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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纺白杨

我们香港见 刘醒龙 25310 2021-04-06 06:19

  用香港电视剧中女人的话说,天气有些怪怪的。杨小娜一个人在路上走时,心里忽然这么想。从绢纺厂到市区有一段糟得不能再糟的乱泥路,经过春天雨水的浸泡和在厂区旁边取土送到一些形形色色的工地上去的拖拉机的辗轧,土槽子和土坑已占了路面的三分之二,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土埂。大家都说,一看这路就知道绢纺厂的现状。除了拖拉机以外,用这路的全是绢纺厂的人。去年以前,因为厂长的小车要进出,厂里不管怎么困难也要想办法将路修一修。去年腊月十五,银行逼着厂里还贷款,厂里这时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银行的人一恼火将厂长坐的小车拿走了,听说那小车连贷款的利息也不够,小车一没了,厂长也就没心思想到修路。外面的人都说,绢纺厂的人真造孽、走这么坏的路。绢纺厂的工人总说,同他们的日子比起来,这路还算好的哩!天刚晴没几天,路上的水坑虽然没有了,但是半干半稀的烂泥到处都是。杨小娜不敢走眼,将目光当拐杖使,一步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忽然间她听见丈夫白开林在叫自己。她找好抬起的那只脚应该踏住的地方后,这才抬起头来。白开林正迎面走过来,她刚准备提醒他小心,就见白开林身子一晃,接着那精瘦的身子就横着将路上的一节槽填得满满的。杨小娜赶紧往前跑,路不好,跑不快,等到她走近了时,白开林已经站了起来,半个身子全是泥巴。

  白开林瞪了她一眼说:“看见男人摔着了还不走快点,又没别人看,丢不了你的风度。”

  杨小娜娇嗔地说:“还不是你自己教我的,让我任何时候都要注意自己的举止。”

  白开林说:“那你也不能太教条主义了。”

  杨小娜说:“晚上关了房门后我教条主义了吗?”

  白开林刚露出一点笑容,一辆手扶拖拉机歪歪扭扭地开了过来。他俩赶忙退到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站着。那驾驶员扭头看了杨小娜一眼,接着又看了第二眼。白开林一生气,便朝那挂斗踹了一脚。拖拉机这时正在倾斜,挨了一下后,杨小娜看着它一点点地在路上侧倒了。驾驶员没发现是挨了白开林一脚,跳下来后,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破口大骂起来,一句句脏话全针对着绢纺厂。那驾驶员说,绢纺厂有那么多女工,就是派十分之一的人去当鸡,也不至于穷到现在这样,连路都没钱修。杨小娜听到这儿脸就红了,白开林这时正觉得有趣,他很愿意听到别人骂厂里的领导无能想不出办法来挽救工厂。驾驶员骂了一通后,又开始骂绢纺厂的工人懒,连脸面也不顾。白开林听到这儿脸也红了。

  他上去用肩膀扛了那驾驶员一下:“你嘴巴放干净点!老子就是绢纺厂的!”

  那驾驶员瞅了一下被白开林蹭到自己身上的泥巴说:“你还好意思承认,换了我在这厂里,我就屙泡尿将自己淹死!”

  白开林火了,一把揪住驾驶员:“老子现在就将你先尿死。”说着,他手上一使劲,那驾驶员应声趴倒在泥坑里。

  白开林在厂里当保全工,练就一副好臂力,人虽瘦但厂里能打得过他的人不多。那驾驶员自知不是对手,爬起来便说有种的别走。驾驶员匆匆跑走的架式明摆着是去叫人。杨小娜怕白开林寡不敌众,就要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白开林不听,说一个月拿百把块钱的生活费,这日子不过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非要等着与人见过高低。杨小娜没办法,只好转身回厂去叫人。

  绢纺厂男人本来就不多,加上厂里停产了,男人们都在外面闯荡,杨小娜跑了一圈只招来十几个女工。女工们一路咋呼着冲出大门,远远地看见一群男人将白开林围在路中央,却又不见动静。待走拢去一看,白开林已将一个男人放倒在地上,穿着油腻腻劳保皮靴的脚就搁在那男人的脖子上。十几个女工往人群里冲时。手里都明晃晃地拿着一只两头都是铁尖的梭子。围着的那群男人还没等女人开口和动手先就退了十几步。白开林也趁机将地上的男人放了,然后一使劲,就将侧翻了的拖拉机挂斗扳正放平。

  白开林还大声说:“老子修路给你们走,你们还糟蹋老子,今天只是掀翻你们这破机器,下回再这样老子连这路都掀翻了。”

  女工们都笑起来。

  对方有人回答说:“我们巴不得你将路掀翻了。那样反而好走一些。”

  白开林因为胜利而不再计较这话,他说:“你们可以到市委院里去取土嘛,那里的路比你老婆的床还舒服。”

  杨小娜连忙制止住白开林继续往下说。那驾驶员开始用摇把摇拖拉机,摇了十几下,还发动不了。白开林上去推开他,只用一只手,像是没有用力就将拖拉机摇得咚咚咚地黑烟直冒。女工们围着杨小娜说了些什么,杨小娜便装模作样地用手里的铁梭子捅她们。

  白开林明白她们说的内容,就挥挥手说:“都回去吧,真有打架的事也用不着你们,让你们上阵那也太丢绢纺厂男人的脸了。”

  女工们几乎齐声说:“绢纺厂上千女工,却事事都得听百把个男人的,所以厂里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开林嫌女工们爱横扯皮,就不同她们说了。等该走的人都走了以后,白开林才问杨小娜去哪里。杨小娜说到菜场去看看。白开林忙问杨小娜在哪儿搞到钱的,居然能上菜场了。杨小娜说还是那一点点钱,她只是想去转一转,十来天没去了,也不知道价格有无变化。白开林有些泄气,说他只见过女人有逛商场的瘾,还没见过女人有逛菜场的瘾,杨小娜问白开林回来干什么,不是说好到街上转转找点合适的事干干。白开林告诉她,有人想要两把钢锯,他想到车间里弄弄试试。杨小娜叫他别干这种事,白开林说他不干别人也会干的。他要杨小娜放心,若有人看见只需说是借出去用用,揽点活干就行。

  两人分手后,杨小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杨小娜仍然往菜场方向走,她的确有十多天没到菜场去了。自从去年十月份工厂停产后,她和白开林的生活费加在一起,还不够维持家里三口人的开销,白开林胆大,也没要任何人同意,就在厂区的花圃里整出一块地种上几样蔬菜,结果大家都起而模仿。这些倒挺管用,一般的菜不用买了。其余一个星期半斤肉,总是几家打伙买了以后拿回来再分,免得分头去买时,要忍受那些屠夫们的白眼。杨小娜上一次到菜场买肉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中间她去买了几次豆腐,稀稀落落地去上这么几次,反让她更牵挂着那里琳琅满目的物品。特别在听到外面人说绢纺厂的工人都成了菜农以后,她对上菜场买东西的愿望更是割不断了。

  工厂的花园变成了工人的菜园,每逢提到此杨小娜心里就不好受。

  菜场离绢纺厂不算太远,一路上杨小娜只碰见一个熟人,是三车间的张师傅,她吃力的拎着一大块猪肉。杨小娜用手指朝她比划了一个六的意思,张师傅摇摇头说了两个音:八家。杨小娜随口说自己还以为她们的标准提高了。张师傅说,肉价听说又要涨了,想吃肉恐怕得自己养猪。杨小娜说,在厂里养猪一定会有人干涉的。张师傅说谁干涉她就找谁要肉吃。

  张师傅望着杨小娜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止住,一副会心的样子,让杨小娜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早饭过后的这段时间,菜场里的人特别多,当然菜的品种也特别多,一点儿也看不出还有绢纺厂工人那种近于凄凉的模样,大把大把往外掏钱的人哪怕是在卖小白菜的地摊前也能见到。杨小娜见一个男人从荷包里掏出一叠大票子,便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那男人像是发现了,一会儿就在一处卖茄子的地摊前撵上她,并且搭讪着问她是哪个单位的。杨小娜觉得那男人的眼神不对,就没有说实话,骗他说自己在市委工作。那男人愣愣地不再往下问,装着问茄子的价钱,让杨小娜走了。

  杨小娜转了一圈,各种蔬菜的价格都问了个差不多,同上次来没多大变化,有些菜还降了价,譬如苋菜,辣椒等,猪肉价没动,牛肉价却涨高了一大截。

  杨小娜问:“怎么就牛肉涨价了?”

