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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次日早晨,当顾博旭和夏筝同时从顾家私车上下来,出现在胜辉高中门口时,所有人身上的八卦细胞都被点燃了。
“知道吗?顾博旭今天和夏筝一起来学校的,他们不会是在一起了吧?”
“顾博旭对她那么好,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了吧。”
“听说夏筝不是有男朋友的吗?”
“谁知道呢。”
夏筝穿过他们,由走路变成了奔跑,最后几乎是逃进了教室,在教室门口偏不巧撞上了冯漾。
冯漾横眉冷对,侧身而过的时候低骂了一句:“兴奋坏了吧,走路都不长眼睛了。”
夏筝急着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冯漾早就出了班级门,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当晚回家时,夏筝看到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堆了好几个打开的箱子,箱子里面都是一些衣服、鞋子和各种包,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冯倩从美国回来了。
冯倩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夏筝,笑问:“小漾呢?”
“她说跟同学去逛街。”夏筝回。
“哦,你以后要是没事也可以跟她们去逛街呀,我发现你性格挺内向的,都不喜欢主动跟人打交道。”冯倩状似无意地说道。
夏筝从没有想过“内向”这个词能用在她身上,从前的她即便贫穷,也活得乐观。现在的她身上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人变得压抑了,别人也不喜欢和她玩。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依旧是独来独往。
她和胜辉高中学生们的世界,原本就是格格不入的。
“来,看看我给你带回来的衣服,没时间去逛街,就在机场的免税店淘了两件。”冯倩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一件打底裙和一件外套。
夏筝摸着新衣服,愣在那里,她多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
“去试一下。”冯倩提醒她。
夏筝抱着衣服去卧室换上,然后走到客厅来,冯倩看到她的那一秒,眼底闪过一丝安慰,她道:“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天生的美人胚子,人靠衣装。”
夏筝拘谨得握紧裙摆,听到冯倩的话,双手僵持了好半天才垂下来,安放在身体两侧。除了不能公开认夏筝,冯倩已经尽力在弥补那些年,她错过的时光了。
夏筝走到落地镜面前,轻轻旋转着身子,小小的虚荣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滋”一声门卡感应的声音,冯漾一回来,先是看到穿着居家服的冯倩蹲在一堆箱包前,又看到穿着新衣服的夏筝立在镜子前,她冷哼了一声,然后径直越过夏筝,只跟冯倩说话:“妈,那么早回来?”
“电影拍不成了,还不赶紧回来?”冯倩站起来,笑了笑。
“为什么?”冯漾有些诧异。
“英语太烂,就算找老师恶补,口语还是不过关。”冯倩从娱乐场所起家,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就算再努力,有些东西还是从一开始就输给别人了。
“那怎么办?”冯漾问。
“能怎么办,又不是每个演员都能打进好莱坞的,安心待在自己国家吧,刚从经纪公司回来,他们给了我几个剧本,一会儿你也来帮我看看,挑个新戏。”冯倩想得很通透,既然不能走向国际,自己在国内的影后地位总归要保住的。
顿了顿,冯倩又正经道:“对外就说我回国养病,你们俩都记住了。”
“为什么要说养病?”夏筝不解,在鼓镇,没病称病,是一件很晦气的事。
“因为——”冯倩刚想解释,就被冯漾的讥笑声打断:“当然是让大家以为是妈妈推掉了好莱坞导演的邀约,而不是妈妈的角色被换掉啊。”
面对冯漾的讥讽,夏筝其实早就习惯了。可这样当着冯倩的面,却是头一次。
只见冯倩皱起眉头,一脸不解地望着冯漾。可慢慢的,她的眉头又重新舒展开,她似乎想明白了因果。
晚上洗漱过后,冯漾窝在沙发里陪冯倩挑选剧本,夏筝则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躺在榻榻米上其实根本睡不着,一面是温宇宸多日来的冷漠,一面是顾博旭还不清的恩情,更多的则是冯漾一点即爆的嫉妒心,像埋在她身边的定时炸弹。
客厅里的氛围原本很沉默,只能听见纸张不断翻页的声音,冯倩却突然从一堆剧本中抬头,望着冯漾道:“小漾,你有兴趣进娱乐圈吗?”
