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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们的父亲最近才说,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小汽车,是在上巴河镇。

  当时车内坐的是黄冈一带有名的大汉奸。

  我们的父亲想弄清楚,那时一辆老式雪弗莱轿车要卖多少钱。

  在得知那么一台甲壳虫般的小汽车大约要一千块大洋才能买得到手时,我们的父亲马上计算出来,当年给鲁迅拉车的黄包车夫一个月也不过才有一块大洋,现在县里的工人一个月拿三百多元工资,而一台奥迪轿车就得三十万元,它们的级差都是一千倍。

  为什么这个级差没有变化?我们的父亲将许多问号堆积在苍老的皱纹里。

  在如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决不会为了能摸一把停在路边的小汽车,不惜等上整整一个下午。

  现在的小汽车太多了。

  十几岁那年,我们的父亲尽管早已是饥肠辘辘,但他咬紧牙关终于在天黑时找到机会。替大汉奸看车的人色迷迷地盯上一个过路的女子。父亲箭一样冲上去,用双手在雪弗莱轿车上狠狠地摸了一下。父亲风风火火地跑开时,身后响起尖利的枪声。父亲觉得头顶一热,直到完全隐身于山包后面,才发现头上的黑发被子弹犁出一条深沟。那时候,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辆老式雪弗莱轿车代表着什么,他还没有接触到有关人类如何实现解放的学问,他还以为剥削是合理的,就像现在的孩子以为别人低三下四地送给自己父母的钱财是父母应得的一样。不同的时代的好奇心是不一样的。那时我们的父亲将那么好那么精巧的小汽车当成是一种奇迹。他用尚未发育成熟就提前变粗糙的手,烙印一样按在那辆老式雪弗莱轿车上。这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中已是莫大的荣耀。但父亲心有不甘,他悄然爬回到山头上,直到老式雪弗莱轿车在他的视野里彻底离开上巴河镇。

  我们的父亲被美丽的轿车所吸引,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来上巴河要饭的。父亲的母亲为了能尝一口米饭,已在家里呻吟了三天三夜。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爷爷多么盼望能有一个万恶的地主来剥削一下他呀,那样他就不会这么快地失去妻子。后来的我们,只能将那个在苦雨中无声地死去的年轻女人,称为父亲的母亲,我们的奶奶。父亲在对我们的谈话中必须涉及这个年轻女人时,总是用婆来称呼。那个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死于三天三夜的高烧。父亲后来坐在他母亲的坟前,哭着哭着便又想起美丽的雪弗莱。父亲那时绝对没有想到,上好的轿车会在日后像幽灵一样满地乱跑。他只听说离老刘家垸三百里的省城街上有很多的轿车。

  日本人投降后,老刘家垸的人高兴起来,家家户户的织布机都被踩得连天响。爷爷也开始张罗给我们的父亲娶媳妇。事情还没个眉目,局势又紧张起来。所有像父亲和老十一这般大小的男人,成天都在妨着那些带着绳子下来抓壮丁的人。我们的父亲用讨米要饭和小时候夜闯回龙山练就的机灵躲了很久没被抓走。那些乡丁保丁对着爷爷说了许多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话。有天夜里父亲正在家里的布机上织布,外面狗也没叫,父亲突然一惊,手里的梭子都来不及放下,便往外跑。其时老十一正在自家门外撒尿,父亲使劲一扯,他便跟了上来。两个人刚到垸后小山上,就看见几条黑影扑进垸里。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的父亲带着同样忍无可忍的老十一跑到省城。除了父亲手里攥着的那只梭子以外,两个人什么也没带。他们在省城跑了两天,终于在三民路一带找到爷爷曾经干过活的大华布厂,靠着爷爷的名声,大华布厂老板留下了他们。

  我们的父亲在大华布厂干了不到半年,老板就买了一台老式福特轿车。老板的一家子常常挤在一台车上,从工厂的窗户外经过,到繁华的租界一带去玩。父亲坐在布机后面每次盯住那台老式福特轿车时,都会遇上老板女儿的目光。父亲自然晓得那女子是美丽的,比老刘家垸一带那些有可能嫁给自己的女子不知要出色多少倍,光是那份娇嫩就足以让整个布厂的男人心动。有一天老板的女儿突然要请他去看电影。父亲看了老板的女儿一眼,几乎是无理地说他不会看电影。老板的女儿是个哑巴。这时候的父亲还是个无拘无束的男人,他之所以对老板的女儿毫不客气,是因为他实在舍不得在看电影时为这个女人买冰淇淋。父亲对她说在电影院买一盒冰淇淋的钱,在黄冈乡下能够买一斗米。老板的女儿生气地比划,只要他舍得在电影院里给她买一盒冰淇淋,她就舍得给他买一车米。父亲不是不懂这话的意思,他对阶级的含义有些无师自通了。

  我们的父亲还是去了电影院。他喜欢在电影院门口看那些乌金一样的小轿车。

  那天晚上,我们的父亲发现一辆新款的雪弗莱轿车。

  他被雪弗莱新款的气派与美丽震惊了,几次想走近它,每一次都被一个捆着红包头的印度人恶狠狠地挡住。一个从乡下来的穷男人突然爱上了那个时代最豪华的轿车,这一点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一连几天父亲下了班,冲过凉,便往电影院跑。但他从没进到比第一次更接近那辆雪弗莱的距离。捆着红包头的印度人总会在雪弗莱出现之前来电影院门口。父亲有两次碰上那车的主人。他没想到拥有这辆雪弗莱的男人比自己还年轻,从车内出来的那个女孩比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更漂亮,而且不是哑巴,张嘴说话时,就像从租界里传出来的留声机的歌唱声。他们在电影院门前一路走着,惹得许多人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父亲决定买张电影票,看不成雪弗莱到电影院里看看那对年轻男女也行。父亲一点也没料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辆雪弗莱了。他拿着电影票站在大门旁,一不小心竟发现老十一紧跟着老板的女儿进了电影院。父亲正在诧异时,两个男人从两边上来夹住他。

