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将安邦孱弱的身子与那光绪年间制作的古老而又庞大的油榨作一比较,就会明白豺狗将安邦派到油房干活的用心。我初次见到油榨时人有些犯傻,那直径一米五的青桐木制成的榨身两人高、十几人长,一根悬在屋梁上的撞杠,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要吃力地喊着号子才推拉得动。豺狗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是如此,上任说的第一句话是请安家老祖世伯们放心,他只要当一天队长,就不让外姓人动古樟的一片叶子。
几年时间豺狗后悔了,抱着撞杠打了几年油安邦虽长不到自己那么高,却一点也不差似自己的壮实。知青们更后悔,他们常趴在后窗上,遥对着一日三遍拉二胡的安邦,将那首听不清歌词的曲调唱成:啊啊啊啊武汉啊,呀呀呀呀武汉呀,啦啦啦啦武汉啦,呜呜呜呜武汉呜。常常这样,二胡一开始拉得很激昂知青们嗓门一开却是几分忧伤,跟着二胡也忧伤起来,然后歌声更忧伤,再后琴声抽搐哽噎,最后歌声呜咽哭泣。县知青办要求我们集体户拿出新招提高士气并推广到全县。那天我在樟树坳上歇息、望着刀切一样的猫耳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在那上面弄出一条大标语来。上头支持我的设想,并答应动工的那天请人来拍电影。
回去一说拍电影,知青们激动起来,当晚二胡响时没有歌声去和了。
正快活时豺狗在门外喊。安大妈找我有事。猜不透豺狗那阴沉沉的脸,福禄祷禧四兄弟趴在凳面吃食有人进屋依然不抬头。安大妈似乎是讲个故事给我听,说她那年得了喉痈,豺狗想邀人下到猫耳崖半腰采几只石耳替她治病,族人都不让。那地方是牛背脊骨龙脉的头,樟树坳古樟是龙脉的尾。猫耳崖不能动土,古樟不能动木,这样便应了有头有尾。若动土便是无头有尾这还勉强可以,若动木则为有头无尾这就不吉了,如果动土又动木无头又无尾那可大不吉,安家人断不会允许的,为这不知打了多少场人命,豺狗的父亲就是在最近的那次械斗中伤了元气患病致死的。安大妈说当年红军在这儿大大小小的山上都修过工事,就只猫耳崖例外。
当县知青办主任在誓师会上赞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精神时,整个安家大垸静得象是一处原始人遗址。
初潮期间餐风宿露留下的后遗症,在又爬上猫耳崖半个月后再次发作了,要命的经痛使我只能留在崖顶照看保险绳。安邦有事没事总爱来此转悠,谁也没把握他不是安家人派来搞什么阴谋的。凿好了三个字,今天换了一个地方开始凿“山”字了。刚下去开劈工作面的几个知青忽然惊叫起来,崖顶上无论如何侧耳也听不清下面叫些什么。我不信任地望了望蹲在一旁的安邦,发现他的神色竟然有些紧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亲自下去看看。
一具人骨平放在一排从岩缝里长出的松树上。如果我能象现在想到的应该镇静些,就会从那仍挂在尸骨上的银项圈想到这人是谁。当初我很害怕地让人用钢钎将那人骨捣弄下去。银项圈却被一个胆大的知青收了起来。我们爬上崖顶,安邦朝银项圈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了。事隔两天这位知青在家轮休时,夜里被一个满脸涂得乌黑的人捆起来塞在床底下,集体户的东西被翻乱了,谁也没丢失什么就只银项圈不见了。发现人骨这天还在崖间采到三只石耳。
我回去处理这事,远远地看到垸前山坡上添了一座新坟,近了却见墓碑上写着安氏神女之位。只有安邦在新坟附近,我问葬的谁?谁死了?他异常敌视地死盯了一阵,盯得我不再希望得到答案赶紧向垸里走去。垸里家家门上挂着一串用红布拴着的古樟叶子。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刚结结巴巴对我说这是避邪,就被赶拢来的老奶奶一拐杖打闷了气。豺狗刚从田里回来两腿黑泥没洗,坐在哥哥们吃饭用的板凳上抽旱烟。安大妈接过我递上的石耳,默默地忍了半天终又忍不住开口说,你们动了土也罢,可干吗要将龙脉上放置的人骨扔得四散呢,这场灾难若躲不过去安家老少对你们有什么好歹,你们知青就算是龙蛋我也没法护了。
他们是在避我们这股邪气——就在这一眨那,我终于记起另外一只银项圈。中尉说过女交通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项圈,她一只儿子一只。什么也没处理,我便又回到猫耳崖上。如今住的草棚就搭在中尉曾经睡过的地方,夜晚常能感到中尉冰凉的体温,白日亦能见到中尉的衣襟在坟坵上飘忽。知青们问我事情处理得如何,我没作回答却讲起中尉讲过的故事。故事讲完他们迷惑得将别的事全忘了。
当然,我不会说出我的中尉,只是说在不理解这个故事以前,不要再追究银项圈的事。但我却允许自己追究,几年之后,第二次离开牛背脊骨离开猫耳崖离开古樟,回到省城考上大学再经过毕业分配重新跨入社会,这段时间我从没有放松过追究,最终真的找到了线索。我鼓起勇气走进父亲的老战友那加厚地毯客厅,看着那经常在屏幕上出现的德高望重的面孔,我还是把梦里梦外的中尉的一切都说给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听我说完中尉的死,然后转身站起将一只厚实的背脊永远地对着我。长者心脏病猝发死在我离开的第五天,当时前线的电报告诉他,他比儿子还疼爱的一位排长失踪了。死前他说将他所有的遗产全捐献给这位排长的家乡。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