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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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人在亲我的脸,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一群五彩小鱼在啄我的脸,试探着我能不能吃。我努力挣了一下,仰头挣出水面,大口呼吸了起来,吓走一堆小鱼。
我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已身在一处幽潭的缓流之中,潭水冰凉刺骨。我提气使劲游去,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岸。
好冷,我抖着身子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捂着肩上的伤,爬起来向前蹒跚地走去。
淡淡的寒烟雾霾弥漫在幽黛的密林深处。放眼望去,满是盘根错节的百年大树,深绿的冠上缠绕着不知名的各色花朵,偶有几只乌黑大鸟,看到我发出一两声凶狠的怪叫,扑腾飞去。那山路格外泥泞,似是刚下了大雨一般。我怕潘正越的大军或是洛洛再找到我,便努力向上攀登,谁知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往下滚去,头撞到硬物,我便天旋地转地翻转过来,倒在一棵百年大树粗大的树根上,人事不省。
不知道过了多久,肩头刺痛,我努力睁开眼睛。有一张黑黑的小脸正对着我,然后我发现自己给捆成了一个粽子,肩头的绳子勒到洛洛刺到的剑伤,我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那绑我之人是一个看似十一二岁的小孩,黑黝黝的小脸上满是戒备。
“哼!”那个小少年见我醒了,就退了一步,“你是从仙女湖上过来的吧?快说,你是南阳山的奸细,还是东离山的土匪娘们?!”
“小爷,你发现我是女的了,这很好。”我喘了口气,“但我不是奸细,更不是东离山的女匪,我带着家人在仙女湖畔游玩,遇到潘正越的士兵,他们杀了我的家人,我掉进了仙女湖险滩,不想被激流冲到此处。”
“哼!”小少年冷哼一声,“外边的人若不是奸细,如何能绕过守护阵,寻到我神谷地界,还……压坏了我们家的金天麻,你的说辞明明漏洞百出。”
他猛然推开我,从我的身下提起一截又黑又皱的植物,小嘴唇抖着,泫然欲泣,“我阿娘头疼病越来越重,我和我阿爹满山遍野寻这金天麻,好不容易得来这二十株,种在这药园子里,只成活了三株而已,这是最好的一株。我一年前就相中了,好不容易今年年底就能采了,我这一个月不眠不休地守啊守,可是、可是……给你一屁股压坏了。”
提起天麻,我就想起在林老头的医书上看到过那么一条:去头痛,降血脂。天麻中的王者称之为金天麻,生长时间非常长,药效奇好,神奇之处在与其他天麻生长环境不同,必须生长在终年都有云雾缭绕的密林之地。
果然,这个未经人类高科技染指的时代处处都是宝啊。连我一屁股坐下都能压坏一株稀有的药材。
他那委屈的样子实在可爱,让我想起夕颜还有我那些学生们小时候逗人爱的小模样,明明知道不合时宜,可还是忍不住咧开了一丝笑意。
然后我被严重地呛了一下,因为他似乎被我的笑脸惹得更毛了,猛地亮出一把大刀,森森地搁在我的脖子附近,“你一定是东离山的女土匪,中了我们神谷的阵法,走不出去,就压坏我的天麻,好引人来救你,现在又装死。”黑小屁孩恶狠狠地看着我,自信地分析道。
我斜目一看,那柄大刀是一柄成人的大刀,只比那小黑屁孩的身高微矮些。那刀看似极沉,且开过锋,锋利的银光十分耀眼,他却挥舞起来毫不费劲,刀柄上裹着红绸,迎风飘荡,倒也有几分江湖豪气。
我的笑脸渐渐收了起来,慢慢道:“原来这东离山还有女土匪?”
“嗯,全是些女妖人,看见过往长得俊一些的书生便掳了去做压寨相公。阿爹说了,女人为了心中所爱,与爱人双宿双飞,本不是坏事,但是掳人劫掠、欺压良善便是恶人了,”小屁孩点头道,“那个东离山乌七的妹妹还曾经看上了我阿爹,就是她给我阿娘下了毒药。阿爹救回了阿娘,可是阿娘却落下了病根,要金天麻来解。”
我点了一点头,附和道:“你爹真有见地,一定长挺帅的。”
他使劲摇摇头,嫌弃道:“像黑炭似的,晚上不点灯我就老撞上他。”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哼,你看我是小孩就想欺我吧,”他随即恨恨道,“就算你不是东离山的女土匪,冲你那双紫眼睛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给我站起来,跟我走。”
我咽了一口唾沫,“这位小英雄,敢问怎么称呼?”
“叫我虎爷,你这个紫眼睛的妖精快给虎爷我站起来。”小屁孩仰头得意道,“随我前往父帅处报功啊。”
他唱得文绉绉的,那刀可一点也不含糊地贴近我的动脉,我便依言慢慢站起来。
他扯着我往前走,我便弯着腰往前走,尽量不扯痛肩上的伤,好像革命样板戏里万恶的地主老财被无产阶级的少年红军逮着了,押往革命根据地受审。
我忍痛道:“虎爷小英雄,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而且肩上有伤,可否请你绑松一些,我随你去便是了。”
小虎爷凑上前来看了看我的左肩,便从怀中拉出一个小盒来,凑到我眼前。
我打了一个哆嗦。因为里面是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浑身黑毛上缀着极其艳丽的花斑,同沿歌最喜欢的那条毒蛇有得一拼,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蜘蛛长得像洛洛。
“我替你松了肩头的绳子,可是你若敢使花样,我便将你绑成个大萝卜,然后放黑子来咬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汝州果然藏龙卧虎,连一个黑小屁孩都会有如此珍贵的毒物!
我咽着唾沫点着头,赌咒发誓,小屁孩才满意地割断我左肩上的绳子,立时血如泉涌。小屁孩又从怀中拿出一包白药粉,然后在四周低头找了一株碧绿的植物叶子,咬碎了混着药粉涂在我的肩上,“这株草能止血,不用担心。”
果然伤口止住了血,也消了痛,我暗想这小黑屁孩其实心肠不坏。于是我便柔声对他笑道:“多谢小英雄。”
小黑脸微微一红,继而粗声粗气道:“废话少说,快站起来。”
虎爷小同志在前面牵着绑我的绳子,一路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东拐西弯,忽上忽下地走着。
走一会儿,再一回头,我们已经走到了浓密的半山腰,回眺来路,陡然心惊:这一路走来竟是失传已久的九宫八卦阵。这种阵法神出鬼没,如果不知路径,就会永远地迷路在此地,再也走不出去。
在我所有认识的高人中,唯有两人知晓此阵布阵及破解之法。
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博闻智者“踏雪公子”。以前他在喝下午茶时有一个很有趣的习惯,就是同韩先生一起拿玉石堆阵法,做破阵演练。记得那年的夏天,韩先生也不知打哪儿翻出个古阵,原非白算了很久,都没有算出来。他和我都入了迷,他端起喝干的茶盅就喝,我也忘了提醒他,然后他连喝下了一堆冰竟也没有回过神来。等他醒过来时,盅里最后一块冰滑落到了坎位,这个阵法竟然无意间破了。
而另一个高人则是我一想起来就一身鸡皮疙瘩的,我那出类拔萃的二哥。说起玩阵法,我不得不承认他比起原非白要高一筹。原非白需要用一下午加上借助一块冰解开的阵法,他只花一个时辰就解开了。
那时的他还是很好的,无视我惊讶而张大了的嘴巴,便热情地留我和碧莹用饭。我记得他只是淡淡一笑,对我和碧莹说他小时候玩过类似的阵法,不想原来这是那阵法的原型。
我收回思绪,向那小少年问道:“小英雄,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带你去见我阿爹和雪狼叔,让他们审你。”他打了一个呵欠,黑宝石一般的眼珠子一转,咭地一笑,“俺给你唱首山歌吧。”
不等我回答,便清了清嗓子,开始优待俘虏:
夜黑地灯花花结双蕊,清早起喜鹊鹊脑畔上飞。
牛车车驮来了个四妹妹,黑咕噜噜眼睛爱死个人……
这声音正是我同小玉他们一起在仙境潭时飘过的山歌。真没想到那样一首本应缠绵火热、充满激情的情歌竟是出自于一位少年口中。可那脆亮可爱的声音,充满了纯情灵动,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清爽的乐感。
也不知道夕颜他们怎么样了。我暗恨:那个洛洛心地如此歹毒,会不会连带残害夕颜?以段月容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洛洛眼中的阴暗呢?想来这也是为什么他改了主意,将洛洛转送给妥彦的原因了,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段月容,莫说是你父王要下诏杀我,就连那些女人的妒火你终究是防不胜防,烧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脑中闪现分别前他绝望的眼神,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那孩子的清爽歌声又钻入耳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腰身身软来人样样俊,笑一面勾掉了哥哥的魂。
亮一亮嗓子歌声声脆,爱的些后生们没瞌睡……
我细细数了一下,接下去该是到圭位,就代表着走出了该阵。
我记得,到了圭位,非白是用一只小碧玉梅花镇纸作了标记。而二哥那时是一边给我们泡茶,一边玩这个阵法的,他的素手里还捏着几片上好的毛峰叶,连水开了也忘记沏茶,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只专注地盯着阵图,熠熠生辉,似对那个阵法意犹未尽,然后信手就拿了一朵新制的华山干菊花在圭位上做了标识。
俗话说得好,当男人专注于工作时的神态是最迷人的。那时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小五义里真真正正地也出了一个美男子,还是跟我话最多的二哥。我当时很自豪地想回头对碧莹挤眉弄眼,不想碧莹早在那里红着脸看得呆了,就差没有流着哈拉子扑上去了。
我正想着,忽然眼前一亮,一片粉嫩的颜色交相辉映,跃入眼睑。我的眼前眩晕了起来,周围也渐渐地变得异常阴冷。举目四望,视线所及之处,脑海深处的记忆转眼成了现实,那满眼皆是各色菊花。
怎么这样巧?我不由停住了脚步,“这里是菊花镇?!”