冯漾愣了愣,随后表情变得很惊喜,“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红地毯你陪我走过,电视节目你陪我录过,现在我看的这个剧本是一个家庭剧,你可以本色出演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很好的出道契机。”冯倩平静地说。
“可,可我没专业学过演戏,我还想以后报考电影学院呢。”冯漾又突然对自己没了信心。
冯倩丢下剧本,拉住她的手,翻开掌心,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会演戏,成名要趁早。”
冯漾完完全全沉浸在喜悦里,忽略了冯倩审视的目光。
她其实应该知道,冯倩之所以提出这么突然的建议,是想将她带去剧组。今天的事情,已经让心细如尘的冯倩看出了她夏筝之间的不和,这样做的话,可以避免她们俩经常碰面,但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应该要做些什么的吧?要不然她这个妈妈当得多失败。
二)
深冬的时候,冯漾已经被冯倩带去了剧组拍戏。偌大的家里只剩下了夏筝一个人,形单影只。
冯倩在临走前把冰箱用食物塞得满满的,很多都是速冻食物或者罐头,她怕夏筝不愿意出去吃,在家又会饿肚子,所以提前准备了。冯倩其实忽略了一点,夏筝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她是在贫民窟长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很早就掌握了一项技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饭菜。
今天是周末,夏筝给自己做了两菜一汤,一道红烧鱼,一道酱板鸭,一份西红柿蛋汤,美美地饱食了一餐。
收拾完碗筷,她一个人出了门,打算随意逛逛。
小区的地理位置就属于市中心,所以夏筝没走几步就走到了千城著名的“女人街”,街如其名,整条街上卖衣服、鞋子、箱包的店铺鳞次栉比。
走到一家装修很有格调的店门前,夏筝看上了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棉袄。
灰黄色,瘦瘦长长的身腰,如果穿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吧。
夏筝伸出手,抚摸到的却是冰凉的玻璃板,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小姑娘,喜欢就进来看一下吧。”店员注意到她,伸手召唤她。
夏筝摇了摇头,然后不舍地走开。
她身无分文,身上甚至还穿着秋天的衣服。夏筝搓着手,不停地哈气再捂到脸上,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这天气阴沉沉的,气温低得有些过分。夏筝决定回家,却在走到街道转角的时候,突然肚子剧痛,小肚一阵阵痉挛,她难以忍受,先是蜷缩着身子,后来便直接蹲在马路边。
额头上冒出冷汗,夏筝慌忙之下掏出手机,她当下想要打给的人是温宇宸,可是一想到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她的理智便不会允许她低三下四。可是她在千城没认识什么亲近的人了,最后无奈之下,她拨打了顾博旭的电话。
“喂——”电话接通之后,是少年一贯慵懒的声音,似乎午睡刚起。
“喂,是我。”夏筝有气无力地和他对话。
“你怎么了?”顾博旭听出了她话音里的虚软,忙紧张地问。
“我,我肚子疼。”夏筝如实说。
“你在哪里?”他问。
“我在,我在女人街的街尾。”夏筝吃力地说。
“我马上到。”顾博旭说话干脆利落,然后便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就在夏筝疼得快昏厥过去时,她的面前停下一辆车,这辆车她并不陌生,她曾经坐了两次。
顾博旭没有叫司机,是他自己开车过来的,他下车,扶起夏筝的时候发觉她的手脸冰凉。顾博旭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将她抱上车,顾博旭将空调温度打高,然后边发动引擎边安慰她:“忍一会儿,我们去医院,这就去。”
“不去,不去医院。”夏筝用手抠着座椅。
顾博旭没有理会她,而是径自将车开到了100码,飞快地往最近的医院的方向去。
谁也不知道夏筝为什么那么惧怕去医院,于她而言,医院就象征着死亡。她的养母,那个对她最好的人,便是在那里去世的,最讽刺的是,她的养母,连死亡也是为了她。夏筝还是无法走出阴影。
车子终于开到了医院,顾博旭抱着夏筝去了急诊室。
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应该是受寒,又吃了不干净的食物造成的。
他给她定下VIP病房,让她有一个足够安静的环境休息,又陪她挂水。
夏筝裸露在外的胳膊打着点滴,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顾博旭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望着她沉睡的侧脸,这已经是第二次。
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受伤呢?在他没有认识她之前,她究竟还受过多少次伤害?曾有多少次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呢?顾博旭摇了摇头,不敢去想象,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认识她。
顾博旭再看到她手上红通通的冻疮,真正是触目惊心。
三)
不知是过了多久,在一瓶水终于快输完时,夏筝恍惚地醒过来,睁着惺忪的睡眼,轻声说:“我想吃烤红薯。”
面对她突然的要求,顾博旭愣了愣,随后跑出病房,随意拉了一个护士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烤红薯卖吗?”
