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些故事演绎在我真正的老家黄冈。
离黄冈的中心黄州城三十里有座回龙山,山脉东边的丘陵中有个老刘家垸。以我们的父亲为下限,上溯十六代中的先祖都出生在与低矮山丘相配匹的简陋小屋里。从一世祖昌一到父亲这一辈,如此多的岁月空有积淀而没留下丰富的层次,一切的记忆和一切的现状,几乎没有区分,任何将其区分开来的念头都是妄想,任何将其区分开来的行动都是徒劳。惟一与众不同的是,以老刘家垸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的对父亲与母亲称谓的不同。这一带的人一直将父亲叫做伯,将母亲叫做婆。
被我们叫做伯的生身父亲生于一九二五年的某天。几乎在同一时刻,堂叔刘声东在隔着一道篱笆的另一间屋子里发出他的第一声啼哭。垸里的人在注意到父亲的问世后许久,才发现这个日后被简称为老十一的婴儿的降临。老十一的哭声阴阴的,似乎不愿意怎么用力,但是他非常会选择时机。父亲从他发第一声开始就注定了这一辈子是个心计不足的堂堂汉子的命运。他在老刘家垸的老屋里,非常投入地将自己哭累后迅速安静下来。这时候,黄昏的风正徐徐地从微微隆起的小山上刮下来,像是带来了天上的安宁。老十一选择的就是这样的时机。他不用努力去学虎豹吼叫,他的叫声比小羊的呻吟还动人。老十八第一次从黄冈老家来见我们的父亲时,就对我们说,刘家有出息在外面工作的人中,老十一是最聪明的人,而我们的父亲则是最不聪明的人。但是——老十八用很重的语气说出这个转折词——我们的父亲人品之好,老十一就是爬到梯子上也比不过。
黄冈一带至今还保持着家庭织布的传统。那种土布最合适做冬天的内衣。它在崭新的时候并不好,甚至还让冷风肆意地往脖子里灌。洗过几次以后——当地人叫做洗几出水,粗纱一变软,便越穿越舒服,越穿越接近它最早的云朵棉花模样。现在的诗人只能写纺织女工,对于男人织布,诗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黄冈的男人会织布以老刘家垸为代表,在老刘家垸又以爷爷为代表。爷爷从三岁时就会将细线穿进梭子时,刚刚五岁,小脚还够不上布机的踏板,就开始上布机织布。爷爷长年累月低头趴在布机上,还不到三十岁,脖子后面就长出一只碗口大的肉球。老黄冈人都知道回龙山西边有个开布厂的林庆佛,现在的黄冈人知道林庆佛,是因为此人有个儿子后来让世人叹为观止。那时林庆佛从回龙山的西面找到回龙山的东面,跑了两趟才见着我爷爷。爷爷在世时曾说起这件事,他说他丝毫没有想摆谱的意思,是我们的父亲在私塾里同先生闹别扭,先生要的米我家本来已经给足了五升,却偏说只有四升半,父亲要同先生比比量米的升子。被惹恼的先生用戒尺打了我们的父亲一下,父亲反过来踹了先生两脚。其实父亲生在爷爷的家里,辍学是迟早的事,爷爷本来就无力供他的孩子读书。爷爷去同私塾先生谈判,目地是想要回刚交出去的那些米。林庆佛见到我爷爷时,用手摸了摸他脖子后面的肉球,叹息一声,说果然是名不虚传,当下就要爷爷跟他走。
爷爷后来常回忆这段经历,任凭世风怎么变幻,心里都没改过林庆佛家都是好人的看法。
爷爷还用手在我们的脖子后面比划过当初林庆佛是怎样摸自己的。
爷爷喜欢那样,是因为有钱的人第一次对他如此和善。
爷爷的手落在我们的脖子上时,让我们老觉得当年林庆佛的手是在摸着一头牲口。
爷爷翻过回龙山将我们那没有福气读书的父亲带到林家大垸,完全是穷人家的小心眼,能混到一顿吃,就坚决不让嘴巴闲着。不到十岁的父亲可以按惯例在爷爷的东家白吃三天饭。爷爷恪守这一点,他在第三天晚饭后就将我们的父亲送到垸边。父亲踩着星星翻过回龙山,回到老刘家垸,在三更时分大声叫着家里的人,日后成了老家的一桩美谈。那时的回龙山上森林茂密,虎豹豺狼什么都有,父亲居然没有受任何惊吓,也没因黑暗看不清路而将身上哪儿摔破。
在老刘家垸本家的人的眼里,这是我们的父亲会有出头之日的吉兆。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的父亲一直像爷爷那样给有铁布机的人家织布。找不到这种活时,他就在家里摆弄那台爷爷用别人不要的旧零件拼装起来的木布机。只要有机会老十一就来找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哪怕讨米要饭也要比个高低。
爷爷在林庆佛家织布一直到平型关战役后的第二年。
日本人对湖北的进攻是促使爷爷离开林庆佛家的根本原因。
日本人出现之前,我们的父亲在回龙山这边碰到两个可疑的人,问是否有小路通向山的那一边。
我们的父亲说,有条小路但不能走人了,看护林家的侦察兵在小路上埋了许多地雷,专门对付那些想偷袭林家大垸的特务汉奸。
