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水育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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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生与清水寺众僧人渐渐混熟了。那日打开寺门发现他的小沙弥比他小上两岁,法号慧能,因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更是近些。慧能一一将清水寺规说与兰生,兰生身体渐好后,慧能又带着他到清水寺各处,熟悉地形。兰生心中感激他,亦不管慧能小他数岁,仍以师兄相称。
清水寺依凤栖山而建,风景秀丽,建筑雄伟宽广,兰生初游寺中,但觉各处皆是新鲜美景。每被慧能发现其胡乱游荡,便厉声告诫: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门寺其实不相上下,其中贵客往来甚众,偶有贵客留宿,必有重兵把守,若被误作奸细则会闯下大祸,尤其是北院最角落处有一片林子,那里长年供奉着前朝惨死的淑德贞烈公主轩辕淑琪的牌位,闲人入则必诛。
兰生从未见过笑口常开的慧能这样严厉,自是惶恐地诺着。过了不久,他便被派往伙房,开始劳作,不但没有机会出门,更遑论再游北院,他便渐渐地淡忘此事。
慧能年纪虽小,资历颇深,为人也灵巧,深得住持喜爱,每到初一、十五,总被派往前厅伺候贵人。然而每每迎送归来,慧能便会跑到伙房来找兰生聊天。每到此时,兰生对他心中再是感激,却又是百般痛恨,只因慧能总是炫耀又见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那些个贵妇小姐如何婀娜多姿、美艳动人,最多提及的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丰神如玉,似青松俊挺,如朗月磊落。
兰生只觉心痒难忍,那颗世俗之心似又荡起。
这一日正五月初一,又值原家举家前来礼佛,慧能照例前去伺候。兰生正在伙房忙活着准备素食,有一个沙弥名慧明的气喘吁吁地前来叫他去帮忙。原来这一日寺里所来之原氏及皇室宗亲礼香者甚众,连很多高贵的内眷也来了,前厅早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急需一个送茶水的。
那慧明来去匆匆,只说了上佛音茶,兰生立时猜到恐是权倾天下的武安王爷亲临。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产,独独给最稀罕的客人。茶叶本身便是选用极品高山银针,配合西域红玫瑰、紫罗兰等名种鲜花,经十几道工序精制而扎成圆珠,再用朵大洁白、香气馥郁的茉莉花窨制而成,银针满布披白毫,冲泡后银针内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绽放,鲜灵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浓浓的花汁便会一丝丝地析出,渐渐染红了整杯茶水,仿佛佛音暗语,故取名“佛音茶”,深得武安王喜爱,每来必点。
兰生赶紧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袍,用一个大托盘,托着七八盏佛音茶直奔前厅。
绕过花廊,隐隐有羽林军的军旗飘扬着,一旁太监宫人皆敛声屏息垂首而立,未及近前,早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高壮健汉出手相拦,个个面目冷峻,神情肃然,腰带上皆挂着紫玉腰牌,腰牌上刻着一个古体原字,显是原氏家臣。长长的侍宴队伍弯腰而立,静静等着那些人先是用细亮的银针试了又试,然后下一排将所盛糕点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银碗中亲口尝试,用过无妨后,方才放行。
兰生一苦命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嘴巴都差点合不拢。在那些健汉的厉目下,吓得赶紧闭上嘴,抖着身子缩入回廊。只听得里面阵阵谈笑风生,几个女子的笑声隐隐传来。
“夫君听听,连锦侧妃都说你应该多陪陪重阳和妾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动听。明明是笑声连连,却隐有不悦,她似是故意在侧妃的“侧”上加重了语气。
“今儿个我不是专程陪你前来还愿了吗?重阳都六岁了,你这做娘的倒像个孩子。”那个声音充满权贵的慵懒,低哑动人,却听他用着戏谑的声音继续说道:“娘娘倒是该操心操心咱们家三爷的终身,总这么一个人,你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护城河,只为了瞧咱们三爷一眼哪。”
一阵动听的娇笑又起,却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哟,三爷的事妾可不敢管。说来说去,妾可只是个侧妃,合该姐姐来操这份心吧?”
兰生的心一动,为何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来到厢房口,早有几个穿锦着缎的标致宫女前来接过托盘,兰生正要随僧侣退下,却听有人高声唱颂着:武安王爷到。
兰生立时随众僧侣敛声屏息,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兰生不敢抬头,却见眼前一双双高底绣纹的羊皮豪靴。
过了许久,兰生偷偷抬头。为首一人乃是一个目光如炬的黄袍老者,畜着精致的八字须,凤目潋滟,俊美威严,后面跟着两个青年,一黑一白。黑衣青年虽说眉目微有阴郁,杀气隐现,仍可谓俊朗有神,但是同旁边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却一下子被比了下去。只觉那白衣青年丰神有如天人下凡,朗月入怀。
兰生不由万般激动,那白衣青年正是名闻天下的踏雪公子。
这时,兰生的余光瞄到走在最后的一个武士,那人正满眼警觉地四处查看,似是察觉到兰生的目光,猛地将一双黑色的吊睛眼转向兰生。兰生惊惧地低下头去,冷汗淋漓。那人正是一年前那个紫瞳妖精的手下,名唤乔万的。
兰生这才猛然醒悟到刚才听到的娇笑之声正是那紫瞳妖精。汗流浃背中,却听娇声细语从厢房中传出,不久一群华服之人鱼贯地从厢房中走出。
那日阳光正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当先立在桃花香瓣舞中。只见她对着那为首的黄袍老者微一屈膝,那紫琉璃般的双瞳却是秋波未到笑颜浓,只听得她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万福。”
她乌髻上紫金凤冠上的稀世紫色宝石耀着兰生的眼,金步摇随着佳人莲步轻晃,悦耳作响;紫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贵牡丹花开正浓,那牡丹花间的蝴蝶也似要迎风飞了起来。