护士也是愣了一愣,指着南面的方向道:“医院门口的左转的小巷子里就有一家。”
顾博旭道了声谢,随后飞奔下楼去买来了热气腾腾的红薯,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看到夏筝已经醒了,自己叫来了护士拔针,正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
“你要的烤红薯买来了。”顾博旭走到她面前,将手中拎的袋子递给她道。
夏筝怔怔地接过红薯,不发一言地啃了一口。
“你要不要喝杯粥啊?刚挂完水,喝粥会比较好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所以南瓜粥、黑米粥、皮蛋瘦肉粥各买了一杯。”顾博旭从另一只手中的袋子里拿出好几个装粥的杯子,一个个地摆放在了床头柜上。
夏筝抬眼望着他,平时总是闲适懒散的顾博旭此刻却因为走路走得太急,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被风鼓得失去了原来的整齐。他看上去是真的在关心她。
夏筝又咬了一口红薯,这一次,吃着吃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你又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顾博旭皱着眉头问。
“刚才我梦见温宇宸了,以前还在鼓镇时,他就会在冬天买烤红薯我吃。于是我恍惚睁眼时,还以为你是他呢,我以为他来看我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啊。”夏筝含糊不清地说。
顾博旭看着她有些失言,她愈加伤心,他就愈加生气。
他一巴掌打飞夏筝手中的红薯,反握住夏筝的手,轻轻一带,便将夏筝拉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声音自上方响起,没有轻佻,没有慵懒,而是极其有力:“那你就把我当成他吧。”
夏筝没有弹开身体,反而将头埋得更深。她双手环绕住他的腰际,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安慰。
顾博旭又道:“如果我是他,我才不会给你吃烤红薯这种黏黏搭搭的东西,我会带你去吃土耳其烤肉,吃日本寿司,吃法国大餐——”顾博旭的话里藏了一丝狠意。
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最好的不是么?
顾博旭将夏筝送回家后,原本打算开车回家,却在单行道上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将车子掉转回头,去往千城大学的方向。
晚上八九点,千城大学的校门外格外热闹,各种摆摊卖小吃还有廉价服饰首饰的聚集在一起,所以想找一个人并不困难。
顾博旭拉住一个男生,从钱包内抽出两张一百塞给他:“帮我找一个大一一个叫温宇宸的人,叫他来这里见我。”
男生怔怔地点头,然后领着钱就往回走。
顾博旭靠在车门前,望着后视镜里模糊不清的自己,拨了拨头发,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后视镜变得花白,雾气却又很快消散,镜子里是一脸阴沉的自己。
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向他走来,顾博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并没有打算要从车门上站直身子,依旧懒洋洋的模样。
“你找我?”温宇宸问他。
顾博旭低下头,没有说话。
“喂,听说你找我是吗?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我很忙。”温宇宸也同样在打量他,觉得他虽然一身富贵,但年纪不如他大,所以语气也就没那么客气了。
顾博旭眼角微抬,唇角给予了讽刺的一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拳挥了过去,正砸在温宇宸的左脸。
这一刻,全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温宇宸反应过来时,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温宇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陌生人给打了。
他一把揪住顾博旭的衣领,低吼着问:“你到底是谁?”