“唔,不得了,你也知道这叫作菊花镇呀。”虎爷惊叹不已,凑近我的肩看了看,“咦,你的脸怎么一下子白了啊?伤口没有再流血啊?”
我笑了笑,不知从何说起。
他继续带我往前走。不久来到一处峭壁危崖,往下看去,满是一片深幽不见底,偶有脚边的小石子掉了下去,便再无声息,看着也让人心悬。
他拉了拉缚着我的绳,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看着我,“我们要下去了哦?”
我未及回过神来,他猛一推我,我就呼呼往下掉,直吓得啊啊大叫,一抬头却看到小黑孩在崖边蹲着,乐呵呵地看着我。
一秒钟后我掉到一堆软软的草堆上,那个虎子就站在我身边,嘲笑着看我,“怎么样,土包子,中计了吧。”
我这回还真像个土包子。原来那深崖竟是幻象,同紫陵宫还有弓月宫地下城的幻象可以一比了。
我越来越好奇了,这个神谷中藏着什么样的高人?
又走了一会儿,眼前景物豁然开朗,出现一块嶙峋的大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地隽着四个大字:“桃花源谷”。
这名字起得好!越过那石碑,渐闻嘈杂的人声传来,我们便进入一个人烟之地。
幽暗的森林深处,破晓的晨曦却照亮了另一个世界。放眼望去,有人在开张店铺,有人在洗漱,有人倒着昨夜吃剩的泔水,看到一个黑脸小孩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都停了下来,激动地喊着:“小虎子回来了。”
我惊在那里,因为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半圆柱型的多层楼,这种形式的楼层曾经出现在永业元年我写给宋明磊的战策上。难道我进入了幽冥教的地盘?
家家户户门口种着一小片菊花,还有很多人家在屋顶晒着干菊花。我们身后渐渐有人跟上,不停地同虎子搭讪,可是虎子却虎着个脸不太愿意搭话,和我一样,脸色越来越紧张。
我们身后的人越围越多,到一个铁匠铺子前,终于走不动了。
一个铁匠打扮的汉子从铺子走出来,赤着健美肌肉的上身,一头钢针一般的短发,看到我们,也是一惊,“小鬼头,总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阿爹专门出去找你了?要再不回来,连雪狼也要出去寻你了。”
“东子伯伯……”虎子看着那个叫东子的铁匠,讷讷道。
“哟,虎子,你怎么也跟东离山的土匪似的,开始抢人啦?”有些人开始围着我转悠。
我注意到他们个个都是人高马大,北地汉子的身形。
“虎子真不赖啊,才七岁就会抢人了,第一次抢还抢了这么一个紫眼睛的大活人来。”
什么,这个小孩才七岁?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虎子,明明看上去十一二岁的身高模样。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这样强壮的孩子。
那虎子嘟着嘴辩解道:“你们不要胡说,她压坏了俺好不容易找到的天麻,俺要她赔,赔不出来,就拿她的人抵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怎么抵啊,给大哥做小,你阿娘肯定就打翻醋坛子了,还是当你媳妇吧。”
“大哥第一次出门就被乌八看上了,”又听有人叹道,“你第一次抢人就抢一这么大的媳妇儿回来,不愧是大哥的种啊。我说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呢,原来忙着疼媳妇呢。”
少年黑黝黝的小脸又一下子涨得通红,不停地跺着小脚,“快别乱说了,阿娘知道要打死俺了,你们看,她是紫眼睛的,俺想着她可能是奸细才绑她回来给爹看的。”
此话一出,那几个壮汉就立时收了谈笑风生,都改用犀利的眼神盯上我,如同看着怪物。
忽地有一个低哑的声音传来,“虎子,你舍得回来了?”
我和虎子抬眼,有一人从离地三米高的屋顶上传了出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们。
那人看似三四十岁的光景,可那灰白的头发迎风飞扬,棱角分明的脸上,线条刚毅,一条刀疤划过灰色的三角眼,几乎可以同我的蜈蚣眼攀亲戚了。
“雪狼叔叔,是您哪,”小黑孩看似害怕地咽了口唾沫,但偏装出一副欢欣惊喜的模样,“俺阿爹回来啦?”
那人哼了一声,“你私自出走一个月,整个谷里的人都寻你寻疯了。你阿爹阿娘若是真知道了,现下你还会如此太平吗?”
虎子明显地吁了一口气,抬头粲笑道:“俺就知道雪狼叔叔最疼虎子啦。”
那位雪狼叔叔矫健地一拧腰,稳稳落地,大步来到我的面前,灰冷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我抓来的女奸细。”虎子恨恨道,再次叙述我与他之间的深仇大恨。
“你是西域来的奸细?”雪狼的声音带着一丝凌厉,向我逼来,粗壮有力的手扼紧了我的咽喉。
我勉力出声道:“我的母亲是逃难到中原的西域人,父亲是中原建州人士。”
我又把对小黑孩讲过的仙女湖遇匪的事再说了一遍,那只雪狼一眨也不眨地听着。我说完了,他刚一松手,我的人也虚脱了,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虎子,下次如果再遇可疑人等,你不必带回来,比如像这个紫眼女人,你将其绑得再紧,到了入口,她亦可轻易挣脱,然后加害于你。”他冷冷地注视着我,对那虎子沉声道。
“我不怕,”虎子瞪大了小眼睛,掏出小盒子,“我有阿黑,阿黑只听我的,我叫阿黑去咬她。”
雪狼仰天哈哈一笑,微一动手,虎子手里的盒子已在他的手上,“若是高手到来,你根本没有机会。”
然后眼前又一花,那个小盒又回到了虎子的手上。
虎子红着小脸梗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讷讷道:“那雪狼叔叔,这个紫眼睛的女人怎么办?带都带回来了。”
雪狼灰色的冷眼看了我半天,淡淡道:“虎子,转过身去。”
我的心紧了起来。等虎子明白过来的时候,雪狼已经向我的天灵盖击来。
众人大声惊叫:“虎子,你媳妇要被雪狼哥杀了。”
虎子一下蹿过来抱着我打了一个滚,躲过了雪狼致命的一击。我骇然望着我原来所处的地方那一个大坑,显见此人武功修为之高,定然是一个隐匿的江湖好手。
虎子对着雪狼结结巴巴道:“雪狼叔叔,她、她是个女人。阿爹……说过人命关天,我们还是审一审吧,万一错杀好人了呢?”
雪狼冷冷道:“虎子,你果然是你阿爹的种,英雄难过美人关。”
“若非你阿娘,你阿爹又怎会放下这大好前程,放弃去建一番名垂千古的功业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反倒躲在此处苟且?”雪狼那冷眼中似是无限惆怅,万分懊恼,转而又杀意毕显地看着我们,“女人又怎样,须知这女人的心肠便是魔鬼的果实,而女人的眼泪便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
我一定以及肯定,此人年轻时一定受过某位厉害女人对其在身体以及心灵上的重创。
虎子听得有点晕头转向,懵懂地甩甩头,只是瘪着嘴道:“雪狼叔别老说俺听不懂的话,这个女人还是等阿爹来亲自审吧。”他又气鼓鼓地补上一句,“还有别再说阿娘的坏话了,俺不爱听。”
众人听了大笑不止。
雪狼眯着眼正要开口,忽地平地又一大帮子人硬挤了进来,全是女人与孩童。走在前头的是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老妇,那个小女孩也就二三岁光景,粉嫩的小脸上两只黑圆黑圆的眼珠子乌溜溜地看过来,额头一点平安胭脂,黄毛扎着两只高高的冲天辫,甚是漂亮可爱。
众人又大叫:“红翠干娘来了。”
那铁匠东子对雪狼摇头笑道:“雪狼,看来你今日无论如何也杀不了这紫眼女人了。”
那小女孩看见了虎子,一下子挣开了老妇的手,蹒跚地跑过来,甜甜叫着:“虎子、虎子。”
眼看就要摔倒,虎子赶紧接下抱了起来,瞪眼道:“小兔不听话,才刚学会走路,跑得那么快要是摔了怎么办?还有要叫我大哥,大哥知道不?”
小女孩还是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虎子回来了,小兔想虎子。”然后猛揪虎子零乱披在肩上的发。
虎子痛得叫出声:“姨奶奶,您看小兔呀,我的头发快给她拔光了,好痛。”
那个老妇前来,抱下小女孩,然后上前猛地狠狠打了两下虎子的小屁股,使劲揪住虎子的耳朵喝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冤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地走了一个多月,还敢喊痛?”
小女孩牵着老妇的衣角,着急地大声嚷着:“别打虎子、别打虎子。”
“你妹妹都好几天没吃那莲藕羹了,说是要留着等你回来吃。奶奶想得你晚上都睡不好。”
我注意到那老妇的十指修长,保养得甚好,发式和衣着竟十分新颖,不似乡村老妇,那行止倒有几分风拂柳的优美感觉。
那张风姿犹存的脸上敷满白粉,因为生着气,大声说话牵动面部,便有一些粉抖落到虎子的发上,虎子不由打了个喷嚏。
她放了虎子,可那描绘精致的眼圈却红了,她抽出一方上好的丝帛,迎风大幅度地一挥,婀娜地轻拭泪珠,活像在戏台上唱戏一般,“这么小就让奶奶难受,将来长大也是个负心的臭男人。”
虎子的小黑脸涨得黑里带红,红中带黑,怯懦着,“奶奶别哭了,虎子会对您好一辈子的。”
“干娘别哭了,”众人努力忍着笑,唏嘘道,“虎子这不回来了吗?妆花了成熊眼睛就不好看啦。”
没想到那位干娘还真的收了涕泣,只是扭捏地抱着虎子又骂了半天小冤家。
“可怜见儿的,什么人那么毒的心肠把这么好的一张脸给毁了。”那个红翠奶奶走过来,抬起我的头来左看右看,叹了口气问道:“闺女,叫什么名啊?”
