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在车棚里放好自行车,拎着一只皮包往办公楼里走时,大家都用一种猜疑的目光看着他。老吴开始没注意,后来发觉了,他心里不明白也反过来用目光猜测别人,直到同坐一间办公室的老郑对他说破情由,他才讪讪地用手指揩了揩满头的汗珠。武汉的天气比他原来工作的小城常州要热不少,他一直不太适应,出的汗总比别人多。可现在夏天早过,秋天也来了不短的时间,一般骑车上班的人都是整整齐齐地穿着衬衣打好领带,有车接送的人则披上了西装。所以,这无论如何不是个流汗的季节。老郑一说破后,就有人关切地问他这一大早忙什么去了。老吴忙解释说,自己什么也没干,吃完早点就出门往单位赶。说着话大家进了电梯。老吴还要说,见大家忽然都不作声了,一扫眼见单位一把手和他的秘书松松地占着半个电梯间,他也赶忙勒住舌头。电梯升到二楼与三楼之间时,一把手忽然冲着老吴开了个玩笑,说老吴早上一定背着老婆子干了件什么坏事。大家都跟着笑,老吴只好也笑一笑。没等大家笑完,一把手就走出电梯。老吴望了望三楼走道上铺的羊毛地毯,正想对老郑说点什么,待望见老郑瞅着那被缓缓合上的电梯门一点点隐去的羊毛地毯的眼神时,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电梯处的人说,如今汽车越来越不敢撞人了。
电梯升到八楼以后,里面只剩下老吴和老郑,在向十二层爬的途中,老郑关切地问老吴到底是不是有什么事,一大早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人多车多会出事的。老吴坚决地说什么事也没有,那汗是想走快又走不快憋出来的。老郑当即表示怀疑,他认为大城市的路比小地方好走多了,只要揣摩出窍门,几乎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没有可能与不可能,老吴看着显示版上不断变幻的红色数字说,那路口的红灯谁能躲得过,那手拿红旗牵着根绊马索一样绳子的老太婆又如何能躲过。老郑不屑地说,如果你连这点都不能应付,还怎么在这个城市里混。
说着话,他们从电梯里出来,在走廊一侧找到自己的办公室。老吴正要掏钥匙开门,老郑抢先一步,只听门一响,办公室的门就开了。老吴往里走了几步后,发现有些不对头,以为是自己走错了门,再一看自己的办公桌还在这屋里,只不过被挪了个地方,从窗户边搬到了门口,他勉强在新位置上坐下来,又发现一向放在老郑桌边的开水瓶也被放到自己桌边。这间办公室坐四个人;看着另外两个人也进了屋,老吴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一齐指向老郑,说是他出的主意。老郑这时拿了一只茶杯走近来,拎起开水瓶往杯子里倒水。他边倒边说,自己最近认识了一个气功大师,他将这办公室的四人情况都说了后,那气功大师就算出他们各自的吉祥方位,他认为这对大家都是好事,就趁着下班时,独自将四张桌子挪了挪。老郑只顾说话,将杯子里的水倒多了,冒着白气的水,淌满了半个桌面。老郑哎哟一声,用几个指掐着杯子走回自己的坐处,之后就嚷着往医务室去了。老吴用抹布揩着桌上的水,水还很烫,拿抹布的几个指头都有些疼,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后,一起身便往隔壁去找处长评理。老吴在处长的办公室里站着,说老郑这样的搞法哪像是一个革命干部,还是十几年党龄的党员。老吴补上一句自觉有份量的话,处长竟笑起来,说老郑就是鬼点子多,笑过之后又劝老吴不妨试试,移桌子是小事,举手之间就能办好的,如觉得不合适,依然搬回去就是。老吴发现处长的办公桌也调了方向,一时无话可说。正要走时,处长叫住他,说处里要提拔一名副处长,问他觉得谁合适。老吴想说只有自己最合适,无论资历、文凭和工作能力,别人都无法比,特别是老郑没法比。但老吴说不出这种话,正犹豫时,处长告诉他,老郑说只有老吴是最合适的人选,老吴听了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郑会在背后力荐自己,虽然他知道这不一定是老郑的心里话。
回到办公室不久,老吴就连续接了三个电话,都是找老郑,那些人神神秘秘地不肯留话,只说过一会儿再打过来。老郑一去之后,快十一点钟才回来,一进门脸上就放着油光,问他有什么喜事他也不说。直到中午吃工作餐时,一名清洁工冲着老郑点头后,才慢慢弄明白,老郑上午根本没去医务室,他借给清洁工搬东西时,从电梯里进了一般人轻易不去的三楼,还进了一把手那秘书的办公室,聊了一上午。于是老吴逮着机会单独问老郑是不是已把那副处长的职务划归自己名下了。老郑马上反问老吴是不是怕那桃子被别人吃了。老郑说桃子只有一个,就看哪只猴子会爬树。老吴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下午五点半钟一到,老吴又开始往回赶。在路上走了五十分钟,到家后,他正要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老婆铁青着脸走过来一把抢过那遥控器,隔着房门,扔到卧房的床上。老吴一闻,屋里没有饭菜香,以为老婆又在为她的工作问题没落实而生气。便起身到厨房里忙碌起来。他刚进去,老婆也跟了进来,而且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像是用鼻子在嗅什么。老吴一下子明白了,他一生气,扔下手中的菜刀,回到客厅重重地坐下。老婆见他如此模样一下子便来劲了,扯开嗓子要他坦白下班后到底干什么去了,别人只需二十分钟的路,他却要走五十分钟。那半个钟头是不是去会相好的情人了,不然不会如此匆忙,满街骑车上班的人就他一个人浑身冒虚汗。老吴一摔茶杯,张嘴同老婆干上了,他要老婆将狗鼻子再伸长些,仔细嗅一嗅身上哪处有别的女人气味。老婆骂他一身狐臭将别的盖住了,不然她早就发现了。老婆以前在黄州一家工厂里当化验员,鼻子的确好使,那时他只要同女人站近了说说话回家后也瞒不过老婆。不过那时他上下班身上都没有出汗。