我八岁时,父亲在他如今生活的县里当区长。区礼堂第一次放映电影《地道战》。看完电影,大姐就在家里学着唱那首曾经美仑美奂过的电影歌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我和弟弟则在一旁学那电影中的汉奸。爷爷忍不住说,电影是在瞎演,汉奸根本就没有那样丑陋,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很标致,而且比不是汉奸的人有学问。他还举例说父亲当年险些抓住的那两个汉奸,简直就是美男子,不用穿戏装就能上台扮演总招富人家小姐爱慕的书生。大姐问父亲,爷爷的话对不对,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红嘴白牙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我们的父亲遇到那两个随后证明的确是汉奸的人时,一旁相伴的就有老十一。他一边同这两个人搭话,一边悄然让老十一到老刘家垸里报告大人们。那时,老家的人受平型关战役胜利的影响,天天操练怎么抓特务汉奸,从垸里冲出来时,个个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只有少数几个人是从大路上明明白白闯过来的,更多的人利用老家田野上至今还长得十分茂盛的一蓬蓬芭茅,悄悄地完成了一道严实的包围圈。两个汉奸发现情况不妙,先将父亲的手反拧到背后,且逃且退躲藏到刘家一世祖昌一的墓地里。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父亲在那片墓地里养着一只貂猪儿,父亲被劫持到墓地后,瞅空掀开一块石头,貂猪儿窜出来,第一下蹦到我们父亲的身上,第二下就蹦到一个汉奸的身上。汉奸需要腾出手来对付貂猪儿。我们的父亲连滚带爬地逃开时,顺手抢得一支手枪。这是八年抗战中黄冈境内缴获的第一件日伪武器。我们的父亲逃出不远,天上出现几架日本人的飞机。飞机在头顶上转了一圈,其中一架一头栽下来。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黑乎乎的炸弹像牛粪一样砸在昌一祖宗的墓碑旁,发出天崩地裂的震撼。日本人的飞机消失之际,两个汉奸也消失了。我们的父亲第一个冲进炸弹炸出的大坑,他将手伸向嵌在昌一祖宗墓碑上那块巴掌大小的弹片时,弹片还是滚烫的。父亲被烫得大叫起来。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农历七月十八,爷爷说,鸡巴日的飞机不仅炸了我们老刘家垸,还炸了团风镇,死伤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我们的父亲缴获的那支手枪,随后就被上面来的人音讯全无地收走了。
三天后爷爷回到老刘家垸家中。从省城和黄州先后来了几批人,秘密通知林家的人往长沙撤退。林庆佛很想带上我爷爷,可林庆佛带不走爷爷家里的妻子儿女。月黑云低,风声鹤唳,爷爷将林家的人已开始逃难的消息从林家大垸一路传播到老刘家垸。爷爷说的真话让当局极为不满,他们成天叫人盯着我们家,这使爷爷本来打算带着全家躲进山里的企图破灭了。这年的九月初一,日本人从四面八方同时占领了老刘家垸周围的上巴河、团风和黄州。那些真正的汉奸全部浮出水面,爷爷这才现出清白之身。多年后那些逃难的人返回家园,说起他们所受的苦,已经差不多长大成人的父亲感慨,自己家没能事先逃离沦陷区其实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父亲他们所吃的苦头并不比别人多。
到了一九五三年,林庆佛从北京托人捎信到老刘家垸,希望我爷爷尽快到北京。
林家这时已不需要织布的长工了,他要爷爷去给他们家当勤务。
林庆佛说得很清楚,家里还有年轻的保姆和勤务兵,需要让爷爷做的事并不多,爷爷去了主要是和他说说话。外面的人都不喜欢听那开口就是高腔高调的黄冈土话,已经进入暮年,思乡心切还能不喜欢。织布的人,忙的只是手和脚,嘴巴总有空,又因为布机很吵,要说话就必须用更大的语音,爷爷嗓门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林庆佛老了耳朵不好使了,只有爷爷的黄冈土话才能对得上他的耳力。
这一次是我们的父亲要爷爷拒绝的。父亲认为这是新的剥削。
在失去林庆佛剥削的那段日子里,爷爷带着他的妻儿过得很惨。爷爷一年中有十个月找不着活干,家里那台可怜的木布机更是总不见响,偶尔有响声,也是爷爷在用空梭子无奈地教我们的父亲织布。父亲用以告诫我们的讨米要饭的经历就是发生在这一阵。
整个青春期都得去讨米要饭,这对父亲的一生影响实在太大了。
所以那些使他改变了讨米要饭命运的人和事,注定要影响他的一生。 我们香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