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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过河不久古九思就被那辆切诺基追上了,司机说是汪镇长专门让他来送一送的。司机一路唱着民歌,古九思问他怎么这样高兴,司机先是不肯说,见古九思不再追问了,又自己找机会说,汪镇长接袁副书记的职务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古九思本不想泼冷水,又实在忍不住地提醒说,由镇长升迁为镇委书记是有可能的,想搞三级跳一下子蹦成县委副书记恐怕是期望值太高。司机哪里听得进古九思的话,当即回敬他,只有一辈子当文化站长的命。

  切诺基停在小河边。方四秀最先看见古九思,连忙跑到柳柳家门口叫了一声。柳柳的妈妈跑出来迎接。古九思对她道歉说,自己没有照顾好柳柳。柳柳的妈妈要他别再记着这些,既然报了仇,这事就完了。况且袁副书记当的那么大的官,一下子被撤个精光,个人损失也很大。

  柳柳不在家,她带着小园上山采野茶去了。

  “怎么不采桑叶了。”古九思说。

  柳柳的妈妈说:“她们说你爱喝野茶,要亲手炒些野茶给你尝尝。”

  古九思问:“柳柳唱民歌没有?”

  柳柳的妈妈说:“没唱了,连小园都不唱了。”

  方四秀在一旁纠正说:“小园还在唱。昨天中午我亲眼看见她在瀑布那儿吊嗓子。”

  古九思告诉柳柳的妈妈,自己要在她家住一阵,让她做些安排。随后就去寻找柳柳和小园。

  山坡上有桑树的地方就会有女孩。棵棵桑树都被女孩们伺候得光溜溜的,一如她们躲在山泉里洗澡的样子,只在根枝条顶端上的留下三两片绿叶。那些当年抽出来的枝条,则更像柳柳垸里那些正要发育的小女孩们的肢体。古九思在一棵满是虬结的老桑树下碰见两个女孩,她们正用桑葚将对方的嘴唇涂得乌红。古九思问她们看见柳柳没有。一个女孩已经抬起了手臂,又被另一个女孩按下。女孩要他唱首民歌才肯回答。古九思问她们要听什么内容的。一个女孩笑着说:“就是那种歌嘛!”古九思懂了她们的意思,正要开口唱,另一个女孩忽然伸手往山上一指,让古九思快走,她不想听那种让人夜里睡不好觉的歌。古九思望望她们羞怯的样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老桑树下容易闹鬼,你们不怕吗?”女孩们等他走远了些才一齐说:“我们是狐狸精,谁都不怕!”在一阵嬉笑中,女孩自己小声唱起了民歌。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古九思翻过山脊,一会儿就听到轰隆隆的水流声。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道石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洁白如雪的瀑布。古九思拂了拂垂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发现,瀑布底下的水潭里,一个女孩全身赤裸地用双手掬水,狠命地擦洗自己的胸脯。古九思一边后退,一边认出沐浴的女孩正是柳柳。他滑下石壁,刚钻进树林,一蓬荆棘后面跳出一个怪物,哇哇叫着向他扑来。古九思慌忙闪到一棵大松树后面,并随手操起一块石头。怪物还在逼近,但古九思已认出是小园披着一件猎人丢弃的蓑衣在吓唬自己。他叫了声:“小园!”小园果然从破蓑衣中钻出来站到他面前。

  古九思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园偏着头说:“我在给柳柳当保镖,不让人偷看。”

  小园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古九思,古九思不好再说下去了。“你怎么不下去洗?”他换了个话题问。

  小园娇嗔地说:“女人每月总有点麻烦事嘛!”

  古九思连忙再次转换话题:“柳柳怎么样,心情好些吗?”

