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王胜说的两万人计算,工地上现在只剩下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
如果按年知广说的一万二千人计算,工地上则只剩下一万一千九百九十九人。
温三和想着这种数学题式的问题时,郑技术员正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告别已经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女儿尖,去到乔家寨大队部搭乘参观者的车回县里。
按刘局长电话里的说法,郑技术员只是离开一阵。
私下里,郑技术员告诫温三和,他这一走就不会再来,乔家寨水库工地上的事就全交给他了。
郑技术员要去樟河水库,那儿的输水隧道从试发电时开始,就有水从隧道里渗出来,穿透顶上的岩石,在山坡上汇成一条时清时浊的小溪。刘局长要郑技术员火速去武汉学习使用一种叫做环氧树脂的东西,用于防治樟河水库输水隧道的渗漏。跟着郑技术员,温三和差不多将樟河水库管理处的陈处长全忘了。提起樟河水库,温三和自然会想起,管理处的陈处长对所有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全都抱有成见的怪癖。
奇怪的是,作为工地指挥长的年知广,得知郑技术员要走,不仅不挽留,甚至还说,郑技术员此去樟河水库更能发挥他的才干才能。
工地上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却无人担心,这让温三和在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许多压力。
指挥部的人都没有空,只有温三和一人为郑技术员送行。想起来,樟河水库管理处的马为地算是温三和的第一个同事,郑技术员是第二个。马为地死了!郑技术员走了!温三和心里很伤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一转眼看见边界上有几个安徽女子们在转来转去地卖瓜子花生,便下意识地冲着她们问有黑瓜子没有。几个安徽女子都说有,脚步却不肯越雷池一步。温三和同郑技术员打一声招呼后,便迎着她们走过去。
安徽女子个个都很聪明,总是站在边界上靠安徽这边,不沾乔家寨的一寸土,意蜂手下的民兵,总想抓她们,却总也没机会。郑技术员喜欢吃她们炒的黑瓜子,温三和也喜欢。安徽女子炒的黑瓜子,不但香酥,还很好嗑,上下门牙轻轻一咬,瓜子的外壳就成了两瓣,中间的瓜子就像长了脚一样,乖乖地迸进嘴里。温三和月工资只有二十元,一角钱一包的黑瓜子虽然好吃,他也不敢常买。只有和宛玉在一起时,他才会买上一包,拿在手里,看着宛玉用两只手指一颗颗地拈起黑瓜子。宛玉的手指像剥去笋衣的野竹笋,牙齿也很白,黑黑的瓜子无论是拈着还是咬着,都非常好看。
温三和以往去买黑瓜子时,绝少同安徽女子说话,只有一次例外:大前天,他在那个最年轻的安徽女子手上买黑瓜子,只给了一角钱,安徽女子却一下给了他两包黑瓜子。他正在不理解,安徽女子的同伴在一旁嬉笑着说,只要温三和在这个安徽女子手上多买几次黑瓜子,买到她没有黑瓜子卖时,她就会将自己送给温三和。听到这话,温三和就想将多余的黑瓜子还给那个安徽女子。安徽女子用手抵住他伸过来的手说,她知道温三和是工地上的技术员,她愿意五分钱卖一包黑瓜子给他,别人管不着。听到这话后,温三和下意识地问了她的名字。听说安徽女子叫秋儿,温三和马上想起《战地新歌》上写着的“来秋”二字,忍不住要追问她姓什么。秋儿正要说,别的安徽女子却不答应,非要温三和下次再来买黑瓜子时,才告诉温三和。
走近之后,温三和才发现,秋儿今天没来。别的安徽女子告诉他:昨天傍晚,秋儿去追一个拿了两包花生不给钱的民工时,差一点被埋伏在树林里的小分队民兵抓去。虽然往边界上退得快,秋儿的脚也扭了一下,这几天都会在家休息。温三和从荷包里掏出一元钱,要买十包黑瓜子。那些安徽女子有些不敢相信湖北佬怎么也大方起来。几个安徽女子将各自篮子里的黑瓜子全部凑到一起,也才十二包,便嚷着要温三和大方到底,将黑瓜子全买了。
温三和想了想才说:“十二包就十二包,你们得告诉我秋儿姓什么。”
安徽女子马上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秋儿同你一样,也姓温。”
温三和觉得奇怪,他说:“过去的皇帝也有同姓的。秋儿姓温,我为什么会生气?”
安徽女子说:“小温你也太笨了,你就没听说,同姓的人不能谈恋爱结婚?”