老者似是宠溺地一笑,搂过佳人,笑着入内。
兰生吓得浑身直颤,那个吊睛眼的乔万却偏偏走到他的面前,似是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阵。兰生整颗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却听他大声喝道:“武安王府内眷在此,生人回避。”
众僧侣高声唱着诺。回到后院禅房,年纪小的沙弥们忍不住兴奋地谈论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兰生无心加入,满心惶恐不安,一味担心那乔万会认出他来,一整天缩在被窝里,再不敢去前厅伺候,拿着佛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好请佛祖保佑。
哺时,夕阳微坠,兰生听说侯爷携着内眷回府了,只留昊天侯夫妇、驸马和踏雪公子在此留宿作明日的法事。他再三确定那吊睛眼的乔万亦随同紫瞳贵妇离去,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来。
做晚课时,耳边全是僧侣诵经之声,兰生却心不在焉地想着那紫瞳贵妇。他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是武安王最受宠爱的侧妃花氏。
晚课诵毕,兰生心思恍惚地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放生池边,朗月映在波光中随风悠荡。兰生微一低头,只见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脑门,尖嘴猴腮,瘦得不成人形,不觉悲从中来。想当年在黄两镇上,兰生也算是客栈的活招牌,尤其是对女主顾甜甜一笑,唤声姐姐,不知为客栈招来多少生意,不想这一年的流亡生涯竟把当年那个俊俏小二折磨得如此面目全非,亦难怪那乔万认不出他来。
过往种种苦难在眼前闪现,兰生越想难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池边,放声啜泣起来。
正悲伤欲绝间,忽觉有人正对着自己的耳朵吹气,有人用手微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兰生吓得一跳而起,回头一看,并无任何人影,正疑惑中,又感到似有一人在他背后呼吸着。兰生低头再看池中,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似有另一人的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后。
头顶正是一棵百年槿树,新长的碧叶滚着夜露,慢慢滑过暴涨的小花苞,轻轻滴在兰生的光脑门上,混着兰生的汗水,沿着鼻尖滑进嘴里,他却大气亦不敢出,只得极慢极慢地回过头来,心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
月色溶溶,青草和着花香四逸间,眼前一人鼻对鼻、眼观眼正对着兰生。那人长发如瀑,及腰飘垂,苍白的面目隐在乌发之中,看不真切,如女鬼一般。
她的身上宽松地套着一件月白长袍,袍子一角,隐隐绣着一种漂亮的花样,似是并蒂西番莲,随着夜风的荡起,甚是鲜红耀眼,同那女子一样,诡异而沉默地看着兰生。
兰生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呆呆地骇在那里。借着月光,一双紫瞳映在兰生的眼中,发着幽幽的光。
兰生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尖叫,不想那人也尖叫出声。两人对叫一会儿,兰生这才想起要转身逃走,跑了几步便给绊倒了,磕磕绊绊了好几下,好不容易跑起来,那双紫瞳又在眼前,她正弯腰看着他。这一回兰生看清楚了,她竟是一个紫瞳的清秀佳人。
兰生脑中想起的全是黄两镇上流传的紫瞳花妖的传言,脑中第一反应便是:为啥这辈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过不去呢?
惊恐的瞬间,他左摸右摸,想拿什么碎石杂物投掷,奈何周遭乃是鹅卵石镶刻而成的岸堤,一片平整,情急之下,只得往怀中乱摸一物扔去,然后转身就跑。
跑到实在跑不动了,兰生急喘不已,一屁股坐了下来,惊魂未定地左右望去,发现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对岸了。
那放生池虽名为池,其实却是一个大湖,连着凤州城的泾水,水域宽阔,波光粼粼。
那紫瞳白影立在放生池的对岸,远远地看着兰生,寂静无声。
兰生一时也似定在那里。
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水面上随月影聚灭无常,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一物,似是放在月光下看了半天,又慢慢放在鼻间嗅了嗅,然后猛地一口咬下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兰生胆战心惊地想象着那女子啃嗜着自己的脑袋,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那个东西应该是刚才自己所扔之物。今天一整天胆战心惊,无心茶饭,慧能便在晚课前偷偷塞给他一个窝头。
兰生心中一动,妖怪是不可能吃窝头的,如此说来,那白衣女子不是妖怪啦?
心思百转间,那个女子已经吃完了窝头,复又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紫瞳漫无目的四处看着,最后,又定格在了对面的兰生。
兰生的心里又咯噔一下,忽然又有人在他耳朵边吐着呼吸,他又吓得一转头,凭地伸出一条湿漉漉的大长舌将他舔了满脸,兰生吓得胆破心惊,正要大叫,忽见一只黑狗脸蹭到他面前,正亲亲热热地对他吐着舌头,兰生木然地又被舔了半天,终于讶异地唤出那只狗的名字来:“你是……小忠呐。”
黑狗响亮地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很高兴兰生认出了它,两只前爪趴在他肩上,对他哈哈乐着。
兰生见到黄两镇的老友,不由激动道:“小忠,原来你也没有死啊。”
兰生抱着黑狗,一时忘情地哭出声来。
“哮天犬。”有人轻轻笑着。
兰生抬头看去,月光下站着那个紫瞳的女子,微微弯腰,笑吟吟地看着他和黑狗。
兰生啊地轻叫,害怕地抱紧了黑狗,心里颤颤地对自己说道:这个女人还是妖怪,要不然怎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结巴道:“它、它是小忠,你是谁?”
“它叫哮天犬,不叫小忠。”她在那里柔柔笑道,对着小忠招招手,“哮天犬,快来呀。”
小忠在兰生和女子之间转头转脑一阵,然后选择欢快地奔向那个女子。
她蹲下身子搂着黑狗,歪着脑袋定定地看了兰生一阵,然后恍然大悟,“二郎神……你是二郎神!”她咯咯笑着拍手道:“哮天犬认得你,你一定是二郎神。”
何谓二郎神?何谓哮天犬?