  小园说:“好不好我说不准,但她老是说,等到弟弟大学毕业,再将妈妈送上山,她就到这瀑布里了结自己。”

  “你没劝她?”古九思说。

  小园马上反问:“我怎么劝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死,特别是当你都不信任我时。你一直背着我偷偷教柳柳唱你的杰作,还以为我不晓得。我是真想变成一条狼,将你一口吃下去。我还想将你绑架到哪个山洞里,让你专门为我写民歌。”小园说话时脸上表情变化很快。

  古九思说:“摊开了说也好,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有意让柳柳去顶缸?”

  “我怎么能有这样的神机妙算!柳柳床上的水是谁泼的我不晓得,让房给柳柳的主意是汪镇长出的。那天中午袁副书记就借酒装疯,将我这儿弄伤了。”小园指了指自己那高高耸起的乳房,“我晓得那天晚上袁副书记不会放过我,我还以为他们觉得客室不方便,有意支使我回娱乐厅。你可以去问小冯,我同她说了,她吓得要死,非要用桌子顶着门。柳柳出事后我才明白,一定是汪镇长认为这事发生在我身上,只要答应给点好处,我会忍受着不说不闹。柳柳就不同了。汪镇长需要有人将袁副书记闹得七窍流血。”

  小园的手臂上有几条树枝划出的细细血痕。古九思用目光抚摸了一下。“我相信你的话。”

  小园说:“我脑子里只有女人常用的办法,如果会汪镇长那一套,我也去当干部,不用梦想当歌星。”

  古九思的目光再次抚摸了小园手臂上的细细血痕。

  “这是采野茶时划破的。”小园察觉了,抬手指指半山上的那座悬崖,“柳柳说那上面的野茶品质最好,我们就爬到那上面去给采野茶。”

  古九思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摔下来怎么办?”

  小园说:“你不是说过野茶纯洁吗?”

  这时,柳柳在石壁那边叫起来,小园连忙跑过去。时间不长,头发湿漉漉的柳柳背着一只装满野茶的竹筐从石壁上走了下来,古九思有些不敢看她。

  柳柳叫了一声古老师以后便不再说话,闷闷地跟着他们回到家里。古九思也不提民歌的事。吃完晚饭,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他便坐到门外的石磙上,慢慢悠悠地吹响笛子。垸里的人全都静静地听着,没人上来打扰他。夜很深的时候,柳柳给他送来一杯热茶,并告诉他,家里睡不下这么多人,妈妈让他到方四秀家去借宿。古九思收起笛子时,从远山上正好传来一阵激烈的狼笛声。

  夜里无事,听见方四秀在隔壁自言自语:“自古以来只有唱民歌的,怎么就没有唱官歌的哩?”古九思忍不住冲着黑暗说:“当官的那种样子,谁愿意唱!”方四秀在墙那边问假如柳柳去不了,他的民歌怎么办。古九思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答。方四秀建议,柳柳若不去,他就自己上台唱。他现在的样子比从前更有魅力。古九思闭上眼睛后,满脑子全是山风吹过的呼啸声。方四秀还在说,既然是民歌他又何苦这样认真,她听说了,假如当年他不那么认真,能满足汪子兰的情感需要,汪子兰就不会丢了爱情又丢了民歌。古九思不再接话,他听得出,方四秀是在借汪子兰的事暗示自己。

  第二天早上,古九思正在小河边洗脸,见柳柳和小园又要上山采野茶,他连忙跟上去。柳柳没有拦他,别人见了也没说什么。上山后,他才晓得野茶树生长的地方有多险。他跟着柳柳爬第一处悬崖时失败了,在第二处悬崖下他又失败了。不过,柳柳看到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终于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地笑了。小园勉强能跟上柳柳,不过非常吃力,有两次不得不让古九思抱着她的腿往上举。太阳升到天顶便开始下降。柳柳又要洗澡了。古九思和小园在远离瀑布的地方守着,让柳柳放心地洗干净自己。小园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冷不防说起汪子兰。她问古九思当年为什么不肯接受汪子兰,甚至还说那时已经改革开放了,大家能够接受情人这种现实了。古九思本不想说,不知为什么还是告诉她,世上有些东西让它留作纪念更好。说过后他的目光遇上小园的目光。小园的目光很深,几乎让自己的目光完全陷了进去。