温三和补上两角钱,拿过黑瓜子,走了几步才说:“你们这些安徽佬,不肯学大寨,一天到晚专门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温三和离开边界很远,还能听到那些安徽女子在快乐地笑着。知道秋儿不是姓来,温三和心里反而踏实起来。他不再去想那个写在《战地新歌》扉页上的来秋,有无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秋儿。
温三和将十包黑瓜子送给郑技术员,自己留下两包。
嗑了一阵黑瓜子,温三和再次问郑技术员有没有技术上的问题要交代。
郑技术员避开这个问题,回过头来笑着问他,是不是正在暗恋着宛玉。温三和红着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郑技术员告诉他,这件事指挥部的人全都看了出来。年知广还特地同郑技术员谈过,要他以老师的身份劝温三和千万三思而行,宛玉是军婚,是“一六〇五”,哪怕沾一点皮,也会铸成大错。郑技术员用自己的经验判断,宛玉现在是脚踏三只船:军婚是铁定的,与温三和之间不时来点小浪漫也是不能少的。至于王胜,虽然既没有军婚那样有保障,又没有温三和可以给予的小情调,但他能够提供一些最实际的东西。郑技术员说,假如让他在宛玉和金子荷之间作选择,他只会选择后者。郑技术员说,女人真正迷人的地方是上床后,与男人进行性交的能力。宛玉太苗条,脱了衣服后只有一副骨头,嘴唇也太薄,吻起来干巴巴的。金子荷不一样,从眼睛里就能看到那种要与男人较劲的念头,这样的女人既敢爱,也敢恨,只要她愿意,就会将男人伺候得一天当几次神仙。郑技术员这样说金子荷的理由是,金子荷的乳房长在快要挨近脖子的地方,并且相互间的距离很近,几乎要挨着了,带动屁股向上撅,躺在床上时很有弹性,因为乳房位置高,想看想摸都很方便。宛玉就不一样了,她虽然长着一副漂亮脸蛋,乳房的位置却生得太低,只在腰部上面一点点,这样的身子放在男人身体下面,就算不会硌得肚子疼,起码也让人觉得痒痒。摸也摸不到,看也看不着,一下子就少了两种享受。最关键的还是宛玉的眼睛里没有男人。宛玉看人时,不分男女老幼,看男人眼光是媚媚的,看女人眼光是媚媚的,看老人和小孩还是媚媚的。郑技术员最后说,他离过一次婚,结过两次婚,当“右派”下放时,还和当地生产队的三个女人同时好过一阵。现在的爱人在这五个女人中是最不起眼的,自己却最心疼她,几天不见,心里就发痒。就因为她有本领一会儿变成一团火焰,一会儿又变成一汪温水,让自己总处在吃着这口菜,又想那口菜的状态之中。郑技术员建议,除了这两个女人,工地上还有几千名年轻的姑娘,温三和不妨放开胆子,再在其中选上几个与金子荷、宛玉一起交往,既可以尝出女人的咸淡,也可以了解自己口味。至于将来结婚过日子的妻子,郑技术员替温三和断言,绝不会是宛玉和金子荷。郑技术员说,以温三和的身体条件来衡量,最好找一个性交能力比金子荷弱,比宛玉强,身材娇小但乳房丰满的女人。
到最后,郑技术员才说:“工地上的事,我只能交代这些。假如你还不懂,可以去问年知广。乔家寨水库怎么修,他比我有办法。”
郑技术员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反而让温三和更不明白。郑技术员将平时习惯说的“工程”,转换为“工地”,仅仅这种细小变化,就让温三和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从河南新县送人来参观的十几辆大卡车,像长蛇一样摆在乔家寨大队部门前。乔俊一一改平常不肯见参观者的习惯,仰着脖子,将手伸得老长,从最前面的那辆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与站在车上的人握手话别。从各个生产队里叫来的二十几个女青年,穿着上身红、下身绿的绸衣服,双手舞着红绸带,在寒风中不停地走着十字步,整齐地欢呼着:“向新县人民学习,向新县人民致敬,学习!学习!学习!致敬!致敬!致敬!”前些时帮忙给大坝放线的小学教师们,在一旁起劲地敲锣打鼓。乔俊一同车上的人握完手后,回转身来将那个一直紧跟在身后的男人的双手紧紧抓住,眼眶都有些发红。温三和在介绍河南新县学大寨事迹的电影中见过这个人。乔俊一不停对这个河南人说,他上北京见过毛主席,自己仅仅见过人民大会堂,所以自己一直在教育乔家寨人,要大家远学大寨,近学新县。
温三和以前读书时,隔三岔五就会看见河南人牵着一只瘦猴,挨家挨户要饭。因此,他一直认为河南是中国最穷的地方。这么多的河南人,坐着这么多的汽车,跑这么远的路来参观,实在让温三和惊讶不已。
乔会计跑过来,叫郑技术员坐到最前面的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去。
上车后,郑技术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温三和说:“刘局长对你很放心。他也说过,乔家寨这儿,有你在就行了。”
参观车队轰轰烈烈地走了。乔俊一正要走,温三和凑上去问他知不知道郑技术员被抽走的情况。乔俊一回答说,这事刘局长打电话同他商量过,当时他就同意了。
温三和更是奇怪。他说:“这么大的工程,没个技术员怎么行!”
“不是还有你吗?”不等温三和回答,乔俊一又说,“我是相信你的。你没来我这儿当知青,我只有变相培养你。郑技术员一走,你的锻炼机会就多了。”
温三和说:“万一水库没修好,出了事,我要坐牢不说,乔家寨还要跟着遭祸。”
“你放心,有我在,乔家寨这儿屁事也不会出。”乔俊一很有把握地说,“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已经同王胜说了,让他先将金子荷的户口转到乔家寨,结婚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工地上开始放炮了。乔家寨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巨大响声。
离开大队部后,温三和有意选择那条与安徽交界的山脊往回走。随着最后的炮声响过,乔家寨这边鼎沸的人声又显露出来。
隔着一道小山,安徽这边的情景完全不一样,田里地里几乎看不见有人在干活,近处的一座小村前,秋儿同几个常去工地上卖瓜子花生的年轻女子坐在阳光里,嬉笑着用毛线织着花花绿绿的毛衣。同乔家寨这边的女人相比,安徽女子的皮肤白得让人不好意思多看。温三和放慢了脚步,相距不到三十米,不用太努力就能从那些安徽女子的脸上一直看到脖子里。同粉红的脸庞不一样,那些脖子全是用糯米粉搓成的,没有哪个男人看了心里会不痒痒的。温三和正在想,宛玉的脖子也不如她们的白时,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张开两手跑过来,扑进一个安徽女子怀里。安徽女子赶忙放下手里的毛线,撩开上衣,掏出一团洁白的乳房就要往那孩子嘴里放。坐在一旁的秋儿故意伸出手来捂住那只乳房,用完全不同于乔家寨这边的语音和语调,娇滴滴地说着不给那孩子吃。秋儿的话刚说完,别的安徽女子也逗开了,她们要那孩子回过头来吃秋儿的奶。秋儿还没结婚,看上去年纪只有十八岁左右,她的抵抗却一点也不认真,半推半就地让那几个安徽女子将自己的上衣解开,露出一对更白更挺的乳房,给那孩子吮吸。那孩子吸了几口后,不知喊了一句什么,回过头来扑进自己母亲的怀抱里。惹得那些安徽女子抱在一起笑个不停。
温三和心里正在哆嗦,秋儿一扭头看见了他。
跟着别的安徽女子也发现了。秋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想往屋里躲时,却被别的安徽女子抓牢了,不让走。
安徽女子还冲着温三和叫:“小温!小温!过来吧,有人喜欢你,想请你喝杯芝麻香茶。”
安徽女子的叫声让温三和大惊失色,他往左边一拐,躲进乔家寨这边的山坳里。
温三和在山坳里走了一阵,忽然听见意蜂在后面喊自己。他装做没听见,继续走自己的路。意蜂一会儿就追上来。他在温三和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后笑着问,温三和刚才是不是躲着看安徽女子了。
温三和没好气地说:“看女人又不犯法。”
意蜂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不犯法?你去看上厕所和洗澡的女人试试?”
