青滩莫大的讽刺,都说青滩怎么好,怎么妙,可那些所谓搞艺术的人,居然在青滩上下找不出一棵有艺术性的树来。说出这句话后,老头儿显得有几分得意。

  我明白,这里面的原因有三点,第一是大跃进那年将树都砍得差不多了,第二是葛洲坝的回水又淹了一些,第三是一九八四年的大滑坡将千百年的景致一扫而光。对于艺术来说,这些又不是真正的原因。

  再往下说,就提到我父亲。老头儿说,我父亲当年坐过他的船,并且用好几个好听的词来称赞父亲,同时还夹带着贬一下屈祥。屈祥到处夸海口要捉那鲟钻子,结果弄了一条假的,还是别人的粘网帮了大忙。他自己在没有任何人帮忙的情形下,曾经逮住过一条鲟钻子,有八百斤重。

  我刚问他是怎么逮住鲟钻子的,他忽然用一双手在满身摸索起来。旁边的几个人也开始掏自己的荷包。售票员过来了。眼看别人都买了票,那老头儿还在到处乱摸,我想他一定是丢了钱,一问果然不差。他极不好意思地要我看在他与我父亲交往过的分儿上,帮他一把,别让他难堪。我给他二十元钱,正好是到县城的票价。我给钱时,周围的人都看着我笑而不语。

  老头儿拿了我的钱以后,话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快艇到香溪时,他就下了船。

  老头儿一走,周围的人纷纷上来对我说,他就是将屈祥拖上贼船的豹子,他有钱买票,我轻信他的话是上当了。

  一个自称是江渎庙内那所学校副校长的中年男子,对豹子很了解。豹子落魄是从那一年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乘船经过峡江开始的。豹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炸药,在青滩附近炸鱼。西哈努克来的头三天,镇里就下了通知,不准在江里炸鱼。豹子憋了两天,以为没事便又下了江。西哈努克的船正巧经过青滩时,豹子的炸药包炸响了。上面对此大为恼火,将他当成特务审了半天才放出来。

  豹子被这么收拾过,还是改不了吃独食的习惯。隔了几天,他一个人又到江里去炸鱼。炮一响,将一条鲟钻子炸得翻了白。那鲟钻子太重,僵死过后更是拖不动。好多人下到水里帮他往岸上拖。按水上的规矩,捉到大鱼后是不能一个人鲸吞的,凡是在场的人都得分一块鱼肉。别人都将斧头和砍刀拿来了,豹子却不让动手,将整条鱼都卖给修公路的浙江人,独得几百元钱。

  豹子用这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家门口,他以为别人都会围过去看。谁知除了几岁的小孩外,稍大一点的人都不去。夏天乘凉时,大家还一致地背对着豹子的电视机。

  从那以后,豹子就不行了。

  我同副校长聊了一下肖姣。

  副校长对肖姣有点意见,说她花在教学上的心思太少,上音乐课竟然不用教材,异想天开地教学生唱船工号子。我说,这样很好嘛,总让学生们爬音阶有什么意思。副校长说,峡江上的柏木船早就消失了,都是机器船,还唱那船工号子有什么用。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就同他激烈地争论起来。

  老明一开始没发觉,快到秭归县城时他才走出来拦住我。分手时,副校长很不快。他警告我说,他要提醒肖姣,同一个过于感情用事的男人交往,得多长一个心眼。我回敬说,他应该每天到兵书宝剑峡的石壁上往江水中跳一次,将自身的激情激活。

  春水涨得很快,临江的县城与江水之间几乎没有滩地了。老明暗暗叫苦,说鸭儿潭肯定与江水连通了,只要江水一进鸭儿潭,桃花鱼就不见了。吒滩漆黑的礁石旁有一片沙滩,上面差不多站满了人。老明不让我去宾馆,将我的行李放在街边的亲戚家后,便带着我匆匆去到鸭儿潭。

  江边滩地的低处已漫进浑浊的江水。

  我们穿过一片正在成熟的麦地时,沙滩上突然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催我们快点跑,江水就要灌进鸭儿潭了。我听出是肖姣和骏马的声音,直到跑至鸭儿潭水边时,才看见他们站在最高处。骏马一马当先往有船的地方跑,说争取先看到红色桃花鱼。

  上了专门用来看桃花鱼的小船,肖姣用一把小桨划了几下,就要我快看水里。

  我找了几圈没找着,回头准备问肖姣时,发现她无缘无故地满脸绯红。我顺着肖姣的目光看去:离船舷一尺远的水中,有一顶小小的红伞一样的东西正有节奏地舒张着,我马上联想到这小小的红伞更像是一朵雨后桃花。

  肖姣这时轻轻地说:“这种颜色的桃花鱼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说:“是缘分到了吧!”