我望向红翠奶奶的眼,只见一汪深邃,不可见底,我便平静答道:“我叫金木,绝非坏人,还望这位夫人出手相救。”
“干娘,我看这个紫眼睛的女人不简单,”雪狼冷冷道,“若是寻常的妇道人家,家人遭劫,安能如此镇定,毫无惊慌之态?而且紫瞳之人,便是西域也少有之,故而此女断非常人。您再看她的伤口。”雪狼撕开我肩上的衣服。我忍住疼痛竭力甩开他的手。他冷哼一声,“那凶手所使兵器乃是如纸片一般极薄的软剑,就连东离山的土匪都不会使这种软剑,那凶手定然是一个职业杀手,故而出剑又狠又准。”
他再一次扣紧我肩上的伤,立时血流如注,我痛叫出声,他却厉声咆哮道:“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用余光一扫周围,瞄到黑压压的女人堆,便忍痛道:“不瞒诸位,我相公是个三心二意的主儿,名义上为我请了一个女保镖,其实暗地里同她搞七捻三,后来遇到潘正越的士兵,我为保贞洁,跳进仙女湖险滩,躲过了乱军。眼看爬上了岸,见到了那个女保镖,她便乘我相公赶来前暗中害我,我便落到了湖里,然后顺水流落至此,得遇虎爷。各位好汉、奶奶,我没有办法回我相公那里去,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同那女保镖勾结了。我就怕他等我回去,杀了我好扶正她。”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许多女人的眼中显然出现了同情的泪光。
有一个女人恨恨道:“伤人命的狐媚子。”
连男人也睁大了眼睛,“你家男人真没用啊。”
“虎子,战场上哪有男女之分?我等当年也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如今安稳日子过久了,便疏于戒备了吗?”雪狼环视四周,众人立时噤若寒蝉,目光中一片肃然,“东子,你还记得吗?我们随大哥遁入这桃花源时,大哥便预言,这祸乱天下的战火终会燃到这里。若是如此女所言,潘毛子打进汝州,这骤来的外人,正是应了星象所言,这近八年的休养生息将尽,离出谷之日亦不远矣。”
我大惊,看来这帮子人以前绝非什么普通老百姓哪。随即满脑门的菊花香渗进肺腑,猛然想起兰生提到菊花镇,刹那间我的心头豁然开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兰生所谓的菊花镇并非是指这汝州城里一个叫菊花的镇,而是在九宫八卦阵中圭位的示路。如果当年有人用碧玉梅花镇作记号称作“梅花镇”,那么这里满野的菊花便是“菊花镇”,如同当年宋明磊用信手捻来干菊花作“镇”,这便是兰生所谓的“菊花镇”。
这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菊花镇。那是因为根本没有叫菊花的小镇,只有这个隐蔽的神奇山谷。
可是我却阴差阳错地真的寻到了“菊花镇”。我望了望谷中一小片狭窄的天空,暗忖:这兰生是如何知道这个“菊花镇”的?以他的修为,实在不像是幽冥教一个普通的暗人。他究竟想引我去见谁?这个神谷又同我的过去和未来有着怎样的缘法?
雪狼的三角眼瞟向虎子,厉声喝道:“手无缚鸡之力?哼!你们看她的左手指骨发达,小臂有力,定是个擅射之人。”
“这位好汉,我家相公发迹以前我一直以种地洗衣为生来养活我们全家。”这也是实话啊。
我肃然道:“你们若要杀我,就快下手。不过潘正越大军来袭,小女子还请各位早做打算,是降是躲,早做打算,无谓像我家人一般枉死。”
众人一凛。
东子冷冷笑道:“潘毛子当年就曾经在下朝之时对大哥说过,若是我等有幸从战场上活了下来,早晚要让我等死在他的手上。大哥当时淡然笑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大将军可要保命活到那日才好对付我等。只是,大哥最恨滥杀无辜,”东子拍拍雪狼的手,乘势让他放松了扭我的手,“这个妇人的确不像一般人,但若是奸细又有些牵强。雪狼你想想,光这双眼睛就够招人嫌的,如何做个遁地的奸细?”
“雪狼哥,给东子哥留着做续弦吧。”人群里有人起哄。
那东子咧开一丝笑,露出满口尖牙,似恶狼之口,看上去甚是凶悍恐怖,只听他阴森森笑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俺可消受不起。况且她的确看上去是个擅射之人,兄弟们过了这几年消停日子,都没有把武艺放下,今日回去便要把自己的家伙请出山来磨利喽,早做打算。”
“苍天有眼,助我燕子军在乱世终结之前重出江湖,”雪狼亦兴奋地大笑出声,“与潘毛子一决雌雄,亦可教训一下那忘恩负义的原氏中人,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终是来了。”
众人立时欢呼出声,眼中流露出一股奇异的兴奋神色。
燕子军!
我的头开始晕了起来:北落危燕!当年民间便有如是传言:东北虎,西北燕,是指雄霸东北的潘正越所率潘军,还有于飞燕所率镇守玉门关的燕子军,乃是东庭一东一西两大精兵。如今乱世当道,所谓北落危燕,北落师门是指潘正越,而普天之下,能对付潘正越的只有危月燕——燕子军首领。
我怎么这么傻,兰生所指那潜伏多年的惊世猛将,正是我结义大哥——燕子军首领——于飞燕,放眼天下,真正有能力亦真心愿意护送我回原家的,亦只有当年破军星之称的于飞燕哪!
那这个虎子是大哥的孩子喽,那么我的大嫂又是谁?
惊喜交加中,依稀听到有人嘻嘻笑道:“行啦!雪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神谷好,就算要出谷了,可咱们日子得照过。我家里缺个人手,就她了。反正在神谷里,我们一大帮子人看着她,她又能怎么样?”
那人的声音轻轻松松地,便把即将出征的紧张局面扫了个光,她正是那个叫红翠的老妇,众人也附和着她。
“干娘、东子,还有诸位可想好了,如若松绑,必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想好了,再打仗吧,也得要人做家事,”老太太使劲点着头,摸着小兔和虎子,“你大哥两口子出去办事儿到现在都没有回,我要找个人做家务。再说虎子他娘就要生了,也做不动家事,家里就指着她做粗活了。”
那个雪狼噎在那里,瞪了半天眼睛,一甩手放开了我,愤然道:“罢了,随您老吧。”说罢便一阵风似的转身消失在眼前。
还是那个脸上涂满了白粉的老妇人扶我起来,递上半瓢水。我抢过来做驴马饮状。
周围的人又多了一圈,看着我都像是在看动物园里新来的动物。不知何时一群小孩依次跑到虎子那里,叫着“虎子哥”回来啦,个个都用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虎子。
虎子昂着头,享受着被敬仰的感觉,直到他的小兔子妹妹因为被他忽视太久而哇哇大哭,他这才回过神来抱着她离开人群。
“奶奶,这里风大,咱们快抱妹妹回去啦。”小老虎亲亲小兔子的脸,细细哄着,“小兔子不哭,虎子哥哥给你带野山地回来啦。”
我暗叹一声,这黑小子还真是个好哥哥,真像我那黑大哥。
记得我和锦绣刚到紫栖山庄时就被迫分开了,再见面时已是一个月后。
那时还是大哥二哥送她过来的。碧莹躺在床上只剩下半条命,锦绣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看我,我哄了她半天也不理我。
我有些生气,便强捧着她的小脸,却悚然发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紫琉璃的眼中流出,我那时还以为她还在怪我没本事去紫园同她会合,压根没有想过她的遭遇生不如死,只是心疼得像猫抓似的,陪着她一起掉眼泪。
大哥和二哥都长高了一圈,身上都穿着崭新的子弟兵服,脚上也套上了上好的练武鞋,二哥比以往更俊美,也更沉默寡言,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看着气若游丝的碧莹,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只有大哥还是笑得那样明朗,却掩不住脸上和手上的瘀伤。我从周大娘那里知道,那个冷酷势利的连教头天天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婊子养的蛮货。他便带着脸上身上的这些反抗的伤痕艰难地生活着,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们诉过一声苦。
我们几个好像还未学会爬出窝棚的小狗,就被人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然后那满腔的生活热情和渴望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劣天气,风刀霜剑,雷击暴雨,地动山摇。在血淋淋的现实折磨之下,眼神中只剩下挣扎着活下来的那种无限的疲惫和麻木。
“妹妹们都别哭了。”他那时忽然对我们大笑出声,打破了屋里沉闷的哀伤气氛。我们都看向他,他的左颊明明还有大大的青紫,连带那铜铃大的眼睛亦有些红肿,只听他坚定地说着:“俺和老二的月钱发了,只要有俺和老二在这世上一日,包管咱们小五义定有那出头的一天。俺就不信,俺于飞燕的妹妹们就不能过上好日子。”
十三岁的少年站在勉强可以称之为屋子的草棚中,用那夹杂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大舌头铿锵而语,却令我们的心重新唤起了信心和勇气。
锦绣抬起带泪的小脸,涣散的目光聚焦起来,对我用力点着头,坚定道:“锦绣没有忘记,要永远同木槿在一起。锦绣发誓,总有一天要紫园所有的人听到小五义的名字就害怕。”
这时碧莹醒了过来,听了我们的话,流出了眼泪,也慢慢伸出手来。我们五个人十只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发誓将来一定要在这富贵得冒了烟的紫栖山庄里出人头地。
我被带回虎子的家中。那个老妇被称作红翠干娘,她安排我睡在柴房里。我透过柴房的窗棂看到,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站着,看到虎子便冲了过来,都比虎子矮一个头。两个黑脸的是男孩,长得也是虎头虎脑,另一个扎一条细辫子,白净的脸,水灵灵的眼,同样闪着崇拜的光,围着虎子大叫:“大哥回来啦。”
虎子怀中的小兔,忽然生气地揪着左边的男孩的发,“豹子坏,打我,虎子打还他。”
虎子就沉下了小脸,“豹子,你怎么打小妹妹?你忘了阿爹说的,男人不能打女人。阿娘也说了哥哥一定要护着小妹妹吗?”
