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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心事重重的古九思回到西河镇,还没同何怡打声招呼,就先开了文化站大门。没有人往门缝里塞文件,地上只有几根被风吹进来的杂草。他草草抹了抹桌椅上的灰尘,刚坐下,何怡就拎着一瓶开水走进来,问他这几天干吗住到女儿那里,不是说好去马先生家吗!古九思说,不是他去得巧,女儿这回要出大事。何怡先吓了一跳,她弄清是古九思所说出大事,是女儿的男朋友从宜昌到黄州,两人拉开架子准备同居,刚好古九思赶到了,硬拉着他住到宾馆里。没说清楚时何怡吓得不轻,等到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何怡又轻松地笑起来,说古九思这一生只有女儿和民歌最宝贵,由不得外人来插手。何怡要古九思放心,只要女儿觉得幸福就行。她还说:“我们不也是结婚才五个月就生了她。”何怡脸上露出遐想幸福的模样。

  何怡打开古九思的提包,见没有笛子,正要问,小娜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柳柳和她妈妈。古九思一边让座一边问她们怎么约得这样齐。小娜说是在路上碰到的,去年在镇里卖蚕茧时她和柳柳就认识了。何怡是昨天认识柳柳的,她告诉古九思,柳柳昨天下午就同妈妈一道来过,还上她店里去问文化站为什么锁了门。

  见小娜不说话了,柳柳的妈妈就开口说:“从今天起,这个女儿就交给你管教,你尽管放心,柳柳再不会像那天早晨那样躲着你了。”

  古九思没张嘴,何怡抢先说:“回头就住我家里,就当又有了个女儿。”

  柳柳的妈妈连忙谢过。柳柳没有说谢谢,她说:“古老师,我要是让你失望怎么办?”

  “这没事,但你不能让妈妈失望,等将新歌学会了,你要先回去唱给你爸爸听。”古九思说。

  柳柳顿时不做声了。

  古九思见小娜一直闷闷不乐不说话,就转向她说:“我在汉口碰见你的男朋友了,他正同你爸一起从车上卸货,你爸说,他要送一整套家电给你作结婚礼。”

  何怡夸张地惊叫一声。小娜反而更不高兴了。

  何怡说:“是不是不喜欢你爸,怪他不该将你们甩在农村受苦?”

  “我妈是被民歌害的。”小娜转向古九思说,“这种年纪了,还老爱唱一根竹子节节高,割管笛子割管箫,有朝一日哥回了,哥吹笛子妹吹箫。”小娜最后学唱一句,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柳柳的妈妈说:“这种年纪还能唱歌,心里有幸福哩!”

  小娜说:“还幸福简直是个怨妇,一个人时还学古装戏里的架势。”说着她做了一个兰花指。

  大家还没笑完,小园一头闯进来,冲着小娜说:“你是柳柳吧?怎么见到我就不唱了,我是慕名而来。”

  小娜面无表情地说:“柳柳是她。”

  小园扭头盯着柳柳,好一阵才说:“太可惜了,我若是个男孩,从现在起就追你。”

  柳柳脸色绯红,她说:“不可惜,你可以去追男孩子。”

  何怡望着小园时有一种感激之情。古九思趁机多看了小娜一眼,他清楚小娜是来买嫁衣的。他觉得应该趁现在说一说马先生同他夫人的事。这样能稳住何怡的心情,不让她有空去猜疑小娜。他从买笛子的过程说起,当说到马先生的遗孀、那个弹钢琴的老太太,如何边弹琴边唱民歌边流眼泪时,他自己的嗓子先沙哑起来。屋里的五个女人都有些伤情。古九思顺手拿起那支捆绑过的笛子吹起来。笛子一响柳柳的妈妈忍不住唱了一句:“凤鸣山隐蔷薇金花银翠,”她嗓音又苍老了一些,正唱不下去时,柳柳一旁小声接唱:“梧桐树挂蝴蝶彩凤萦回。”柳柳唱一句后脸又红起来,不再唱了。但经不住屋里别的女人劝说,加上古九思的笛音老在她唱过的那一句上重复等待,她放开嗓子将后面几句歌词唱完。柳柳的歌声既纯又亮还情深如水,大家一齐鼓起掌来,刚刚还在伤情的女人们像是得到一些安慰。

