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梅在她特别忧郁的时候,总爱想,假如父亲李麻子没有拣到那袋子银洋,她这一生肯定会是另一种样子,因此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吃亏最大的女人。
父亲李麻子当年到死也不知自己吃了大亏,上了老当。
傅二爷知道时局难逆,天下将是共产党的,就忍痛变卖了大陆上的全部财产,跑到台湾去了,准备在那儿用红军婆儿和她的大女儿开座妓院,那收益或许可以抵得上水沟边的那几十亩薄田。
傅二爷当财主时是实打实的,李麻子当财主那一段仍是个穷光蛋。租子收上来之前的半年里,他和二女儿李爱梅一道,常常饿得冒虚汗,以前饿极了可以去偷去讨,当财主后讨饭这一招没法用了,只有到自己佃户家的田地里,去偷半生不熟的东西。遇到抓丁抓女人的官兵来了,李麻子依然得躲,幸亏傅二爷卖给他的那些空屋,多得象迷宫,遇急事,两人找地方一藏就行。
好不容易捱到田地里,该黄的黄,该白的白,该红的红,该黑的黑时,李麻子便开始和二女儿一同设想,待租子收上来后,该雇多少长工,该请多少老妈子,该用几个丫环,该使几个厨子,该养多少家丁,该找谁来当管帐的,该谁和谁作妻妾,甚至连养几条狗都算计到了,其实,李麻子没当过财主,一点经验也没有,他全是按傅二爷当初的样子来计划的。之所以老是议而不决,是因为他们拿不定主意,是比傅二爷的多一两个或少一两个,还是完全相同。
李麻子和二女儿花了半个月时间,将粮仓扫干净,又用黄泥将老鼠洞一个个地堵死,没有长工帮忙,直把他俩累了个半死。
正说歇两天,然后再出门去,吆喝从前傅二爷的佃户交租上来,不料世道说变就变了。
那天,李麻子在水沟边碰到一个佃户,那佃户一点也不像从前怕傅二爷的样子,大咧咧地对他说,过去的红军改成解放军后,重新打回来了。如今不兴叫民国。新来的侉子乡长不让人交租,也不许人收租。李麻子当时有点气,说你想赖租,我就将田收回来。佃户一点不怕他,笑一笑就走了。
隔几天,佃户说的那个侉子乡长找上门来了。
侉子乡长开门见山地问他红军婆儿的下落。李麻子吓得冷汗淋漓,想不通侉子乡长是怎么知道红军婆儿的情况的。他吱唔半天才扯了一个白,说红军婆儿让傅二爷勾结自卫队给抓走了。
侉子乡长不说什么,只是冷笑了几声。
这天,李麻子外出催租归来时,站在大门口,对着傅二爷贱卖给自己的几十间瓦屋发愣,忽然有人在耳边叫:
“李大叔,我张狗儿听了你的话,革命成功回来了。”
李麻子回头一打量,愈是发愣,心想这张狗儿怎么也象侉子乡长,一口一个革命成功?这无根无系的小光棍,十五岁就开始顶替人去征兵,到队伍上混一阵,瞅个空逃回来。然后再顶别人去队伍,然后再逃回来。就这么赚些被顶替人家的钱财,过着流里流气的日子,如何革命成功了呢?
张狗儿见他发愣就问:“你未必不认识我了?”
李麻子忙说:“认识认识,那天我拣到一袋袁大头,还是你帮我抬出水沟的嘛!”
李麻子看着眼前,瘦猫一样,穿着军装,背着盒子枪的年轻人,觉得有了依靠似的,说话时,声腔里尽是巴结味。
张狗儿又问:“你不是说那钱是为红军筹的饷么?”
李麻子讪讪地说:“你李大婶不是红军婆儿么,为她筹,也算得上是为红军筹吧?”
张狗儿整整军装说:“也是,也是。”
张狗儿表示同意,顿时让李麻子高兴死了。
张狗儿说:“大叔是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那天我按你指的方向走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解放军。这儿解放后,乡长知道我是本地人,就特地将我从部队要回来,作他的助手。”
张狗儿走时,许愿说自己一定要好好报答李麻子。
他俩站在门口说话的情景被好多人看见了,李麻子后来又将张狗儿送了很远一程,沿途经过几个垸子。
天黑后,他俩经过的垸子里的佃户,一个个都将租子送来了。李麻子看着谷仓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吃晚饭时,李麻子对二女儿说:“明天我就去买丫环,让你先当个真正的小姐。”
二女儿说:“有谷了,还是先舂些米吧,我不想再吃糠粑了。”
李麻子说:“也行,明天先舂米,后天再去买丫环。”
第二天春了一天米,黄昏时,李麻子让二女儿一人在屋里筛米,自己到外面转转。
出门走了几步,见张狗儿正在前面走,李麻子忙叫:“张同志!张同志!”同志这词儿是这几天才学会的,叫起来有些别扭。
张狗儿回头将脸一乌,说:“你这大坏蛋,谁和你是同志?”