  肉贩子说:“你别问这个,自己想不想买?”

  杨小娜说:“既然问当然就想买呀!”

  肉贩子听出她话里的气短,马上说:“我明白,你是绢纺厂的,来过眼睛瘾,快走吧,别影响我做生意。”

  杨小娜脸色一下红了,旁边有几个人在看她,她小声说:“绢纺厂的人就不是人,我还怀疑你这牛肉是注了水的哩!”杨小娜匆匆走开,她感到背后的那些目光像织机上的梭子一般在撞打着自己,一直走到菜场的出口附近,这才想起忘了问问鱼价。她不得不回到菜场中央。尽管腥气冲天,杨小娜还是在污水与烂泥铺成的鱼市上转了两圈。那水池中不知近忧的红鲤鱼忘情游动的样子,实在让人留连,不过那价格也让杨小娜掌心出汗,她几次都快下决心了,但一想到离下次发生活费还有整整十天,又犹豫起来。这时,一个长得像黑旋风李逵的鱼贩子凑过来,问她是不是想买这红鲤鱼。杨小娜嫌价格太贵,那鱼贩子就说,如果买五斤以上,他可以优惠一些。杨小娜听到这话,就下决心不买了。她借口先到别处看看,拔腿就走。那鱼贩子似乎很有把握地说,杨小娜若是真想买,转了一圈还是要回来的。

  出了菜场,杨小娜松口气,在街边站一会儿,她发现好多人都往西湖二路那边走,正想找人问一问,就看见同车间的女工阎亚香也在人群中。她喊了一声,阎亚香回头一看后连忙招手叫她随自己走。杨小娜跟上去后,问是怎么回事,像是去刑场看枪毙人似的。阎亚香告诉她,西湖二路那儿在搞摸奖,一等奖一套房子,二等奖一辆夏利汽车,另外还有三四五六等奖,最低的也可以获得一瓶衣领净。阎亚香说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自己已经摸到了房子和汽车。杨小娜有点不想去,但经不住阎亚香的几下拖,便跟着去了。

  全城的人似乎都来了,西湖二路整个挤得水泄不通。车辆都改道而行。彩票价格说不上贵,只要两块钱就能买到一张。阎亚香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扒开人群就往里钻,甚至顾不上招呼杨小娜。杨小娜站在原地等阎亚香时,不断地看到有人扛着洗衣机、自行车等奖品往外走,一旁观望的人不少,有些人在议论说房子和汽车一定是假的。等了半个小时,阎亚香才挤出来,那样子简直就是刚同人打了一架,头发蓬乱,汗水连外套都浸湿了。阎亚香买了整整一盒彩票,她顾不上整理一下头发,寻了一个角落,让杨小娜帮着她,用指甲刮彩票上的密封处。刮了整整九十张,阎亚香仍一无所获。又刮了九张,还是空的,剩下最后一张,阎亚香要杨小娜帮她刮开,说丈夫今天出差,昨晚将她折腾了几次,可能手气不好,若是杨小娜刮开的这一张有大奖,自己最少分五分之一给她。杨小娜一笑,然后用指甲刮了两下。阎亚香没等她将封皮全部刮完就叹起气来。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有人摸出夏利汽车了!杨小娜踮脚看了一阵,终于看清那人正是刚被白开林整过一顿的拖拉机驾驶员。阎亚香一下子来神了,说是再去买一盒,杨小娜也有些心动,问一张卖不卖。阎亚香说一张也卖,她拿着两块钱叫了半天那卖彩票的人也不理睬。阎亚香拿上一盒彩票早走了,好多人都是整盒整盒地买,像她这样买一张的人数也不少,可都没有买整盒的人的嗓门大。杨小娜急了,看准机会一把揪住那卖彩票的人的衣袖。

  杨小娜终于将彩票买到了手,挤出来,看见阎亚香还是蹲在那个角落里,她走过去问阎亚香怎么样,摸到汽车或房子没有。阎亚香说还有三十张没开开,汽车和房子肯定都在里面。杨小娜不急于看自己的彩票,她蹲在地上,看着阎亚香将什么也没有的彩票扔得像秋天的树叶一样,上下翻飞。又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阎亚香看了一眼:“你自己的怎么还不刮开?”

  杨小娜说:“就一张,还不容易。”

  阎亚香说:“不行,你得先刮开。”

  杨小娜觉得阎亚香是在怪自己将她的运气看走了,就将手中的彩票刮开,上面也是什么也没有。

  阎亚香有些紧张:“四百块钱已奉献了三百九十八,剩下这惟一的机会,无论如何得留给自己。”

  见阎亚香一笑,杨小娜就以为她中奖了,再看那号码和图案,才知只是一瓶衣领净。

  阎亚香说:“四百块钱一瓶衣领净,这大概是科威特王后用的。”

  四百块钱就这么花了阎亚香一点心疼的样子也没有,杨小娜却对自己冤枉丢了两块钱后悔起来。两人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太摸走了一套房子。阎亚香不禁又心痒起来,杨小娜在一边劝她别再赌这个了,这年月任谁挣点钱都不容易,随随便便地用钱打水漂,太可惜了。阎亚香不服气,说今天不行,明天再来。阎亚香拿定了主意,就想好好玩一玩,让全身都放松了,说不定就有好运气来临。

  阎亚香好久没到绢纺厂去,杨小娜随口请她上家里去,她马上就答应下来。一到厂门口的那段路,阎亚香就开始一惊一乍的,她没想到绢纺厂才半年时间就到了这个地步,看了让人心痛。特别是那么漂亮的花圃,全都被一畦畦的蔬菜所取代,让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阎亚香唠叨得太多,杨小娜又不舒服了,她忍不住说,若是阎亚香没有嫁一个当局长的男人,就不会这么看。阎亚香被呛了一下后,说话的口气就变了。这时,杨小娜已打开了家门,阎亚香就问她的女儿白杨哪里去了。杨小娜说白杨去了乡下奶奶家,明后天就回来。

  阎亚香问:“白杨还是那么爱吃鱼吗?”

  杨小娜说:“现在变本加利了,非要吃红鲤鱼,还得是活的,买回来后先放在盆里,让她玩够了,再杀了做给她吃。”

  阎亚香说:“白杨真有趣。我那女儿,傻兮兮的,什么爱好也没有,问她想吃什么,她总说不知道。”

  杨小娜又想呛她一句,因觉得不合适,就改口说:“你丈夫当局长,知不知道现在的形势,绢纺厂有没有再开工的希望?”

  阎亚香说:“怕是很难,上海和武汉,好多上万人的大厂都破产了,别说我们这小厂。”

  杨小娜说:“大城市主要是没有原料,我们可不愁原料呀!”