兰生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其时的他还没有机会读过那本迷乱后世的《西游记》,所以还无法明白他其实是剧中某一重要人物。
于是当时的他再一次得出结论:
第一,这定是一位到寺院来清修的富贵小姐。
第二,她清修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她的脑子有点问题,理由是前个月就有个户部官员的千金因为中了邪,到寺里住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第三,她可能是西域人,所以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兰生站了起来,拍拍僧衣,冷哼一声,“这位小……姐,大半夜的,您这么晃来晃去,可把小僧给吓死了。”
那女子却忽地直起身来,似是凝神细听,并没有答他的话,那黑狗也似支楞着耳朵。
远处传来一阵若隐若无的琴声,那琴音空灵缥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似有人在怀念着无穷无尽的往事。兰生悲伤的过往也被勾起,历历在目,甚至打开了他记忆中最深藏的一幕,好像曾有雪白丰满的胴体躺在他的怀中,充满了兰花的香气,那浓艳的红唇在他的耳边优雅而妖娆地呼吸着,“以后就叫你兰生吧,去吧……兰生。”
急促的狗叫之声惊醒了兰生的迷梦。再抬头时,他才惊觉两颊早已挂满泪水。
兰生抹了一把脸,细细辨了辨。那琴音好似从西厢房的听涛阁里传出。今晚昊天侯宿在东边的流歆阁,而在西边听涛阁夜宿的是踏雪公子原非白。
那女子似是痴了一般,跟着那琴声慢慢向前走去。小忠在她身边不停打着转,焦急地仰头叫着,似是阻止她的前进,最后咬住她宽大的长袖,使劲往后拖。
一股咸湿的风若隐若无地吹来,夹带着西北的风沙,吹迷了二人的眼,墨黑的天际蓦地闪过一道金光,如金色的游龙挥舞着利爪撕开了天际,对着人间愤怒地咆哮着,听涛阁的琴音也戛然而止。
金龙般的闪电游过流歆阁雄伟的屋脊,剧烈的霹雳就像响在耳边,原非烟猛地睁开了眼,从梦魇中惊醒。
外床空空如也,她轻抚向属于他的床铺,凝脂玉般的温手只是触及一边冰冷。想来那枕边人离去已多时,一如往常。
“小姐有何吩咐?”早有一个家臣打扮的劲装丫头,跪在纱帐之前,轻声细语地轻问着,听候吩咐。
小姐是属于出嫁前的称呼,不似寻常奴婢一般敬称原非烟为昊天侯夫人,而敢这么做的,唯有原家陪嫁的暗人初信。
原非烟淡淡地垂下了眼睑,向床外微俯身,轻声问道:“侯爷何时起的身?”
“回小姐,丑时时分。”
原非烟轻叹一声,撩开芙蓉帐,示意初信伺候她起身。
“小姐三个月前才流了小公子,身体尚还虚寒,且歇着吧。”初信急急地上前扶起原非烟,“王爷嘱咐过小姐,万万好好调养身子。”
原非烟俏目一横,初信立时闭上了嘴。她给原非烟披上了一件狐皮褂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玉颈中的头发捋出来,立时黑黛似的秀发在纤美的背脊上披散开来,几要坠地。
原非烟坐到镜前,初信便取了半月玉梳细细地拢了拢原非烟的秀发。
“最近父王总传你去吗?”原非烟对着镜子,用碧玉搔头挑了些口脂,再用纤指极轻巧地匀了匀樱唇。
初信躬身道是,微觑了一眼镜中的模糊身影,“请小姐放心,初信知道该说什么。”
一灯如豆,淡黄的光晕映着那镜中出尘的绝艳容颜,“瞧你急得,我又没说什么。”
初信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不敢。”
原非烟抿嘴一笑,虚扶了一把初信,“信儿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
初信正要开口,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初信立时面色一凛,轻按腰间的软刀,挡在原非烟面前,对着窗外喝道:“是哪个放肆的奴才在外面?”
“回初信姑娘,奴才是驸马府的。”窗外有武士的身影晃动,“前厅有刺客来袭,驸马打发奴才过来,问夫人安否?”
原非烟微使了个眼色。
初信笑道:“有劳诸位,我家小姐一切安好。侯爷及驸马安否?”
“驸马及侯爷在前厅,一切安好,请夫人早些安寝吧。”窗外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切似归于平静。
初信扶着原非烟上了床,对着帐内轻道:“小姐,我去了。”
原非烟均匀地呼吸着,似是睡着了。初信的身形刚刚消失,帐外又闪出一个青衫身影,同初信的容貌装扮一模一样。
流歆阁前厅吹来一阵疾风,流月被遮住了脸,千年古刹中那百年的苍天巨槐亦被这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人呢?”宋明磊静静地站在廊檐下,默默地看着家臣在收拾满地尸首,复又抬首看着漫天夜云,眼中酝酿着惊涛骇浪。
身后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启道:“前方有刺客来袭,所有的家奴全部留在流歆阁保护侯爷和驸马,故而还不及相寻。”
“谁的命令,你竟不知会我一声?”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有人远远地大声答道:“你莫怪德茂,是奉我之命。”
火把下一个锦衣青年,身着重重的铠甲,头戴金纱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银镶玉的利剑,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侧身让过,“驸马安好。”
驸马爷原非清却是满目焦急,“你还不快进屋避着,站在这里做什么?”
宋明磊霍然转身时,脸上凝霜早已换作浓浓笑意,答非所问,“非烟,公主还有三爷那里可好?”
“非烟都睡下了,淑仪受了些惊,”驸马明显心神不宁,“你管三瘸子作甚?”
宋明磊微叹一声,“我们这里受了袭,若是三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岂不怪哉?”