大概是仍念着那点拨之恩,张狗儿再说话时,口气又软了些。
“乡长说,你现在是本地最大的坏蛋。唉,你若是穷光蛋该多好,怎么就想不通,要顶傅二爷的缸,去当大坏蛋呢?”
李麻子装作很委屈:“都是红军婆儿出的馊主意!”
张狗儿马上追问:“那卖红军婆儿的主意是谁出的呢?”张狗儿说话又凶狠起来。
李麻子小声回答:“那是傅二爷耍的花招。”
张狗儿说:“你别狡辩,解放军比红军还厉害,是千里眼顺风耳。你趁早给我老实地低头做人,不然,当心开万人大会枪毙了你。”
这时,李麻子的二女儿从屋里哭着跑出来,说是一大群老鼠抢着吃她筛的米,怎么也撵不走,连她的手也被咬了几口。
李麻子叹气说:“天下哪有同老鼠争米吃的坏蛋财主哟!”
二女儿一露面,张狗儿的眼睛都绿了。
张狗儿不知所云,痴痴地说:“是呀!是呀!”
到晚上,张狗儿又背着盒子枪转来了。
他敲开门,冲着李麻子吼道:“人家都开会去了,你怎么不去?”
李麻子说:“不是说我是剥削阶级,不准我去么?”
张狗儿说:“还没划成份呢,先去受教育。”
李麻子说:“一定去!一定去!”
张狗儿说:“现在就去。放积极点!”
李麻子指着二女儿问:“她可以去么?”
张狗儿说:“她留下,我帮她和你划清界线!”
李麻子一走,张狗儿就要二女儿搬张凳子坐到他对面,然后就对她说,她应该鼓起勇气来,站到革命阵营一边,交代李麻子都将浮财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女儿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傅二爷将值钱的东西都运走了。
张狗儿找了几间屋,果然什么也没有,只有大群大群的老鼠在四处乱窜。张狗儿回转来,便捏她的手,摸她的颈,抚她的脸,说是看看有金戒指、金手镯、金项圈和金耳环没有。这些地方,张狗儿摆弄得特别仔细,都将脸和二女儿的脸贴到一起了。张狗儿说她的手指是戴金戒指的手指,说她的手腕是戴金手镯的手腕,说她的颈脖子是戴金项圈的颈脖子,说她的耳垂是戴金耳环的耳垂。
二女儿说我的耳朵没有孔,如何戴得了金耳环?
张狗儿醉了似地说,象戴了,象戴了。
后来,张狗儿要她将裤子脱了。
二女儿吓得大哭,可是外面无人知道,几十间大屋哭不透。
当时,张狗儿掏出枪来往床上一摔,厉声喝道:“别处都介绍经验了,好多地主婆儿都将金子藏在胯裆里。今晚,我别处都不检查了,独独只检查这地方。”
二女儿知道没人能救急,只得嚎啕着解了自己的裤带。
张狗儿一边要她躺到床上去,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裤子。
二女儿顿时惨叫起来:“张狗儿,你别害我哇,我才十六岁呀!”
张狗儿说:“不检查清楚,你能划清界线么?”
二女儿说:“可你不能这么检查法呀!”
张狗儿说:“你想开点,我若拿了火钳捅那才真叫害你咧!”
二女儿无奈,死一样地闭上眼睛,一任张狗儿所为。
这么一检查,张狗儿性情翻荡,比当初遇上南下的解放军,不知高兴多少倍,忍不住趴在二女儿的身上,一声打倒,一声万岁,再接一声庆祝地喊起口号来。
李麻子刚到会场就被放哨的民兵用枪托撵开了。返回家时,隔着门板听到张狗儿在房里,将口号喊得山摇地动,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叫门,更不敢推门。
张狗儿一口气检查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他一边穿裤子,一边说:“看到你很清白,我很高兴,看来你家的确没有藏金银宝贝。我回去和乡长说说,不把你家划为恶霸地主,不过今晚这秘密检查的事,你谁也不能说,包你父亲李麻子在内。”
二女儿说不出话,只知道哭。
张狗儿开门出来,冷不防和李麻子走了一个面对面,他一惊,赶忙心虚地绕着走了。
李麻子一进屋就猜出七八分,而后看到床上的白斑红迹,他一点不怒,反而喜出望外地开导二女儿,说过去傅二爷那么富豪,那么逞能,也没闹支盒子枪插在腰上,张狗儿这小年纪就做到了,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总在乡长的鞍前马后,日后一定前程无量。还说,他这样待你,和洞房花烛差不多,就只少了一杯交杯酒,不比你娘,被十几名中央军按在石板上,排队轮着往死里干,那才值得哭。
说着劝着,二女儿慢慢歇住不哭了,从床里边扯出衣服准备穿上时,一支盒子枪露了出来。
张狗儿快活过了头,竟将枪给忘在枕边。
李麻子拣起盒子枪,想没想就往门外跑去。
一出大门,李麻子就高声叫道:“张同志,等一下,你的枪掉了!”