  阎亚香说:“反正老公他是没信心,正在想办法给我调个单位。”

  杨小娜望着阎亚香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进屋拿出一块布料,说三八节时,厂里没钱给女工们发礼品,就将停产前试生产的一些花布按人头一人发了一米。阎亚香当时不在场,自己就替她代领了。阎亚香将布料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不好,又将布料还给杨小娜,说她没给白杨带礼物,这点布料就算送给白杨的礼物。杨小娜推辞了几下后还是收下了,她心里琢磨,这两个一米加在一起,正好可以给自己做条裙子。

  阎亚香又到其他人家里转了转,杨小娜没有陪她,拎了一只篮子,到菜地里摘了几根黄瓜、茄子,还有一些辣椒。回家的路上,她又碰见了阎亚香,她举了举手中的篮子,说阎亚香若不嫌弃只有这些菜,就上家里去吃午饭,阎亚香推说中午她已约了人。

  两人擦肩而过时,阎亚香说:“凭你这副美人坯子,只要出去混,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杨小娜用篮子打了阎亚香一下。

  回到屋里,杨小娜独自怔了一会儿。她想起几年前,有人也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当局长的男人,还见了一次面,她不喜欢他老那么不停地啊啊啊打着官腔。分了手回厂,她就将与白开林拖了半年的关系升格了。那时,她将那当局长的男人同能歌善舞能写会画技术上又很冒尖的白开林一比较,就觉得爱情的无比宝贵。她又想到阎亚香四百块钱出手时的样子。再往后杨小娜却想不下去了。

  下午,几个女工来约杨小娜打麻将,大家都没实力带彩,只用扑克牌当钱。打了两圈,又轮到杨小娜当庄家时,杨小娜刚将牌取完,别人催她打第一张牌时,她却将牌一推说:“七对,和了!”女工们顿时惊叫起来,说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牌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和。杨小娜问要是带彩的话,天和怎么算。一个女工说,有两种算法,一种是按一个大和的一百倍算,另一个就是掏空输家的荷包走人。大家都替杨小娜惋惜,若是厂里经济情况好一点,就不会拿扑克牌当钱,那样她今天就发财了。大家又说杨小娜今天这么好的手气,应该到西湖二路去摸彩票。杨小娜说自己今天上午去摸过,什么也没有摸着。听说阎亚香一口气摸了四百块钱的彩票,仍只得了一瓶衣领净,大家都痛快地说活该,那钱本来就不干净,应该完全捐出来,连衣领净都不应该给。说着话,四个人都不打牌了,将麻将一推,有十几只牌掉到地上摔得梆梆响。杨小娜弯腰寻找时,有人说,她曾经听见阎亚香亲口说,自己小孩满周岁时光现金就收了三千多块。这话一出来,马上就有人愤愤地嚷道,不如写封告状信到检察院去,让他们去搜一下。另外的人纷纷响应。还叫杨小娜马上找纸和笔来。杨小娜蹲在地上没动,她一边用一根晾衣服用的带叉的小铁棒从柜子底下往外拨麻将牌,一边劝大家将眼光放长远点。毕竟是阎亚香的丈夫当局长,怎么说也算是一个熟人,自己若有什么事求他帮忙多少会有点用,若换了别人大家可连这个关系也没有。她又说,前几年厂里效益好时,孩子满周岁了,哪家没有收过千儿八百的礼品或现金。她记得白杨当时就收了一千多块钱,一个局长能这样也就够不错了。大家听后也觉得有道理,阎亚香的丈夫那儿是个穷局,比起那些有权有利的局,就是存心想腐败,也搞不了什么大名堂,搞倒了他仅让那些真正的贪心贼在一旁暗暗好笑。一个女工说,杨小娜心里太善了,换了自己,早就想办法出去挣大钱,以小娜的模样,膀个大款还不将对方迷个神魂颠倒。杨小娜还没说什么,别的女工先骂起来,说绢纺厂女工的名声在外面够臭了,都是那么一群不争气的要去当鸡,幸亏杨小娜还没下海,替大家撑着门面。若是杨小娜也这么干,外人会以为绢纺厂的女工全是鸡。

  杨小娜说:“我不会这么干的,得为女儿白杨着想。”

  一个女工说:“只要你能咬紧牙坚持下来,绢纺厂的女工绝大多数也坏不了。你一向是大家的榜样。大家到现在也还看着你。”

  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工忙说:“我只是开开玩笑。”

  大家也不追究,一起说着杨小娜结婚之前的事,一个个掐着指头算,说当时追她的最少也有百把人。她们可是没料到杨小娜会选择白开林。回过头来,她们又替白开林算账,结果是不少于五十个姑娘。这一比她们又觉得杨小娜并没有亏多少。

  慢慢地说到别人,大家将情况一汇集,竟没有几个人过得比较好,包括跑到南方打工的,都很艰难。杨小娜叹气说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绢纺厂的机器又开动起来。女工们也都有家室,不愿出去瞎闯。最后她们商量好,明天上午到厂长家去探听一下消息。

  晚上十点多钟,白开林才回到家里。

  上床后,两人做了每天必定要做的那些事。杨小娜闻见白开林身上有酒味,一问才知道是有人想请白开林到武汉去做事。白开林开始只说自己不想去,经不住杨小娜的再三追问,他才说那人是想要他去一家桑拿中心当男按摩师,而且是给女人按摩。杨小娜一听就生起气来,从被窝里坐起,要往地上跳。白开林连忙搂住她,说自己拒绝了,你为什么还要生气。杨小娜说,你当时就应该走人,不应该还同这种人一起喝酒。白开林一听,先起身下了床,跑到卫生间用手指将嗓眼抠了几下,接着猛吐了一大堆脏物。杨小娜听见呕吐声,赶过来拦已来不及了。

  再回到床上时,杨小娜又忍不住问那人是不是只鸭子。白开林说估计八九不离十。

  有好一阵,两人都没说话。后来,杨小娜对白开林说了自己下午和了一个天和的事。白开林倒没有惋惜,他平静地说,多数人打牌都不兴天和。

  杨小娜又问:“那钢锯拿出来没有?”

  白开林说:“没拿出来,机会不好!”

  杨小娜说:“没拿就算了,这事太不合适了,若是白杨长大后知道了,会伤她的心!”

  白开林说:“我也是因为犹豫,才耽误的。”

  杨小娜说:“明天你不要再出去转了,把鱼杆拿上到南湖去试试,白杨要回来了,你可是答应给她红鲤鱼的。”

  白开林说:“明天不行,车间的欧阳和小冯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对,我得盯着他俩,不让他俩出事。”

  杨小娜说:“他俩都是单身又快结婚了,会出什么事?”

  白开林说:“我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俩鬼鬼祟祟的,心里觉得可疑。”

  杨小娜说:“真这样,不如报告保卫科。”

  白开林说:“不行,那会害他们的。你今天去摸奖了。”他忽然一转话题。

  杨小娜嗯了一声。

  白开林说:“你哪来的闲钱?”

  杨小娜说:“是阎亚香硬拉我去的,只花了两块钱!”

  白开林说:“我还以为你有事瞒着我哩!”

  杨小娜说:“你怎么心眼忽然变小了,是不是常言说的,钱是男人的胆?”

  白开林沉默了一阵说:“若是换了别的女人,我才不在乎哩!”