原非清微愣间,左边天际闪过一片惊雷,将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劈了开来,立时燃着了,噼里啪啦地烧着。
张德茂挡在宋明磊前面,皱眉道:“天雷引火,槐树崩裂,非吉兆也。还请驸马爷及侯爷回房。”
“太晚了,”宋明磊却冷笑一声,抬首一指庭中尸首,“这些刺客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会从听涛阁那里绕过来的,想必已经到了。”
他不顾张德茂在一边干瞪眼,只是接过一边奴仆递来的软甲,提了方天戟,来到中庭。果然四面兵刃之声不绝于耳。
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已有四个黑衣人跃上墙头,箭雨立时袭来。
无数的死士冲过来挡在宋明磊面前,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铠,倒在面前,血流满地。
张德茂挥舞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张张鬼面立在墙头,阴森森地看着宋明磊。
宋明磊被众多的死士用铁盾挡着,退至里屋。
张德茂喘了口气,朗声道:“川北双煞既来,何不现身?”
有人在空中咯咯娇笑,“千面手,我当你十年前就死了,原来你是窝在昊天侯的门下啊。”
“风随虎,”张德茂抹了一把脸,冷冷道,“云从龙还没有抛弃你,那老天爷真正是没有眼了。”
一个风情绰约的女子隐现在黑雾中,双唇性感地勾起一丝微笑,“你这是在嫉妒。张德茂。”
一个健壮的身影从风随虎的身后闪出,单手劈去张德茂发来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宰了昊天侯?”
“大胆,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张德茂探手入怀,掏出一支长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调,四周开始安静下来。原本同张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隐去。
风随虎秀眉微拧,暗想:这曲调为何如此熟悉?
月黑风高,昏黄的灯光下,却见一个个挺拔的人影凭空从院内四角蹿出来,一个个健壮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跃到张德茂的身前。
在惨淡的灯光下,暗夜的风中混合着奇怪的气息。
云从龙一向冷然的脸上却出现极度的恐惧,“虎儿,是活死人阵,快快闪开。”
风随虎拧腰急躲,她脚下的柳树已化为数片。
风随虎脚下一痛,却见脚踝处被银丝勾出血来。
云从龙急急地向下俯冲,发出无数的柳言镖,击破几个活死人,拉回爱妻,挤出风随虎的血,却见血色发黑,已然中了剧毒。
他正要给风随虎服解毒丹,后者却自己一点止血的穴道,甩开他复又冲向队列,厉声道:“张德茂,你竟同幽冥教搅在一起,还配得上那‘千面手’的英名吗?”
“乱世当代,怪得了谁?”张德茂阴阴笑道,“你们川北双煞不也成了窃国窦氏的走狗了吗?”
“闭嘴,快拿解药来。”云从龙大喝一声,如大鹏展翅跃下屋角,手中银光一现,却见满院的健壮武士,个个面容发青,顶着乌黑的眼袋,双目无神。这群武士的背后,一人眉目如画,淡笑似春风拂面,贵气逼人,云从龙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
果然那贵人朗声道:“明磊久慕川北双煞,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诛心散,实在不敢挽留二位,须知三刻之内若无解药,必受乱箭穿心之痛而亡。”
云从龙手中扣紧火炮,咬牙道:“今日叨扰已久,还请昊天侯爷赐药,我等速去便是。”
宋明磊眼神略动,张德茂自怀中扔出一物,云从龙接过,沉声问道:“我如何确定,此乃真解药?”
宋明磊淡笑道:“就凭我昊天侯三个字。”
风随虎的面色发黑,勉力借着云从龙的身子,“莫要听他的,杀了他,不然,就算有了解药,我等回去,亦难逃一死……”话音未落,娇躯倒在云从龙的怀中。
云从龙看看怀中的娇妻,沉声道:“扯乎。”
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
原非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没有事吧?”
宋明磊微摇头,“无妨。”
“你何不索性杀了川北双煞?”
“你没有闻到空中的火药味吗?”宋明磊冷笑道,“他们既然敢到我大庭地界来撒野,必是带了火炮,做万全的应对。”
原非清一阵后怕,复又想起什么,俊美的脸上微微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道:“这个该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结窦氏行刺于我。”
“勾结窦氏……咱们这位三爷倒还不至于,”宋明磊如清风一般朗笑起来,“不过故意放他们进来倒是真的。他也知道川北双煞是奈何不了我们的,确然他想知道我们的实力,还有……”
“还有什么?”
“你且亲自去公主和非烟那里看看。”宋明磊沉吟道,“我担心他这是声东击西。”
原非清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这便去,你且万万小心。”
他解下身上的大红猩猩毡,给宋明磊披上后,细细地掖了掖,道了声“莫要着凉”,便大步离去。
宋明磊目送着原非清的身影消失,笑容立时凝住,略一侧身,上好的大红猩猩毡便滑落在冰凉的鲜血尘土之中,他却看也不看,只是对着张德茂冷冷道:“原非白这是引开人马好去找她。想不到,咱们的这位驸马爷还真乖乖地随了我们的三爷,将所有的人马调来保护自个儿。不想你也蠢成这样?”
张德茂跪在一地鲜血中,默然无声。
宋明磊叹声道:“德茂叔,你终是告诉姑姑,她在此地吧?所以姑姑让你伺机下手?”
“主公息怒,”张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咬牙道,“破运星断不能留!”
