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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们香港见 刘醒龙 7465 2021-04-06 06:19

  国庆节前,我在紫貂公司见到了老十一。

  在他的身旁很亲密地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我以为那是他的妻子。

  老十一暧昧的笑容使我认识到自己错误。

  后来我看见一个更年轻的女子架着二郎腿冷冰冰地同他说话。

  见到我时,她毫不避讳地甩一个媚眼过来当作打招呼。

  我以为那是老十一的债主,结果我又错了。

  那女子正是老十一的第六任妻子紫貂。

  说来难以置信,老十一几十年中结过那么多的婚,娶过那么多的女人,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当着我的面,老十一同最新的妻子谈论的话题,竟是怎么去同济医院做一个试管婴儿。

  他对紫貂说,他无法容忍将来的家谱会在自己的名下写着无嗣二字。

  像大学三年级学生的紫貂刚说她不是专为他生孩子的机器人。老十一就告诉她,你只有这一条路,否则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只是要个女人陪着睡觉,我是不会这么劳神费力地操办什么婚礼的。

  老十一说过的话还在屋子里回响,我便感到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又该换一个妻子了。

  老十一果然说,我是离过五次婚的男人,再离一次婚就可以破自己的纪录了。

  我以为紫貂会因此恼怒,哪知她反而妖艳地笑起来,而且真的很开心,一下子扑到老十一的身上,用乌红的嘴唇将我的堂叔吻得落花满面。

  紫貂说,我本来是想给你留点面子,不在外人面前掉出你的老底子。

  如此一来她只好继续实话实说了,紫貂说,你银子现在挺牛,可金子太熊了。

  老十一大笑起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懂女人的。在社会生活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一个懂得女人的男人会使自己的人生增加许多幸福的因素。我们的父亲曾明确地告诉过母亲,不要奢望他会去理解女人那么多的小心眼里在想着什么。从这一点来看,父亲一生生活得并不是太幸福。

  在从省城返回老刘家垸的半路上,我们的父亲碰到一辆雪弗莱轿车正在炮火炸出来坑坑洼洼中爬行,父亲冲着它做了好几次鬼脸。车上的人只是探出头来瞪了一眼,没有谁跳下来张牙舞爪。父亲突然有了一种满足,情不自禁地想起大华布厂老板的哑巴女儿,如果那一次自己接受了她的电影票,老十一不要说成为她的丈夫,就是想喝她的洗脚水都不可能。

  我们的父亲后来又追上那辆雪弗莱。

  雪弗莱停在路边,从它的身边走过,一点动静也觉察不到。我们的父亲已经走出十几步,想一想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忍不住转回来,趴在车窗往里看。车内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对着四只轮胎瘪了三只的雪弗莱愣了一阵,转身跑到路边的山丘顶上努力地往四周看。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车上的人像是变成了蚯蚓,钻入地下不见了。父亲快步下山时被一根荆棘绊倒,连翻了几个跟头。他爬起来连身上的灰都顾不上拍,便一头钻进雪弗莱轿车里,狠狠地坐在方向盘后面。父亲见过大华布厂老板的哑巴女儿如何按响车上的喇叭,那个女人每一次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让车上的喇叭响得惊天动地。父亲将手压在方向盘中央,让雪弗莱像按在屠凳上的猪一样,扯着肝肠嘶叫。

  就在这时,我们的父亲发现后座上有一只漂亮的小盒子。

  他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拿。

  小盒子里有一只极小的雪弗莱轿车,细看过才知那是一枚女子用的发卡。

  我们的父亲不管是先前还是后来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卡。我们也是这样,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到父亲的办公室去,我们的目的本来只是想要从他那里找上两本好看的小说。由于父亲当时不在办公室,被他宠坏的大姐毫无畏惧地打开了那只被我们一致认为藏有秘密的抽屉。在大姐惊讶的叫声里,我们看到了那只被父亲珍藏着不肯示人的雪弗莱发卡。直至今天我还能感到那小得可人的雪弗莱在心中的震动,在我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时,我脑子里从始至终都在遗憾,现在无处能找到老式雪弗莱发卡作为馈赠礼品。

  我们的父亲还发现,雪弗莱发卡夹着一张小纸条。

  小纸条上用两个娟秀的字,发出恐怖信号:危险!