  杨小娜听了这话,禁不住将半个身挪到白开林的胸脯上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为了你和女儿,我可能也不会太在乎自己的。”

  绢纺厂孤零零地坐落在城郊,四周全是白杨树,从建厂那年栽到现在,没人砍一棵,白杨树一株株都有水桶那么粗。临近夏天,树枝上早就挂满了绿色叶片。远处的星光像一颗颗锃亮的铆钉,将许多的叶片连同树枝树干一起钉在杨小娜的窗前。往日工厂的灯光映在白杨树上,使城里的人都用一种美好的目光来看绢纺厂,那些高大的白杨树曾作为许多对青春爱恋的依靠。在那里的夜空下,每一棵白杨树下都有好多个爱情故事。杨小娜是去年夏天里才发现白杨树下的爱情呢喃没有了。然后,绢纺厂的情况就突转直下,接着那彻夜的灯火完全熄灭了。

  今晚的月光很好,静谧的白杨树底下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那婆娑的树影都有了几分凄凉。杨小娜心里很空虚,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搂抱着睡得正香的白开林。

  杨小娜醒来时,白开林已经走了。饭桌上放一份留给她的稀饭和馒头。

  九点钟前后,几个女工陆续来了。厂长没有住在厂区,他在市内有一套房子。杨小娜她们没有去过,只按听说的方位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门却锁得死死的,问了邻居才知道厂长一家都到西湖二路摸奖去了。

  几个女工忽然来了兴趣,说干脆都去摸奖现场看看。杨小娜不想去,她担心自己到时候经不起诱惑,又会花掉口袋里那不能再少的十八块钱。女工们坚持要去,并且纷纷摸出自己的钱包给杨小娜看。她们的钱也同杨小娜不相上下。杨小娜要她们答应无论她们想不想摸奖买彩票,自己都不参与,得到保证以后,杨小娜才同她们一起往西湖二路走去。

  果然不出杨小娜所料,几个女工一到西湖二路就被那气氛弄得不能自已,忍不住都要去买几张彩票试试自己的财运。杨小娜等她们钻进人群后,就开始用眼睛费力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厂长一家子。人太多,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她有些灰心,目光往旁边一滑,正好看见白开林站在一处人缝里。白开林背对着她,好像也在寻找什么。杨小娜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白开林竟吓了一跳。看清楚后,白开林免不了问杨小娜又来这里干什么。杨小娜作了解释,白开林说他刚才看见了那几个女工,她们正同卖彩票的人吵架,骂卖彩票的人爱富嫌贫。杨小娜明白是她们买的数额太少受到冷落了。白开林不肯说自己来的目的,又经不住杨小娜不高兴样子的压力,他不得不告诉杨小娜,自己真的是盯梢的,欧阳和小冯已经在人群中转了好久,每人怀里揣着一把三角刀,看样子可能是要朝哪个中了大奖的人下毒手。杨小娜脸色一下子变白了。白开林又安慰她,保证自己和欧阳、小冯都不会有事。白开林将欧阳、小冯指给杨小娜看。果然,连杨小娜也看出他们的神情有些不对。这时,有两个拎着警棍的巡警朝欧阳和小冯走过去,杨小娜慌得没办法,两手将白开林的腰紧紧抱住。欧阳和小冯还没有察觉。巡警在他们背后站住了。白开林也有些沉不住气。杨小娜忽然松开手,一个人向巡警走去。靠近了后,她重重地喂了一声,两名巡警和欧阳、小冯几乎是同时转过身来。杨小娜只是盯着巡警,说自己刚才在人群外边碰到一个流氓,想对自己动手动脚。她带着巡警离开了欧阳和小冯,在人群外边转了一圈,又装出没有发现的样子,巡警叫她站在原地别动,他们到远处盯着。有一个巡警竟对她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小姐,走到哪儿,哪儿就会出案子,自己若不是穿着制服,也会对她动心的,他劝杨小娜以后少往这种乱糟糟的公共场合跑。

  杨小娜站着站着就觉出了不自在,那个巡警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大模大样地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每个部位。这时几个女工从人群中钻出来,杨小娜赶忙同她们会合了,并示意巡警们可以走开。女工们什么也没有摸着,连个六等奖也没沾上边,她们气愤地说,现在什么东西都爱富嫌贫。然后一下一下地将手中的彩票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女工们说,自己一腔希望,以为能发一笔小财,改善一下家里财政困难,哪怕是摸一台电扇心里也好受一些。女工们虽然叹气,脸上却有笑容。

  她们都不肯走,站在一旁非要看看谁有运气发大财,看看发大财的人长着个什么模样。杨小娜开玩笑,问她们是不是想认准了,再想办法重新嫁一次。她们笑嘻嘻回答说,确有如此打算。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声呐喊,那种惊喜万状的声音一下子就压住了整个西湖二路上的噪音,几乎所有的人都朝那一个方向涌过去,转眼间就像铁桶一样围了个水泄不通。杨小娜她们想挤过去时已来不及了,没过多久,广播喇叭响了,说路口镇的一位老农民只买了五张彩票就中了一个大奖,他没要房子和汽车,当场兑给他现金六万元,杨小娜她们一个个惊得舌头伸出老长。

  那两个巡警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领着中了奖的老农民往外走。看着老农民沾沾自喜的样子,女工们说,这副臭模样,除非中了六十万元的大奖,她们才会考虑嫁不嫁的问题,老农民在前面走,不少人在后面跟着。杨小娜她们也顺路跟上去。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尾随的人也慢慢地少了。杨小娜先看见欧阳和小冯,接着就看见了白开林。两者之间相距有二三十米远,而欧阳和小冯又同那独自前行的老农民拉开着二十几米的距离。杨小娜猛地明白欧阳和小冯要干什么,嗓子眼一下子哽塞起来。老农民浑身沉浸的样子,对身后的危险完全没有察觉。道路拐了一个弯后,前面有近百米远的地方没有其他人。欧阳和小冯突然加快了脚步,撵上去,没容那老农民作声,就将他挟持到路旁的一处停了工的建筑工地上。白开林猛冲起来。等杨小娜她们赶到时,白开林已将欧阳和小冯的刀子夺了下来,正在向那老农民做工作,使他相信这只是一场恶作剧。老农民一副吓坏的样子,白开林怎么说他怎么相信,却又口口声声称白开林是救命恩人。白开林见状就吓唬他,让他不要将这事闹到公安局去,大家都知道他的住址,万一有什么事,会有人找上门去同他算账的。老农民忙说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同公安局打交道的道理,只要放他走,他还愿意将六万块钱分一部分出来。白开林不要他的钱;只要他快走,并且别心痛几个小钱,到街上拦辆出租车径直回家去。

  老农民走后,白开林将欧阳与小冯臭骂了一顿,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恶毒极了,叫欧阳和小冯将头垂在两腿之间一下子也抬不起来。白开林还讥笑他们办这种事没经验,被人盯了梢都发现不了,若自己是巡警,这一次肯定可以捞回一个三等功。

  杨小娜她们在一旁忍不住叹气,说如果不是厂里出现危机,欧阳和小冯也不会想起干这种蠢事。白开林说不能什么事都往厂里推,都将这当理由,那厂里一千多人都可以去干男盗女娼的事了。

  白开林和杨小娜将欧阳与小冯带回家里,安慰了一番,欧阳和小冯说起他们的婚期已经临近,可屋里除了各有一只双缸洗衣机以外,其余家用电器一宗也没有。杨小娜劝他们先结了婚再说,屋里的东西以后再慢慢添置,她和白开林就是这样过来的。欧阳和小冯说人家小姐们不同意,杨小娜答应自己去替他们做工作。

  欧阳和小冯清醒过来,想到这案子若做成了,十有八九是死罪,不由得脸上一阵阵发白。走的时候,尽管白开林一直许诺严守秘密,可他们的脚还有些打飘。

  屋里没有别人时,白开林突然将杨小娜紧紧地抱住亲吻个不停,杨小娜腰肢很快就软下来,一会儿两人就到了床上。直到精疲力尽时,白开林还不松手,他对杨小娜说,这事让他越想越怕,万一当时他们红了眼,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动刀子,这时还不知能不能同杨小娜做爱。杨小娜还算镇静,说这事不会发生的,她还说自己为自己选了白开林做丈夫而自豪得意。

  好久没有在白天里做爱,中午的饭吃起来特别香。杨小娜心里挺舒服,放下碗筷后就去找欧阳和小冯的女朋友。她们都是绢纺厂的女工,路还不算远,两个人又住在同一栋楼上。欧阳的女朋友住在一单元二楼,杨小娜正要敲门,单身宿舍里传出一阵快活的呻吟声,她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转身去二单元找小冯的女朋友,哪知那屋里的动静竟是一模一样。杨小娜一路往回走,并将刚刚入睡的白开林弄醒,把事情的一点一滴都告诉了他。谈笑之间两人说了不少以前从未说出口的一些荤得充满刺激的话,最后两人又动情起来。以前,白开林想连续做爱,杨小娜总是不配合,反劝他爱惜自己的身体。现在她都很主动。