那个叫豹子的小孩便噘起小嘴,不乐意道:“谁叫她老让我抱来着,我不抱她就哭。再说她现在都会说话了,阿娘又要生了,兔子不是最小的啦。”
“那也是你妹妹,”虎子严肃道,“家人要像家人的样,知道不?”
虎子看那个女孩捂着嘴偷着乐,便转身又道:“小雀,你是姐姐,要保护妹妹才是,小狼你排行老三,那么喜欢读书,怎么也不跟书上好好学学爱护妹子,你们两个做姐姐哥哥的,怎么任由豹子欺侮妹子呢?”
那叫小雀和小狼的便低头闷声不响了。
小虎、小豹、小狼、小雀、小兔,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好可爱的一群小“动物”啊。
我暗中又一算,看来我大哥大嫂不但感情很好,对孩子也教导有方。虎子小小年纪,把几个弟妹教训了一顿,那些弟妹俨然把他当作家里的头,也不吭声,任他像小大人似的训着。
过了一会虎子把小兔放下,从小包袱里取出几串野果,分给众兄妹,“哪,刚摘的蛇果和桑子,可好吃啦,我给你们留的。”
三个小孩欢天喜地地抢过山果分着。
虎子背着三个小孩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堆野果送到小兔嘴边,甜甜笑道:“小兔吃野山地吧,虎子最疼小兔了。”
我很快适应了我在神谷短暂的保姆生涯。神谷中人民心淳朴善良,见我身上的伤势未愈,反倒时不时地帮我做些粗重活,红翠干娘也时时照顾我的伤势,我内心分外感动。
一开始谷中的人们很惧怕我的紫眼睛,亦担心我是奸细,不敢亦不屑同我攀谈,唯有那个红翠干娘同我聊聊天什么的。我也不敢多问,怕他们以为我真是奸细,净打听些事。后来慢慢同几个小孩子熟了,没有打听到大哥和兰生的消息,却等来了潘正越的右参军攻打东离山和南阳山的消息。
山下传来消息,东离山的乌龙寨出乎所有山头的意料,竟然头一个受了潘正越的招安,招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公报私仇,帮助潘军右参军攻打南阳山的桃花源谷。
山谷中人开始密议,我偶尔听红翠姨的梦呓,她提到锦绣二字,我心中明白,他们要用锦绣一号来对付潘正越的右参军。可我却望着阴雨蒙蒙暗中忧心,因为雨季开始,那是锦绣一号的致命伤。
这一天警报的长啸传来,神谷中人将那些半圆柱形的三层楼全部关上窗,密闭如蜂巢,每户人家都形成了一百八十度的天然碉堡,唯留几个三寸圆孔,用于架弓弩或观察,便于防守及攻击。我一手拉起小虎几个孩子,扶着抱着小兔的红翠躲进雪狼的碉堡,穿着精甲的雪狼眯着眼对我狠狠道:“你若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
我叹气道:“现在雨太大,锦绣一号不能用,于大将军同你们进谷时可有改进版的二号?”
锦绣二号其实是根据护锦改造的放大版,也是锦绣一号的升级版。我与鲁元发明锦绣一号时考虑古代火药易受潮而失效,故而火药盒改用轻而密封的铝盒。但是遗憾的是,古代所有的弓弩的发射器都是用动物筋腱晒干所制,只要一浸湿还是会失效。因为一直找不到更理想的代替品,鲁元只能在我的建议下试着提炼原始橡胶,但由于这个时代的提炼技术不尽完美,锦绣二号的射程无法像一号那样强大,但是却保证了武器在大雨中能够成功使用。
在西安大乱前五晚,锦绣二号才刚刚试验成功。那年大雪纷飞,于飞燕就是拿着锦绣二号进攻西安城,原非白在其掩护下救了地宫中饱受原青舞折磨的我,然后于飞燕被贬河南,燕子军一夜之间解散,原非白被囚地宫,鲁元与我流落江湖,锦绣二号也神秘地失踪了。
“你果真骗了我等,”雪狼一把抓向我的咽喉,厉声喝道,“不然如何会知道还有锦绣二号。莫非你是原氏中人?”
“于飞燕乃是我的故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一闪,躲开了他的魔爪,大声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决战之际,最忌疑人,我若是奸细,就不会千辛万苦将红翠奶奶和小兔带到这里。我知道出谷的路,直接将她们送到潘正越处岂不是更好?请将军明察。”
这时一人冲进来,惊报:“虎子和小雀不见了。”
我们大伙一回头,果然这两个孩子不见了。
小狼怯懦道:“虎子哥要去引敌兵到鹰眼,好让神器起到最大作用,小雀非要跟着去。”
锦绣一号炮放置的地点是在鹰眼崖,可是当时因为下大雨,改用锦绣二号,地点却是在后方。这两个孩子走得太心急,却忘记再次确认一下炮击地点,这下他们同敌人站在一处,众人不得不停止了射击计划,红翠当时就昏了过去。
我心中着急,不等他回头,便飞身出去,一路来到鹰眼处,果然两个小孩在那里躲着。他们看到我非常惊讶。我正要拉着两个孩子退出,远远地看铁水渐渐自鹰岩处涌出。
那鹰岩是两座摩天巨岩,唯一块巨石鬼斧神工地相隔,远远望去如雄鹰的利眼,故而那块看似从天而降的巨石被称为鹰眼石,这里地势十分险要。
大军近时,当首两人皆是凶神恶煞,左边一个女人眉目细长,鼻梁微挺,鲜红的口挂着笑,水蛇腰的身材被棕色的皮质软甲系得更显婀娜,谷中大风拂动内衬的桃红色内衣,在万丛绿景中甚是出挑,左眼角有一粒雀痣,越显得那双杏花眼中充满诱惑的风情,然后又夹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杀气。
“金木,”小雀捏紧了我的手,“头前那个方脸的是乌七,那个女的是他妹妹叫乌八喜,坏死了。”
“咦,这不是谷主的孩子吗?你是叫小雀吧?”那个女子咯咯笑了起来,“我们特地来拜山,怎么没见你们的爹呢?”
“这个女人,本官看着怎么就这么眼熟呢?”乌七摸着我的下巴看了半天,击掌道,“这好像是山游庄子那个老头送来的画像上的女人,妹子,就是紫眼睛女人的那幅画,老头子要用一箱黄金换她呢。”
“是信游山庄,大哥,”乌八喜瞥了她大哥一眼,“就她呀?她相公愿意以一箱黄金来赎她?妈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瞧瞧,同她那个阴脸相公一样是紫眼睛的,画上看去还挺漂亮的,如今当面看怎么还不如寨子里挑泔水的呢。”
我心中一动,段月容还专门为我拜山了吗?正要开口相问,有人却抓住我的手。我低头一看,是那两个冒失孩子,他们脸色早吓白了,可是表面上还是很勇敢,紧紧提着手中小号的兵器,抿着嘴看着他们。
“我爹如果在这里就没有你这个女人笑的份了。”小虎一挥大刀,对乌八喜没好气地说道。
那女子却似恍然大悟道:“听说你娘怀了个怪胎,都十个月了还没有生下来,所以你们爹带着她出谷寻高人看病去了,原来还是真的啊。”
我暗自叫苦。这虎子太实诚了,本来还想用于飞燕的名以空城计吓走他们呢。
“你才怪胎呢。”小雀恨恨道,“等着瞧,雪狼叔叔和我阿爹会铲平你们东离山这帮子土匪,替天行道的。”
“笑话,我们东离山岂是你们说打就打的,”乌八喜冷哼着,“你们爹就是执迷不悟,摊上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早点同我结亲多好。”
“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阿爹不要你,你就给我阿娘下毒,像你这样伤天害理的女人,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我阿爹早杀了你了。”
她的水眸看了我几眼,却对孩子们呵呵娇笑道:“你爹舍不得杀我呢。”
我看这样争下去没完没了,最主要的是后面的军队也开始哄笑。
有的已经往我这边挪动脚步了,我便低声让小雀先往回抄小路躲一下,我到时以弓箭掩护,然后乘锦绣二号发射之前,施轻功逃脱,结果这两个小孩的家族荣誉感令他们一个也不肯先走,还是勇敢地站在我身边。
我着急间,乌八喜的长剑出鞘,那剑浑身发着乌碧的幽光,极其宽厚,就连男人都没有使用这样看似笨重的武器的。
乌八喜笑道,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反正今天桃花源神谷将会烟消云散,这位妹子,回头不如让我将你献给潘将军奉茶吧。”
茶字未出,她早已夹着一阵风向我冲来。
我急忙抽出虎子的大刀匆忙一挡,立时虎口发麻,差点没有脱手了。
“这位女英雄,可曾听过唇亡齿寒的道理?神谷和贵寨虽有过节,但我们皆在这大山之中逍遥自在,不受朝廷约束。但若是神谷消失了,东离山便是下一个目标。潘正越这正是花言巧语、利诱相加,要桃花源与乌龙寨自相残杀。”我忍着痛,“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潘毛子恶疾吗?喜欢虐杀漂亮的女人。依女英雄这般貌美,可真要三思啊。”
乌八喜一愣,拉着马退后一步,不自觉地摸上俏脸沉思起来。我心中一喜,心想乌八喜身为女子,自然明白潘正越看她的目光。
没想到乌七却嗤道:“俺们乌龙寨已受朝廷招安,我同妹子是四品校尉,也是朝廷命官。潘大将军对俺们绿眼有加,如何会残害……啊……那个……良啥的。”
“校尉大人,”旁边一位正装将军,想必是周朝右参军王加禾,满眼鄙夷,表面还是耐心地提醒道,“你同大小姐现在乃是我大周四品校尉,大人对您青眼有加,又岂会残害忠良?”
