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

八 小小的一个人 [日]江马修

  一日下午,工作到了两点钟,想要散步一回,便从家里走出。正在且走且想的时候,--这是我的习惯如此--忽听得可爱的孩子声音说“再会”,随后便是得得的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子,从木槿编成的篱下走了出来。可是奇怪,我虽然认不得伊,伊见了我,却立住了,笑迷迷的仿佛先经熟识一般,问道:

  “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笑着好好的答道:

  “我散步呢。小姑娘,不同我去走走么?”

  “一同去罢。”

  我递过手去,伊也欣然伸出伊可爱的手来。但是孩子怎么会同我一个面生的人,这般驯熟呢?--在儿童一面,大约也是极平常的事,不足为奇的。

  正月末的道路,冰冻都融化了,泥滑滑的很难走。孩子紧拉了我的手,才能走得路。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鹤儿。”

  “几岁?”

  “现在六岁了。”

  “家在哪里呢?”

  “就是那家。”

  这人家的前面,我散步时候常常经过;曾有一两次,隔着篱听得琴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家人的影子。

  “那就是鹤儿姑娘的家么?那么,我是晓得的。”

  “我也晓得先生呢。”

  “晓得?怎么晓得的?”我不觉出了惊,去看鹤儿的脸。鹤儿是一个大眼睛,--几乎教人疑心伊是患巴瑞陀(Basedow)氏病的--红面庞,可爱的孩子,但一时总是想不起,曾在那里看见过。

  “可不是,有一天你同一个更长大的书生,两个人都笑我么?我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啊,那是了。我被伊一说,才想到了。那时我同K君正谈欧战的事,在这街上散步,讲到战争的惨虐,不觉发了愤,我便说:

  “战争的可怕,无论怎么说法,总说不尽。每天早上,翻开新闻来看,便是死伤几万几十万。你想,这样文字,亏他们还能毫不相干似地写出,印了出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我还在乡间,很有几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回想了起来。晚上家族聚在一处,都议论着,怕今夜又有号外;夜已深了,正要睡觉,远远的微微的听得铃声,叫卖号外的声音,渐渐近来了。我便走到街上,买了号外,急想看时,墨黑的一点也看不见;急忙赶到家里,家族的人也正等得焦急,将号外就灯光下一照,便突然现出一行文字:‘我军大胜利,战死者几万!’那时候一种惶悚恐怖的心情,至今还不能忘却。你试想象看,眼前放着一万个战死的人,又要晓得这一个一个的人,都有精神感觉,各有完全的肉体和贵重的生命。而且各人必有父母,许多人还有几个兄弟,有妻子本家亲戚朋友。你又假想,试去尝尝他们对于这不可动移的事实的心里的苦痛,正同夹在榨木里一般。或者有人说,这极是平常,又是一定的事,何必多说。但因为是极平常又是一定,这岂不更可怕么?譬如那个孩子。”我便指前面走路的一个小女孩,接着说,“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她什么名字,单是才能说话的一个女孩儿罢了。但是人都晓得,无论活着或是死了,他总有父母;有祖父母,或有兄弟。这样牵连过去,远远近近,还有许多亲戚。如此想起来,就是我们眼前走路的那个全不相识的孩子,在人类的世界里面,实有复杂的缘,像网一样,同她系住。”

  孩子回过头来,便对着我们笑;我们也便留心那边,将话打断了。我们也笑着问道:

  “哪里去呢?”

  “到小林先生家有事去。”

  说了,孩子就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屡次回过头来对我们笑。这孩子,就是我现在搀着手同走的鹤儿。我便对伊说:

  “鹤儿姑娘的记性真好呢。”我此时因为得了一个新的小朋友,心里十分喜欢;但我们一同走着,倘被鹤儿家里的人看见,岂不要疑我是拐子么?又不免略觉不安。因此便想到打听鹤儿家里的人的事情。

  “鹤儿姑娘家里时时在那里弹琴的,是鹤儿姑娘的母亲么?”

  “是的。我母亲可是做针黹的时候多。”伊忽然又说,“正儿现有才能放风筝了。可是要不是每天练习,也放不上;因为人还太小呢。”

  “正儿是谁?”

  “就是家里的正儿。”

  “鹤儿姑娘的父亲每天在哪里办事呢?”

  “父亲,他在美国呢。”

  “啊,美国么!用工去的么?”

  “到公司里去的。父亲到美国去的时候,我同母亲和正儿到横滨去送,还叫万岁呢。”

  “这样说,鹤儿姑娘同母亲留在这里看家;可不冷静么?”