  背上采来的野茶,他们回到柳柳的家,依然无人提民歌调赛的事。晚上古九思照旧先吹竹笛后听狼笛,最后上方四秀家睡觉。方四秀的丈夫回来了,那男人太累了,回家后倒头睡了三天。那震天动地的鼾声替代了方四秀隔着墙壁的呢喃。

  第四天早上,古九思醒来便听见田大华在外面打听自己。他走出去问田大华有什么事。田大华将他拉到车上,让他看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幅狼字的书法作品。下面的文字,说明它获得了全省乡镇企业家书法比赛的一等奖,作者却是田大华。

  田大华说:“我是专门来负荆请罪的。我不是有意偷梁换柱。事情已发生了,不好再改变了,你就提些补偿要求吧!”

  古九思生气地说:“同你这种人没什么好商量的。”

  田大华低三下四地说:“你在民歌上造诣那么深,完全可以不在乎书法上的那点业余爱好。我可以资助柳柳一家三年,或者你将写狼字的专利卖给我。”

  古九思丢下田大华,走到一边。柳柳的妈妈正好走出来,抱着一盆脏衣服走向小河边,一边咳嗽一边自己捶着自己的腰。柳柳拿着一杯水在大门旁边忧郁地站着。古九思不再多想了,回头答应田大华,要他用书面保证明,未来三年,按时兑现给柳柳家的资助,并抽空将柳柳的妈妈送到县医院里检查一下身体,如有病要负责治疗。田大华连连点头,并且要去柳柳家当面允诺。古九思让他免了,免得人家不知内情还要千恩万谢。

  田大华这时才通知古九思,参加民歌调赛的歌手明天到县里集中。

  柳柳的妈妈将脏衣服泡在小河里。古九思从田大华的车里出来后,径直向她走去。他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摇头摆尾地来回游,只要水面有肥皂泡浮起,它们便抢着去啄。

  “我打算明天早上带柳柳走。”古九思说。

  柳柳的妈妈说:“我也觉得你们该走了。你别担心,柳柳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会跟你走的。”

  一条水蛇从顺着流水游过来,古九思要去捡石头,柳柳的妈妈伸手浇了一捧水,水蛇立即钻进河边的石缝里。

  这一天过得同前几天差不多,稍有不同的是小园也下瀑布洗了澡。从水里起来穿好衣服后,小园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她大叫冷,并说这时候若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搂着她就好了。

  离家不远,他们闻到一股檀香味。

  柳柳脸上沉重起来。她说:“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柳柳家里已经摆上了香案。稍坐一会儿,柳柳就跟着妈妈去上坟。古九思犹豫一下,还是带着小园跟了上去。穿过后山的一片树林,一座孤坟出现在眼前。柳柳跪下后,她妈妈就叫她给爸爸唱一首新学的民歌。柳柳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古九思走上去鞠了一躬,接着唱完了。

  大家都没说话。一阵旋风将刚烧的纸钱卷向山腰。

  柳柳的妈妈说:“你爸醒着哩,他听见了,还笑了一声。”

  柳柳的妈妈没有对柳柳说更多的话,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紧紧缠绕在一起。

  黄昏很忧伤,柳柳也深深地忧伤起来。这样的忧伤正是民歌的得以传世的命脉。天黑以后,方四秀过来帮忙炒野茶。柳柳的妈妈用松柴将锅烧热,方四秀将柳柳这几天采的野茶倒进锅里,一会儿便清香满屋。柳柳和小园忍不住学着方四秀将手伸进锅里翻动着慢慢变样的野茶。方四秀叫她们别动,会将手弄黑的。小园连忙缩回手,柳柳好像没听见,一双手在锅里上下翻飞不止。野茶越炒越香,方四秀的丈夫拿着茶杯寻过来,一边瞅着锅里,一边取笑广东人将他们给猪消食的粗茶当做宝贝。小园对这些没兴趣,她问古九思要不要到公路上去散散步,享受一下深山的夜景。古九思的拒绝没有让小园扫兴,她又问起古九思写民歌《狼》的来由。古九思觉得自己对小园太狠了,就告诉她,自己写这首歌,有一部分是为了纪念汪子兰,他晓得当初的汪子兰对自己有感情,但他不能接受,汪子兰匆匆嫁人后,他就有了这首《狼》。一旁的方四秀伤感地说,这辈子别说有人为自己写情歌,就是有人给自己写封情书,她也会死了闭眼睛。方四秀的丈夫说,女人真是什么都想要,一手要票子,一手又要情书。方四秀白了他一眼,问他什么时候听说世上还有情书这种东西的。