“正是、正是,”乌七呵呵大笑一阵,“妹子,把这个女人拿下,别打死就成了,干脆把手剁下来吧,好歹值一箱黄金。”
乌八喜挥刀即来,霍然有声,所劈之处,立时山崩地裂,天地变色。乌龙寨的喽啰大声叫好,就连周兵也不禁咋舌。
乱世啊乱世,造就了多少个身手不凡、武艺了得、心狠手辣的女终结者啊。
我定神后退,拧身使轻功向一处高壁蹬去,在乌八喜没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张弓射向乌八喜,看在她是女人的面上,只是射中她持刀的左臂,万万没有想到她那超大超重的铁剑砸下来,把她的右脚趾生生砍了下来。
众人皆惊,乌八喜的眼神一下子骇然,放声大叫。
雪狼在我身后大喊:“金木。”
乌七策马飞冲上来,我急退着滑下斜坡,借此机会,夹起两个孩子施轻功拧身回撤。
天地开始响着闷雷,乌七大怒道:“统统剁成肉酱。”
他吹了一个口哨,却见周围无数人蹿了出来,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我心想完了完了。
我抱着两个孩子跑不动,将箭头指向乌八喜,对两个小孩大喝:“快往回跑,不然我就要陪你们死在这里了。”
虎子拉着哭泣的小雀使轻功狂奔,有人向小孩追去,我只得改了箭的方向,连射五支,击毙了三个喽啰,使得雪狼接住两个孩子往回走。
我跃至高点,渐渐箭袋空了,有人从后面登上我所在的坡上,一把勒住我的脖子,又有人踢开了我的长弓。乌七跃上来,狠狠地踢了我几脚,每一脚几乎都命中我的蜈蚣眼。
我的狂性也上来了,乘机猛地用一只能动的手猛地勾住他的脚,将他绊倒,然后狠狠咬上他的耳朵。众人大叫着将我们分开。雨渐渐下大,我的嘴里是乌七的左耳朵,我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银晃晃的大刀,刀握在那个大周将领手上。
我用一只眼看着他,吐出那只耳朵,哈哈笑了起来,“一只耳,我是你黑猫警长,最好快走,不然我保证把你炸成肉酱包饺子吃!”
乌七的大刀飞来,我睁大了眼睛,希望雪狼快点燃起锦绣二号,把他们全炸成肉酱,好实现我的恐怖威胁。我心里不由有一丝难受,临死前别说非白了,就连于大哥也没机会见一面。
就在箭离我脑门一根手指的距离时,一道银光从天而至,大力地削断了那乌七的大刀,哚的一声戳入高高的鹰眼石中。刀身亮如银龙,刀柄上鲜红的绸布红火焰一般在大风中不停飘扬跳动着,刀锋下摆着九个连环在大雨中激烈地颤动着,发出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嗡嗡声,竟然盖过了那乌云中的闷雷。
耀眼的银光反射到我眼中,我抬手挡了一挡,不可思议地盯着这把似曾相识的“九环烈火刀”,只觉泪如泉涌。
风雨中有一人高大如巨人,健壮如神祇,昂藏雄壮的身姿挺立在我同孩子们站的巨石之上,铜铃大眼,如鹰隼锐利地俯视着我们,声如洪钟,喝声如雷,“鼠辈休要伤害无辜。”
我依稀感到我松了那张土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任雨水灌进口中,我看不见救我那个人是谁。老天爷仍在咆哮,充斥着似要撕裂大地的风雨声。
虎子和小雀兴奋地叫着:“金木,你要挺住,阿爹和东子伯伯他们来救你啦。”
风雨声中人声嘈杂,有一双强壮的手抱起我向后跃去,那个声音充满力量地毅然喝道:“放箭。”
然后耳边飞箭嗖嗖传来,伴着巨大的爆炸之声,那恐怖的嘶喊之声震耳欲聋,锦绣二号发射了。
乌八喜在大声惨叫:“大哥。”
“金木,咱们的神器炸死乌七了,还有那个周朝将领。乌八喜跑了。”虎子欢快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努力想睁开眼,可是雨太大了,只能微觑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风雨中走来。
小雀过来扶起了我,头一次用敬称紧张地问着:“金木姨,你可好?”
“多谢这位妹子救下我家的这两只活兽。”
那人声如洪钟,充满男子气概,传至我的耳中,竟然压过了风雨之声。
我的脚有点小扭到了,借着小雀和虎子站了起来,眼看要摔倒,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了我。
“多谢……”
是大哥吗?我这样想着,然后我的手慢慢痛了起来,因为这人开始捏紧我了。
我的心又开始紧了起来,欲挣脱那铁钳一般的手却不得。我心下害怕起来:大哥会不会以为我是奸细而伤害我?
“你可认得西安原府小五义……”那位谷主的手开始打着战,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
雨渐渐小了下来,我得以睁开了眼睛。
雨水依然无情地淋浇着这个荒谬的世界,透明的雨珠如细流一般滑过我的脸,滑过那人如战神一般线条刚毅的脸……
他的须发如刚针,根根在风雨中因激动而颤抖,他的铜铃眼盯着我,闪着狂喜和辛酸,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疑惑而低沉喑哑:“你、你可是四妹?”
“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飞燕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那人温柔诚挚的话语犹在我耳边回响,八年前那最后一聚,他对我和碧莹微笑着,“二位妹妹千万珍重,飞燕此去定要击破突厥,剿灭窦家,好还天下苍生和小五义兄妹一个平安之地。”
我呆呆地凝望着他,恍若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满脑子都是那人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豪迈大笑声,还有那硬碴碴的大胡子。
“我家四妹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他的大眼中闪着不可思议,依然紧盯着我的紫眼睛,向我跨近一步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
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猛然惊醒那心底无尽的辛酸和委屈。
是啊,当初的非珏都没有认出我,于飞燕又怎会认出破相紫眼的我。垂下悲伤的眼睑,我慢慢挣开了他的手,默然地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依稀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
过了一会,有人来到我的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发梢流下的雨滴浇不熄那人身上强烈的阳刚之气,迫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他目光依然如炬地再一次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
我抬头望了他许久,再也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胡子,狠狠一揪。
所有的人看得呆了,他却仰天哈哈狂笑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等放我下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的大手摸着我的脑门,反复说道:“四妹果然活着,四妹果然活着!”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总喜欢把我高高举起,在空中转着圈。
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喃喃叫着:“大熊!”
他把我紧紧拥入怀抱。我慢慢抓紧他的衣襟,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脑中一片伤感的茫然。
过了一会儿,于飞燕放开我,又从头到尾看了看我,眼睛又红了许久,不由分说,蹲了下来,一下子背起了我。
我趴在于飞燕的背上,微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放了晴,昴日星官小心翼翼地猫在云彩里露了个头,映着晴空的彩虹,稀疏地照耀着神谷。
我的大哥,一边背着我,一手牵着小雀往回走。
小雀笑得如同雨后净空,不时地抬头看着我和于飞燕,如同小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样崇拜地仰望着他,开心道:“大哥可是世上最厉害的大英雄啊。”
大熊的娘子长得什么样呢,莫非是翠花那样的健壮豪侠女子?
我带着一堆问题,轻声道:“恭喜大哥娶大嫂了。”
于飞燕背着我往前走,他扭头,对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待会咱就能见着你大嫂了。你大嫂怀着孩子,都十多个月了,就是生不下来,俺也急了,就带她到谷外去见一位医生。那位医生真是好人,说是你阿嫂马上就要生了,本欲带着徒弟同俺们一起进谷来,偏在山下听闻潘毛子右参军伙同东离山攻打南阳山,俺便先同你大嫂进谷,幸好赶上了。这下子正好也请这位大夫给你看看脚。四妹妹这两年身体大好了吗?”