温三和实在不想同意蜂多说话,可意蜂说的有些话他又不能不听。意蜂告诉温三和,安徽男人非常心疼自己的女人,每年只让女人做些割麦插秧等需要弯腰的事,别的时候都让她们在家里待着。因为这样,安徽女子的腰更加软,就像水蛇一样,站在面前迷死人,躺在怀里缠死人。意蜂说得正来劲时,工地的广播喇叭里忽然播起了《阿佤人民唱新歌》。温三和一愣后,丢下意蜂,独自顺着小路向指挥部跑去。
跑了一阵,迎面碰上金子荷。
金子荷拦着温三和想说什么。
温三和摆摆手,说是乔俊一都和他讲了,他知道金子荷要回去办户口迁移手续。
金子荷抢着说:“我现在非常犹豫,不晓得该如何办才好。”
温三和说:“你和王胜是一对,应该走一样的路。”
金子荷说:“我要是不和王胜做一对哩?”
温三和听见了,但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跑远了,没有必要回答。
温三和气喘地回到工地指挥部时,广播喇叭里已经换了好几首歌曲。他在门外站了片刻,让自己定了定神,然后才推开广播室的门。宛玉坐在一只麦克风前面,拿着一叠稿件正在预备播送工地新闻,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温三和站在门口着急地问:“你还好吧?我听见你播《阿佤人民唱新歌》了。”
宛玉回头看了温三和一眼后,又往靠门口的墙角看了一眼,然后说:“王书记爱听这首歌,是他要我播放的。”
温三和这时已经看到王胜坐在紧靠门口的墙角里。王胜不动声色地与温三和对视一阵后,才从脸上挤出一些笑容。他与温三和打了一声招呼,随后吩咐宛玉,从现在起开始做准备,明天牛摄影师肯定会来,誓师大会肯定不会再像前次那样流产。从王胜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有意在宛玉面前用“流产”这个词。
温三和不能容忍有人在宛玉面前使用这种充满暗示的词语,他对王胜说:“你虽然当了书记,讲话的水平提高了,语文水平却还是那种鬼样子。”
王胜没有理睬温三和,他走开时的样子很大气,相比之下,温三和成了一个很小气的人。
王胜一走,温三和反而不知道如何同宛玉说了,愣了一阵,宛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水果糖,塞到温三和手里,并顺势将温三和的手捏了一把。宛玉笑吟吟的样子,让温三和觉得她和王胜越来越近了。他一生气,就将金子荷已经回家去办迁移手续的事说了出来。温三和没有细看宛玉神情的变化,只顾说自己的。他几乎是在警告宛玉,金子荷既然将户口都迁到王胜家了,就一定会成为王胜的爱人。所以,王胜如果还缠着她,那只能更加暴露王胜这个人的品质有问题。如果宛玉不提高警惕,搞不好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宛玉好像一点也不怕,她说:“据我所知,王胜是不可能与金子荷结婚的。”
温三和顿时急了。他说:“你不要上王胜的当,他和金子荷从小就订了婚。我还要告诉你,王胜上初中就开始追班上女生,经常将一封信抄上几份,塞进几个女生的抽屉里。”
宛玉总算不再笑了。她对温三和说谢谢提醒时,声音里含有一种追悔。
温三和正要继续说下去,意蜂在门外叫了一声:“事务长,这个月我的伙食费怎么这样多?”
宛玉除了当广播员,还兼着指挥部的事务长,每个月的伙食账,都是由她算出来,张榜贴在墙上。意蜂一口咬定,十二月二十日晚上指挥部加餐时,他没有参加。那一阵他正带着手下的人在出入乔家寨的山口设卡,不让那些对乔家寨水库工程心怀不满的民工溜回家去。回来时,见吊锅里的莱吃得差不多了,他就在灶后呆着,只吃了些白饭,连汤也没喝一口。宛玉不肯听意蜂所说的细节,她说,伙食上的事,是大家在一起规定的,不管是谁,只要他动了筷子,就应该与大家一起平分当餐的菜金。
温三和不想听意蜂说这些,他朝宛玉看了一眼,刚走了不到十几步,就听到意蜂用更加气愤的话,警告宛玉不要太瞧不起他,他是有可能当区委领导的,到那时,宛玉肯定也会有事需要他帮忙。
温三和在主坝这边转一圈,见没什么事,便打算去副坝看看。刚刚爬上女儿尖,年知广骂人的声音就扑面而来。
“我日你们松盘营所有人的娘!竟敢骗老子,将黄沙土当黏土往核心墙里倒。你们以为核心墙是老婆屁眼前面的那个窟窿,越漏水越让你喜欢!核心墙是你们肚子里的胃。核心墙一旦漏水,就等于胃穿孔,先烂你们的心肝五脏,再烂你们的卵子,最后烂得什么也不剩!”