吵得正起劲时,外面有人敲门。老婆开门放进来的人竟是老郑。老郑说他有事正从这儿经过就顺便上来看看。接着就谈到老吴老婆的工作问题,老郑教他先找个单位办个假接收手续,将人和户口先弄进武汉再说。老吴对老郑的话非常不相信,认为这种事不可能作假,老郑对他说现在连处长都可以作假,天下的事便不可能太真。说了一阵后,老郑看看手表便要走。这时,老吴的老婆突然问老郑上班下班在路上要走多少时间,老郑说十五到十八分钟,不会少,也不会多。见老婆的眉毛又竖了起来,老吴叹口气说,自己也不明白,同样的路自己走起来就长那么多,老郑又一次看了看手表,匆匆地说,待哪天有时间,他来帮老吴会诊一次。老郑只让老吴送到门口。老吴在窗口看见老郑从门房那里拿出一只包,放在自行车后面,往隔街的那片建筑标准比周围都高一两个档次的小区走去。
两口子在床上头挨头睡了一觉就没事了。老吴还是像以往那样上下班,只是天越来越冷,身上的汗出得一天比一天少。老吴约了好几次,要老郑抽空陪他将上下班的线路走一趟。老郑嘴上答应,却总不见行动。办公室的另两位同事就劝老吴别痴想,老郑不会将他的看家本领教给别人。
又过了几天,上面发了一个文件下来,老郑真的当了副处长,别人都替老吴抱不平。老吴心里正不舒服,老郑对他说,自己明天一早先到老吴家,陪老吴走走那条上班线路。老吴本想拒绝,可嘴里还是答应下来。
这天,老吴回去得更晚。不知老婆从哪里得知老郑被提升的消息,在家里给老吴备了一份酒菜,并陪着老吴喝酒,老吴没醉她倒先醉了,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当老吴,一边亲一边说,过去是虎狼当道,现在是狐狸当道。
第二天一早,老婆还没醒,老郑就在外面叫门。老吴开了门扛着自行车下楼后,老郑让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多少时间。边说边骑车上路。出了小区一上马路就碰上一只红灯,老吴一动腿正要下车等候,老郑却叫,没事没事我们照骑不误。说着老郑就往马路中间冲,果然那些大小汽车都忙着为他让路,老吴赶忙跟上去,转间眼就穿过了那条大马路。走了一阵,又到了一个路口。一个老头正吹着口哨,舞着小旗让骑车的人绕行。这一次老郑事先提醒了老吴,说别理他,我们假装准备绕,一过他的人就往路口上抢。老吴紧跟着老郑,果然顺利地通过了路口。那老头一点也没有追赶的意思。不过老吴还是觉得忐忑不安。看见前面过街人行道里站着一名警察,老吴说,别硬闯了,警察可不好对付。老郑说,我知道,跟紧点,准保没事。老郑将车速放得很慢,待那警察将头扭到一边时,脚下才突然发力,警察还来不及将头转回来,他连人带车已到了马路中间。老吴反应不及,无法跟上,等了几分钟,直到警察挥了手他才推着车走过马路。老郑在那边已等得不耐烦了,冲着他大声说,你的时间就是这样白白浪费的。说归说,接下来的一些关卡,老吴还有跟不上的,不过就这样,跨进单位大门时,他也比平时少用了二十分钟。在电梯里他们又碰见一把手和他的秘书,他们问老吴怎么今天没出汗,是不是思想觉悟提高了,改邪归正了。老吴回答说是郑副处长的功劳。
下班后,老郑又陪他走了一趟。分手时,老郑对他说在城市里生活,一切事情都得揣摩透,不然就会吃亏。老吴走到自己家门口时,见老婆正倚在自家门同对门屋里的一个男人说话,见老吴这早回来忽地红了脸。老吴知道老婆不会与别的男人有什么事,他放心地进屋,将上班下班的经过都对她说了。老婆愣愣地想了半天,说警察和老头都长着眼睛,可那汽车是不长眼睛的,老吴安慰她,说老郑已摸出一条真理来:汽车绝对不敢撞人。
老吴照老郑的办法试了一阵就尝出许多甜头,第一早上可以搂着老婆多睡二十分钟,有这长的时间,他可以多做几回恩爱之事。第二是不会出汗,因此他的形象比以前潇洒多了,不时有女同事主动同他说话。第三点最关键,他因此悟出了老郑为什么会比自己升得快的道理。对这一套老吴有些得心应手了,这天他正盘算着如何同老郑谈谈自己的体会,处长忽然来叫他代替老郑去开个会。处长不理解一向不迟到、不早退,只会中途开溜的老郑来不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老吴去了那个会议上,由于事先说好来个副处长,所以老吴一说自己姓吴,主持人就马上带头鼓掌说是欢迎吴处长莅临指导工作。听了几遍后老吴感到这个称呼的确悦耳舒服。
散了会,见时间还早,老吴就先回单位。一进门就听说老郑在上班的路上让汽车撞死了,样子很惨,脑袋辗得只有一张皮那么薄。别人还没说完,老吴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下班回家的路上,老吴犹豫了一阵后,依然选择了老郑教他的走法。不只是他,大家都还照样这么走。回家后,老婆对老吴说,死了个老郑就像死了只蚂蚁,别的蚂蚁照样继续爬。老吴则说,这是个偶然事件,从根本上看汽车是不敢撞人的! 我们香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