  后来,杨小娜问白开林,男人在紧张和痛苦时,是不是想通过女人来发泄和改善。白开林说是这种情况。

  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四点多钟才醒,一边穿衣服时白开林一边说,没事干的工人同歇冬的农民一样,只想同女人上床。杨小娜正在说什么,外面有人敲起门来,听声音就知道是阎亚香。

  阎亚香进屋后,看见放在盆里的一件粉红色三角短裤,便朝杨小娜用手指羞了一下脸。杨小娜没有觉得羞,反而笑着说阎亚香家里两天没有男人,就杯弓蛇影地见什么猜测什么。

  阎亚香来邀杨小娜上自己家去打麻将,她说不用杨小娜带钱,输了由自己包,赢了算杨小娜赚的。杨小娜说这时候出去肯定得到晚上回,这样就得白开林同意。阎亚香就说白开林小气,自己可以在外面玩,却不让老婆出去。

  谁知杨小娜和阎亚香刚刚开口,白开林就同意了。白开林说自己晚上正好也要出去,这样免得让杨小娜一个人闷在屋里望着窗前明月独自发愁。杨小娜进房里换了一套外衣,阎亚香非要她将那件连衣裙穿上;她怕白开林问自己这时候穿裙子干什么,幸亏白开林上卫生间蹲着去了。

  隔着门杨小娜交待了几句,白开林哼哼地应了两声。

  出了厂门,小心翼翼地走过那段烂泥路时,一辆拖拉机轰隆着从身边驶过,车轮溅起一些泥星,落在杨小娜和阎亚香的衣裙上。阎亚香冲着那拖拉机破口大骂起来。杨小娜忽然想起阎亚香的丈夫是管着这方面的事,她忍不住就出主意,要阎亚香适当时候吹吹枕头风,让她丈夫派人来将这段路修一修。阎亚香说她问过,这样不符合政策。杨小娜说,老婆是最大的政策。阎亚香吃吃地笑起来,答应试一试。

  杨小娜又问:“今天你真的又去摸奖了?”

  阎亚香说:“白白地又捐了四百块钱。你说怪不怪,从昨天到今天,摸了整整四百张彩票,可居然连个小奖也中不了!”

  杨小娜说:“那你就再摸嘛!”

  阎亚香说:“明天是最后一天,我再去试两百块钱,凑个一千整数。”

  杨小娜听了有些不舒服。

  阎亚香继续说:“路口镇的一个老农民只买了五张彩票就中了大奖,让人羡慕得恨不能杀他抢他。”

  杨小娜说:“我看见他了,不像个土财主,看起来老天爷也在劫富济贫。”

  阎亚香说:“你上午也去摸奖了?”

  杨小娜说:“我们几个去找厂长,碰上的。”

  说起厂长,阎亚香告诉杨小娜,她碰上了他们一家,五个人一人买了一盒彩票,老两口和少两口都在一旁观看,让小孙子一个人用小手剥那封口,说是小孩的手气比大人的好。阎亚香只看了一半,厂长的小孙子只弄出一台电扇,他们好像怕被人瞧见,远远地躲在一个拐角里面。杨小娜忽然灵机一动,问阎亚香自己是不是也有什么怕被人瞧见,阎亚香脸微微一红,嘴里却在否认。

  杨小娜进阎亚香家门不到五分钟,一个男人就跟着进来。阎亚香介绍说他叫老胡,是从武汉来的,杨小娜趁阎亚香到厨房烧开水时,朝老胡讹诈一句,问他上午陪阎亚香摸奖手气如何。老胡怔了怔才回答说,今天不行,明天再去。杨小娜又借口以后联系方便,要来了老胡的一张名片。杨小娜一看才知道,老胡是省厅的一个处长,正好管着阎亚香的丈夫。

  阎亚香朝老胡做了好多个有意味的小动作,都让杨小娜看在眼里。老胡只是借口看看阎亚香戴的那枚钻石戒指顺势抚摸了一下阎亚香的手背。

  等了好久不见第四个人来,杨小娜就将阎亚香唤到房里,问她在搞什么名堂。阎亚香只好如实说,老胡想上家里来玩,她怕别人见了不好,便叫杨小娜来打掩护。杨小娜要阎亚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既能帮她看门守护又能装聋作傻什么也看不见。阎亚香忙解释说,没到这个份上,也到不了这个份上。杨小娜叫她小心,老胡不是只想沾腥而是一心想吃鱼的人。阎亚香笑嘻嘻地说自己知道把握火候和分寸。杨小娜突然又问阎亚香的丈夫知不知道老胡要来,阎亚香说知道,老胡上次来这里考察干部时就说过有机会会再来的。

  杨小娜似乎意识到这中间有某种秘密的关联。

  后来,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吃完晚饭,杨小娜抢着到厨房洗碗,她听见客厅里的说话声没有了,扭头看了两眼,客厅里没有人,但三只房门都开着。隔了几分钟,老胡又出现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对不停地眨动的眼睛中闪烁着许多兴奋的亮点。

  阎亚香一直在房里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描眉画唇。杨小娜去看了两次,第三次再去时,她忍不住问阎亚香到底要干什么。阎亚香将嘴唇的轮廓角线勾完了才说,她要杨小娜陪自己到夜总会去潇洒一下。杨小娜立即表示自己不能去,因为事先没有同白开林说清楚,她不想家里出现麻烦和误会。阎亚香不断地求杨小娜,要她无论如何不能拒绝,日后她若有什么事时,自己也一定会鼎力相助。她甚至实话说,因为杨小娜比自己漂亮,所以别人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时,绝对不会将邪想法往自己头上猜。此外,也只有杨小娜最让人信得过,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卖朋友的。经不住这一番请求,杨小娜心软了下来。她要阎亚香一定得把握自己别玩得太出格了。阎亚香说她不会同老胡上床,尽管她知道老胡心里一直在怀着这个企图。杨小娜还是提醒她,说老胡那模样一看就是此中高手,所以自己担心她一旦被撩起情感来以后,控制不了自己。阎亚香打保票说自己是过来人,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不会随便上别人的当。

  出门时,邻居问阎亚香去哪儿,她果然说是陪两个客人出去逛逛。邻居的眼光真的只搁在杨小娜和老胡之间。

  老胡在头里走进夜总会舞厅的情侣包房时,跟在最后的杨小娜心里暗暗吃惊:那只长沙发简直就是一张小床,上面还铺着一块很大的浴巾,灯光暗暗的,又没有窗户,走在中间的阎亚香几乎是脱口说道,不知谁这么会设计,太温馨了。老胡和阎亚香坐下后,杨小娜犹豫地坐到那扶手上。舞厅小姐送来一些饮料和小吃,并很职业地告诉她们,如果有事请按门边的一个按钮,否则不会有人来打扰,万一外面有什么情况,包房内的大灯会及时亮起来。杨小娜虽然是头一回到这地方来,也能明白地听出舞厅小姐的暗示。以前她只是听说有这回事,没想到能亲眼目睹。