年知广所骂的松盘营,是最不好管的一个营,先前分工时,让松盘营负责修副坝,就是担心万一管不好,工程质量上出了什么问题时,返起工来容易一些。年知广脸色铁青地要松盘营带队的干部马上组织人,将副坝核心墙里的沙土清干净。如果有人不听指挥,他就叫意蜂来抓人,先关几天,然后再开批判会。年知广这时的样子很可怕,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敢反驳,带队的干部一挥手,那些民工只好拿起工具,乖乖地将已经倒在核心墙上的黄沙土刨起来。
温三和在一边插不上嘴。年知广也没有要他说话的意思。
正看着,王胜也从主坝那边过来了。
王胜一来便拿着广播筒对民工们说,他们丢下家里的农活,来支援乔家寨水库建设,这种精神非常可贵,他代表区委表示感谢。王胜说了几句自己经常在广播里说过的话后,扔下广播筒,将年知广叫到一边,说起悄悄话来。工地上的声音很嘈杂,除了广播喇叭里的歌声以外,还有十几支打硪队吼出来的阵阵打硪声。温三和很想听听王胜和年知广在说什么,便沿着核心墙的边缘走过去。
温三和只听清年知广说的一句话:“不到二十米,我就放心不下!”
温三和刚一走近,就被王胜发现。
王胜使了一个眼色后,年知广就不再说话了。
温三和觉得非常没趣,转身又上了女儿尖。年知广所说的二十米,显然是指大坝的实际高度。重修之前的小水库的坝高正是二十米。温三和不明白,年知广为何单独将二十米作为放心和不放心的界线。站在女儿尖上往两边看去,主坝和副坝快修到半山腰了。温三和忽然心生一阵感慨,他觉得人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够一点点地将土挑到一起,堆成同山一样伟岸的建筑物。温三和越想越激动,他从荷包里找出笔来,就在手掌上,写了一首题为《有种人很伟大》的诗。写完之后,他又默默地朗诵了几遍。每朗诵一次,温三和就觉得自己终于写了一首好诗。
温三和心里一激动,便不可避免地想到宛玉。他从女儿尖上下来,越过主坝上繁密的人群,径直爬上山坡,敲开广播室的门。温三和将写在手掌上的诗伸过去。宛玉看了一眼后,便用自己平时播音的语气朗读起来。
宛玉一边读,一边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温三和。
温三和心里很得意。他明白,宛玉开始崇拜自己了。
果然,读完《有种人很伟大》后,宛玉含情脉脉地对温三和说,等到天黑后,民工们都收工了,自己再在广播里朗诵这首诗。
宛玉说:“这么好的诗,必须在浪漫的黄昏时刻才能好好地欣赏。”
宛玉捏着温三和的手有些放不下来,温三和心里很激动,分不清是自己在微微颤抖,还是宛玉在轻轻哆嗦。宛玉的嘴唇像是五月里成熟的红桃子,突然饱满起来,每一道光泽都是水淋淋的。温三和还是有些胆怯,他只敢盯着宛玉的嘴唇看。对于那对简直谈不上与嘴唇有距离的眼睛,温三和一直想正视过去,却总也找不到足够的勇气。他知道宛玉的眼睛这时更加好看,他也知道宛玉的眼睛正在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闪烁着。宛玉再次小声将温三和赞美了一句。温三和心里正处在高度紧张的时刻。宛玉的话里可能有五六个优美的词组,被他听进去并记住了的只有一个:浪漫。提起浪漫,温三和就想起从倪老师那里听来的普希金的爱情诗。他的心狂跳起来,一种提醒开始在耳边反复响起:女人反复说着浪漫时,她的内心肯定正在渴望着爱情。温三和突然伸出那只没有被宛玉捏住,一直不知道该放在何处的手,绕过宛玉的身子的一侧,轻轻地搁在她的后腰上。宛玉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它微微张开着,细细的缝隙里不时可以看见一道线一样雪白的牙齿。温三和没有让自己的动作停顿下来,他知道一旦出现停顿,自己就不会再有此时此刻的勇气了。他用那只放在宛玉的后腰上的手轻轻一搂,宛玉的胸脯就贴了过来,而且眼睛也陶醉得无力地合上了。这正是普希金在爱情诗里反复描写过的情景。温三和没有再迟缓,他略一低头,就将自己的嘴唇与宛玉的嘴唇吻在一起。一阵极小的呻吟从宛玉的舌尖上弹出来,落在温三和的心里。宛玉的腰肢开始贴着温三和的下身柔软地扭动着,温三和全身上下奇热无比,只有从宛玉舌尖上弹起来的那串呻吟是凉的,它落到哪儿,哪儿便快活得咝咝作响。温三和忘情地吻着,一点也不去想宛玉是那不能碰的军婚,是那不能尝的毒药“一六〇五”。温三和本来可以做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好好地拥抱着宛玉,深吻着宛玉。因为吻得太久,有些喘不过气,他略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换了一口气,正要再吻过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温三和贴着宛玉的脸说:“往后你不要再理王胜了!”