  “祖父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冷静。”

  “但是你不想同父亲见面么?怎样的人?记得么?”

  “那是记得。头发分开了,戴着眼镜,很时髦。等我到了八岁,那时才回到家里来。”

  “那么说,这几年里,鹤儿姑娘须得上学,上心用功才好呢。”

  “可是,母亲寄去的信,都被美国的使女偷了,不送给父亲;所以父亲也没有一封回信。祖父同母亲正在那里生气呢。”

  从天真烂漫的儿童口里,将一幅家庭悲剧,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虽出于无心,但引逗孩子说出这样的事,自己也觉得十分抱歉,仿佛做了一件恶事。我想以后不再打听伊的家事了。但因此愈觉伊可怜,愿意永远做了朋友,尽力帮伊。

  我们走到一座土堆上,满生着枯槁的野草。我便蹲下,心里想着新相识的小朋友的事。鹤儿同我已经极熟了;就靠在背上,弄我外衣的丝纽,又用伊还未十分灵便的口舌,同我谈话。

  “正月一过,我就要到别处去了。”

  “哪里去呢?”

  “到大阪去,随后又一直到马关。”

  “母亲也一同去?以后不回东京么?”

  “是的。”

  我听这话,觉得非常冷静。好容易刚才认识了一个好的小朋友……

  “鹤儿姑娘你高兴,愿意去么?”

  “大阪我是晓得的。出了横街,不是拐角上有一间莱店(即料理店)么?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我不觉失了笑,答说:

  “我可不晓得大阪呢。这样说,鹤儿姑娘可不是大阪人么?”

  “是的。到大阪去,姊姊在那里;我可以和姊姊耍纸牌(Karuta)了。”

  “姊姊还很小么?”

  “她现在进了女学校了。”

  “那么,鹤儿姑娘想必愿意早到大阪去了。马关也去过么?”

  “那可没有去过。”

  被弃的母亲带着这小孩,坐了长路火车,到海风猛烈的岛国尽头去,那孤寂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浮出;感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而且从这样小的时候,不得不尝漂流苦味的这孩子的运命也很是可念。

  我想要回家的时候,看鹤儿意思,仿佛还要游戏,便邀伊到我的家里去。鹤儿也踌躇了一会,随后便一声不响,跟我走来。很有一副天真的自负的样子,似乎说:无论什么地方,我总一人去得的。

  回到家里,妻见我领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儿回来,很为诧异。我将如何同伊遇见,并伊家里的事,极简地说了一遍,妻是本来喜欢孩子的,便很欢迎伊。鹤儿同妻也立时熟识了。

  “鹤儿姑娘的衣裳,都是母亲做的么?这针线真叫好呢。一定是个好母亲,想必是很爱鹤儿姑娘的。”妻这样问,鹤儿点点头,也不作声。此外正又要往下问,我因为以前多问了几句,已极抱歉,便使个眼色,止住了妻的话。

  拿出糕饼来,鹤儿很有喜欢的样子,却总不动手。妻拿了递给伊,就用两只小手,恭恭敬敬的接去,立刻吃了。

  “现在刚才熟识了,却又要到远的地方去,真是无聊。”妻说这话,就显出真觉无聊的情状,“但如回到东京的时候,请到我们家里来玩。”

  “几时回到东京来,虽然不晓得,但回来时,我一定天天到伯母家里来。”鹤儿也很伶俐地回答。

  鹤儿大约游戏了一小时,说要回家去了。我因为自己工作的关系,也不强留。妻将糕饼包了送给伊:又对伊说:“明天再来玩。在这里的时候,天天都来。”鹤儿答应说,明天这时候再来。我送伊到伊家近旁,伊并不回头看我,便急急忙忙地跑进去了。

  第二天我同妻闲谈着鹤儿的事,等伊再来;却终于没有来。想必因为到了不认识的人家去玩,被母亲骂了,来不成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那时我感了风寒,睡了十天左右。到得可以出外散步的时候,无意中走过鹤儿门口,却见那家已变了空屋,贴着招租的条子。鹤儿一家,早已出发了。

  自此以后,过了两月,我仍然时时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伊。又想象伊一人的运命,和伊家中不幸的事情。我同妻到街上的时候,屡次看见极像鹤儿的孩子;那不必说,原是别一个人了。可是无形之中有一枝线索牵着,我们总是忘不了溶化在人类的大海中的那小小的一个人。我又时常这样想:人类中有那个孩子在内,因这一件事,也就教我不能不爱人类。我实在因为那个孩子,对于人类的问题,才比从前思索得更为深切:这决不是夸张的话。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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