  老胡连客气的样子也没做一做,一连请阎亚香跳了三支曲子。杨小娜一下子明白过来,老胡这是嫌自己坐在包房里妨碍事。她想了想后,借口包房里太闷出去透透气,起身往外走。阎亚香同她开玩笑说外面坐着不少猎手,她这一出去,说不定就会有艳遇。杨小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杨小娜在一个角落里找个空座坐下来。一支曲子响过后,一个男人径直走过来,连笑也不笑就挨着她坐下,并开门见山地问她开个什么价。杨小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男人也不再问,就说他愿意给最高的,光陪跳舞,五十块钱。说着他就捉住杨小娜的手,杨小娜连拒绝的时间也没有,就被他拖到舞池里。杨小娜一开始很紧张,那男人将她搂得紧紧的,除了白开林以外,她还没有如此同别的男人跳过舞,但随着男人身子各部位同自己的磨擦,绷得紧紧的肌肉和皮肤竟松弛下来。那男人指着吧台前的一群姑娘,问杨小娜是不是同她们一起的。杨小娜摇摇头,本意是说自己并不是陪舞的。那男人却理解为是放单飞的,他说他知道凡是放单飞的姑娘,都是有工作单位,只是想在业余时间多挣一点钱。杨小娜几次想挣脱了,逃出夜总会,不知为何又总也下不了决心。当她去上洗手间时,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脱身的,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后,又依然回到那个男人身边。

  杨小娜在舞曲结束之际,先后两次装着经过那间包房,用手轻轻推了推那门。她发觉门被从里面反锁上了,甚至在跳弗尔斯的时候,那门也没有打开。

  舞厅里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亮光,随着那一丝音乐在若有若无地飘荡着。那男人差不多将嘴唇贴到杨小娜的耳根上,小声地问可不可以开个包房,他还是愿意出最高价。杨小娜明白那男人的意思,她果断地说了个不字,接着不知何故地补充一句,说自己从不进包房。那男人说他知道有工作的女人心里有道界线,但他总想能碰到个例外的。杨小娜这时忽然冷静起来,她闻到那男人身上有股鱼腥味,正想问他是不是鱼贩子,灯光一亮,弗尔斯结束了。

  这一次那男人没有回到座位上,他将五十块钱往杨小娜手里一塞,没说谢谢,也没说再见,一扭头就走了。

  杨小娜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阎亚香走过来朝她打招呼,她竟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阎亚香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坐在外面。”

  杨小娜说:“你到底还是同他上床了!”

  阎亚香说:“那不是床,是沙发。其实你也不妨试一试,冒冒险,那滋味真是不一样。”

  阎亚香将杨小娜拉回包房,灯光下,老胡和阎亚香明显处在那种不应期状态。杨小娜说该回去了,他们也没有流露出想要继续呆下去的意思。

  老胡叫了两辆面的,将杨小娜和阎亚香分别送回去,他就住在夜总会对面楼上,这些房子都属于银都宾馆。杨小娜听见老胡对阎亚香说,他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不能陪她去摸奖,还让阎亚香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别的事他回去后自有安排。阎亚香听了他的话后,竟说了一句很感谢,接着又说了一句很感激。杨小娜几乎叫起来,认为这话应该是老胡说。没想到老胡真的说,这句话应该由他来说。

  杨小娜到家不久,白开林就回来了。杨小娜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自己脱下来的外衣被动过了。她知道一定是白开林不放心,偷偷翻过自己的口袋,她将澡盆里的水换过了,叫白开林过来洗澡。白开林说不用洗,杨小娜提醒他:今天做了爱不洗澡裆里会脏。白开林脱了衣服,杨小娜主动给他搓背。并告诉他今天打牌赢了五十块钱,没待白开林追究下去,她又一转话题,说起厂长一家今天上午也去买彩票的事。白开林被她搓得浑身发烧,手就不规矩起来。他懒得说厂长的事。杨小娜用劲捏了他一把,要他三天之内不许再邪想。

  睡到床上,两人忽然不说话了。只有四只手在被窝里默默地相互倾诉着。

  杨小娜很晚也没睡着。上一次是绢纺厂宣布停厂时,她让白开林爱抚到天亮时,才勉强合了一下眼。这一次她不敢作声,躺在被窝的一侧,装着睡着了,心里乱纷纷地却没有一个主题。

  天亮后,白开林早早地醒来,才发现杨小娜一夜没睡,杨小娜掩饰说,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工人就那么穷,厂长就那么有钱。白开林也说昨晚几个工人在一起时好想不通,有人甚至提出想办法到厂长家去偷一回,看看厂长到底有多大家当。杨小娜忙提醒白开林,这样的牢骚可不能随便发,搞不好会惹火烧身。

  西湖二路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摸奖活动搞完后,整个城市又回到那种沉闷的气氛中。乡下捎来话,说白杨还要住几天才能回,爷爷奶奶舍不得孙女离开,他们要让白杨吃上今年的新麦子做的馍,才放她走。女工们来约杨小娜打了几场麻将,还是不带彩,结果回回是不欢而散。

  这天,杨小娜百般无事时,在屋子里翻出“三八”节发的那点布,放在胸前比划了一阵,她觉得加上阎亚香送给白杨的那段布,合在一起正好可以做一条长裙。杨小娜又找出两本从前在厂图书室借的没有还回去的服装杂志,一边看一边琢磨,想了一整天,才将样式定下来。她拿上布料上街找了一家服装加工店,反复说了半天那裁剪师傅也没有搞清楚。杨小娜见他说得含糊,加工费又要二十块钱,心里舍不得,就将布料拿回家,干脆自己动手慢慢做,她先用废报纸剪出些样片,然后再用样片比着剪那布,一点点地弄,两天才将布裁好。这中间欧阳和小冯分别带着女朋友上杨小娜家里来送请柬,要她和白开林参加他们的婚礼。杨小娜想起自己还没有顾得上去做他们的工作,回头又想,他们除了结婚也没有退路可走。白开林望着请柬发愁,当初自己结婚、生孩子时,他们送礼时一出手就是一百块钱,轮到自己还礼拿十块钱出来都很艰难,杨小娜说现在的十块钱比那时的一百块钱还贵重。白开林说这只是对我们而言,但一拿到商场,这十块钱恐怕只顶得上以前的两三块钱。

  末了,两人一合计,无论如何这个礼不能少于五十块钱。白开林要杨小娜不能动用那五十块钱,杨小娜说只能保证四十,那十块钱得给白杨买红鲤鱼。从杨小娜说了这句话起,白开林天天早出晚归,到外面去挣这不知在何处的六十块钱。

  这天,杨小娜正在家里用手一针一线地缝制裙子,阎亚香突然跑来,说厂长家昨天正中午时被人偷了,那些贼将现金拿走后,又将存单塞进检察院的检举箱里,光是那单子上的数额就超过六位数。杨小娜掐指一算六位数应该是十万以上,便不由得啧啧地咂了几下嘴唇。阎亚香又压低声音说,现场留下一把钢锯,上面用眼冲打着白开林的名字。杨小娜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因为白开林昨天中午恰恰哪儿也没去,睡了午觉醒来,还拖着自己在被窝里恩爱了一回。杨小娜问这消息准不准确,阎亚香说是她丈夫今天上午亲耳听见检察院一位副院长说的,她一知道后就特地跑来报信,让白开林和杨小娜先作个准备。杨小娜将昨天中午白开林在家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阎亚香一听就笑,说那个时候她丈夫出差刚回,一进门就将她抱到床上。她又小声说,有两个男人在心里作比较,那感觉真是有滋又有味。杨小娜没心思同阎亚香说这个,她放下针线活,就拉着阎亚香到街上去找白开林。

  找了好久才在一个摩托车修理铺里找到了白开林,欧阳和小冯也在,他们正同开铺子的老板谈判,想在这儿打工挣点钱。杨小娜和阎亚香还没说完,欧阳就跳起来,说早知有人真干,不如他们先下手,这么大的一块肥肉竟让别人抢去了。欧阳和小冯也没有作案时间,这家修理铺要人帮忙的消息,就是他俩昨天中午在这儿陪一个朋友修摩托车时听说的,当时他们就同老板聊了两个多小时。不过白开林还是有些为那把钢锯着急。

  果然,天黑前公安局的几个人来家里盘问白开林,还做了笔录。最后又问除了杨小娜以外,是否还有别的人能够证明白开林昨天中午在家。杨小娜想不起来。公安局的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后,指着窗户问昨天中午关上没有,听说没关,一个人便出门到对面酒楼上去了一趟。回来后,那人说那边楼上有人看见白开林昨天中午在家。他拍拍白开林的肩膀说没他的事了,接着又叫他以后两口子亲热时别太忘乎所以,弄得别人像看黄色录像一样。