没想到,说完这话后,温三和就不能再吻宛玉了。他用了几分力气也没用。
宛玉将两只手放在他的胸前,轻轻地推开他,并说:“好像有人来了!”
温三和没有再勉强。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广播室时,心里已经在盼着下一个相拥相吻的时刻。
天黑后,工地上只剩下一些丈量土方的人。
温三和独自待在女儿尖上,年知广叫了几次,他都没理。
晚霞即将消失的时候,宛玉的声音终于在乔家寨上下回响起来。宛玉动了真情,那声音让深陷其中的温三和,站在女儿尖上久久不愿下山。
夜里,王胜召集指挥部的人在一起开会时,年知广还提起这首诗。年知广说这首诗比温三和先前发表的要好许多,他建议温三和将这首诗抄得工整一些,不要给省里的报纸了,直接寄给《人民日报》。温三和听了年知广的话,他不管王胜在说些什么,只顾自己趴在桌子上面反反复复地抄写着。
这天夜里,温三和睡了一个好觉。睡到最熟的时候,他似乎做了一个梦。在这个记不起来的梦里,不知是谁将他的身子弄得很痛。起床后,温三和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发生了变化:生殖器上完整的包皮,在夜里不知如何被翻卷起来,露出一段红彤彤的软肉。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稍稍多碰几下,就会发作。
因为这些,温三和的行动变得迟缓起来,见到宛玉时,也得将脸扭到一旁。
这一天,指挥部的人特别忙,没人注意到温三和身上的变化。
早饭后,倪老师、学校打钟的王老头又和区直机关的干部们一起赶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老白。温三和心里有过短暂的不理解:老白还是知青,怎么就和干部们混到一起了。
温三和问了一句,老白却避而不答。
叫王宣传委的区委干部插嘴说:“老白总算觉醒了,要是有人替他写文章,过了年,说不定就比张铁生还有名。我们得赶紧同他多说说话,为将来多准备一些幸福的回忆。”
温三和听不懂王宣传委的话,只觉得那话里有股火辣辣的味道。也许是发现自己的话太呛人了,王宣传委将话题一换,扭头同老白谈起北京大学的事。王宣传委说,据他所知,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北京大学差不多每年都要出几个风云人物。只有这两年不行,让辽宁铁岭的知青张铁生抢了风头。王宣传委还说,从明年开始就看老白的了,希望老白能为北京大学抢回这份荣誉。
王宣传委的话,让温三和惊讶不已。
温三和盯着老白问:“怎么,你被推荐上北京大学了?”
不等老白说话,王宣传委就说:“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大学的门永远向着有志继续革命的人敞开着。”
老白瞅了倪老师一眼。倪老师没有理他,只顾着将自己的头昂起来。老白的眼皮一垂,就像换了一个人,脸色随之变得灰白。温三和以为倪老师和老白之间产生矛盾了。这种事在从武汉来的知青和从武汉下来工作的各种人当中,是很常见的。在温三和的印象中,这些离开城市的武汉人,脾气特别火爆,哪怕笑嘻嘻地在一起玩,说起话来也像吵架。
温三和非常高兴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倪老师。他绕过老白,拨开人群以后,将自己写的《有种人很伟大》递到倪老师手上。倪老师还没拿稳,就被一旁站着的意蜂劈手夺了过去。意蜂将那首诗看了几眼后,心有不甘地还给倪老师。
倪老师在看诗稿,温三和在看倪老师。
温三和发现倪老师有些气神不定,眼睛虽然在诗稿上,目光却聚在眼角,不停地向四周窥视。温三和正想倪老师怎么变成这种样子了,倪老师将诗稿放了下来。
倪老师说:“你现在是社会青年了,用不着什么事都向别人请教,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主见。”
温三和不理解倪老师的意思,他说:“别看工地上人很多,让我服气的还只有你。”
老白伸过头来想看看温三和写的诗,温三和将身子一挪,挡住老白的视线。“倪老师还没有提意见哩,你不能看。”
老白一声不吭地将头缩回去后,不知所云地小声说了一句:“你们的友谊真可贵。”
意蜂听见了,马上质问老白:“这话是你说的吗?”
这时,王宣传委抬起手臂,指着机耕路上的一群人,要大家看看是不是牛摄影师来了。几个人用心看了看,来的人全是区直机关的。王宣传委一点也不扫兴,硬是将话题转移到牛摄影师身上。他说自己刚刚在县里看过牛摄影师拍的樟河水库建设的电影新闻,虽然很多镜头都是后来补拍的,可一到电影上就和当初修水库时一模一样。接下来王宣传委便一个个镜头地讲,电影新闻中哪些镜头是假的。
温三和见过牛摄影师补拍镜头的情景,他对此没有兴趣。趁着别人都在听王宣传委说话,温三和要倪老师将《有种人很伟大》带回区里,替自己寄给《人民日报》。如果不方便,就请倪老师将诗稿交给他母亲。温三和还特地提醒说,无论如何,这诗稿不能落到父亲手里,他不相信父亲,因为父亲反对自己写诗,搞不好就会将诗稿扣下来。
倪老师收下诗稿时,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只要我还有这样的自由,我会替你做好这件事。”
上午十点,牛摄影师如期而至。
看着牛摄影师真的扛来了摄影机,密密麻麻地站在工地上的民工们,脸上全都冒出灿烂的红光。王胜坐在主席台上一声号令,工地上就响起《东方红》的壮丽歌声。大家边唱边注视着牛摄影师手里的摄影机,牛摄影师人到哪里,大家目光就移向哪里。唱到第三段时,温三和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县公安局的李胖子出现在王胜身边,县中队的马指导员则坐在乔俊一身边。
温三和一奇怪,就停下来不再歌唱了。
温三和扭头小声对倪老师说:“这两个喜欢逮捕人的人为什么也来了?”