顾博旭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依旧可以保持风度,他既不惊慌也不害怕,而是双眸逼视温宇宸,呵嗤一笑,白色的雾气挡在二人脸中间。
“你忘性这么大,夏天的时候,你带着夏筝从我面前逃走,给她买了一大捧玫瑰。”
温宇宸皱起了眉头,揪着顾博旭衣领的手渐渐松开,表情有些震惊。
“你,你是那个魔术师?”
顾博旭掸了掸肩,轻声说:“我是夏筝的同学,刚陪她去完医院,送她回家了。”
“她怎么了?”温宇宸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
“原来你还关心她啊。”顾博旭捕捉到他脸上的神色,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却带着强烈的讽刺。
温宇宸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抱着头,痛苦地蹲下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我这些天真的不好过,一点都不好过。”他喃喃自语。
顾博旭俯视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温宇宸,眼中现出痛色道:“你不好过,她就好过了吗?她一个女孩子,承担了那么多的痛苦,她想要的不过就是她喜欢的人在她身边安慰她罢了,可惜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夏筝冬天一个人冻到肠胃炎发作昏倒在路边时,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给她买的烤红薯!”
温宇宸愣住,低着头缓缓站起来,眼里流下悔恨的泪水。
没有人知道,他是真的不好过。夏筝身上出现的很多问题,归根结底,都跟他逃脱不了干系。如果当时他陪在她身边,送她回家,她就不会被绑架,不会被威胁,她的弟弟也就不会因此入狱。后面一连串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如果他在她生日的那天,他骑车能够慢一些,就不会间接导致夏筝的妈妈去世,不会导致她家破人亡,她可以在鼓镇安静地成长。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温宇宸不停地重复这一句。
他从没料到他的爱会变成对她的伤害,暂时离开不是不爱了,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你冲着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有种就去对她说啊!”顾博旭犀利的目光直穿透他的内心。
温宇宸收回眼泪,摸着自己刚刚被顾博旭打出血丝的唇角,低低地问:“她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顾博旭摇着头。
温宇宸垂直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状,微微颤栗。
“我的人生中见过无数女孩子,环肥燕瘦。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像她一样,穿得那样破旧,吃得那样少,瘦骨嶙峋,并且一点负面情绪没有,依旧出落得那样干净善良。”
“如果,如果你不能好好守护她,那——”
“我会。”温宇宸斩钉截铁地回他。
顾博旭张着的口紧闭,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你不能好好守护她,那就让她来我身边。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好说出口吧。
这一夜,在千城大学的校门口,温宇宸冲着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男生,许下自己人生中第一个誓言。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她,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温宇宸的目光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顿了顿继续道:“我就葬在这海里。”
四)
冯倩和冯漾的戏份紧凑地拍完后,两个人都回到了千城。
冯倩看到夏筝居然穿着秋天的外衣在厨房忙里忙外,她拉住夏筝问:“你不冷吗?”
“不冷。”夏筝回。
冯倩摸到她冰凉的手心,蓦地一拍:“还说不冷,都快冻成冰块了。”
夏筝不说话。
“我上次从美国给你带回来的衣服呢?”冯倩问。
夏筝依旧低着头不语。
“你每个月的零用钱都用在哪里了?怎么不买衣服穿呢?”冯倩抓着她的肩头,微微晃着。冯倩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冻得很僵硬。
冯漾走进厨房来倒水喝,与冯倩两两相视。
过了一会儿,冯倩严肃地对冯漾说:“你跟我来卧室。”
关上了房门,冯倩的表情由严肃变成了严厉,她冷冷问:“到底怎么回事?”
冯漾纳纳地回:“什么怎么回事?”