  公安局的人一走,白开林就冲着对面楼上破口大骂起来,还发誓说若是找出是谁偷看了,他要用手指将那双狗眼抠下来。

  小偷没抓到,厂长先被关了起来。从钢锯被偷走的现场来看,大家都肯定是绢纺厂内部的人作案。因被人偷看了自己床上情景,杨小娜有两天没出门,直到白杨要回来了,她才不得不出门上菜场去给女儿买红鲤鱼。

  半路上,杨小娜碰上欧阳的女朋友在一家商店里挑彩电。问时,那姑娘说是娘家给了一笔嫁妆钱。走了几步,她又碰见小冯的女朋友在另一家商店里选冰箱,也说是娘家给的赞助。杨小娜对她们说,自己现在手头上紧,可能礼金送得薄一些,只能在以后她们生孩子时再补。她们都满不在乎地说,钱的事小,情的意义大,要杨小娜别为几十块钱的多少问题太费心思,到了日子,她能去捧场,她们就很感激。杨小娜看见她们挑的彩电是二十五寸的,冰箱是双开门一百九十升的。她们说买就买好点,一次到位。

  一路上,杨小娜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两个姑娘的娘家一向都比较困难,过去还得欧阳和小冯接济,怎么会一下子变出这么多钱来给女儿买嫁妆。

  天天来也好,隔上十天半月来也好,菜场总是老样子。西红柿红、黄瓜黄、茄子紫、辣椒绿,卖菜人的衣着同菜场的地上永远都是脏兮兮的,讨价还价的声音天天都是那么大。杨小娜同所有进菜场的人一样,哪怕是不想买的菜,她都要随口问一问价,听到价合适时,她还会蹲下来挑一会,正挑着她又突然找个借口,总是嫌菜有毛病,然后不管卖菜人怎么让步也决绝般离去。磨磨蹭蹭的到了卖鱼的摊位上,转了一圈竟只有一处水池里有几条红鲤鱼。杨小娜知道红鲤鱼价钱要高一些,就有意为后面扯皮设下一个陷阱。

  她随手一指水池问:“鲤鱼怎么卖?”

  鱼贩子说:“五块五一斤,实价。”

  杨小娜说:“别用实价蒙人,就五块。”

  鱼贩子说:“不行,最低得五块二!”杨小娜说:“就五块,你将捞网给我。”

  鱼贩子要亲自捞,杨小娜不肯,拿过捞网一下子将那只差不多两斤重的红鲤鱼捞起来。鱼贩子见了忙说红鲤鱼五块钱一斤卖不得。杨小娜就逼他说刚说好的价又赖账。鱼贩子说那是一般的鲤鱼,红鲤鱼营养价值高,价钱一向高些。杨小娜说鱼贩子扯歪皮,这菜场上红色东西又不止红鲤鱼,像红辣椒和青辣椒,红苋菜和青苋菜,红南瓜和青南瓜全都是一个价,就没听说过菜要按颜色来定价的。

  杨小娜将红鲤鱼往秤盘里一放说:“快点称,不称就算你送给我的,我就提走了。”

  鱼贩子说:“想提走就提走。”

  杨小娜真的将红鲤鱼往塑料袋里一塞,灌上水,提起就走。走出十几步,鱼贩子就叫起来,说自己算是服了,就五块钱一斤。杨小娜走回来后,还将鱼贩子数落一番。

  红鲤鱼刚好两斤重。杨小娜掏出那张五十元的票子递过去。四周的鱼贩子都冲着杨小娜笑,说她真厉害,将鱼身上的毛都拔下来了。杨小娜有些得意。与此同时,杨小娜突然念头一闪,想到了欧阳和小冯的女朋友,她有种预感,厂长家被盗之事,有可能是那两个姑娘干的。想到这点后,杨小娜提起红鲤鱼匆匆往摩托车修理铺走去。

  过了两个街口,远远地望着白开林和欧阳、小冯正在马路边摆弄着一辆摩托车。杨小娜做了个手势,将白开林叫过来。白开林有些不相信是那两个姑娘干的。杨小娜叫他回忆一下,阎亚香和公安局的人都曾说过,从那被锯断的锁管上的痕迹来看,不像是个熟练工人干的,白开林觉得有道理,就将欧阳和小冯叫到一边,也没直说,只是告诉他们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买彩电买冰箱,万一查不出钱的正当来路,可就麻烦了。白开林教他们一个简单办法,手头上若还有钱,可以到路口镇邮局去寄过来,地址可以用外地哪个亲戚朋友的,一般人都不看邮戳,辨不出是从本地寄出的。

  欧阳和小冯听了都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默认般朝白开林请几个小时的假。

  他们走后,白开林叹气说:“没想到真是她们干的。”

  杨小娜说:“欧阳和小冯一定是主谋。”

  白开林说:“这一偷说不定是好事,上面若派个好厂长来,绢纺厂就有指望了。”

  杨小娜说:“你怎么还在浪漫,这年头能有好厂长吗?”

  白开林不同她说这些,另起话题问这条红鲤鱼花了多少钱,杨小娜刚回答说用了整整十块钱,就猛地记起鱼贩子没有找钱给她。她将东西放在白开林这儿,回头往菜场跑去。

  那鱼贩子还在那儿。

  杨小娜见面就说:“你没有找钱给我。我给了你五十块钱,买了两斤鱼,还应该找四十块钱。”鱼贩子说:“当时我就找给你了!”杨小娜说:“我们发个誓好不好,你的确没有找给我。”

  鱼贩子有些犹豫:“买鱼的事确有,但钱也的确像是找给你了。”

  这时旁边的几个鱼贩子围拢来,说:“大姐长得这么漂亮,哪里差这四十块钱,就当打麻将背了别人的一个豪华门前清七对。”

  杨小娜说:“真是这样也算了,可我们厂里打麻将都不带彩,前几天我和了一个天和也只是赢了几张扑克牌。”

  听说杨小娜和过天和,鱼贩子们都来了精神,几个人议论了半天,冷不防一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在身后说:“能和天和的人,可是得罪不起的!”鱼贩子问怎么个得罪不起。老太太说她有个真故事,不过今天没空讲。大家留她不住,只好让老太太走。鱼贩子也软了,说自己是同几个人一起打伙的,又不是头儿,钱多钱少非要等今天的生意做完了算清账以后才知道,他要杨小娜明天上午八点半以前再来一趟,如果多出钱来,会退给她的。

  杨小娜也没办法只好同意。

  回到修理铺以后,白开林却冲着她发脾气,认为鱼贩子那话是哄婊子过岗。

  杨小娜到家不久女儿白杨就被人送回来了,母女俩亲热一阵,白杨就去盆里同那红鲤鱼逗着玩。杨小娜搬了一只椅子坐到女儿身边,一边缝着裙子一边看着女儿,白开林中午不回家,由那修理铺老板管饭,杨小娜到花圃里摘了些菜,炒了几个花样,白杨吃时小嘴噘得老高,也不只自己家,全厂的人都是这样,白杨忽然说,她听爷爷奶奶说,城里有些女人为了发财不要脸跑去当鸡。”白杨说:“妈,什么是鸡,当鸡真能发财吗,我们养几只鸡行不行?”杨小娜眼圈一下红了,她说:“不,哪怕再难也不能养鸡!”