倪老师脸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却在底下用手指轻轻将温三和捅了一下,并小声说:“不要看我,看主席台,我有话对你说。”
意蜂在旁边低声吼道:“唱《东方红》时不许说话。”
说着话,意蜂就站到温三和与倪老师之间。倪老师不再做声了。温三和转过身来,想再挤到意蜂和倪老师之间,试了几次没用。意蜂像铁钉一样钉在那里。
这时,《东方红》已经唱完了。
王胜再次将嘴巴对准主席台上的麦克风,石破天惊地宣布:“誓师大会现在开始,请革命群众将现行反革命分子倪大海揪上台来!”
温三和像是没听明白。没等他发愣,意蜂就在身边带头发出一声怒吼,十几个一直待在倪老师身边的男人和女人,也跟着一齐吼了起来。
倪老师只叫了半句:“我不是——”就被他们勒住喉咙,架着胳膊,飞一样穿过人群,推到主席台上。
意蜂站在倪老师的身后,两边是两个背着美三〇步枪的民兵。按照王胜的指挥,他们揪着倪老师的头发朝台下的民工们亮过相后,正要进行下一项程序,台下的民工大声叫起来,说是没看清楚,让意蜂再将倪老师亮亮相。倪老师又一次被亮过相后,离主席台更远地方的民工又叫起来。王胜很高兴,他要意蜂带上小分队的民兵,押着倪老师绕场一周,让大家看个仔细。再回到台上时,倪老师的脸色虽然变得非常难看,却还是固执地将头高高昂起。刚刚安静下来的民工们重新叫嚷起来。意蜂上前用力按了几次也没用,倪老师的脖子像是弹簧做的,只要意蜂一松手,他就将头昂起来。民工们开始生气了,他们抓起地上的土块石头朝倪老师扔去,嘴里嚷着,让倪老师上工地来,每天完成一百担土的任务,看他还有没有力气,将人颈伸得比鹅颈还长。
王胜对着麦克风叫了好久也没用,坐在一旁的乔俊一欠了欠身子,冲着王胜说了句什么后,王胜连忙宣布下一项程序。
随后,学校打钟的王老头神色不安地从台后走出来。王老头站在麦克风后面,一边咳嗽,一边控诉倪老师如何反对修建乔家寨水库,不仅四处散布关于乔家寨水库的谣言,更为可恶的是,他还亲自动手破坏了设在学校的水准点,妄图使乔家寨水库建设失去科学依据。
温三和在台下听得心里冒火,他从人群里钻出来,绕到主席台的底幕后面,正要往台上跳,坐在三用机后面的宛玉抢先一步,将他拉到一边,要他多多冷静一下。
宛玉说:“我晓得你对倪老师有很深的感情,但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温三和不听宛玉的,他说:“我要上台去反驳王老头的胡说八道!”
温三和拼命地想将自己的手从宛玉的手里挣出来。眼看着就要得逞时,宛玉出乎意料地一使劲,将温三和的双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正在冒火的温三和一下子愣住了。底幕后面没有别人,宛玉飞快地解开棉衣上面的两粒扣子,撩开厚厚的棉衣,将一对高挺的乳房送到温三和的面前。
“你摸摸,摸一下你就会冷静下来。”
见温三和站着不动,宛玉不停地催促。
“快摸摸吧,我晓得你一直在想。只要你不做苕事,往后什么时候我都会让你摸。”
宛玉每说一句话,那对乳房就会跟着声音的节奏,抒情地跳动着。透过隔着台前台后的底幕,可以看到主席台上有个人影站起来了。温三和下意识地跟着动了一下,胯间那块被包皮出卖的嫩肉,敏感地做出了反应。温三和身心一动,那双失去控制的手,将宛玉的双乳结结实实地抓住了。让温三和总也想象不够的乳房,终于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蠕动起来,就像夏季里双手掬起一捧清凉的井水,心中的烈火顿时平息下去。隔着一层毛衣,两只乳房像两朵天边的云,若重若轻,若柔若挺。幕布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了,温三和有些不舍地松开自己的双手。
宛玉转身回到三用机旁,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从幕前走出来的是乔俊一。乔俊一绕到幕布后面,看也不看四周,解开裤子前面的便门,哗哗地撒了一大摊尿。撒完尿的乔俊一冲着温三和笑了笑。
乔俊一说:“不是我要抓你的老师,是王胜要抓的。”
乔俊一又说:“这也怪金子荷。金子荷在学校读书时,经常帮倪老师洗衣服,却从没给王胜洗过衣服。”
乔俊一继续说:“不过,这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等这水库修好了,我可以去县公安局将倪老师保出来。”
说完话,乔俊一又回到台前坐下。
乔俊一的话给了温三和许多胆量。他从侧面一跃而上,紧挨着宛玉坐在那条长凳上。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王胜朝这边看了一眼,温三和故意趁他往这边看时,将宛玉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在王老头之后发言批判倪老师的竟是老白。
老白一出现在主席台上,温三和就在心里喊出一声:以老白过去对倪老师的了解,倪老师这下可惨了!老白到底是知青,发的言的确很有水平。他用武汉话,将批判稿念得很有感染力。引得台下的民工自发地一阵接一阵地喊着打倒倪老师的口号。老白揭发说,倪老师不仅在表面上同情那个被枪毙的知青丁克思,暗地里与丁克思是一丘之貉,甚至还鼓动他参加丁克思组织的反革命活动。老白说,有这种关系作前提,丁克思被捕之前,肯定会将自己的反动文章交给倪老师保存。然而,倪老师一直对抗调查,拒不交出这些反动文章。
老白的话,让温三和情不自禁地想起藏在家里的那包东西。
偏偏在这个时候,李胖子撩了一下衣服,露出吊在腰间的手枪和手铐。