“夏筝的衣服。”冯倩道。
“哦,她的衣服呀,妈,你就知道偏心,给她带衣服不给我带,我觉得那裙子和外套挺好看的,就向她借过来穿了。”冯漾不敢看冯倩,低下头,左顾而言他。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信任你,才把夏筝每个月的零用钱都交给你,让你给她,显然你私吞了是不是?”冯倩更加冷酷的声音劈头而来。
冯漾沉默着,脑袋飞速转着,正在思考一个周全的回答,却不料冯倩一巴掌扇向她,她没有做好准备,重心不稳,差些摔倒。
冯漾惊讶地望着冯倩,左脸颊火辣辣的。
“你在我身边成长的这些年以来,我有没有打过你?!”
冯漾摇摇头,她看到冯倩的脸因为盛怒而变得扭曲,她不禁害怕地倒退了几步。
冯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经平静无波。如何在短时间内收敛自己的情绪,也是作为一个成功演员的必修课程吧。
“来。”她向她招手。
冯漾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踱过去了。冯倩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平静地问:“疼吗?”
就这一句,冯漾的眼泪突然如泉涌,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疼。”
“夏筝那孩子,受过的疼,比你要多得多。”冯倩说。
她拉着冯漾坐到床边,缓缓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去孤儿院,决定抱养一个小女孩儿冒充我的亲生女儿,院长很开心地带来七八个小女孩儿让我挑。因为孤儿院总是男孩儿容易被收养,女孩儿都被看成累赘的。我看来看去,犹豫不决。其他的女孩子被我抱在怀里总是啼哭,可是你在我怀里时居然笑了,还用肉肉的小手摸着我的脸,我当下就决定要你,这是一种缘分,上天注定的。”
冯漾愣愣地看着冯倩,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很多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冯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没有一刻是放弃寻找我自己的女儿的,你长大后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居然去私下调查自己的身世。我把你转去鼓镇,是为了让你们姐妹俩团圆,能熟络熟络感情,谁知道你竟然对她做这样的事,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一句“失望”,让冯漾心底的防线尽数瓦解。从小到大,顶着“大明星女儿”的光环长大,她比同龄人早熟早慧,早早地了解成人世界的残酷,娱乐圈的明争暗斗,她一直想成为冯倩的骄傲。现在的她,让冯倩失望了吗?
“我只是,只是,怕你不要我。我以为你找回了自己的女儿,就不会要我了,我不想回到孤儿院,我不要回去。”冯漾抽泣着说出事实,这是她常年以来,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我发誓,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这么多年以来陪伴我的都是你,我怎么舍得放弃你?”冯倩动情道。
冯倩将卧室的门打开,带冯漾出去跟依旧站在厨房不知所措的夏筝道歉。
“对不起,是我太小心眼太自私了,对你做出很多不好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冯漾望着夏筝说道。
“我,我——”夏筝看着冯倩,只能说:“没事。”
其实,她何尝不恨冯漾?不过并不是恨她对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而是恨她欺骗了自己曾经那么信任她的友情。可是那么多的恨在时过境迁的变故前,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夏筝一遍遍告诉自己要随遇而安。
冯倩唇角扬起一个类似欣慰的笑容,她扶着门框道:“为了庆祝我们的家庭和睦,我决定晚上带你们俩去吃法国餐。”
说完,她率先回了卧室准备行装。
冯漾走向夏筝,面无表情地说:“别误会,不是迫于妈妈给的压力,我是真心实意道歉的,这么多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我确实做错了很多事,请你原谅。”
“不过,顾博旭那事,我可不跟你妥协,我才不信我会输给你。”冯漾又道。
夏筝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五)
冯倩订了一个包厢,夏筝和冯漾都坐在对面的位置上。
餐饮端上来时,夏筝盯着面前盘子里的一份像大田螺一样的东西好奇道:“这里的田螺都是一个盘子装五个的么?”