这时,有个小个子的暗人踏月色而来,对宋明磊耳语一番,宋明磊的脸色却微松了下来。
“起来吧,德茂叔。”宋明磊亲手相扶,盯着张德茂的小眼叹道,“反正你也想找破运星,且跟我来吧。”然后便转身疾步走出流歆阁,不再同张德茂说话。
张德茂默然地跟着宋明磊七折八拐,来到一处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到了伙房。
“喂,我给你弄那个仙露来啦,女施主。”黑暗中一个小沙弥提着一桶水哼哧哼哧地拐了出来,口里还大叫着。他忽然看到三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立时吓得手一松,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就此洒了一半,人也吓得瘫在地上。
张德茂正要点那小沙弥的穴道,伙房里蹿出一条乌油光亮的黑犬来,亲热地围着宋明磊打转。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脑门,柔声唤道:“小忠乖。”
黑犬乖乖坐了下来,守在门口。
宋明磊缓步走进伙房内,却见一个白衫人影,乌发披垂腰际,弯腰正在锅灶处东翻西翻,最后似乎从锅灶里翻出什么来,转过身来,看到华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时吓得手一松,掉下一物来。
宋明磊眼明手快,双手一抄,半空中揽了过来,细细一看,这才发现原是两个粗米馒头,尚有温意,而对面的女子却在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而犀利的眼神。
张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后,手中紧扣银丝。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举动,便立时命丧银丝下。
宋明磊凝神望着那女子,似千年万载,再挪不开眼。
那女子微显苍白的脸上沾着烟灰,嘴巴傻里傻气地张着,宝石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脸上和手上来回转动,最后视线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微咽了一口唾沫。
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柔声道:“饿了吧?”
她似是细细地斟酌了一番,看着宋明磊手中的馒头,轻轻一点头。
“怎么?”他又柔声问道,明亮的锐目却瞟向张德茂,“他们故意不给你东西吃吗?所以出来找?”
“孙悟空又来闹天宫了,”她用力点着头,状似气愤地说道,“人人都去赶他了,就没有人给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来找了。”
小沙弥忍不住咭咕一声笑起来。
张德茂手中寒光一闪,一根银丝勒向他的脖子,他立刻噤声。
宋明磊却微微笑着,顺着她问道:“那怎么想到厨房来找蟠桃呢?”
她傻傻地看着他俊美的微笑一阵,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一指小沙弥,老老实实地说道:“二郎神带我来这里,说这里还有隔夜蟠桃。”
小沙弥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僧名唤兰、兰生。”
宋明磊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尿裤子的“二郎神”,唇边的微笑更如春风一般和煦动人,他猿臂一伸,递上馒头。
她颤着手接过来,然后立刻退后一步,张嘴咬上一个馒头。
兰生紧张地看着那个怪异的女子,而她这回却并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只是不紧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着,紫瞳深幽如海,泛着平静的光芒,却始终盯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血衣华服之人。
而宋明磊也面带微笑,更不带任何烟火地一径回望着她。
两只馒头转眼消失在她的嘴边,她打了一个饱嗝,似是万分满足地愉悦道:“饱了。”然后又似噎着了,看着他直瞪眼,艰难道:“仙……露。”
宋明磊微笑不变,向后一伸手,修长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淌着绿莹莹的光,令兰生想起碧幽幽的竹叶青,只听他也不回地唤了声:“水。”
张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唤人取水来。
兰生抖着身子拿了个土碗,从水桶中舀了一碗水,本想端给那女子,中途见到宋明磊那看似温和的笑颜,心中寒意陡生,只得将土碗转递给张德茂,不想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闪,那土碗却被那宋明磊半路夺了过去,就连张德茂也一呆,向后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拿着那碗水,放到嘴里浅抿了一口,才轻轻走向前,像是怕惊吓了她,柔声道:“渴了吧。”
她举手夺了过来,一饮而尽。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吓得欲退,后面却是灶台,退无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兰生在外面也是胆战心惊,欲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却在张德茂的锐目下,重又退了开去。
她的眼中满是惧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黯,手中却抽出一方丝帕,轻拭她的嘴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我认得你,”她愣愣地看着他,任由他细细擦拭她的嘴唇,人却渐渐地放松下来,“我认得你。”
宋明磊的俊颜似又荡开了笑,“哦,我是何人哪?”
她激动道:“你是龙君!青龙君!”
兰生心道:“还是一条刚杀过人的青龙哪?”
冰轮露颜,清辉轻洒,带露的木槿花苞涨鼓鼓的,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光彩。清香飘进伙房时,烛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闪得那紫瞳女子的侧脸一片恬静妩媚。
兰生微一愣神,伸头看去,没想到那个华服风流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细细看着那个紫瞳佳人。
许久,他终是满怀怜惜地轻声一叹,“那你又是谁呢?”
她满面诧异地看着宋明磊,似乎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惊讶,“龙君,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呢?当初还是你把我带回天庭的呀。”
宋明磊的眼神有着一丝悲戚,对于她的痴缠,再不回答,只是默然地低下头,挽起她的那双柔荑,轻轻替她擦着手上的锅灰。
她却自顾自地挺胸抬头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用了无数赞美的词藻,堆砌一气,在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之时,却听她停了下来,猛喘几口,继续说道:“天界第一名将,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
兰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
宋明磊连头也没有抬,像是早已听惯了这样的疯言疯语,只是专心地将那双手擦得干干净净了才抬起头来。
“方才你听见了吗?”她兴奋地瞅着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听到了白虎大人的仙乐,你也听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们去找他……”
宋明磊的脸色却忽地微微发白,冷冷道:“都一个个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送姑娘回去?”
张德茂这才过来,打了个响指。两个健壮的冷脸子丫头过来,正要接过那“木仙女”,宋明磊却反手一握她的手,冷着脸头也不回地拉着就走。
兰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红痕。
那木仙女却似毫无感觉,只是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还不忘哈哈大笑着,“龙君接木仙女回家喽、回家喽。”
经过兰生时,她猛然一手抓起兰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们一起回家。”
宋明磊停了下来,看了两眼兰生,嘴角咧开一丝弧度,“原来二郎神也降世了。”
紫瞳木仙女点头如捣蒜,“二郎神以前就对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还是龙君你的朋友,你不记得啦?”
宋明磊怔怔地看了两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二郎神帮过龙君对付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对吧?”