  趁他们在斗嘴,小园轻轻对古九思说:“家里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心里却牵挂别人家的男人女人,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虚伪?”

  古九思马上恢复了老脾气:“所以你不能唱这首民歌。”

  小园轻轻一笑:“你会让我唱的。”

  古九思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出小园那么自信的理由。

  野茶炒好了,半座垸子都香起来。柳柳给每个人沏了一杯,柳柳的妈妈和方四秀没有喝,她们担心夜里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一杯野茶喝下去以后,做梦都是香的。古九思竟然梦见到十九岁时的何怡。

  天亮之前,一辆救护车呜呜响着往更深的山里驶去。古九思被惊醒后,感到床前有个人影。认出是方四秀后,他眯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装作熟睡。天色慢慢地亮了,看得见方四秀正在用双唇在吻笛子上面的那只孔。窗户传来牛在河边喝水的声音。方四秀在床前轻轻坐下,摸了摸古九思伸在被窝外面的手,又轻轻地站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古九思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动。起床后,他大声说了几句谢谢,这才拎上自己的东西出门去。

  柳柳已经在给蚕儿添桑叶。

  柳柳的妈妈已经做好早饭,怔怔地等在厨房里。古九思同她说了一阵卖蚕茧的事,语气听来还算平静。

  没人提柳柳走不走的问题。早饭后,柳柳就将自己的行李拎出来,也不看妈妈,就说:“我走了。”

  柳柳的妈妈说:“好好跟古老师学,哪天你要上电视了就捎个信回来,村长家有电视机,大家都会去看的。”

  门外响起一阵笛子的声音,方四秀拿着古九思忘在她家的笛子出现在门口。她要柳柳去县里比赛时小心一点,现在的人没有民歌里唱的那好。她还伤心地说,丈夫在武汉卖弄茶叶被人骗了,回来时身上只有六角钱。

  柳柳慢慢出了门。

  他们刚走过小桥,一辆救护车顺坡冲下来,停在公路边上。派出所的老江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问古九思是不是回西河镇,车上可以再捎几个人。

  救护车里躺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男人,说是上山打猎时被人抢劫了。古九思认出那人就是上次在这路上碰到过的老头。救护车在一处上坡时突然熄火了。别人都下去推车,剩下两个人时,老头告诉古九思,自己其实没被人抢,是母狼在陷害他。母狼将他布下的炸弹叼到一条小路上重新放好,自己装作受伤的样子,诱使他去追,结果被自己的炸弹炸伤。母狼回过头来要吃他,无奈之中,只好从陡崖上滚下来,捡回半条性命。老头一辈子打猎,到头来被狼害成这样,他怕传出去丢人,才编了个抢劫的故事,说是自己刚打着一只香獐,就被三个五大三粗的年青男人抢了去。他没想到瞎编的故事能惊动警察。因此,老头让古九思悄悄同老江说说,将自己送到医院就行,别往下查了。

  救护车上到坡顶以后,古九思坐到驾驶室去。

  老江听完之后骂骂咧咧地说,难怪这么大的山,几十年打不着一只香獐,原来畜生已经学会了人的狡猾。老江又说,若是让这条母狼的子孙后代不断地进化下去,迟早有一天,世界会由它们来统治,人类反倒成了狩猎对象。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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