  柳柳趁大家不注意,轻轻扯了一下妈妈的袖子。

  柳柳的妈妈站起来说:“河堤上有一树好桑叶,柳柳要去采了让我背回去喂蚕。”

  何怡轻叹了一声。他们将柳柳和她妈妈送到门口,柳柳的妈妈对大家说:“我这女儿孝顺过头了,她坚持要每天下午从家里出来,晚上住在这儿练民歌,第二天早上又回去,吃过午饭再来这里。来来回回地跑,顺路采些桑叶。我不答应这些条件她就不来。”柳柳的妈妈从门后背起来时一路采的半篓桑叶。桑叶不重,大家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何怡说:“你们两家都缺根顶梁柱,做女儿的苦过了还有盼头,做娘的怎么办哩?”

  “女人靠自己,日子还过得踏实一些。”小娜和柳柳还没开口,小园抢着说,“我其实比你们都苦,我是舅妈带大的,爸妈和舅舅都死了。”

  何怡说:“女人在一起总爱说伤心的事,不说了,都做事去。”

  女人们一走,文化站静得像古庙。古九思一个人试了试那笛子,忽然发觉破笛子的风格有可能被自己接受。

  黄昏时,柳柳还没回。

  古九思让何怡先回去准备饭菜,他来守店,同时等着柳柳。何怡刚走,小娜就来了。小娜很快就挑出六套衣服,从六套里选三套却费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舍弃了两套,余下四套小娜都想要。古九思问清小娜只带三百五十元钱后,让她付三百二十元,将四套衣服全拿走。古九思问小娜,男朋友上门做女婿是不是自愿的。小娜一边点头一边说谢谢。

  一辆拖拉机驶过来,小娜连忙抱上衣服跳进挂斗。

  小娜走后,古九思就将何怡给他在武汉花的钱,同小娜付的三百二十元放在一起。

  柳柳还没来。古九思站在街边,发现灯光照不到的树下似乎有个人影。他走过去一看正是柳柳,她正低头啃着一只馒头。古九思一开口,柳柳吓了一跳。古九思让柳柳帮忙将货物搬到一只板车上,拖着往家里走。半路上又碰到小娜。小娜从迎面开来的拖拉机上跳下来,将古九思叫到一边说,妈妈要她回来叮嘱古九思,别将在汉口碰到她男朋友的事告诉别人。古九思马上意识到汪子兰到了镇里,追问几次小娜才说实话,汪子兰正在镇外等她。古九思跟随小娜追过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古九思叫了声子兰,那人影一闪身就不见了。

  小娜说:“真想见我妈,你只有到时参加我的婚礼。”

  古九思没有将扫兴带回家。

  正在厨房忙碌的何怡出来接着他们。古九思先说,卖了四套衣服,还将一把钱塞进何怡的口袋。接下来她又将柳柳躲在树下啃冷馒头的事对何怡说了。何怡心疼地捧着柳柳的脸,要她做自己的干女儿,这个家也是她的家,不许她见外。吃饭时古九思喝了二两酒。平时他只喝一两酒,何怡没有注意这个变化,以为他是在为柳柳的到来高兴。

  夜里,古九思的笛子响了很晚,他让柳柳跟着笛子唱从前汪子兰唱的民歌。

  柳柳在里屋练歌时,田大华带着小园来看过。古九思没有出来接待。田大华对何怡说,柳柳这种水平,根本不是小园的对手。小园不让田大华这么说,她要何怡同古九思说说,让她跟柳柳一道学习。何怡应下来,要小园明天听回话。

  何怡送走小园他们,又将门口那群嬉闹的小孩轰走。刚将大门掩上,外面又有人叫门。何怡将门打开,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要进屋看看古九思二十年才选中的大美人。何怡唾了一口,让他们回去看自己老婆的臭脚。再次关上门后,她将古九思交来的钱点了两遍,越点越不对头。何怡皱着眉头在屋里不停地进进出出,有时问天气闷不闷,有时问唱得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还问他们唱到什么时候休息。