痛感从兰生的手腕处传来,低头却发现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来,甚至能够感到她的颤抖。他不由心中一动,耳边却是她清脆的笑声响彻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喽。”
流歆阁里芙蓉帐暖,原非烟伸了一个懒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红木床上更显冰冷。她懒懒道:“初信,好冷呢。”
有个俏人影在帐外“诺”了一声,往铜鼎中加了炭,又轻手轻脚地爬进帐子,往床里加上一层狐皮袄子,在原非烟的耳边轻道:“信回来了,人的确在长公主的陵寝……姑爷……也在那里。”
原非烟一下子睁了眼睛,凤目中凌厉的杀意转瞬即逝。
只听床外的人继续道:“信说平时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
原非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手来,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优雅地支起螓首,轻叹一声道:“我们是妇道人家,何必造伤孽呢?”
原非烟像猫儿似的缩了身子,淡淡道:“去,把这个信儿让哥哥的人知道。”
“是。”床外的人影一闪而逝。
铜鼎火光隐显,轻烟微笼,原非烟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犹似带着晶莹的泪珠。
兰生战战兢兢地被前面那个疯仙女拖着,怎么也甩不开她的手。他见前方引路的家仆手中所掌羊角灯都印着“昊天”二字,眼见这位贵人又如春风和美动人,便立马醒悟过来这可能是昊天侯亲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这疯小姐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吗?
宋明磊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却对木仙女柔声道:“快些回去吧,二哥就让这个二郎神跟咱们一起玩。”
木仙女乐呵呵地大声唱着一首旋律奇怪的歌,那歌词里来来去去的全是海草。兰生暗想,莫非这疯小姐喜欢吃海草吗?
不久,这一行人便来到一座看似普通简陋的竹居前。
里面有三四个粗使丫头出来,看到宋明磊都惊慌地呼啦啦跪了一地。
木仙女使劲甩开了宋明磊的手,熟门熟路地拉着二郎神冲了进去,骄傲道:“二郞神,快来看我的盘丝洞。”
刚进了竹居,兰生就结结实实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来绊倒他的是一颗拳头大的东珠,发着柔和的光。兰生从未见过这样大而圆润的珠子,不由抓在手里,再也放不了手。
耳边又传来木仙女脆生生的笑声,他愣愣地抬起头,立时眼前一亮,竟同简陋的外墙完全不一样,里面挂着紫水晶的红鸾帐帘千重万垂,明亮的金砖上散落着各色小巧的珠宝珍玩,屋内没有烛火,共有八颗夜明珠镶在四面粉墙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顶都雕着一种鲜红的十二瓣莲花。
他张着嘴巴站了起来,却见花梨木桌上散落着几个拆散的西洋钟表,红小的零件撒了一桌,还有几个零星的小机关。他凑上前细细一看,不由一愣,那些小机关竟然形似军中的大弓弩,不过缩小了尺寸,如巴掌般大,皆用金银制成,可谓巧夺天工,里面还扣着几颗细小的珍珠和金豆子,像是炮弹。兰生细细摸来,只觉比军中的弓弩做工更精巧,用手轻轻一拔,那几颗珍珠玉石立时弹了几丈远,且全都准确地飞到中央一座花架上。那架子上正稳稳地搁着一个翡翠玉盆,色沉碧纯,连清水寺方丈的玉歆也没有这玉的成色好。
那个木仙女本来趴在翡翠台上,兰生发射的珍珠玉石正打到她的发上,她便迷惑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发现兰生正傻傻地玩着黄金弓弩,就对兰生神秘地招招手,“二郞神,快来呀。”
兰生正玩得起劲,恋恋不舍地放下黄金弓弩,踯躅地向前。刚到近前,忽然迎面溅出一泼水来,迸入眼中。兰生揉着眼睛,心中骇然:这又是整哪门子的幺蛾子?兰生再不敢上前。
木仙女硬拉着他来到翡翠台前,对着那玉盆笑嘻嘻地说道:“阿朱阿紫,我不在家,你们乖不?”
但见碧幽幽的玉盆里哗哗游着两条一红一紫瘦小的锦鲤鱼,长长的胡须甩呀甩,对着木仙女和他大口呼吸着。玉盆底下雕着重瓣红莲花,美轮美奂。
木仙女从怀里摸出半块馒头一点一点剥给它们吃。两条鲤鱼扑腾着接食物,又溅得兰生一脸的水。木仙女给逗得咯咯直乐。兰生抹了抹一脸的水,也不觉憨憨地同她笑在一处。
“在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兰生和木仙女一回头,但见一人似朗月清风扶着珠帘笑吟吟地站在玄关处,正是那昊天侯宋明磊。
他换了身青衫,头发也松松地插了根银簪子,身上少了几分高居庙堂的威仪,倒像邻家清澈似水的青年书生。
兰生这才想起到现在他都没来得及向宋明磊行礼,赶紧趴在地上。
宋明磊朗笑着虚扶一把,“二郎神不必多礼。”
兰生闹了个大红脸,正在分析当时的情况,宋明磊却再不理他,径直走到木仙女那边,微微俯身,同她一道看着那一红一紫两条鲤鱼。
木仙女乱七八糟地讲着阿朱阿紫的故事,什么阿朱抢了阿紫的食物,阿紫就生气了,用嘴咬阿朱的屁股什么的。兰生听着听着就打呵欠了,可是那宋明磊却津津有味地听着,嘴边一直挂着清浅的微笑,不时点头附和,偶尔还点评一两句,眼神异常柔和,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宋明磊看了看天色,正要开口,那个木仙女忽然开口叫道:“咖啡,把牌拿来,我要玩牌。”