  就像日后的电影里描写的那样,两个男人用一种阴森的语言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趟花去了父亲在省城岁月中的三分之一。我们的父亲被关在如今的永清街附近一个警察局里。他从提审自己的警察嘴里听说,那辆雪弗莱是副市长的,坐车的男女是副市长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父亲替自己辩解的那些话没有人相信,警察不信,号子里关着的那些犯人也都不信。那时不存在追星一族。一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居然会喜欢当时最露脸的雪弗莱轿车,真是天方夜谭。父亲没有阴谋可以交代,他在等着老十一来保自己出去。

  一天天不见老十一来的日子里,我们的父亲在号子里结交上一个叫国老师的人。

  国老师的腿被打断了,只能长躺在墙角里。

  我们的父亲只同他说上一句话,便将他敬为菩萨。

  国老师说,不要去喜欢那些轿车,那是一具活棺材。

  因为有看守出现,国老师没有马上说完想说的话。

  天黑了,号子里的灯暂时没亮,国老师才有机会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国老师说,哪个阶级坐上去,就会埋葬哪个阶级。

  屡数我们父亲往后全部的所作所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一切行为的政治基础,全部来自这句话。

  国老师还对我们的父亲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组织,是不可能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的。

  国老师有准备指点我们的父亲如何去寻找他所说的组织意思。

  可惜的是,有一天国老师被看守点名叫出去,就没有再回来。

  我们的父亲被关了四个月后,终于被大华布厂的老板保出来。

  看到老十一满身新郎打扮,坐在大华布厂老板家的那辆福特轿车里,我们的父亲忍不住应用了国老师说过那句话。父亲说老十一这是被埋葬时,老十一笑得很开心。老十一很快就让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怀上孕。那个女人挺着大肚子见到父亲,总是不高兴地用眼睛哀怨他。有一次,父亲在民众乐园听说书时,碰到一个曾在一起坐牢的人。那人断言国老师被暗杀了。一本《隋唐演义》正说到精彩处,父亲却没了兴趣。他从民众乐园里出来,独自在街上走了很久,回到住处,正赶上老十一在那里备车,要同新媳妇一齐出去。父亲当即抓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当局极反感的话,贴在那辆福特轿车上。

  福特轿车在街上行走时引起的恐慌与骚动我们的父亲没有看到。他还奇怪老板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走着回来,硕大的肚子让她在见到我们的父亲后久久喘不过来气,只会用颤抖的手指着布厂的后门。父亲当然明白这是在对自己说快走,但父亲还想弄得更明白。哑巴一着急,居然说出标语两字。父亲写的那个标语被警察发现了,警察扣了老十一和福特轿车。老十一认识他的字,就对警察说了实话。我们的父亲从后门逃到大街上,正好碰见老十一领着警察迎面走过来。他在心里喊了声完了。父亲看着老十一,老十一也看着父亲,两人都没做声。那几个身着黑衣黑裤的警察只顾赶路,他们还不耐烦地用枪口冲着父亲吼叫,让父亲别挡着他们的路。警察走远了,父亲才感到自己的双腿软得像棉条。

  我们的父亲原谅了老十一。

  我们的父亲没事在街上乱逛,一天里碰到三拨背上插着斩标的人。

  面对眼前发生的种种白色恐怖,我们的父亲更加没有理由和老十一计较了。

  我们的父亲决定离开大华布厂,拿上行李回老刘家垸。他在大华布厂门口转了半天确信不会有事,这才从后门溜进去。父亲正在到处寻找自己的行李,老十一突然出现了,他要父亲别走并说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老板这几天到处找他,想和他好好谈谈。父亲被老十一硬拖着去见老板。老板比从前一百倍地客气待他。父亲总算明白他们将自己当作了有可能接管这个城市政权的那类人。父亲坚决否认了这一点。他只说自己要回乡下去。父亲的这些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因为从省城往黄冈走,更像是去迎接那些即将进城的胜利者。父亲没有见到老板的女儿,偶尔听见几声女人的呻吟也不敢断定那就是哑巴的声音。父亲那时几乎不认为有钱有势的人家,子女会有悲伤与痛苦。

  我们的父亲坚决离开了省城。老十一用一种不胜悲伤的腔调说,父亲将他带到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不应该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十一在说这话时不可避免地带有演戏的成分,父亲不是他的观众,看他演出的人只有他的老板岳父。老十一需要一天比一天多的利益,他身上参差不齐的新旧衣服在强烈地表现着这一点。父亲如果再多待一阵,老十一还会流眼泪,从而显得很像一个重义轻色,把感情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的男人。当时父亲并不晓得这一点,父亲要走是因为他必须走。父亲朝老十一的胸口塞了一拳,要他当个负责任的男人,好好地帮助老板操持这份家业。

  父亲说这话时心诚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外面的正风起云涌,世事变化莫测的速度更是空前。

  这样的时期,不要说是我们的父亲,就是老十一自己也不敢展望,此去一生里将要娶多少个老婆,结多少次婚。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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