  古九思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严肃地请何怡不要再骚扰了。

  到了半夜,古九思不得不让柳柳休息。柳柳刚进房里洗澡,何怡就上来问古九思是不是还有钱没交出来。古九思说全交了。古九思越是理直气壮,何怡越是痛心疾首,这四套衣服进价就花了八百,五百元出手岂不是血本无归。她追问谁是买主。古九思又像上次卖大衣一样,说是一个安徽人。何怡冷笑着申明,因为这些衣服是年轻女孩穿的,所以她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何怡真的出门去了。古九思站在门口,听得见何怡在远处的叫门声。柳柳洗完澡出来,问何怡是不是对她有意见。古九思叫她别多心,先去睡觉。柳柳房里的灯刚刚熄灭,何怡就回来了。一见她那样子,古九思就晓得用不着再瞒了,便说:“我是将衣服便宜卖给小娜了。小娜要结婚,不能没有嫁妆,你就当是那天夜里让贼偷了不行吗?或者就当送了三百元大礼也行。”何怡不做声,胸脯在一起一伏。古九思又说:“你别以为是我在送人情,你也有份,为什么你店里生意总比别人好,这里面也有我的因素。”何怡胸脯起伏更剧烈了。古九思继续说:“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汪子兰家的事我不能不管,她是为民歌作过贡献的。”突然间,何怡一伸脖子,吐出一口鲜血来。古九思慌了,上前欲扶住何怡,被横空来的一巴掌扫开。情急之中,古九思连声叫柳柳快来。柳柳一出现,何怡就自己站起来,要去医院。这时候古九思才发现,柳柳只是上身披了件衬衣,灯光下的两条腿,几乎就是用美玉精心雕塑的。柳柳进屋穿衣服时,古九思在门外将板车准备好了。他们将何怡扶上板车躺好,小跑着去镇医院。

  正在值班室里打瞌睡的医生见到他们时很高兴。他们用手电筒照了照何怡的嘴,认定不会有大毛病。何怡在另一间只让女人进去的屋子里作进一步检查。剩下来的男医生问清柳柳就是古九思选的歌手后,连声赞叹道,这么美的女孩往台上一站,不唱歌也有人掏钱买票。古九思对这话很不满,又不好对医生生气,只能说:“你这是外科医生的眼光。”

  柳柳走进来,说那边的医生要古九思唱首民歌献给何怡。古九思没有注意到柳柳的眼神,真的唱了起来:“兰草花儿不会开,生在青山陡壁岩,十七八的哥哥把花采——”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女护士,她说:“古老师,你上当了,我们要听柳柳唱歌。”柳柳狡黠地冲着古九思笑一笑,然后接着唱:“脚踏石板手扒岩,叫声姐,我心爱,伸手儿来牵手儿来,带我一路上花台。”柳柳唱完后又去了另一间屋子。男医生说,好听是好听,可就是少了一点往心里钻的力量。

  医生诊断结果是,何怡嘴里一只血泡破了。还有一项诊断结果,医生笑眯眯地要古九思自己去问何怡。

  回家后,古九思搂着何怡说了许多软话。慢慢地何怡身上又变得柔软了,这时她才告诉古九思自己怀孕了。古九思差一点从床上跳起来,想不到何怡已经闭经了还能怀孕。他兴奋一阵,才明白得将这小生命做掉。两人商量一阵,自然又提起衣服的事,古九思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何怡要他别保证,只是得事先同她商量,她心里也明白古九思这样做也是为了民歌,而不是别的。

  何怡在被窝里捏紧古九思的手,她说:“柳柳穿得很少时,我都被迷住了。”

  古九思说:“女孩太好了,真爱她的男人反而舍不得去碰,结果总是吃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的亏。我们得防着点,不让柳柳走了汪子兰的老路。”

  “看看你,我怎么能不吃醋哩!”何怡这样说反而让古九思更兴奋,他在被窝里放肆起来。何怡将他推开说:“你的民歌若是加点现在这样的野劲,会更好听。”

  古九思气吁吁地告诉她:“民歌不是学狼叫。”

  后半夜,一只狼闯进镇里,弄得全镇的人都醒了。古九思和何怡也起来站在门口,同大家一道吆喝。再睡时,就睡过头了。柳柳将屋里扫得干干净净后掩上门回家去了,他们都不晓得。古九思是何怡弄醒的,何怡在枕边要求古九思,让小园同柳柳一起学民歌,她还认为小园的唱法有可能比柳柳更受欢迎。古九思告诉她,他是不会让狼学了羊叫后到处迷惑人。

  这天早上,古九思突然决定将那无名民歌取名为《狼》。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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