一个面色偏棕的壮实女仆冷着脸进来,却直瞧着宋明磊的眼色,得到首肯,便出去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牌进来。
木仙女拉着兰生坐在她身边,嚷嚷着给他讲解玩牌的规则。
“牛排,你来同龙君做对家。我同二郎神玩。”说着便爬到里屋的波斯羊毯上坐下。
又一个异常粗壮的黑脸大汉跑了进来,还是看着宋明磊,也不言语。宋明磊微微一笑,那人便恭敬地躬身坐在宋明磊的对面,四人席地开始了游戏。
这种纸牌游戏叫作“升级”,兰生明明从未玩过,但几局下来便掌握了要诀,虽然赢少输多,却渐渐入了迷。木仙女不时地耍赖,偷看宋明磊的牌,后者却总是微笑待之,从不拒绝。他似是非常熟悉这种游戏,熟稔地出着牌,然而那双天狼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放在木仙女身上,像是一辈子看不够似的,又不停地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眼中满是宠爱。
每赢一局,输者便要从身上掏出一物,算是“进贡”。
轮到木仙女和兰生输了,木仙女只好使劲地搔着脑门,愁眉苦脸道:“青龙君你什么都有了,木仙女的进贡就算了吧。”
兰生心想:你也不傻呀。
宋明磊朗笑出声,好一阵才收了笑容,明明是轻松的语气,目光却似穿透木仙女一般,“木仙子赏我那黄金弓弩便成了。”
木仙女看了他几眼,然后满面心痛地走过去,将黄金弓弩拿过来,不舍地递予他。
宋明磊弹了几下,低头思索了一阵,将那黄金弓弩递给张德茂,然后回头赞道:“木仙子果然是奇人哪。”
木仙子依然傻笑着,兰生却发现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强,目光也有了一丝焦躁。
过了一会儿,凭着木仙女的作弊和兰生的聪慧,两人开始赢了。木仙女得意地问宋明磊要进贡,宋明磊便从怀中拿出一只璀璨耀眼的金刚钻手镯来,亲自握起木仙女的手腕,小心地戴了进去。
“这是最强大的法宝,”他细声安慰着,说得绘声绘色,“最近妖魔会来偷袭,木仙子一定要戴着青龙君送的法宝,可保平安,万万不要掉了。”
木仙子眼睛发直地看着那只灿烂夺目的手镯。
张德茂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侯爷,小姐该服药了。”
木仙子猛然如受惊的小猫,从地上弹了起来,躲到兰生的身后,“不要喝,木仙子不要喝。”
“木仙子乖,快来喝了这碗药,”宋明磊接过那碗药,柔柔笑着,向兰生走来,可兰生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冷笑,“喝完了你就不会病了。”
“木仙子是仙子,仙子不会生病。”木仙子开始同宋明磊打着太极,两人绕着柱子转呀转,“这个药让木仙女不停地想睡,而且让木仙女越来越记不得自己是谁。”
那个叫“卡非”的女仆忽然闪电般地欺近,从身后一下子反手拧住了木仙女。可能用力过大,木仙女痛叫出声。
“蠢奴才,下手怎么这么重?”那药碗还是稳稳地端在宋明磊的手中,一滴未洒。那个女仆已被他一巴甩到墙根,口吐鲜血。
张德茂欲上前,宋明磊对他淡淡一笑,眼神却是冷到极点,“德茂叔,你也下去吧。”
张德茂张口欲言,最后还是选择沉默地拉了那个受伤的女仆退了出去,只余兰生、木仙女和宋明磊他们三个在屋中。
兰生隐约觉得不对头,正要退出,那宋明磊的俊脸已来到眼前。兰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他的肩胛已被生生钉入两枚细亮的银钉,牢牢地钉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兰生只觉钻心的痛传来,又惊又怕,放声大叫:“救命啊,你为何害我?”
木仙子看着兰生大声惨叫起来,眼中无限地恐怖慌乱,口中喃喃自语道:“妖魔妖魔。”
“乖,四妹,”宋明磊的笑容还是像春风一样的和煦,对着那木仙子极温柔地道,“天快亮了,你快来喝了这碗秋日散,睡个好觉,不然你这二郎神便要死在盘丝洞中了。”
“妖魔现身了、妖魔现身了。”木仙女看着兰生疯狂地大叫,“二郎神快救救我,妖魔要杀我。”
兰生自顾不暇,大哭道:“为什么我要碰到你们这些紫眼睛的丧门星啊。”他忍痛求道,“求侯爷饶命。小僧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四妹,别装了。这一年多来,你压根就没有喝这秋日散,”宋明磊却根本不理兰生,只是叹声道,“你知道这满屋子的好东西,若是明着赏人,二哥定会起疑,于是这一年多来你便一刻不停地造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装疯卖傻随意乱扔这些个玩意,借机贿赂这些下人,乘他们一不注意,便将药洒了。”
一声轰隆的惊雷响彻寰宇,紧跟着金色的闪电划过长空,闪过屋脊。窗外猛地传来阵阵惨叫,似是那个健壮的牛排发出来的。
兰生骇然扭头,透过纱窗,闪电将狰狞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无数的人影闪动间,刀影斧声,声声惊心,和着隆隆的雷声,欲将人的心魂骇碎。木仙女的贝齿咬破了嘴唇,散乱的眼神却渐渐清晰起来。
“四妹,那些人好歹也侍候了你一年多了,今日为你而死,你也该反省反省。”宋明磊满口温言,像是谆谆教导着的长者,人却一步不停地走向他的四妹,褐色的药汁没有半点洒泼,泛着恶心的光泽,“二哥知道你一向心地纯良,所以还是喝了药,二哥答应你放这个小和尚回去,好吗?”
兰生如听天籁,忍痛点头如捣蒜,“这位女施主,你还是听侯爷的话,乖乖喝药吧。”
“放他回去?”木仙女喃喃道,“想必是浑身插满钢钉,变成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你才会放他回去吧?”
