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殿前,一个中年男人,正拖着一个女人,在台阶上挣扎。那女人嘴里苦苦叫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快救我一命吧!”几个和尚、尼姑拦呀挡呀都无益,那男人力大如牛,一膀子就摔开了,三步两步闯进殿门。男人喘了口气,吼道:“死婆娘,你把钱给哪个菩萨了?快指给我看!”
小柳身后的马泰这时叫起来:“高大全,你这是干什么?”叫高大全的男人一怔:“是马场长你呀,这死堂客瞒着我来庙里烧香,将我攒的一点钱全都给了泥巴菩萨!”马泰说:“你放开她,有话好说嘛。去年你还表态说争取三年内入党,这个样子能行?”高大全说:“那是被你的批评批晕了,瞎说一通。不过场里规定,要精神文明,不准求神拜佛信迷信这一点,我可是没违犯。只有这个死婆娘,不听话,总是偷偷摸摸地往庙里钻。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都无益,今天非要出出她的丑,把香火钱要回去,看她以后还有没有脸再来。”马泰说:“我给她讨个保,再不犯,你放了她,行啵?”高大全说:“这是我自家的事,你场长的权力无效!”马泰生气地说:“看你以后还找不找我!”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旁边,马泰对小柳他们说:“这人是个二百五,场里的这条规定是偷着订的,让庙里和尚尼姑晓得了,日后怎么能和平共处?”小柳说:“这又不是政治局文件,保不了密,庙里早晚会晓得的。”小柳对马泰讲了昨天慧明在财政局讲过的话。马泰见和尚并不怎么恼怒,才放下心来。
爱红和海鸥这时记起,这就是早晨在路边垸里吵嘴的那对夫妻。
慧明对那对夫妻说:“你们吵架到外面去,别在殿里惊动各位菩萨。”高大全说:“我偏要看看菩萨到底是怎样发慈悲的。”说着就踢了女人一脚。女人忍着痛,没有哭。他又踢了一脚,女人仍不哭。高大全的火气也窜了上来:“死婆娘,你对菩萨还真有感情啦,怕惊了他们的好梦——你哭不哭?”他一下比一下凶狠地连踢了三脚。女人被踢翻了,爬起来时,顺势在蒲团上磕了三下头。高大全一跳几尺高,走上去按着女人的头,拼命地往地上撞。撞一下,说一声:“你哭不哭?今天非要你在菩萨面前哭个够!”女人不作声,任男人打骂,一得空,就赶忙向菩萨磕头作揖。
高大全见女人忍得住痛,就改了主意,一把扭过女人,想让女人磕反头,将屁股对着菩萨。女人对这一点非常清醒,只要是对错了方向,她就不下跪,抗不过男人的蛮力时,宁肯直着身子摔在地上。折腾几下,未能如愿,高大全这时说:“我人打累了,手打痛了。懒得再打了。”大家听了这话,正欲松口气,以为这事该了结时,高大全走到香案上,拔出一把燃着的香,放到嘴边吹了吹,等露出明火,就抽了一支按到女人的手上。一股青烟咝的一声窜出老高,女人全身哆嗦起来。
小柳心头一紧,同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攥住了,低头一看,是爱红。爱红的手变成了青紫色,眼睛里,许多泪花在打着转。小柳轻轻说:“别这样,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爱红仍不松手,说:“我怕。像是他在打我。快叫他住手。”小柳抬头寻找马泰,找了几圈不见人。
小柳只好对慧明说:“这女人捐了多少功德钱?你们退给她算了。”慧明说:“功德箱是显光师父锁的,我们打不开。”隔了一会,他悄悄地说:“要不你和慧隐说说,看他能不能去向师父汇报一声。”末了又补一句,“别说是我的主意!”小柳便开始找慧隐,却总也找不见。问刘师父和夏师父,都说刚才还在这儿,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问海鸥,海鸥说:“刚刚还在这儿念经呢!这么多的和尚尼姑,都在看热闹,就他一个人还能念得了经!”
小柳正打算让爱红松开手,自己到别处找一找,忽听见殿后面传来一声:“阿弥陀佛!”声音虽低,但强烈得很,像空山中的回声,一下子就透进心里。和尚、尼姑听了,立即低头垂手,合起掌,跟着念了声阿弥陀佛。地上的女人,不顾香火的灼痛,爬到蒲团上一个连一个地磕着长头。
殿后转出一个和尚来,看模样不过五六十岁,慧隐一脸专注地跟在身后。
小柳正猜这人是谁,那和尚走到功德箱前,朝慧隐一挥手。慧隐马上用手中的一把钥匙,将铁锁打开,现出小半箱钱来。那和尚对高大全说:“都拿去吧!”高大全尚未反应过来。刘师父说:“菩萨开恩,发了慈悲,叫你把自己的钱拿去。”慧隐在一旁说:“刘师父,你错了。这位施主,你将这些钱全拿去吧,如果不是家里已到山穷水尽,你也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高大全忙说:“是的,是的,小民谢菩萨开恩。”一惊一喜的他,顾不上廉耻,脱下裤子,将功德箱内的钱一骨碌地装了进去。
那些没受戒的和尚、尼姑一看,急了,一齐拥到那和尚面前,叽叽喳喳地说,寺里一日两碗粥,这么多的钱却轻易给了一个不信佛的人,让大家看了心寒。那和尚也不作声,轻轻拂开众僧,走到那女人面前,以手加顶,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好大一通。之后又说了一声起,那女人就真的站了起来,一脸的顺畅之色,完全不似刚刚挨过毒打之人。那和尚说:“女菩萨,我已注意你好久了,你不该待在凡俗之人当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举荐你去汉口归元寺受戒。”女人听了一口回绝:“法师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实在舍不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和尚叹了一口气:“本该是佛门中人却不入佛门,不该是佛门中人却赖在佛门。”说罢,径直往后殿去了。
小柳见那和尚人影不见,问慧明:“他是显光师父吗?怎么这样年轻?”慧明不作回答,只顾喃喃自语:“显光师父往外一站,我就觉得自己连草芥都不如。”
高大全前脚出殿,那女人后脚就跟了上去。海鸥冲她叫:“别理那牛东西,和他离婚!”那女人回头望了一眼,没说什么,依然去撵在前头的男人。
爱红忧伤地说:“妇女越解放命就越苦。”
小柳装作没听见。 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