  我们的父亲将那写得极美丽的两个字看了好久,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在他突然想起国老师的话。父亲从车上跳下来继续往郑仓方向走。他刚走出一百步,身上突然一抖,好生生的头似乎山崩地裂地爆炸了。一只火球自天而降,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后,顺着山坡滚出很远。父亲终于看清那是一只轮胎,接着又发现身后那辆雪弗莱已成了一堆碎片。

  三个月之后,我们的父亲将这段遭遇向新政权作了详细汇报。过了一年,组织上突然要他将遭遇雪弗莱的时间向后推迟几个月,交亲怀着对旧政权的深仇大恨庄严地同意了。正是有了这样的依据,新政权果断而有力地对罗甜的父亲实施了镇压。父亲在人生的情爱里对罗甜的错过就此开始了。

  在所有由父亲亲手填写的个人履历表上,我们的父亲认为有意义的第一个工作日从来都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也是黄冈全境旧政权被彻底摧毁、新政权明明白白地建立的日子。

  雪弗莱上暗藏的定时炸弹只让雪弗莱粉身碎骨,它对我们父亲惟一的影响是让他在心神不定中改变了自己的行程。父亲用手紧攥着那个雪弗莱发卡,迎着夕阳恍惚地走了一阵,待到他发现自己偏离了回家的路线后,他已经不想放弃到黄州城里看看的念头了。

  国老师关于轿车所言的印证,使我们的父亲彻底相信了他的话。以父亲对黄州的熟悉,他决定大胆地寻找国老师所说的组织。父亲进城的第一天黄昏就在名为八卦井的巷子里,发现一个正在张贴反对行将倒台的旧政权标语的女人。他兴奋地冲过去,不料,那女人突然对着他的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并趁父亲几乎被一口气憋死之机,飞一样跑不见了。

  按照母亲的观点,我们的父亲除了对组织的无限忠诚,不管年轻还是年老,都无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她与父亲的结合完全是出于对组织的共同信仰与依赖。年轻时的父亲除了留下一些故事以外,就只有雪弗莱发卡。

  母亲评价父亲,从来不提雪弗莱发卡,那是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或东西。

  我们的父亲在黄州城内周游,怀里放着大华布厂老板送给他的两块大洋。在八卦井遭遇的女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身份不俗。父亲用他怀里的两块大洋作胆,来到城里那些有身份的人常去的地方,希望再碰上那个女人。

  就这样,我们的父亲在不经意间,遇上一个在对女人的单纯审美中,从此再也无人能够超越的女子。父亲在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地方出没,很自然地引起旧政权的注意。那天黄昏,我们的父亲在一处可以忘掉时局的茶楼外突然遭遇几个便衣的袭击。那些便衣上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搜走了他仅有的两块大洋。便衣们感兴趣的还有那只装着雪弗莱发卡的小盒子。他们挥舞着那张写着危险二字的纸条,将父亲当成了危险分子。他们吆喝着让父亲跟他们走一趟。那个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突然从不曾被父亲注意的角落里走出来。

  她对那些便衣说,我们的父亲是来找她的,那张纸条也是别人托父亲送给她的。

  年轻女子不仅将小盒子里的发卡模样说得一丝不差,还说出了父亲不曾注意到的发卡背面的两个字——罗甜。

  便衣们在年轻女子不容置疑的目光中唯唯诺诺地走开了。

  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那个年轻女子用了大别山下的罗田县作名字,我们还以为父亲用地名赐予子女作名字的习惯源于这个年轻女子。等到我们弄清是罗甜而不是罗田时,已经无法全摆脱这个叫罗甜的女人对我们家庭生活的影响。譬如,小时候当心里认为父亲对大姐有些溺爱时,我们就会想父亲一定是潜意识里还在怀念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女子。

  罗甜让我们的父亲跟她走。父亲看她一眼后,扭头走自己的路。罗甜在身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连连叫站住,父亲完全不在意,继续一个人埋头往前走。罗甜追得太急,她上前扯住父亲的衣襟,脚下无法站稳,一下子倒在父亲的肩膀上。这么好的女子与自己贴得这么近,父亲的心性终于乱了。