冯漾“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在抬头与冯倩对视时,赶紧收敛了笑意。
冯倩轻咳了一声,然后说:“这是蜗牛。”
“啊?”夏筝瞪大了眼睛,赶紧身体往后倾,像见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一样。
“蜗牛能吃么?”夏筝想到了蜗牛黏黏软软的身体和触角,心里一直犯恶心。
“怎么不能吃?高蛋白呢。再说了,这不是我们平时见到的那种蜗牛,是法国生长养殖的勃艮第大蜗牛。”冯漾用夹子夹出一个,放到夏筝面前一个空的盘子里。
冯漾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反而很真诚地讲给夏筝听。
冯倩便也随她去,她用叉子敲了敲夏筝的盘子道:“试试看呐。”
夏筝为难地看着眼前的蜗牛壳,学着冯倩和冯漾的样子,一手用钳子夹住蜗牛,另一手用叉子挑出肉,然后蘸上调料,放入口中。
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肉质很鲜美。
“怎么样?好吃吧。”冯漾冲她扬了扬眉。
“恩。”夏筝老实地点头。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受美食,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吃完饭后,三个人乘坐观光电梯下楼,冯倩摘掉一面的口罩对冯漾说:“你不是刚跟我说,你有同学找你去看电影么?”
冯漾一脸茫然,却在几秒内迅速反应过来,她忙道:“是的,是的,同学刚才还发短信给我呢。”
电梯刚落地,冯漾就抢着出了电梯,转眼就跑了没影儿。
冯倩带夏筝去逛商场买衣服。
毕竟是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夏筝的目光经常会漂亮的衣服吸引,冯倩捕捉到她憧憬的眼神后,就会怂恿她去试衣间试衣服。
夏筝很瘦,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衣架子,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能驾驭住。
“恩,这件不错。”冯倩站在她身后,望着镜子中的夏筝,点头赞许。
“喜欢吗?”冯倩又问。
夏筝先是点点头,可翻到标价牌时却又迅速地摇摇头。戴着大口罩的冯倩眼角弯成月牙状,转身将衣服交给店员:“就要这件。”
这样一来,夏筝今晚满载而归,手上拎着五六个纸袋。
她走在后面,默不作声。纸袋很轻,衣服也不沉,可是她却觉得手里攥着很重的分量。
冷风中,夏筝跟着冯倩去取车,走到低下停车场时,冯倩突然停住脚步说:“之前是我忽略了一些事,所以才害你受苦,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您。”夏筝攥着袋子,小声地回。
冯倩望着她,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明明就是母女两个,可是她在她面前总是怯生生的。她要她的亲近,而不是恭敬呐。
“你站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夏筝点头,拘谨地站在原地不动。
冯倩急急将车行驶过来时,突然不远处亮起一道强光,冯倩一手急忙挡住眼睛,耳边传来车子鸣笛的声音。
“妈妈,小心车!”站在不远处的夏筝急忙喊道。
冯倩在紧急时刻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打死,然后踩刹车,车子靠墙停下。四周再次恢复了安静。
“没事吧?”夏筝跑到车跟前,很着急地问。
冯倩怔怔地侧过脸,有些恍惚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夏筝也愣住,刚才情急之下,她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朝冯倩的车奔过去,脱口而出的正是一句“妈妈”。
妈妈,正是世上最动听的词,可夏筝是多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
六)
长久的冷战之后,温宇宸终于越过自己的心理防线,给夏筝打去了电话。
那是一个暖阳高照的下午,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二年一班的女生们纷纷指着一个方向议论纷纷。
正在练习羽毛球的夏筝听到动静,气喘吁吁地回头,竟然看到温宇宸坐在操场边的一条板凳上,正在微笑地注视着她。
他不知道是坐了多久,看了多久,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夏筝跑过去,小声地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温宇宸不说话,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学生卡。他居然借了别人的学生卡混进来看她上体育课。
“不是在电话里说晚上一起吃饭么?怎么这会儿来了?你不上课吗?”夏筝问。
“等不到晚上了,想你所以就来了,我今天下午没课。”温宇宸按顺序连续回答了她三个问题,抬头的刹那,看到夏筝的脸涨红得跟熟透的桑椹一样,不知是刚运动完热的,还是见到他露出的久违的羞涩。
身后起了一片哄声,大家都知道那位不知名帅哥在等待的人就是夏筝了。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突然来临,不是打算逃避的吗?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你自己终于走出来了呢?夏筝肚子里其实藏着一堆疑问。
不远处,体育老师吹起一声口哨,让大家集合。
“我先去,晚上和你说。”夏筝说着就要走。
温宇宸却拉住她的手,夏筝越挣脱,他却拉得越紧。夏筝很着急,体育老师看到这一幕,不禁眉头一皱,喊道:“那边的女同学,不要和别班的男生拉拉扯扯!快过来集合!”