于飞燕似乎很开心,想是故意绕开我这两年流落在外的生活,只是絮絮地讲着他这次出谷的原因。而我实在太累了,渐渐地神志开始迷糊起来,到后来也没有听到于飞燕在问什么,只是胡乱地支吾着,“好啊。”
很多年以后,小雀告诉我,那时天边彩虹灿烂无边,于飞燕不知道他背上的我已经陷入昏睡,只是不停地说着话。他表面上挂着笑,可是赤红的眼角却不停落泪,同雨珠一起堆在胡茬子上,然后一路淌着到家门口。
小雀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这样感怀。
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小雀大声欢叫着冲进门去了。于飞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门前为我的伤脚正骨,一阵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四妹可好?”于飞燕关切地看着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
我定定地看着于飞燕,忍痛摇着头,“多谢大哥,我还好。”
“四妹忍着点痛,家里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创膏,是用谷地的菊花研制而成的,药效极好。”于飞燕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着门里大吼着:“屋里头的,还不快出来,看谁来了。”
我努力扶着红翠姨娘,才没有被于飞燕的叫声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还是老样子,永远是这样充满活力,中气十足。
小雀先跳出门来,紧张地搀着一只套着亮银镯的皓腕,“阿娘慢一点,阿爹和四姑妈就在这里,别急。”
我打起精神,微伸头,却见另一只玉手微搭着黝黑的木门,更映得那妇人肤白如雪。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走出一个隆着肚子的高个佳人,虽是粗衣布钗,却难掩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那两点漆黑晶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滚着无限的波涛。
我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于飞燕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来到她的面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
我记忆中那一向冷然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晕,垂下头虚扶我一把,“很久不见了,木槿。”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她相视许久,但笑不语。
“我说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离开原家后便一直跟着俺,”于飞燕呵呵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顺似水,略带害羞地点了一点头,“都有八个年头了,夫君。没想到还能再活着见到木槿。”她抬头看着我,柔和地笑着。
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良娴雅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到。”我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道。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阵,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阳光渐渐烈起来,我的头开始昏眩。红翠干娘提醒我们进屋,我们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屋。
我在红翠干娘的帮助下,上了据说于飞燕和他媳妇精心配制的“菊花镇”金创药,伤口开裂的右眼处又敷上了干净的白布,然后我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物,红翠干娘扶我躺下。我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于飞燕面目严肃地同众人说着什么,大眼睛布满了血丝,偶尔听到他激动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们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计主题还是关于我的。
大熊怎么就娶了当初在紫园最具管理素质、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最后药起了作用,带着满腹疑问,我陷入昏睡。这一睡连身也没有翻,错过了中饭和晚饭,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时扭到伤脚,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高个黑影,正看着我,我吓得跳了三跳,才惊觉是珍珠。她俏丽的脸在烛光下定定地看着我,深幽难测。
我定下激烈跳动的内心,尽量平静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还没有歇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拂着烛光飘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着形。往事和现实交错中,令我有一种错觉,我仍在永业三年,秦中大乱的噩梦中,而珍珠只是梦中的一个鬼魂。
脚上的痛惊醒了我,不,这不是梦。
我努力坐起来。她没有过来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笼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对面,轻轻道:“对不住,我吵醒你了。”
她的脸在阴影处,看不清她脸上的诚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着我,就跟小时候她冷着一张俏脸,携着紫玉牌来检查各个院子一样。那时无论多有资历的婆子或是执事都得对她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珍珠姑娘好。”
我有点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着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还没睡呀。”
“飞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干娘年纪大了,白日里受了惊,早早睡了,我也不敢惊扰。”她微微移开目光,慢慢移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脚边的一袭薄被,“我想着你的被子有点单薄,便取了一床来,再说我也睡不着,索性守着你吧。”
她葱白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拨弄着鬓边攒着的一支珠钗。
我心中一动,这支珠钗我见过。以前于飞燕一直托我保管,因为那是他苦命的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刚到子弟营,势利的连教头总找他碴向他敲竹杠,于是他便老让我替他藏着。
于飞燕既然将这支珠钗赠予她,可见是真心爱上她了。然后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身上除了这支珠钗,也没有任何首饰了,这几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这里的人们只以后面半山腰的田地种些农作物为食,或是从“菊花镇”处采得菊花苗培育这种具有奇特医效的菊花,秘制金创药,并一些渔猎之物偷偷潜下山到汝州城中换些什物为生。有时遇到南阳山的土匪封山,便无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还真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只是如此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从君记中悄悄调出些银子来接济大熊。只是大熊性格刚烈,得给一个不伤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们的压岁钱?嫂子和干娘的见面礼?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轻轻开口道:“那一年,原三爷同飞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伙,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诏兵正好起了内讧,看守我的士兵忙着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们几个出去便是一场混战,夜黑风高,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乱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了我。”
一说起于飞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来,双颊泛起玫瑰色,因怀孕而微微变圆的脸愈加娇美丰艳,柔柔道:“他被贬为罪员,我便跟着他。一开始他老对我吼……说什么大老爷们,不要娘们贴在屁股后头跟着。”
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象着于飞燕顶着大胡子,对人发飙的样子。
“这些年日子虽清苦些,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样,再无半点在紫园统领几千号人那大丫头的傲气。我在心中啧啧称奇。
我们一直聊着,几乎把珍珠和于飞燕这几年的事聊光了,珍珠还是像在紫园那样的稳健成熟,一点也没有提我这几年的生活。
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一阵沉默。我看向脚边珍珠取来的薄被,被角上绣着一枝粉艳的桃花,让我想起了初画。
不想珍珠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年秦中大乱,派出去找初画的人回说她被大理的蒙久赞掳去了,生了一个孩子,死在了兰陵,可怜的初画。”珍珠的眼眶红了,眼中也有了恨意。
我想起了初画说过,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温言道:“嫂子,其实初画她很幸福。”
珍珠诧异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画的遭遇说了一下,她走的时候躺在深爱的丈夫怀中,听到了心爱的儿子唤她一声娘亲。
珍珠的妙目睁得大大的,专注地看着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样复杂,从惊诧、愤怒、震惊、欣慰,到最后满脸淌满热泪。
“初画,我可怜的好妹妹。”珍珠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
她渐渐平复悲伤的心情,我也停止了安慰。我们两厢坐定,只见她犹带泪珠的丽瞳深幽地看着我,一时沉默是金。
过了一会,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方才说了这么多话,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说着便抚着肚子站了起来,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这是你大哥制的三七丽颜茶,里面还加了玉竹、玫瑰花什么的,”珍珠柔声道,“原是针对我身子虚弱而制的花茶,你大哥还说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药园子里种的草药。因里面有三七,孕妇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给干娘煮着吃,今天看了你的样子,想起来给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画入了神,茶都凉了,我再去温一遍吧。”
“不用了,”我赶紧起身。让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半夜里伺候我喝茶,而且还属嫂子的辈分,这也太过份了。我一下子叫住她,接过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着,我正好有些冒汗,有点温用着正好。”
这个茶真好喝,味道还透着些熟悉。珍珠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淡定地看着我,却多了一份令人难以琢磨的审视感。我忆起了这个味道。
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紧,您先休息吧。”
“不要紧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笑道,“这自从嫁了你大哥,他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你。”
果然我的头微微晕了起来,眼中孕妇的身影也渐渐起了模糊。
“他每每说起你西安大乱时失散了的时候,便会暗自伤神,惦记着你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听不见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变了调,在我的耳边呜咽着,最后没有结果。
大约半炷香后,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样,慢慢从安眠散中回过神来。这一年来秋日散给我的抗药性,本就让我很少再会中了麻药的道,更何况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剂量最多只能让我昏睡一柱香罢了。我渐渐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睁开眼,发现我被人慢慢拖着,来到一个大土坑前。那人俏丽的额头满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弯下腰抱着肚子使劲喘着气。
我目光一侧,陡然心惊。却见那个大坑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首,最上面几具皆是白日里被打死的东离山匪及窦周士兵。
此时适逢浮云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地变了形。只见那个影子静静地从死人堆里闪了出来,化作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尘土,吐着长声道:“妈呀,你可来了,躲这坑里可憋死我了。”
珍珠没有答话。
那人复又紧张道:“你可觉得好些,拖着她没累着身子吧?”
这个声音很熟。然后我听到珍珠努力平息了呼吸,淡淡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关外,后是被忘记在汝州这地方,好赖升了紫星武士,却连个孩子都抓不住,还让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对方一阵长长的沉默,倒也没有争辩,只是慢慢递上一样东西,冷冷道:“哪,这是本月的解药。”
珍珠静静地接过那一丸乌黑的大药丸,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初信她……当真殉国了?”
那人略一点头,叹声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原家最没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丢了孩子和夫人,却还不如你一壶六日散来得利索。”
“你……无须自责。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义,是故大好年华,却被发配到这汝州来监管我们夫妻。却不想这么多年我夫妇二人,还有几个孩子一直承你照顾至今。”珍珠的声音有一丝后悔,轻声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来,岂是好相与的?谁让初信和重阳小少爷被掳来汝州,当了个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
“无妨,”那人摇头叹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还有死在异乡的初画,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来的故人,也只有你我二人罢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难受。”
“这几年初时,严守你与于将军还有燕子军诸位,亦有得罪的时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现于世,我带着她出了这神谷,便是轮到我做活靶子了。总之我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了,”那人的声音忽然轻松起来,“不过,那雪狼说得有理,英豪只在乱世出,没准我能带着花西夫人活着回到原家。原三爷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给我,彼时我便能像西营贵人那般攀上高枝,大展宏图。”
夜半起风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飘荡。那人仰天轻笑一番,珍珠却低下头,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泪珠。
“天有异相,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向我蹲了下来,“我得快走,若是于将军发现了我便走不了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挥出笼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他身后的珍珠一惊,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我长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多吃药丸对孩子不好。”
那人立了起来,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动手。”
我借着月光,将那人看个清楚,“真没有想到,原来是法兄。别来无恙啊。”那人正是汝州惨案的难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法舟站起来,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着一丝尴尬,“夫人,属下不知,只是接到命令,送你出谷,到时自然会有接应的人。”
一阵轻风吹过,偶有磷火飞舞,不远处的池边青蛙呱呱开始歌唱,我们三人怔怔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么。”
法舟后悔地看着我。
我心中暗想,他的确不是一个好暗人,就连沿歌这毛孩子都比他机敏万分。
“你不是无意间进入神谷的。”珍珠借着法舟,慢慢地撑着站起来,美目在月光下泛着冷静而惨淡的光,“我不知你现在究竟是原家人还是大理的走狗。确然你断断不能否认,你是来劝夫君出山为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打天下的吧。”
我一愣,“何出此言?”
“看看这坑里的尸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谷的人,便全是这些年来游说夫君出山的说客,而这些人全都是我与法舟解决的。”她大方地承认了,挺着肚子走到我的面前。
“飞燕这辈子始终对当年没能救得了你而耿耿于怀,故而我绝不会害你,而你可以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她拢了拢头发,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冷静得可怕,这么绕来绕去地还是在强调我不能杀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却不想她话锋一转,朗声道:“原家是个是非窝、万恶窟!”她恨声道:“我和飞燕都过够了那里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爷却派人盯着我们。多亏遇上好心的法舟,对上面瞒了我们在桃花谷的一切,总算太太平平地过了七八年,你又出来扰乱我们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头平静道:“当知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原来如此。”我看着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没有猜错,初时你是原家派来监视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后来终是真心爱上了我的大哥。为了不让原家疑心大哥,对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军阀巨头的说客,安心与大哥偏安于这与世无争的桃花源神谷。”
“随你怎么想,”珍珠冷哼一声,傲然地抬首看我,“无论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终是问心无愧。”
“大嫂,我只是这世间的一抹乱世幽魂,没有你想的那样有权力欲和野心,这些不过浮云尔。”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尘土,对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只是机缘巧合。我确有事相求,不过是想请大哥护送我回原家,因为我想再见一次我心爱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
“夫人说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着我,“夫人当真愿意跟我回去?”