温三和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再听下去,他将宛玉的手抓得更紧了。宛玉没有回头,脸上也没有出现与誓师大会无关的任何表情。但在桌子底下,温三和感觉到她的另一只手已经越过胸脯伸出来,来回抚摸着自己的大腿。摸了几下,几个手指就隔着衣服碰上夜时才露出来的那段嫩肉。温三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阵。宛玉抚摸的过程很长,每隔一阵,总会有手指碰上那段嫩肉。在不断的抽搐中,温三和将台上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全忘了,他抬起双眼遥望着天空,心里只渴望着宛玉手指对那段嫩肉的触摸永不结束。天空很蓝。在最蓝的深处有很多的白云。在白云深处是宛玉美丽的乳房。温三和眯着双眼,想象着自己美丽的把握。因为这种把握,宛玉的乳房同这些白云一样多彩多姿。温三和心里越来越干渴,他开始主动调动那段嫩肉去迎合宛玉的手指,他需要更多的抽搐给自己带来快感。在频繁的碰撞中,温三和身子抽搐的频率加快了。突然之间,整个下身就像炽热的恒星行将灭亡时那样剧烈收缩起来。温三和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颗白矮星。就在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燃烧时,一股热流从体内喷射而出。
温三和无法自控地叫了一声,那只紧握着的手,一下子失去了力量,不得不放弃了宛玉。
包括老白在内,台上的人同时扭头看了温三和一眼。
意蜂也看了温三和一眼,看过之后他迅速地挥拳带头呼口号。
温三和也跟着意蜂喊了起来。喊过了,他还不知道那口号是要打倒倪老师,让倪老师遗臭万年。
老白发言完后,没有从温三和身边走下台。他本来打算往这边走。脚步移了几下后,老白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从台的另一边下去了。温三和也没有心思想老白。他用一种想法就将老白概括了:老白一定是再也无法在知青点上熬下去了。老白要想最终实现这些理想必须当上积极分子。温三和一直在体会着两腿间那些涎乎乎的东西,不管是热的时候,还是变凉了,他都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珍惜。
不知什么时候,县公安局的李胖子走到麦克风前,厉声宣读对倪老师的逮捕令。
倪老师被李胖子戴上手铐时,正好有机会冲着温三和笑了一下。倪老师被李胖子接管后,意蜂没有事做,便拼命地站在台角带头呼口号。台下的人都很兴奋,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意蜂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台上台下一片混乱时,宛玉才有机会扭头同温三和说话。宛玉没有问温三和为什么要叫那一声。她只告诉温三和,就在他发出那一声叫之前,老白正好在揭发倪老师,说倪老师道德品质败坏,在大学里读书时就同女同学乱搞两性关系,被分配到区中学教书后,又在暗地里勾搭女学生。温三和哪里会相信。哪怕老白说,这是倪老师有一次喝醉酒之后亲口对他说的。哪怕老白说,倪老师没喝酒时,也曾几次对他说,山里的女孩子虽然土气,却比城里女孩子纯洁纯粹。温三和就是不相信。宛玉没办法说服温三和,她只好再往下说,温三和的那声叫喊,无论是早了还是晚了,都要出问题。
宛玉说:“因为我们运气好,这一声叫喊反而渲染了大会的气氛。”
温三和很高兴宛玉在这种时候用上了我们二字。倪老师被李胖子和马指导员押走时,他已经在想,应该选择一个时机,将自己在主席台上爆发的原因告诉宛玉。
温三和没有去看倪老师被押走时的样子。工地上的民工像潮水一样拥向那辆停在大坝顶端的吉普车。他们拼命往前挤,惟恐错过亲眼看看不锈钢手铐是什么样子的机会。吉普车在人潮里缓慢地行驶着。工地上的情景比县里枪毙女知青丁克思还热闹。那些挤不到近处的人,竟然跑到主席台上,踮着脚向远处看,还不满地冲着王胜说,不应该让倪老师坐吉普车,应该就地枪毙了,埋在大坝上,让他们少挑几担土。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工地上的人都走光了。温三和才想起,一整天没有见着年知广。正要往回走,年知广戴着一顶绒帽从山坡上下来,顺着主坝的核心墙,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温三和迎上去一问,才知道年知广发烧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工地上的风很大,温三和要年知广回去,有自己在这儿,他不用担心核心墙的质量问题。年知广没有理睬,他继续走着,翻过女儿尖,来到副坝。跟在后面的温三和,发现年知广脚步的抬起与放下都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过病的样子。他疑惑地设想,年知广是不是想回避誓师大会上逮捕倪老师的情景。温三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里不由得多了些对年知广的好感。
走在前面的年知广,几次低下头去打量标在山坡岩石上的坝体高度。温三和明白他的想法后,主动告诉他,主坝核心墙和副坝核心墙的进度今天已同步了,都是净高二十米。
年知广的样子像是不想做声,可不知为什么,温三和听到他从心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抓倪老师,那个水准点就算是有人蓄意破坏,也不会影响乔家寨水库的建设。”温三和试探着说了一句。
“这是技术问题,批判倪老师之前,他们应该问问郑技术员。郑技术员不在,我也可以回答。”见年知广不做声,温三和补充了一句。