  不久之后,这对年轻男女开始谈婚论嫁。

  罗甜坦言自己本来对父亲毫无感觉,是父亲的肩膀让她突然有了那些纨绔子弟从来无法给予她的安全感。我们的父亲同样坦言,那些富人子弟见局势不妙,纷纷南逃,罗甜周围没有了往日的欢娱气氛,在这样的情形下,才会注意到自己。

  我们的父亲再次扭头跟上罗甜进了汉川门附近一幢外观看上去很平常的房子,他终于彻底失去将罗甜当作平凡人家的女子的信心。罗甜问清这盒子的来由,忧郁地对父亲说,是她的表妹救了父亲。这只雪弗莱发卡本来是她的心爱之物,表妹一家往南撤走时,她将它送给表妹作为纪念。父亲住在罗甜家的十几天中,只是在半夜里听见过罗甜父亲的声音。他一直猜测不出罗甜父亲的身份。罗甜每天都要去一趟他们初遇时的那个茶楼,听那些喝茶人对时局的议论。其余时间则完全呆在家里,让我们的父亲给她讲些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情。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前的一个深夜,罗甜忽然来到我们的父亲房中,冷不防地说,你要找的那些人就在郊外,明天我送你去找他们吧。

  我们的父亲在沉默中明白了她话里的所指。他对她说,你放心,我会想一切办法保护你的。

  罗甜慢慢地抬起左臂将一只美得如同玉雕的手背送到父亲眼前。父亲忍不住说了他这辈子最没有原则的话。告诉罗甜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冲着她如此美丽,就不该有人伤害她。父亲没有碰那已经挨着他的嘴唇的手背,他对罗甜说,你这么好,天生要过幸福的日子。

  罗甜再次出乎意料地说,如果你看得上我,我愿意现在就嫁给你。

  我们的父亲被这话吓了一跳,他不敢再接话,一个人在后院里一直呆到天亮后才进屋。罗甜在送父亲出城时再次说,她昨晚所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父亲在罗甜的护送下轻而易举地穿过重兵把守的汉川门。出城不到一里,他就碰到那些三天后就接管了黄州城,建立新政权的人们。父亲对他们说了自己的经历后顺利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因为是本地人,又在省城当过工人,我们的父亲在黄州守军投降后的接管过程中得到了重用。同时他也在从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人的点头哈腰中,第一次体会到,是组织给予了自己二十多年来总想得到,而又一直不能得到的一切。

  我们的父亲甚至有保留地认为罗甜那份意想不到的感情也是首先冲着他们组织来的。

  这也是我们的父亲日后那些种种不可理喻举动的最早苗头。

  黄州一被接管,罗甜父亲的身份就暴露在我们的父亲面前。

  作为旧政权中的显贵,新政权对罗甜一家基本上还算客气。那些对新事业新理想有过坎坷经历的老资格的人,特别对他们礼貌有加。倒是像父亲这样初出茅庐的人会不时去给他们来点小麻烦。父亲被新政权选为与罗甜父亲这样一批人直接打交道的联络员。更让他有理由经常同罗甜见面。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常去罗家,一直没时间回老刘家垸。

  秋冬之交时,爷爷扛着一捆甘蔗来黄州看望我们的父亲。父亲站在八卦井的井台上,他已经习惯用手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同人说话。父亲大着嗓门问爷爷他可不可以娶罗甜为妻,就像演习着日后在万人大会上作报告。爷爷让父亲去将罗甜带来看看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他那并无过人之处的儿子,会被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爱上。爷爷坐在八卦井上等待罗甜,心里还盘算这一捆甘蔗要不要全给她,作为未来公公的见面礼。

  铁了心要嫁给父亲的罗甜远比这些粗糙的男人聪明,她特意换了一件很旧的衣服来见爷爷。

  就这样罗甜还是将爷爷吓住了。

  罗甜尽力同爷爷说话,样子还有点套近乎。

  爷爷只顾低头往八卦井里看。

  罗甜说到没话说了,爷爷才不着边际地开口说,到底还是八卦井的水好,用八卦井的水做豆腐,再热的天气放上两天也不会馊。

  罗甜忧郁地往回走时,爷爷将她的背影看了又看,然后才告诉父亲,这个女子不能娶,娶了她刘家就会遭天打五雷轰。罗甜的牙齿比一般女人乳房还娇嫩,一看就是喝洋参茶而不是啃甘蔗的料。爷爷说如果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女,哪怕要用绳子套他也会帮着我们的父亲将她娶回家,可惜罗甜不是仙女而是人间最好的女子,我们刘家的人要再积一百年德,才能享受得起。享受不起的东西,硬要拿来享受,那是暴殄天物,就算没有当即遭天遣,日后也要慢慢短许多阳寿。爷爷将那捆甘蔗送到新成立的专员行署,让父亲的同事和上级啃了个欢畅。