我对着法舟点头道:“花木槿贱命一条,只求法兄再让我见一次三爷便罢了。彼时无论武安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回转身看向珍珠,重复着她的话,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有了大嫂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气,有了大嫂这样的人在身边护佑。”我对她一躬到底。
珍珠狐疑地看了我几眼,“你若是能这样为你大哥着想,自然是好事,谁叫我们身在这个强权凌弱的乱世,各人只为保命,望你能体谅我的用心。”
我正要启口再劝慰她几句,身后却传来洪钟一般的声音。“这确是个强权的乱世,然而,便是有万般不公、千般不平,却终有公理正义存在。”
我和珍珠惊回头,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我们走来,月光下勾勒出那人极高壮雄健的身影。
那人雄腰虎背,大步来到我们面前,浑身沾满露水。法舟身影一晃,正想飞离,早有两个身影堵住他的去路,一灰一白,正是东子与雪狼。
“见过于大将军,”那法舟倒也处变不惊,干笑着连连拱手道,“程东左参军、赫雪狼右参军,一向可好啊。小人法舟这厢见礼了。”
东子和雪狼在月光下对他嘿嘿冷笑,表情狰狞,“有礼、有礼。”
“大哥?!”我看着于飞燕走到珍珠面前,沉着脸看了她一阵。
“珍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入谷之时,你对我说过什么?”于飞燕淡淡道。
“你恨原氏虽为一代枭雄,却枉顾家臣性命,”珍珠带着一丝害怕,低声道,“你对我说过,我等虽出于原氏,却绝不许步其后尘,不得欺凌良善、草菅人命。”
“那你如何如此背着我草菅人命?珍珠。”于飞燕沉声道,“今日,你还要给好不容易找到的四妹下药,秘送出谷?”
“你如何判定她便是你的真四妹?且不说你与她少时分离,八载之距,必是长相行止大异。如今更别说此女紫瞳毁面,仅凭一把酬情,怎可武断即是?”珍珠捧着肚子流泪道,“我们便让原氏中人先来鉴别岂不更好?我何错之有?”
话一出口,珍珠面上一阵后悔,却依然倔强地看着于飞燕。
我心中亦是一跳,这个珍珠果然还如以前一样精明。
果然于飞燕怔怔地看了她一会,额头青筋隐现,“那她果真是四妹怎么办?若原家当真杀了我四妹又该如何?”
“我桃花源神谷有奇阵相护,除了昨日潘正越破了此阵,东离山的匪人也从未进来过,这几年我们和虎子他们一群孩子,还有燕子军众人,虽清苦些,却图个平安。有何不好吗?”珍珠一阵气苦,强忍泪水哽咽道,“何苦搅入这乱世?你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入乱世我等便是全军覆没,原家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我半世为奴,不过是一妇人。好不容易嫁作人妇,原家尚且对我下蛊来胁迫我不得背叛,”珍珠殷殷劝道,“况你领着一群当世豪杰,若是出山,即便是归顺原家,他岂有不疑忌你之理?”
此语一出,众人一阵沉默,个个陷入深思。我心中不由暗暗佩服珍珠的见识,正要开口,赫雪狼却冷冷笑道:“大哥,休要听大嫂危言耸听。我等燕子军也是刀尖上淌血活过来的人,大嫂想是被原氏下蛊所迫,故而惊惧异常。”
“我从未惧怕过原家,”珍珠流泪大声道,“亦不为这蛊虫,只为我孩儿丈夫,还有谷中各位兄弟姐妹,天下哪里还有比自家性命更珍贵的?敢问各位兄弟,若真是马革裹尸而还,空留那孤儿寡妇,何等凄凉?我等何不在此等闲度日、平安一生?”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感叹。
于飞燕却朗笑出声,“你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原家,却三句不离原家,”于飞燕慢慢走向珍珠,温柔叹声道,“你是我贤德的夫人,这几年跟着我受了多少罪,我不是不知。自我看着你伙同法兄弟杀了第一个进谷游说的人,你便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一直想等着你自己说出来,却终是没有机会。珍珠,你恨原家,可是你难道没有发觉你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原家人吗?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原氏的狠辣果决、毫不留情。”
说到这里,于飞燕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可珍珠却一下子怔住了。
我暗叹,大哥这几年虽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情智却仍同当年一样敏锐。
“珍珠,你可曾想过,当初若我没有冲进紫园解救于你,你便有可能是今日的四妹啊,”于飞燕断然喝道,“你可曾想过,这天下有多少如我四妹一般的女子?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受尽战乱之苦,家破人亡,尝遍尽人世艰辛?
“原家视家臣为刍狗,却保得一方百姓平安。我等自命清高,这七年来却一直苟且偷安,弃万民于水火而等不顾。”于飞燕环顾四周,大声说道,“我燕子军当初横扫西域之时,便曾立下誓言不为功名、不为强权,只为这天下苍生,只为如同我四妹那样受尽战乱磨难、无家可归的百姓而战。”
“俺没有读过什么书,却也懂得若为一己之私,在这民不聊生的乱世贪图妻子温柔乡、苟活于世,可如何算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屋里头的,你说是也不是?”于飞燕朗朗说来,字字掷地有声。
这一番话下来,在场众人皆是感慨动容。众男儿亦是满面豪情,激动万分。
我感动得泪流满面,真想不到!我的大哥还是这样一心只为天下苍生着想。
饶是珍珠再冷漠倔强的脸亦起了波动,明眸落泪,如泉奔涌,“夫君,你……”
忽然珍珠面色一下子煞白起来,捂着肚子,艰难道:“夫君,我的肚子……”
“不好,”东子大声道,“嫂子这是要生了,大哥你又要当爹了。”
于飞燕收了满脸豪气,换作了一脸紧张。他一下子抄起了珍珠就往回赶,“媳妇儿,你要挺住,我不是要故意气你的,我本是来告诉你,神医进谷来了。”于飞燕一路絮叨着使轻功向森林暗处回去。
我正要赶过去,脚一扭痛,这才想起我的脚刚受了伤,方才是珍珠把我拖过来的。
一旁早有人扶住我,扭头一看,却是赫雪狼,脸上略显尴尬,“前日多有得罪,四姑娘请跟我走。”
我一下子被他携带而起,腾跃空中,回首却见程东抓起法舟,一起在地下快步疾走,跟在我们后面。
未到屋门口,已听到珍珠生产时的痛叫。月光下站着两个明朗的高大人影,一人正来来回回地焦急暴走,另一人隐在月影中,可奇怪的是我却能感觉到那人正对着半空中的我,迎风而笑。
那来来回回暴走的人自然是我大哥,他拉着我的手,痛苦道:“四妹这可如何是好,那神医说,这个孩子在肚子里待太久了,这回子脐带缠住了孩子的脖子,得须剖母腹得生。”
我正要答话,他却自顾自忧虑满面道:“方才大哥实在不应该当着众人说那些话刺激你大嫂,她要有个好歹,这群毛孩子,还有你大哥俺可怎么办。”说着说着,大熊一般的人,眼眶却红了起来。
不想那隐在月影后的人却大方地走了出来,安慰道:“将军无忧,有林神医在,当是无妨。”
浮云散尽,空朗的星空下,我看清了那人,惊喜道:“兰……生?!”
这个神秘的小和尚,在一个神秘的夜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神秘特工,英勇而神秘地救走了我,然后告诉我明原两家那神秘的所谓三十二字真言,然后指点我到一个神秘的菊花镇里去,寻找那暗藏多年的神秘的惊世猛将。最后他终于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更神秘地同林神医一起出现在这桃花源谷中,为我那当年丫环头头的神秘大嫂接生。
而此时此刻,当事人仅仅是对我疏离而淡然地一笑,“见过夫人。”
他也不细问,甚至也不正眼看我一眼,仿似前世里吃过晚饭在弄堂中闲时散步,抬头便见了邻居,打了声招呼,“阿X,吃过饭了?”
“啊,吃了。”
“早点困觉,明朝会!”便擦身而过了。
我便被他这样的客气堵住了,实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当日离散的缘由。而他只是回头安慰于飞燕,对我也毫不在意。
嘿,这算什么狗屁的神秘世道!
“夫人这七年来一直服着的原家蛊虫,名曰金罗地。此蛊本无毒性,相反还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只是发病之时若无解药,便心绞难忍。我等算好月圆之日前进谷,便是怕金罗地发作,刺激胎儿。”兰生侃侃而谈,倒像是个优秀的妇科大夫,“不想晚了一步。好在如今又有了解药,林大夫医术高明,尤擅解妇科疑难杂症,必是无妨了。”
于飞燕紧张稍解,与众人在外面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却听闻里间传出一阵细细的婴儿啼哭,众人大喜。须臾,红翠干娘便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出来,黑黑的脸儿,犹自挣扎着哭泣,后面跟着一个大脑袋的老人,他却是满脸疲惫道:“总算母子平安。”
红翠干娘喜极而泣道:“燕儿,瞧瞧你又多了个小子。”
众人一阵热烈哄笑,大呼燕子军又添一位爷们。于飞燕放下心来,便要蹿进产房,被众媳妇以产房不净为由抢白一番,接着被不顾情面地推了出来,他便只顾和众老爷们在门外站着傻乐一阵。
“将军大喜了,兰生道贺。”兰生正色道,“潘正越此前招安东离山匪,并遣之来袭,恐是打探桃源谷战力虚实,还请将军早做打算。”他向我飘忽地看了一眼,又对于飞燕道:“七年已过,也是该天下闻名的燕子军出山之日了。是战是降,是归附原家,还是独占山头,号令天下,全听凭将军意志。”
众人面色凝重起来。
亮如白昼的火把下,于飞燕将兰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飞燕实在好奇,兄为何人,如何能知当年我小五义及燕子军的旧事,且带着林神医轻松走进菊花镇?又与我四妹相熟?”
“我不过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鬼儿罢了。”兰生自嘲地笑了一下,正色道,“只是花西夫人,命中注定要回归原氏,还烦请将军引送,以助其渡这命中之劫,亦可助这位法兄好向上家交代。”
“呃,对啊!”法舟讷讷地跟着诺了几声,“这大兄弟说的老对了。”
“今日若要飞燕出山,便请法兄交出我妻的解药,”于飞燕冷笑道,“不然,别怪飞燕手下无情了。”
法舟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这可为难死俺了……”
“恐怕他亦没有最终的解药,”兰生摇头道,“这位法兄虽为紫星武士,却也只是个外放,真正的解药只在他们主子手上。若你是东营中人,那也只有你的上家,鬼爷手上有,哦,我差点忘记了,东营的上家换成了青王,那就得向青王问药了。看起来,哪怕是为了珍珠夫人,将军亦要往原家走一遭了。静伏七载,燕子军果然要在这乱世有一番作为了。”兰生在月光下叹息而笑。轻风拂起他的头巾,那桃花眼便向我看来。这总算是相逢后第一个看我的正眼,惊觉那透着温暖的目光中,偏偏渗着一丝淡淡的悲怆。
我心中疑惑更深,这小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想法舟却反问道:“啊,俺们上家换人了吗?俺咋不知道呢?”