  杨小娜想说她太小不懂人世上的许多事,喉咙里有些发哽,怎么也说不出来。

  天黑后,白开林回来了。白杨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杀那红鲤鱼。白开林一捉到鱼就又同杨小娜说起鱼贩子没有找回的四十块钱,一不小心菜刀将手指割开了一道口子,人血鱼血混了一盆。晚饭后,邻居们都来看白杨,大家见面时第一句话都问白杨回来吃红鲤鱼没有。欧阳和小冯也来了,听说鱼贩子赖走了杨小娜的四十块钱,他俩马上跳起来,说明天他俩带人去菜场找那些家伙算账。屋里的人纷纷附和,说不给点厉害鱼贩子瞧瞧,他们就不知道工人的手段。这中间,不少人诉起苦来,说自己那回怎么样地被菜贩子坑了。说是坑,也就是短斤少两,以次充好,故意算错账等。欧阳和小冯吩咐,明天去时大家都带上家伙,以防万一,到时拿棍子的在前,拿刀子的在后,如果谈不好就将菜场扫平了。白开林这时已插不上嘴,被欧阳和小冯扒到一旁。还是杨小娜先叫了声不行,不能将小事闹大。可大家都说,就是要找个借口将小事闹大,过去绢纺厂为地方财政作了那么大的贡献,可现在却没人愿意管,听任千把工人不死不活地自我挣扎,不闹出个大事,上面的人会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说到这上面,大家情绪更加激动了,都说如果早点发现厂长是个大蛀虫,绢纺厂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杨小娜见拦不住,就想出个缓兵之计,说明天自己还是在头里去看看,给鱼贩子们一个机会,他们若退了钱,就应该万事该休。白开林这时也怕事情真的闹大了不好收场,就连忙说这样最好,也来个先礼后兵。欧阳和小冯想说不同意这么软绵绵的搞法,但白开林说就这么定了,不用再啰嗦。

  欧阳和小冯他们出门时,还劝杨小娜不要心存幻想,就像美国同伊拉克谈判一样,最终还是飞机炸弹解决问题的效果最好。

  待白杨在两人中间睡着后,白开林告诉杨小娜,欧阳和小冯间接承认了,厂长家被盗是他们策划的,动手的是他们的女朋友。杨小娜惊叹她们怎么会有这副胆量。白开林说她们是借着揭露腐败分子的胆子,他们策划好了,万一被人发现,就咬定是替厂行道,寻找厂长经济问题的证据。

  第二天早上,杨小娜起得稍早,将裙子的最后几针缝上,然后对着镜子试试。白开林在床上看了直叫好,说自己没料到杨小娜会有这一手。白开林不让杨小娜脱,要她就这么穿到街上去。

  杨小娜真的没脱,穿着亲手做的新裙子,款款走在欧阳和小冯他们前面。到了菜场,杨小娜让白开林领着欧阳和小冯在入口处等上十分钟,如果自己没回来,他们再去。

  穿过菜场时,杨小娜感到许多目光都在盯着自己。她刚接近卖鱼的摊位,就听见几个鱼贩子在叫:“来了!来了!”

  杨小娜扫了一眼,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那卖红鲤鱼的贩子说:“昨夜我们盘算了,是多出四十块钱,老板表了态,让还给你。”

  鱼贩子指了指旁边的那人,杨小娜说:“谢谢!”她同时看了看那人,心里更觉得在哪儿见过。

  鱼贩子们纷纷说:“小姐,我们还够可以的吧!”

  杨小娜接过鱼贩子递上的四十块钱,心里一动,忽然说:“你们的确不错!这样,四十块钱我也不要了,全买了这鱼!”

  大家都说杨小娜爽快时,那被称为老板的人走过来说:“小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杨小娜说:“那怎么想不起来哩!”

  那人怔了一下突然说:“在夜总会里,对不对?”

  杨小娜也想起来,的确是在夜总会里同这人跳过舞,并收了他五十块钱,但她矢口否认说:“没有的事,我从不去那地方。”

  那人说:“那我请你一回怎么样?他们昨天向我形容你如何的倾国倾城,我才有意等着一睹芳容。”

  杨小娜正要拒绝,菜场入口处突然骚动起来,转眼之间欧阳和小冯他们就冲到跟前来。杨小娜忙对他们说,问题已顺利解决了。有人认出欧阳和小冯是绢纺厂的、连忙往边上躲,杨小娜将过程对大家说了,白开林就让欧阳和小冯他们回去。杨小娜将买得的鲢鱼一人送了一条后,还剩下两个人是空手,那鱼老板信手拿了两条鱼递给他俩,说他知道绢纺厂很困难,这鱼就不要钱了。

  杨小娜跟着白开林欲走,那鱼老板喊住她。杨小娜以为他又要说夜总会的事,心里有点紧张。不料那人只是问杨小娜穿的裙子是在哪儿买的。杨小娜放下心来,告诉他是自己做的。那人说他愿意用二百块钱买下它。杨小娜正犹豫,白开林一把拉走她,回头扔下一句:“两千块钱,我们也不卖!”

  回厂后,大家正在议论说没想到鱼贩子们会将到手的钱放出来,欧阳和小冯的女朋友跑过,非要试试杨小娜的新裙子。杨小娜将她们让到房里,将裙子脱下来。两个姑娘又羡慕杨小娜的身子,一个说白开林做一回男人真有福气,能享受这么美妙的女人,另一个说自己结婚生孩子后能有杨小娜一半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她们都说,如果自己是男人,现在决不会放过杨小娜。只穿着乳罩和三角短裤的杨小娜要回裙子三下两下地重新穿好。两个姑娘求她给自己做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结婚时穿上它风光一回。还说就算是给她们的结婚礼物。杨小娜觉得这办法不错,可以不必为钱太少拿不出手而犯愁,她答应后,两个姑娘说她们下午就送布料来。

  欧阳、小冯他们结婚的那晚,阎亚香也来了。她给两对新人分别送了一百块钱。阎亚香告诉杨小娜,她丈夫马上要到省厅去工作了,调函已经下来,她自己也跟着去。杨小娜知道是老胡帮的忙,就问以后两个男人在一起上班,她打算怎么处理。阎亚香说,她同老胡有约在先,就一次,下不为例。杨小娜觉得这不可能,特别是这种两厢情愿的事,开了头就没有结尾。阎亚香笑了笑,说反正身上又没安计数器。做了别人也不知道,无非是要更隐蔽点就行。杨小娜威胁她说自己会捅出去的。阎亚香一点不怕,她知道杨小娜不会。阎亚香说,她丈夫临走以前想为绢纺厂做点好事,准备拨一笔钱将厂门口的路修一下。

  这时有人说新娘子都打扮好了。

  阎亚香拉着杨小娜去看,新娘子的模样一人眼,阎亚香都大吃一惊,问她们从哪儿买到这么漂亮的裙子。杨小娜说是自己替她们做的。新娘子们叹气说,这裙子若穿在杨小娜身上效果要好几倍。

  绢纺厂好久没有这么欢乐过,白开林和杨小娜被大家推着站到场子中间表演了几个当年他们谈恋爱时,在厂文工团演的歌舞节目。杨小娜正在载歌载舞时,忽然看见有两个警察在人群外边盯着新娘子们。她朝白开林使了一个眼色。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飞眼,一齐喝起彩来。白开林会意地找个机会跳出圈子,让杨小娜一个人继续唱,自己则悄悄踱到警察的身后。警察们在小声说:“这么漂亮的裙子,一定不便宜,按经济条件她们应该穿不起,应该注意一下。”

  白开林忽然说:“那是我老婆用厂里卖不出去的布,一针一线替她们缝出来的。”

  警察有些尴尬地说:“真是这样,你们怎么不做多些拿出去卖!”

  白开林一愣后说:“你们总算为穷工人出了个好主意。

  白开林挤到人群中间,将杨小娜舞动的手臂按住,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杨小娜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吻了白开林一下。人群中马上有人高声喊叫,说警察来了,不许放黄色录像。

  一柱警车灯光载着警笛声掠过外面高高的白杨树梢。除了杨小娜,白开林以及两对新人以外,别人都没在意。 我们香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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