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袁曙正在营区大门口站岗,于军拎着一只提包无精打采地蹭了拢来。袁曙见了很奇怪,连里不是特意照顾他,同意他出完公差,办完公事,另给一星期假让他顺路回家看看,修修家里的破房子么?刚好这时轮着袁曙下岗了,他追了几步,撵上于军问:
“怎么就回来了?”
“没意思。”于军头也不抬。
“去我家了么?我爸爸的病好些了么?”袁曙一肚子的事要问。
“没去。”于军仍没抬头。
“那托你带回去的药呢?”
“不知道。也许丢在哪里了。”
“你这王八蛋!”
袁曙气得骂了他一句,他顺手将大提包砸过去。当即袁曙头上就砸起几个包,而提包里的家乡土产,腌鸡蛋、小罐腌菜和臭豆腐全都摔得一塌糊涂。幸亏天黑没人看见,要不两个人都得关禁闭。
“你爸爸又不是患癌症,急个狗屁!”
于军象一只雄狮般吼叫着。
这时,他俩当兵都不到一年。如果不是七九年那一仗,这当兵吃粮扛二尺半的差事,也许落不到于军的头上。这不是因为他是独生子,而是他的家庭成份不好,父亲是戴着坏分子的帽子死去的。虽然后来地富反坏右的帽子都被摘掉了,然而,于军父亲的那顶帽子却是谁也不会替他摘的。七九年那一仗打过之后,南方边境战事不断,一些千方百计送子女到部队镀金的人,便开始千方百计地让子女逃避服兵役。于军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参军入伍的。
于军回部队后没几天,军委调他们参战的命令就到了。营区宣布戒严,并进行战前的紧急动员,在一片紧张的气氛里,连袁曙都忘记了于军的反常。
没隔多久,部队就开进了战区,满眼所见的是烧焦的岩头,烧焦的建筑物,烧焦的大炮、汽车和坦克。
有天晚上,连里挑出于军和另外七名战士到前沿阵地执行潜伏任务。这是于军第一次执行潜伏任务,潜伏地点离敌人很近,近得不仅能听到敌人拉尿咳嗽,还能听到随军妓女与敌军官的淫乐声。于军的潜伏处,人趴得太低看不清敌情,蹲得太高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摸到一段涎乎乎的朽木垫住两肘。待到天亮以后才发现,这哪是什么朽木,它是一条被炸飞了的人腿,那白森森的膑骨正对着他的下巴。太阳一晒臭气熏熏,绿头苍蝇成群结队地在他身上脸上飞呀爬的。于军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动,稍有动作就会被近在咫尺的敌人发现。他就这么抱着慢慢腐烂的人腿一直到天再次黑下来。撤下来后,整整三天,于军一沾水米就呕吐得连胆汁都流了出来。
这期间前线正面战斗减弱了,但敌我双方的侦察与反侦察却大大地增强了。团部决定对团侦察队进行扩充。于军和袁曙都是候选人,只是两人中只能去一个。袁曙块头大,力气也大,担任捕俘手最好不过。来连队里挑人的侦察队长私下里也这么说。正式宣布人选的那天,于军突然约袁曙到帐篷后面的小树林里。
见面后,于军劈头盖脑就是一句:
“你想死么?”
“死鬼都想转世呢,什么也比不了活着实在。”
袁曙眼皮眨也不眨就回答上了。
“那调侦察队的事你别争了,让我去。我想死。这是几粒泄药,你吃下去装病就可以。”
“不行!”
“别怕,万一查出来,你把百事朝我这里一推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南南还等着和你同享洞房之乐,没尝过那滋味,死了也太可惜了!”
战前动员那一段里,连部图书室的军事小说特别抢手。有一本外国军事小说上面有一段话:可怕的不是你被打死,而是你就要死了,却不懂得生活,什么滋味也没尝过,这是最可怕的。我们为了生活而死,可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这话不知被多少战士用各式各样的笔作过记号。袁曙在昆明兵站休息时,问于军看过这本小说没有,于军摇头说没看。袁曙就将这段话背给他听。于军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袁曙仍充满遗憾地说:“早半个月知道要打仗,我非回家结婚不可。”后来,战斗中竞选突击队员,“我结婚了”,这一点,竟成了响当当的理由。
当时,于军对袁曙说出一句让人发怵的话来:
“如果不死,迟早我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
袁曙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听起,更不知如何说起。
“我将南南——将南南——”
“将她怎么了?甩了?杀啦?”
“没有。我将她那个了。”
袁曙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羡慕得要死。
“她到底同意提前预支了?你小子真有艳福,死也值得。”
“她、她已同别人结婚了。”
“怎么她也象婊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狗狼养的!同谁结婚了?”
“在我到家前不久,她和那个叫烂冬瓜的结婚了。”
“曾秀峰?他该三十五岁了,南南她才刚二十岁呀!”
“从前,他天热蹲在学校门口卖冰棒,天冷便卖甘蔗瓜子糖葫芦。那烂冬瓜的绰号还是南南给取的。可现在他成万元户了。”
“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回去,我原打算先将你的药给你父亲送去,刚到你家垸门口就碰上一位同学,他告诉我,南南已和烂冬瓜结婚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脑子里全乱了套,糊糊涂涂地跑到烂冬瓜家里,刚好只有南南一个人在家,后来就发生了那事。”
“她是不是自愿的?”
“不知道。”
“哭了没有?”
“好象笑了。”
“真笑还是假笑?”
“可能是哭。”
“这是什么话呀!”袁曙比于军更着急,“她抓你咬你没有?你将身子弄伤没有?衣服弄破没有?”
“不知道。”
“你必须弄清楚。若是说不清楚,你就等着坐三年牢房吧。”
“不!你让我去侦察队,让我去死吧!”
就在袁曙正发愣时,于军突然朝他腿上狠狠踹了一脚。袁曙疼得直打滚,躺在地上顾不了骂街时,侦察队长突然出现了。
“怎么回事?”
“报告首长,我与袁曙打赌,在这儿比武,谁赢了谁去侦察队。”于军抢在袁曙之前回答。
袁曙来不及辩解,侦察队长已拽住于军的手爽朗地说:
“好小子!就要了你!”
“别要他。他是独生子!”袁曙忍着痛说。
“我也是独生子!”侦察队长笑着回了一句。
于军去侦察队之前,连队奉命在一处山坡上挖两百座墓坑。于军细心地将一座墓坑修得整整齐齐,袁曙不解地问:
“只要能埋人就行,干吗要这般白费力气?”
于军郁郁地回答:
“假如我真的死了,就请你将我的一半埋在这里。在世没住过一天好屋好房,死后能睡个好点的墓穴,对自己也算是个安慰。”
于军就这么取代袁曙去了侦察队。在残酷的战争对抗中,于军非但没有死,反而在一个月之内接连立下两次战功。但是,在最后一个捕俘侦察作战中,侦察队被敌人发现了。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于军挺身狙击追赶的敌人,身负重伤后,拉响胸前的高爆手雷与扑上来的敌群同归于尽。在最后时刻,他在对讲机里和侦察队长说:
“请袁曙同志转告南南,就说我于军对不起她。”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