李麻子这一去没多久,二女儿就听到一脆一闷两声枪响。
二女儿等了好久也不见李麻子回。
等到下半夜,二女儿听见屋里屋外,沟上沟下,到处都是乡长那怪里怪气的侉子腔。
“开会咧,大伙都到水沟边开会咧!”
没过一会儿,从水沟方向传来一片口号声,说:“打倒恶霸地主李麻子!李麻子罪该万死!”
二女儿心里一格登,也管不了下身隐痛和床上的飞红未收拾干净,出门就往火把彤红的水沟边跑去。
就在李麻子捡到一布袋袁大头的地方。
就在李麻子和张狗儿前一回见面的地方。
就在几十年后将要枪毙强奸犯的地方。
红军婆儿的咒语显灵了。
李麻子被揭开了天灵盖,大字朝天地仰在沟底,白的脑浆红的血,溅了两丈远。
来的人很多,黑地里,四周望不到边。
站在中间发言的人,口号喊得很响,诉起李麻子的苦时,一个个都打不起精神,只是一回回重复着说,李麻子往日冒充红军讹诈人,坏了红军的名声。李麻子将红军婆儿卖了买财主当。李麻子还胆敢躲在水沟里,袭击革命的张狗儿同志,张狗儿同志机智勇敢地一枪将他打死,实在太便宜了他。
葬了父亲李麻子后,二女儿就到侉子乡长面前将张狗儿告了。
二女儿哭哭啼啼地将侉子乡长哭动了心,他叫来张狗儿,随手给了他一耳光,并怒气冲天地吼道:“让你翻身革命,不是为了让你也当恶霸无赖!老子真想一枪崩了你!”
张狗儿一点不慌,他振振有词地说:“是你让注意检查那地方的,你还说,东北的地主老财都让自己的婆娘这么做,他们大大的狡猾,以为共产党解放军爱名誉,不会检查那地方。”
侉子乡长说:“要检查也不是你这个法子。”
张狗儿说:“除了这样,未必还有别的方法?用别的东西,她会更冤的!”
侉子乡长说:“你这样可把人家闺女害苦了!”
张狗儿说:“谁叫她不往里藏些金子,若有金子在里面砥住,就不叫害了!”
侉子乡长忍不住笑起来。
张狗儿趁势要侉子乡长成全了他。
侉子乡长想想也有道理,恶霸地主的妻妾女儿,横竖是要分给没老婆的贫雇农,让李麻子的二女儿嫁给张狗儿,也就不冤红军婆儿曾革过命。侉子乡长真的回转来做二女儿的工作,说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饭,干脆与李麻子彻底划清界线,站到她母亲一边来,嫁给张狗儿也就等于参加革命了。不然,孤伶伶的一个女儿家,还不知要遭多大罪呢!
二女儿一听,稍稍想了一回,竟点头答应了。
洞房花烛夜,脱衣解怀时,张狗儿一边解她的裤带一边说:“你别想起心杀我,我是替你的红军母亲报了仇。你杀了我,侉子乡长就会杀你。到时候,红军婆儿回来找不见你,她会更伤心的。”
二女儿答应出嫁,的确是起了杀心的。但是入洞房后,一海碗猪头肉,香喷喷地熏得她犹豫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想主意,不知不觉就吃光了,张狗儿立刻从自己碗里扒了半片给了她。和父亲李麻子一起当了几个月的财主,连油星荤气都没沾过。一碗半猪头肉吃罢,杀人的念头也持续不下去,强硬不起来了。
二女儿勉勉强强地挨着张狗儿睡到五更,侉子乡长就敲窗子喊他俩起床去斗争恶霸地主。那些地主恶霸比父亲李麻子可恶多了,二女儿一听到控诉人说妇女遭侮辱的事,就联想到自己身上,所以口号喊得特别响亮。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县里的模范妇女,那个杀人的念头也就逐渐淡漠了。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