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西北已经进入了冬季。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果真不假。
才过了九月,便感觉到一阵凉意,婢女们在屋里的角落升起了四个炭盆,顿时暖意融融。
一旁的铜壶徐徐散发着瑞脑香,我知道,这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他特意弄来为我安神的。
他进来的时候,不经意之间带来了一片雪花。
原来,已经下雪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在江南,江南的雪是稀疏的,地上根本坐不住,只能薄薄的一层挂在树梢枝头。
罢罢罢,我怎么又想起这些不该想的。
倒是往年的这个时候更好一些,我与林玥,司徒,我们三人在八角亭里,抱着手炉,温一壶桂花陈酿,吃着暖意融融的酒,看着外面梨花朵朵开。
司徒是我们之中最有情调的,兴致来的时候会带着丫鬟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去枝头寻雪,将那花蕊上的雪装了一瓮,埋在地下。
来年与我们一同沏了茶吃。
别说,那茶盅,果真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可现在,她们又都在做什么呢?听说司徒已经订了亲,对方是一个门第一般的男子,这样也好,省的司徒那个柔弱的性子,嫁过去还要受罪。
有人疼着宠着,她安心的过着日子,倒也不错。
林玥。
也不知道,崔御史有没有找到她。
而我。
在这遥远的西北,甚至想要跟她们同信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事情。
譬如现在,我想要看看外面的雪花,是如何的从天而降,又是如何的恣意潇洒。
许是看出我眼中的贪恋,他走到窗前,将窗户开了半扇,扭过头问我:“能瞧见吗?”婢女替我将头上多垫了块儿枕头,正巧能看见那雪花翩翩飞舞,没入草丛的样子。
我笑着点头,对他道了声谢。
他的眼圈却红了。
这是他回来之后,我们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话。
身上的锦被很暖,窗外却是白茫茫的一片,瞧着,真叫人舒坦啊。
好似一切的肮脏污秽,都随着这白茫茫的大地,落的个一片干净。
我笑着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他一怔,随后轻声道:“知道,是你的生辰。
”是啊,转眼,我十五了。
十四岁那年,我从京城嫁到西北,路上,认识了他。
十五岁这年,我卧病在床,望着窗外的雪花。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没有了当初那一段相识,会不会我们现在也同其余夫妻一样,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
当我说出心中的疑惑时,他摇头。
“即便是没有那段岁月,我还是会情不自禁的被你吸引,喜欢上你的。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了,却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我想,我大概是时日不多了。
”说完这话,他红着眼圈不许我再说下去。
“我已经请了最好的郎中,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才十五,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在等着。
”是啊,豆蔻年华,然而,我却已经注定要凋零。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明白。
”我牵着他的手,温柔的笑着:“其实,我也不后悔,与你相识。
”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前几次,他们以为我昏迷,便无所顾忌,我也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我的身子被毁的厉害,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而大夫人知道之后,立马要毁婚,为他选了西北令一望族嫡女。
他整日在这种煎熬之间夹杂,日渐消瘦,当着来自大夫人的压力,为我寻医问药。
“我的身子,非是好不了,而是不能好。
”我望着他的眼睛:“若是我好了,便会看到你身边的另一个女子,以及你和别人生的孩子。
我心眼这么小,你也是知道的,怎能容忍?渐渐的,我会嫉妒,嫉妒会让我变得丑陋。
你就会怀念当初那个在草原上娇憨的女子,会埋怨岁月为何将她侵蚀成了这般。
”他拼命的摇头:“没有别人,只有你,只有你,我只要你一个。
”“别傻了。
”我抱住了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最好的方法,便是我离去。
如同烟花一般,在最绚烂的时刻绽放,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我宁可你记住我最美的样子,也不要,日渐丑陋的面目全非。
”他哭的很伤心,这是我头一次看一个男人能哭成这样。
干嘛要哭啊。
弄的我也开始心酸了。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邪魅轻狂的男人,会温柔的看着我,会骄傲的宣布全世界,他最爱我。
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便带我看四季景色,也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欢喜异常。
唯独,不要看见他的眼泪。
身子逐渐的有些沉,眼前也慢慢的黑暗,我知道,我们大抵是要永远的别离了。
再见了,若是下辈子再见,希望不要有这么多的阴错阳差,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够再坦诚一些。
多年以后,西北已经没有了西北王。
大将军明城玉将西北的势力全部铲除,并给王家一个看似好听的封号,将他们一并带入京城,实则是做为质子。
这一年,我已经是五十五了。
四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贺兰山的风光很美,我身侧有几头小牛和咩咩叫的小羊,他们就像是我的孩子,跟随我左右。
只不过,今日我打算要下山一趟。
这也是四十年来,我第一次下山。
城墙依旧古朴,只不过上面早早的撤掉了王字的大旗,换上了明字。
士兵将领们穿着甲胄,威严的站立着,我望着排的长长的队伍,自觉的站在了队伍。
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
“听说王家还要跟朝廷抗衡,死伤惨重,到最后关头,是二老爷主动站出来,打开了城门,这才能停止了十多年的拉锯。
”“可不是,听说那二老爷就是个软蛋,王家上下现在都恨死了他,恨不得生吞了他才好。
”“话也不是这么说,人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现在王家,再恨,也要依附着他生活,毕竟人家封了个承安伯嘛。
““呸!
这等的怂蛋,就不配为我西北的汉子,什么承安,那是人家在臊他哩。
他的夫人娘家,全部都战死在了这场争斗里。
现在儿子和女儿都与之决裂,一个孤家寡人,就是给他做皇帝,那又如何?全天下人都唾弃他呢。
”我听的心中一片酸楚。
世人不知,我却明白他。
自古以来,横据一方的诸侯,谁又能与皇权抗争呢?若是今日他不主动开城门,换取了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那么,她们迟早也都会化成滋养大抵的养料罢了。
而他的苦心,自是无人懂。
终于轮到我了,守门的士兵估摸是见我年岁大了,还特意叮嘱我要小心脚下,别摔跤。
我笑着谢过他,向着里面走去。
上一次离开,是我十五岁那年,这一次,却是我主动要去找他。
幸好,来的还不晚。
王家的大门口,他站在那儿,身侧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我真是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感觉到羞愧!
”他愤愤道:“外祖一家,皆因为你的举动而身亡,母亲也含恨投湖,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有颜面苟活于世?我若是你,现在便撞墙自尽,以谢世人。
”而那个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当年他抱着我,一起在马上狂奔的画面犹在眼前,而转眼,却已经是苍海沧田,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他没有言语,任凭那男子将自己骂的狗血喷头之后愤然离去。
“哎!
”长久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而后,缓缓的转过身,准备上马车。
这一转身,却顿时愣在原地。
我看着他惊讶的眼神,缓缓的漾起一个笑容。
尽管我已经两鬓斑白,尽管我的眼角已经满是纹路。
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永远都是最漂亮的。
“公子,可否送我,一同入京?”他的嘴唇哆嗦,半晌,才牵住我的手,说了个好字。
我紧紧的握住他那干枯的手,笑了。 重生之高门贵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