温宇宸这才松开她,放她过去。
站在队伍中第一排的顾博旭观看着这一场好戏,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不是笑他们俩的打情骂俏,而是笑自己千方百计却在为他人做嫁衣。
夏筝慌忙站进队伍中,强装从容。温宇宸看着她,唇边的笑容渐深。果然如那个来找自己的男生所说的一样,她是个在阴暗环境中成长,却成为了一个善良,容易原谅他人过错的女孩。
那个男生,温宇宸目光往那聚集的人群中扫了扫,居然看到了那个男生。
他此刻正站在第一排,与温宇宸四目相对。他唇角的讽刺笑容明显,温宇宸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
这个男生,究竟是什么人?
体育课下之后,温宇宸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原地。顾博旭等人群散清之后,朝他走过去,两个人默契地走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原来你跟她一个班啊。”这是温宇宸说的第一句话。
“所以呢?”顾博旭挑了挑好看的眉毛。
这个男生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温宇宸靠近他一步,紧逼着他问:“你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顾博旭嗤地一笑:“你的问法有些可笑,我都促成你们俩和好了,我的目的还能是什么?”
这么说来也对,温宇宸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退后了两步,低声问:“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吧?”
如果不是出于喜欢,他怎么会突然跑来给自己一拳,而且那拳头很重,带着出奇的愤怒。
顾博旭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打算转身离去。
离去时丢下一句话,飘散在空气里。
“对于你来说,我已经是局外人了,我是谁,喜不喜欢她,都不再重要。”
七)
当天晚上,顾博旭走进了平时去得最多的那家清吧。
有眼尖的服务生越过人群走过来,讨好地说:“顾少爷,平时你坐的那个位置,今天被别人抢先了。”
“谁?”顾博旭有些不悦。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点了一桌的酒,正坐在那边买醉呢。”服务生朝VIP坐席的其中一处努了努嘴。
顾博旭定睛一看,然后唇角弯了弯。
“需要帮您重新换个位置么?”服务生问。
“不需要了,那女孩是熟人,我跟她同坐一桌。”顾博旭说着就大步走了过去。
“一个人喝闷酒?”顾博旭径直往冯漾身边一坐,夺过她手上的杯子,然后浅尝了一口:“芝华士就这么干喝,很容易醉。”
冯漾抬头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倒在沙发的软背上,低低地回道:“我就算喝得再烂醉如泥,也不会有人管我的。”
“我这不是来管你了么?”顾博旭笑。
冯漾盯着他盯了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才停下来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在同情我?”
“都不是。”顾博旭淡淡地回道,并且自己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操场上,温宇宸在看夏筝,你在看温宇宸和夏筝,而我在看你,其实我们都是失意的人,只能看着别人幸福。”冯漾眼神迷离,由衷感慨道。
顾博旭并不否认,他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辣味一直呛到他喉咙深处,吞没了原有的那股苦涩。
他再次给自己倒满,边招手让服务生再拿一瓶芝华士,边举杯对着冯漾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干杯吧。”
冯漾扯了扯唇角,然后与他碰杯。
两个人将高浓度洋酒当白开水喝的举动,听起来,看起来都有些疯狂。可是谁懂他们的失落?只能借着酒精麻痹自己的心,在这灯红酒绿的环境下,佯装很快乐。
当眼前的一片都成幻影时,冯漾忽然问顾博旭:“你们都喜欢夏筝什么地方?能不能告诉我?我,我也想学习学习她的优点。”
顾博旭扶着额头,痴痴笑着,望着桌子上的空瓶子出神。
“有些人说不清哪里好,但是任谁都替代不了。”他喃喃道。
两个人喝到昏天暗地,意识涣散。
醉知酒浓,醒知梦空。 麋鹿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