年知广的嘴唇终于动了几下,温三和赶紧竖起耳朵等着听他的说法。
“你怎么不回家去看看?上山都两个月了,明天你就回家去吧。要是碰见你父亲,有些事情还可以问问他。”年知广说完这话后,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转完一圈之后,年知广开始往回走。温三和跟着年知广刚走到指挥部门外,就看到意蜂又在为那前次加餐的事,与宛玉争吵。温三和抓住进门之前的那一点时间,将意蜂先前与宛玉争吵时,透露出他有可能进区委的事,说给年知广听了。这一次年知广终于愣了愣,然后回过头来探询地望着温三和。温三和没有胡编乱造,他肯定地与年知广对视着。
“这么说来,王胜是想让意蜂当武装部长了。”年知广对自己说了一句。眼看着一双腿已经进门了,他才对温三和说:“真的,你回去一趟吧。我是老水利,技术上的事我懂。”
不待温三和做出决定,年知广就进屋了。
年知广一露面,意蜂吵得更凶了。
意蜂甚至说:“指挥部里有一股邪气,王胜派我来,就是镇邪的。”
年知广不声不响地走到意蜂面前,突然一挥手将摆在屋子正中间的桌子,狠狠拍了一下,并厉声质问意蜂:“你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王胜是不是真的说过这话?他还没走,今晚陪着牛摄影师住在大队部里。我们可以去当面问清楚。”
年知广一发脾气,意蜂就软了。他说:“王书记没有说这话,是我一着急瞎编的。”
年知广及时给了意蜂一个下台的梯子。他说:“这就对了。王胜既然派我在这里代表他,就表明他对我的信任。你这样说是要出问题的。伙食的事,你也不要争了,下次加餐时,大家让你先在吊锅里多捞一些肉吃吃就是。”
年知广的话让眼角噙满泪花的宛玉忍不住笑起来。
见大家都在寒碜自己,意蜂将头扭向温三和。“那个姓倪的要我将这诗稿还给你,他没办法帮你的忙了。”
意蜂将诗稿递过来时,温三和故意不接。“什么姓倪的?我不晓得有个姓倪的。我也没有托姓倪的做过什么事!”
意蜂说:“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刚刚开大会逮捕的那人不就是姓倪吗,你怎么——”
意蜂的话是被年知广打断的。年知广说:“天下姓倪的多得很,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倪老师哩!学校老师中只有一个姓倪的,你一说倪老师,不晓得倪老师的人也晓得倪老师是谁了!”
温三和觉得年知广的话很解气,他劈手接过诗稿时说:“你连倪老师是我的老师都说不清楚,还想当区委委员。区委委员可是要上台作报告,专耍嘴皮子的!”
意蜂讪笑地对温三和说:“你还可以为那个当知青的老白写一首诗,名字就叫《有种人很狗屎》。”
温三和冷冷地回答:“真要写这样的诗,我得在后面注上,感谢意蜂同志给了我关于狗屎的灵感。”
意蜂跟着大家一起笑得很开心,一点也不生温三和的气。
吃过晚饭,指挥部的人便轮流洗脸洗脚。
天气越来越冷,先洗的人,将洗脚水一倒便钻进被窝里睡觉,哪怕睡不着,也要在被窝里待着。温三和没有像以前那样抢在头几批洗,他借口让别人先洗,跑到宛玉的屋里,坐在王胜曾经坐过的地方,一边看着宛玉,一边与她说着话。碰到外面没动静,温三和便伸出手在宛玉的身上或手上轻轻地抚摸一下。宛玉真的没有拒绝,每一次抚摸,都会得到她深情的回应。虽然都这样了,宛玉仍旧不喜欢温三和说他爱她。宛玉对这几个字非常敏感,不管温三和想了多少办法,想对她说出这几个字,宛玉都能提前察觉,只要温三和一张开嘴想说这几个字时,她就会收起脸上的笑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亦重亦轻的嘘声。温三和曾在武汉知青那里看到过这个动作,他们做这个动作也挺有味道,只是不能和宛玉相比。宛玉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时,有一种普希金诗歌的感觉,从她身上漫出来。温三和喜欢宛玉这样做,如果不是婉拒,他会更加喜欢。
趁着门口没有动静,温三和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
宛玉狡黠地说:“我不让你说什么啦?”
温三和说:“你不让我说我爱你!”
宛玉更狡黠地说:“你看看,你不是说出来了吗!”
温三和说:“这样说不行。这样说没有带感情。”
宛玉认真起来了。她说:“你现在还挑不起这个担子。就说几样吧!我喜欢金子荷穿的那件蓝的卡上衣,你咬咬牙还算能买得起。可我还喜欢你妈妈戴的梅花手表。就算你能够再咬牙,可你上哪儿去买哩,你得有过硬的面子,才有人帮你开后门。”
温三和不愿意见到宛玉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他将从倪老师那里学来的几句普希金的诗背诵了一遍。宛玉平静地听着,一点也不打扰温三和。还给温三和留下一段空闲时间,让普希金的诗句,在山坳中的屋子里回旋几次。等到普希金的诗已经在他俩之间回旋够了,宛玉才开口说话。
“刚到广播站时,我还想办法找过普希金的诗。”宛玉没有再往下说。
“一定是王胜将你缠成这个样了。”温三和总也忘不了最主要的问题。
“这事怪不得王胜。上面三天两头往下发文件,说是要将我这样的临时工清退回原籍。年知广昨天还通知我,说是又来文件了,这一次可能要一刀切,再优秀的人也不让留。他让我早做思想准备。”宛玉看着窗外说,“说不定哪天我一咬牙,就和王胜结婚了。”
“这不可能,你是军婚,是‘一六〇五’,王胜一碰你政治生命就完了。”
“你不要伤心,我是有可能和王胜结婚的。”
“你嫁给王胜我怎么会伤心哩,你若是嫁给意蜂,我才会伤心。”
温三和正在故作潇洒,年知广在门外重重地咳了一声。 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