  在外闯荡几年,我们的父亲成熟了许多。爷爷的话并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况且新政权以其特别的魅力,在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里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逢谈起这类话题时,总是充满着自豪。这一点不但是父亲的嫡出子孙、就是那些从来对父亲这一代人怀有敌意的某些个人,也不时露出马脚,表示着对我们的父亲的敬仰。父亲献身的组织,用其强大的凝聚力,彻底地溶解了它的成员们的生命与意志,整合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的集体生命和集体思想。

  黄州城的老人如今还能记起,几十年前,有个美丽的女子在黄昏时伴着一个腰匝皮带、头戴有檐帽的新政权官员,在汉川门一带散步的情形。那时他们将这种标志由衷地当作自己的新生与解放。这对年轻男女就是我们的父亲和他那最终没能成为妻子的女友罗甜。

  同罗甜交往一年后,我们的父亲正式向组织提出了恋爱结婚的请求。在组织上迟迟不给答复期间,基础完全巩固的新政权与罗甜父亲这类人之间的蜜月,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我们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与罗甜共同生活的新脸盆与新毛巾,他没有料到组织会否决自己的选择。组织以劝阻的形式同我们的父亲谈话的同时,还命令我们的父亲带人去逮捕罗甜的父亲。

  在这弥天的艰难面前,我们的父亲愣了五分钟。

  实际时间也可能比五分钟还要短。我们的父亲两只脚后跟碰了一下,抓起挂在墙壁上的手枪大步走出门。等到三人当面,我们的父亲对罗甜说,他得带走她的父亲时,眼角还是湿润了。倒是罗甜更镇静,她依然问我们的父亲,婚事定在哪一天办。父亲不忍心让罗甜承受双重打击,没有给予正面回答。罗甜的父亲在黄州城里到底犯有哪些该杀的罪过,有关组织掌握得并不好,他们掌握最好的是这个人必须杀掉的原则。

  在原则之下,我们的父亲所经历的雪弗莱爆炸案,顺理成章地成了可以公之于众的文告。

  在黄州城外公开处决罗甜的父亲时,我们的父亲发烧躺了三天。

  罗甜来看过他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成功了。

  罗甜用哭红了的眼睛告诉我们的父亲,他其实完全没必要如此无条件服从。

  我们的父亲用手指着门口,虽没说出话来,其意思绝对明白地挂在手指上。

  我们的父亲是要罗甜滚出去。

  过了几天有人代表组织就将母亲介绍给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母亲结婚时,父亲刚刚被提拔为科长。

  我们仅仅知道,罗甜现今孀居北京。离开我们的父亲后不久,她被一位从北方来的资深人士看上,黄州这边负责派人将她送往北方。从黄州到省城这段路,罗甜坐的正是从旧政权那里缴获的惟一一台老式雪弗莱轿车。

  一九八四年,县里曾经三次要我们的父亲到北京去,以期同罗甜建立某种联系。

  父亲断然拒绝了。这是他头一回说:不。

  经历四十余年的检验,我们没有发现父亲母亲的夫妻生活中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有五个孩子,想将不愉快的事瞒过这么多的眼睛是不可能的。至于罗甜是不是我们的父亲奉献出来的一份祭品,我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们可以说老十一刘声东,因为他喜欢有人来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我们的父亲结婚时,老十一已经在经历第二个妻子了。在大华布厂老板的哑巴女儿分娩时,无法抗拒地与怀中的胎儿同归于尽后,老十一又娶了老板的小姨子。不过他们的蜜月也长不了,公私合营运动一完他们就离了婚,跟着老十一便同一位前夫在抗美援朝时牺牲的女人成了一家。

  总之,老十一是与我们的父亲对应的另一类人,他活的是另一种滋味。 我们香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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