我忍不住歪嘴一乐,不想赫雪狼和程东异口同声地对法舟道:“一年前就换人了。”
清晨,我在狗叫声中醒来,感觉有东西在舔我的脸。我睁开眼,小忠两只黑爪子正趴在我床头细细舔我,看着我醒了便摇着尾巴,对着门口叫了一会。一串小孩冲进来,七八只闪亮亮的小眼睛盯着我,此起彼伏地叫着:“四姑妈醒了、四姑妈醒了。”
后面跟着光头少年和林老头。林老头过来为我把了把脉,严肃地问了一下我的感受,然后便要拆开我脸上和腿上昨夜上的纱布。我那一群侄儿侄女很勇敢地不愿意离去,结果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把一群小孩骇了半天,最后白着脸作鸟兽散,连那最高个的虎子也不例外,打着趔趄出了门。
老头子的手还是那么重,我忍着痛,朝兰生递来的镜子看了看。
唉!林老头的医术实在高,我的视力不但恢复,还消了肿。我不由抚上伤处,咧开嘴对着镜中一阵傻笑,不想余光看到兰生正站在我身边,对着镜中的我微微一笑。
我一怔。真没想到,他那笑容竟是说不出的温情俊朗。
一炷香后,我得以自由。轻揉着疼痛的眉骨,我惴惴道:“兰生,你是如何知道桃花源谷布阵的菊花镇?你是怎么找到林神医的?还有,你如何知道我大哥在这神谷中,莫非你以前认识我们小五义?”
“谁叫我是小鬼儿,”兰生递上我的药,看似俏皮地说笑道,“死人自然把他们的秘密全托付与我了。”
我嘿嘿干笑了一声,这个玩笑话可真冷!
林老头面无表情地快速瞟了兰生一眼,自顾自默默地收拾着医务箱,端着一堆瓶瓶罐罐进进出出,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兰生取回小土碗,说给我弄点吃的。我看他掀帘子出去了,便低声问道:“林先生,您那日突然走后,是如何遇到兰生的呢?”
林老头对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笑道:“一切皆是命。”
呃?!猜谜,又见猜谜?可惜我连着两世每回猜谜语都是输。
我满心疑惑地看着林老头。
林老头却呵呵笑了一阵,拂开我的手,敛了笑容长叹道:“他……只是一只可怜的小鬼儿啊。”
我木然地看着大脑袋的老人,再次确认我最最痛恨猜谜。
“夫人还是别问了,”对方不觉又叹了一口气,“有些秘密还是不知道为好,于你于他皆有好处。”说着也走了出去。
我仔细回味他的话,冷不妨有人无声无息地递来一碗高粱粥,把我给吓了一跳。
“你又走神了,这毛病怎么老不改?”俊雅少年轻声埋怨着,“不然怎么能着了珍珠的道?”
接过高粱粥,香味飘来,我低头喝了一口,便觉一种特殊的香甜涌向舌尖,然后快速变作一股暖流涌向全身四肢百骸,本来那一肚子的悬疑害怕却最后幻化成一种淡淡的喜悦浮向心头,“这里面……放桂花糖了?”
“方才去灶间,闻着桂花的味儿了。问了红翠干娘,原来还真有桂花糖,只怕你吃多了会上火,对伤口反倒不好,便不敢多放,”兰生对我笑了,坐在床沿上接过我手中的碗,帮我吹凉高粱粥,柔声道,“你且将就些,等全好了,咱们便去紫园,那儿的桂花糕甚好。”
话一出口,他便煞白着脸闭了口。
我的往事被连根扯起,那热泪便一下子涌出眼眶。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不让他走开,一手拿着酬情扣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低喝道:“快说……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连我爱吃紫园里的桂花糕你都知道?”
“所谓富贵如云,人生如梦,一并那恩爱情仇到后来不过是过眼云烟、火中灰烬,”他那淡笑中却有了一丝看透世情的苦涩,“更何况小鬼本不该来这人间,你又何必执着他是谁呢?”
“四妹可好些了?”
于飞燕满面春风地闯了进来时,我和兰生离得有三尺远,一站一卧,各自占据炕头两端,面上都带着适度的微笑。
“这是咋整的,四妹又哭了吗?”于飞燕夸张地蹲在地上仰头看我的红眼睛。
于飞燕同我拉了几句家常,同时为珍珠的事来向我表示歉意。我则向于飞燕不停地道贺。于飞燕开心地告诉我他给小儿子取名叫于逢,小名小兽,以纪念他与我的重逢。我感动之余,却羞于手头连一个像样的贺礼也没有,不免有些窘态。
等于飞燕一出门,兰生便掏出方才轻巧从我手中夺去的酬情向我递来,淡淡道:“夫人可知,自古以来这把酬情便是不祥之物,历任主人皆不得善终。其实老天早已注定每个人的命盘,这把酬情倒像是老天爷来警示人命的,只可惜凡人皆忠言逆耳,喜阿谀奉承,便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这把华美的利器身上了。”他复又端起那碗放了桂花糖的高粱粥,用粗木勺舀了口粥放到嘴边轻轻吹凉,向我递来,看着我的眼充满玄机道:“命盘虽有定,然亦有人定胜天这一说。这几日,兰生忽发奇想,若是极硬的命格铆上极恶的命盘,倒也许能闯出一番新天地来。”
“你老人家何必拐着弯骂我呢。直说我命不好不就结了,”我拿回酬情,亦对他冷笑直言道,“你尽管笑话我就这几年命数却还要瞎折腾吧,我只是错入此世的一缕幽魂,”我看着他的眼,恨恨夺过高粱粥,响亮地吸了一口粥,清朗道,“就算我只剩几年的命了,却也要为了自己的心而活。”
兰生倒似被我逗乐了,扑哧笑出声来,那双桃花眸便对我放了光,笑道:“我若真要笑话你,岂会答应陪你回原家?想你这几年历经磨难倒像是越挫越勇,也许真能改变你的命运,甚而改变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呢?”
我愣在那里。他收拾了碗筷掀帘就要走,鬼使神差地,我出口相问道:“这世上真有所谓极硬的命格吗?你可是也有这硬命吗?”
“能改变噩运的命硬之人通常被人称为‘破运之星’,”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子,在阳光的逆影下,回首对我冷冷道:“我却不是,只是一只鬼罢了!”
八月初十,木槿花愈加繁盛,桃花源中人忙着修复几次大仗后受损的堡垒,而我则同于飞燕、兰生一起研究如何改良锦绣一号。自首次潘正越挑拨东离山匪挑衅桃花源失败,于飞燕决定联合别的山寨武装抗击潘正越侵入汝州。
于飞燕本不愿意提起往事,以免旧主原氏疑忌,奈何燕子军成名已久,轻易就被人认出,且周边山头人马皆不屑东离山所为。这时候兰生同志展示了惊人的才华,不但单人匹马地到东离山招降了险些被潘正越截杀残害的乌八喜,让她同于飞燕结为异姓兄妹,且献出良策击退了潘正越几次正规军的进攻。而他自那破运星的深奥道理后,除了商谈大事,便极少与我说话,似是有意避着我,怕我进一步盘问他。
我托于飞燕派可靠之人给信游客栈送了一封信,想报个平安,没想到回来的人报说,信游客栈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就被汝州守备扫荡,里面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只剩下偌大的空宅子。我又请探听军情的赫雪狼在附近留下君氏的印记。
果然第二天,齐放在谷外带了一箱金子求见。齐放告诉我,段月容受了重伤,回到山庄便遇到宋明磊派重兵前来,便只得先放了重阳,连夜转移。段月容的身体上次在弓月城受了重伤,落下病根,这次又受了重创,拖着半条命回到大理境内时,受到严重刺激的段王发了雷霆之怒,将所有君氏随行人员下了大狱,并下旨将段月容幽闭大皇宫中,在伤完全好之前不得出门。
这时候夕颜一向讨厌的卓朗朵姆出乎意料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在她探望段月容受阻时,假意同洛洛争风吃醋,并再一次发挥其西域公主的剽悍,她公然率领身边会武功的藏女同洛洛的手下动起手来,当着段月容的面把洛洛的房间砸了个稀烂。段月容假惺惺地大声呵斥时,她便跪地大哭。彼时洛洛和宫人的注意力都在对付卓朗朵姆身上,她的手下便偷到洛洛的兵符,救了君氏中人,并在佳西娜的帮助下将他们安全送回君家寨,受其兄长多吉拉的保护。等到洛洛醒悟,为时已晚,却偏偏有段月容的佐证,寻不着卓朗朵姆的错,她便含恨在心,一心对付卓朗朵姆起来。偏偏吐蕃公主母凭子贵,也不惧她,从此叶榆大皇宫的东宫里这两位贵人便明争暗斗,不得宁日。段月容郁闷地发现,他养病的日程便无限期地延长了,他只得让身边的孟寅传口谕给齐放,让齐放继续秘密寻访我。
“夕颜还好吗,那个洛洛有没有残害于她?”当于飞燕和兰生进来的时候,我着急地如是问齐放。
齐放看了于飞燕一眼,叹声道:“太子与公主寸步不离,洛洛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请小姐放心。”
于飞燕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口,一直不同我说话的兰生却找了个借口,将于飞燕拉了出去。
“卓朗朵姆娘娘让我带句话给小姐,”齐放忽然笑了,这是我自弓月宫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她说弓月宫相伴之情永不忘记,故而这世间唯小姐有资格同她分享殿下,她会好好保护殿下和长公主,替您收拾那些佛面蛇心的恶妇,请您万勿忧心。” 木槿花西月锦绣4今宵风雨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