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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孔雀曾说,我们香港见。

  我没见到那位香港的我,只见到许多香港的门。

  林处长吃完了午饭的九菜一汤后,明确无误地表示不喜欢香港,她没想到香港人是这种德性。徐科长则适时地提起前年香港回归那天,林处长在单位的庆祝会上热泪盈眶的旧事。望着林处长惆怅的样子,我不明白既然她那样不喜欢现实中的香港,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来往香港这池浑水中跳。餐厅里有二十多张圆桌。大家清一色都是六菜一汤。听听那纷杂的四川话、东北话和上海话等等,就晓得彼此全是内地来的。让林处长心烦的是,当服务员的那些香港本地人上菜时,从不将碗碟放到合适的位置,非要自己动手挪一下,有时还得挪过半张桌子。还有荤菜素菜等也不注意错开来放,几乎每人都得站起来十几次,将手伸到别人面前去夹菜,这让人觉得很难堪。更有邻桌那些先吃完的人,还没完全撤离,就有服务员冲上来,秋风扫落叶一样,拿起用过的餐具,砰砰地扔进一只大竹篮里,然后将一次性桌布往上一裹,露出下面干净的桌布。依然是那些服务员,又从另一只竹篮里拿出十套干净的餐具,扔一样摆放在餐桌上。何总掐着手表统计过,他们每翻一张台面,决不超过两分钟。林处长对这一点尤为不满。中国菜在哪儿都是一种美食,她去欧洲时,曾在瑞士苏黎世一家叫筷子的中餐馆门口,受到当地人目光的礼遇,尽管她在那里只吃了十九美元一碗的面条。但在林处长足迹所到的香港,所谓中餐,简直成了喂鸡喂狗喂猪。何总附和,香港就是这样,除了时间和金钱,还剩一点就是庸俗。林处长接着指出,哪怕在武汉的亚酒、长酒、天安假日和正在试营业的香格里拉,都能做到进餐时只闻音乐声,没想到香港这儿,竟然像使用石器的原始社会。林处长毫不客气地将香港的文明打了最彻底的折扣。

  万组长在表示赞同的同时,还添了一句,说假如我们的国有企业都学着这么干,不用三年,一年就扭亏为盈了。万组长那一拨人都认为,照目前的这些搞法,用不了多久,电力部门也要亏损。

  我们在香港新机场“集合处”,议论这半天里对香港的印象。乍一看,这里的一切杂乱无章,身居其中后,才晓得它是一只设计奇妙的魔方。香港的街道窄得像武汉江汉路一带的老街,可就是看不见被车堵死的路口,连警察也看不见。我们一致认为,这主要是香港没有军牌、警牌和〇字牌的车带头破坏交通规则。但我们都承认自己有过坐这类车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使人体会到特权是比自由更舒适、更个人化的东西。

  这一天,我们只是路过香港。午饭后,有一个小时的逛街时间。在码头接我们的年轻人叫英伦,他吩咐如果万一有谁走失了,就请自己乘出租车到新机场集合处等。结果十六个人只沿着湾仔的一条街走了几百米,见到的全是酒吧。后来我们才晓得,集合处是香港人的画龙点睛之笔。新机场太大了,在同一秒钟里,可以给两百人办理登机手续,但集合处只有一个。是不是真的能够同时给两万人办事,我们当然是姑妄听之,就当是中国人要爱国,香港人要爱港。但集合处那块牌子分明是临时游客们心目中的特区首脑,说不错,也走不错。

  香港的一切都要用银行的电脑来计算。

  何总告诉林处长、徐科长和胡虎,今天要先飞到台北,再从台北飞曼谷。这三个家伙顿时眉开眼笑,说没想到自己成了解放台湾的侦察员。叶老师、小周和王凤在一起议论了好久,想不通香港人怎么这样傻,这么从台北一经过,绕行了近两千公里,不等于将港币往太平洋里撒吗?

  这个话题,大家一直说到曼谷,猜测这会不会是台湾施展诡计阴谋,想让我们见识台湾的日子如何舒适,动摇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在台北桃园机场落地后,一片夜色中,灯光并不比武汉的迷人。机场里的免税商场也是清一色的小姐,她们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小周。小周走到哪里,哪里的小姐就用醋醋的目光轰炸她。小周同我贴得很近。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台湾男人,他对我说:“你太太真漂亮!”他这么做,目的只是借机多看小周几眼。但我还是回应了一句:“谢谢你慧眼识珠!”再看小周,那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心海是那没有半点涟漪的死海。

  从桃园机场起飞的航班终点是阿姆斯特丹,夜里十点五十分才让我们登机。一位小姐在广播里告诉这一点时,王凤说,这声音很像四九年国民党战败前夕的那些中央社的女播音员在说话。闭目养神的林处长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徐科长向她使了个眼色。林处长说,怕什么,我还希望这儿有窃听器。我听到钟老在一旁嘀咕,现在国民党已经不是从前的国民党,共产党也不再是从前的共产党了。胡虎也听见这话了,他没瞪眼,只是平常地反问钟老说共产党怎么啦?钟老不慌不忙地还未作答,小周便救场一样抢先说,当然不一样,从前是地下党,现在是执政党。

  胡虎看着小周的眼光,总是那样多情。

  我们的飞机于凌晨三点抵达曼谷机场。

  待到进入太阳酒店的房间后,已是凌晨四点了。我让钟老先洗澡先睡觉,钟老脱光衣服洗到一半时,突然从卫生间里冲出来,他想明白一个道理。香港不仅占去了我们的时间,还赚走了我们的钱。我们的晚饭是在飞机上吃的,我们的夜晚是在机场和飞机上度过的,而这些钱本该是要付给酒店的……他没说完,我已明白,是我们替旅行社省了钱。反过来旅行社只用一张不合情理的机票,就换得一张利润的现金去票。

  窥见了他人的秘密总是令人兴奋。钟老腰上像枪眼一样的伤疤,一颤一颤的,如同女人脸上的酒窝。饱受颠沛流离疲劳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吃亏,甚至还为难得有踏上宝岛台湾的机会而兴奋。

  我拿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小周接了电话后,我将发现告诉了她。小周说:“你是不是还要找孔雀说话?”我刚一迟疑,她便接着说,“孔雀不在我这里,每座酒店都有专门接等导游的房间。”也不等我再说些什么,小周便挂断电话。而我本是想还对小周说点什么。

  小周在生气,的确因为孔雀突然出现了。十六个人都像找到组织的地下工作者一样高兴。小周唯独对我的笑,怀着深刻的不满。可惜她的这种态度,没有用来对待林处长他们。对于急于取得改革成果的社会,这是一种莫大的资源浪费。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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