  肖姣说:“还缘分,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要掉份儿了!若不是有人好心在那儿垒了一道沙堤,鸭儿潭早就被江水淹掉了。”

  那紧挨礁石的地方,真的有一道两尺来高的水堤。堤外的江水已与堤顶平齐了。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溃口,鸭儿潭便不复存在。

  老明和骏马将小船划近我们,看着我用一只大号饮料瓶将那条红色桃花鱼舀起来。骏马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明说,他有好多年没见到彩色的桃花鱼了。不只是粉红色的,淡蓝色和鹅黄色的桃花鱼,全从水国深宫中游出来,在晚霞烧透的水中款款而行。

  这时,岸上的人一齐叫起来。那道沙堤终于抵挡不住江水的冲击,顷刻间崩溃。江水抬起鸭儿潭中十几条小船,霎时间就将桃花鱼吞没了。沙滩上一片沉寂,一排排巨大礁石的外边,江涛拍打的声音很响,小小的鸭儿潭很快便面目全非,清澈明净的水色像弥留的最后时刻那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才听见一个小孩伤心地问:“妈妈,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桃花鱼了吗?”

  一个女人回答说:“桃花鱼只能生长在鸭儿潭里,长江一截流,鸭儿潭就没了。”

  小孩说:“我知道鸭儿潭是桃花鱼的家。”

  小孩继续问母亲,“你不是说峡江是我们的家吗?峡江没有了,我们也会像桃花鱼一样吗?”

  那位母亲没能作出回答。

  沙滩上的人直到天黑后才慢慢散去。

  夜幕掩护下的吒滩,没有了往日的狰狞,葛洲坝的回水消磨了它的锋芒和激情。往后,吒滩的雄奇只能在文字与图片中寻觅了。

  老明尤为伤感。他在沙滩上反复徘徊,望江村只剩下几点灯火,别的人家都迁到三国时期赵子龙曾经血战过的当阳长坂坡去了。老明沉默不语,许久才郁郁地说:“真没想到相伴半生的梦想就这样葬身鱼腹了。”

  我们慢慢走过沙滩,老明一边独自低语,一边蹲下去在地上寻找什么。我们都没有打扰他,唯恐惊落了他最后一次寻回来的童年梦幻。我和肖姣并肩走在一起,一直跟在后面的骏马快步越过我们,在擦过肖姣的肩头时,他说他要先回宾馆去,有些灵感得马上记下来。

  骏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接下来老明也走了,他要去看看最后的乡亲。

  沙滩的最后一段路已无他人。我非常渴望用手臂拥住肖姣,又怕破坏了这永远不再的和谐与宁静。沙滩路很快在脚下消失了。肖姣忽然问我知不知道桃花鱼的来历。我听说过,桃花鱼是王昭君离家去国和亲时的眼泪,滴在香溪河里变成的。肖姣告诉我,从前说的可不是眼泪,而是鼻涕,是老明写了一篇文章将其改过来的。老明说鼻涕没有眼泪美丽,而且香溪河里从来也没有过桃花鱼,桃花鱼只产于鸭儿潭。

  最后的桃花鱼终于永远消遁了。

  肖姣有些怅惘。我几乎脱口而出:“没了桃花鱼,但还有你肖姣!”

  街边的灯光下,瓶子里的红色桃花鱼,像一个穿着超短裙跳着芭蕾的女孩,升腾飘飞,舒曼柔美,圆圆的鳍舞起一阵阵小小旋风,分不清是水在旋转还是桃花鱼在旋转。我们都明白,这是最后的舞蹈,离开了鸭儿潭,桃花鱼的生存期限只能用分秒来计算。

  肖姣痛苦地说:“桃花鱼之后,会是舅妈桃叶吗?”

  瓶子里的桃花鱼落到瓶底后,又开始往上升。我忽然想起老明在渔洋关时说的话。老明当时说,肖姣跳华尔兹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桃花鱼。我看看瓶子里的桃花鱼,又看看肖姣,觉得老明说的没错,但心里有些许惆怅。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同父亲说说话,正巧街边的商店门口有部公用电话。看电话的女人固执地只许我使用免提,电话没装计费器,不用免提她不知道通话的起止时间。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接电话的竟是母亲。我问父亲怎么没接电话。母亲生气地说,我接电话就不行吗?我不敢再挑剔,我不知道母亲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父亲再次中风的事实。她同父亲一样,想让我在青滩多待几天。

  我告诉母亲,从今天起,风情万种的桃花鱼在峡江里灭绝了。

  同母亲说完话以后,肖姣冷不防说了一句:“电话里的声音我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一棵树的爱情史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