兰生立时心脏停跳,白着一张小脸,抖在那里。
宋明磊整个人隐于黑暗中,唯有天狼星般漂亮的眼瞳悠悠向兰生瞟去,在兰生看来却如金刚经中的厉鬼之眸,“整整一年了,四妹,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二哥,其实你不用把那些伺候我的人全处决了。他们确然对你尽心尽责,每月喂药,”那个木仙女冷哼一声,一改无知的白痴样子,闪电的厉芒照进窗棂,照见了那双清亮的紫瞳,它们正湛湛有神地盯着宋明磊,“你让他们拿着那些金银珠宝来哄我喝药,我便做些小玩意哄他们开心。他们中有些人虽然贪财好利,但总算对你和你背后的明家忠心耿耿,那每月一次的秋日散,我能逃则逃,却终不能完全逃脱,是以疯傻的时候,远多于清醒。”
“看看,你老老实实的,那些人不就不用死了吗?”宋明磊无限惋惜地走向她,眸光闪处,一片冷冽,“秋日散常人只要连服三剂,便五感昏聩、意识不清,你喝了一年多,却清醒如常,想必是你胸前的紫殇也起了些作用,让你记起前尘往事罢了。”
“宋明磊,杀人不过头点地,”木仙女愤怒地一捶一旁的翡翠台,恨声道,“更何况我们是生死相许的结义兄妹,你何苦这样折磨我,一刀杀了我岂不痛快?”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好四妹?”宋明磊轻笑出声。闪电过处,愈加显得他笑颜魅惑动人,“二哥早就对你说过,既入了原家,便入了这浊世中最肮脏的地方,我们活着都太痛苦,喝了这秋日散,便能忘情弃爱,做个永远最快乐的木仙女。二哥化作青龙君永远护你爱你,你说说这有什么不好?”
那木仙女也学着他仰头干笑几声,冷冷道:“二哥不用说得这样好听,也许原家是浊世泥淖,毁人无数,可是二哥不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比原家更甚吗?你可曾想过你害得碧莹这一辈子生不如死、悔痛终生?而你留着我,无非是威胁那个人不要说出你肮脏的秘密罢了。”
“花西夫人果然聪慧过人。不亏是我宋明磊的知己。人人都说我宋明磊是诸葛在世,却不知,花木槿才是我们小五义中的魁首,智者中的智者,从小到大,也只有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宋明磊点头赞道,一拂袖袍,风流无双,“若是没有四妹,这一年多来,我如何能过得这样太平?”
兰生大惊。莫非这个怪异女人是天下闻名的花西夫人?黄两镇再遥远偏僻,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忠贞情事却依然传得到那个最闭塞、最古老的边陲小镇。那时兰生虽小,但向来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却已然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甚至为此流下了宝贵的男儿泪。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情此景下,能有机会看到这个时代,乱世传奇中最催人泪下的主人公。可是花西夫人应该是汉人啊,为何会长着一双紫色眼睛?
“当年原青江威胁我,如果不服生生不离,便要给锦绣服用这秋日散变成痴美人,那时的我真得很懦弱,只会哭,可是你却鼓励我说,永远不要在害你的人面前示弱。”却听那花西夫人的声音饱含伤痛,缓缓对那宋明磊言道:“也许,当年的二哥,确曾与我心灵相通。可谁又能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我最敬爱的二哥会亲自逼我服下这秋日散。”
宋明磊的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揉合着复杂的疑惑和嫉恨。
兰生万分疑惑间,那宋明磊已满面冰冷地走上前,猛然揉过她的腰肢紧贴自己,沉声道:“乖,二哥伺候你,快喝下了吧。”
方自他递到她的嘴边,花西夫人忽然将右手伸到那翡翠台中,然后快如闪电地挥向宋明磊的喉间,银光一闪,宋明磊疾退,宽大的袖袍被削去了一大块。人虽分毫未伤,药汁却洒了一半。
宋明磊侧身,没有拿药碗的手扭到花木槿的手,叮当一声脆响,她手中掉出一支尖锐红亮的镶红宝石槿花银钗。
“还记得吗?四妹,这支银钗是四妹十二岁生日时二哥送的。不过二哥一直没有告诉四妹,那上面的槿花其实是二哥亲自雕的,那红宝石亦是派人专门从楼兰千辛万苦寻来,亲自镶上去的。四妹不在的这七年来,二哥时时带在身侧,聊以思念,后来有幸得见四妹,便让四妹拿着珍藏赏玩皆可……”口气似是轻松地埋怨,那俊脸上却再无笑意,他的眼中甚至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伤痛,“殊不知,原来四妹这么不喜欢哪?”
宋明磊手中微用力,花西夫人闷哼一声,冷汗沿着鼻翼流了下来,却始终倔强地不发一言。
他眼中恨意难消,唇边却又绽出一丝醉人的笑来,轻轻一甩手,将花西夫人连带那翡翠台一起摔在地上。顷刻间,满地是水,阿朱阿紫在碧玉的碎块中扑腾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大口大口地张着鱼嘴做着垂死挣扎,如同坐在水中那狼狈的花西夫人。
她的小脸苍白如纸,眼神一片晦涩绝望。
窗外,苍茫的夜色卷滚着狂躁不安的风,隐隐地一阵古琴之声悠远飘来,仿佛一个失魂的人飘在无垠的雪海莲花中,缥缈而悠远,忧伤而隽永。众人一愣。
兰生听出来了,正是刚才他遇到花西夫人时听到的古琴之声,再看向花西夫人,她早已听得痴了,宋明磊的笑容一僵。
“二哥……求你、求求你,”花西夫人撑着左手靠坐在榻几上,艰难地挺起身。兰生注意到她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边微微痉挛着,那本应是柔情蜜意的紫瞳中却是珠泪滚滚,凄惶绝望,她坐在兰生的对面泣不成声,勉力出声道:“求你……让我听完这一曲吧。”
她单薄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目光好像穿透了窗棂,飞向那琴声传来的彼端。她努力爬到窗前,凝神细听那窗外悲伤的琴声,对着沉沉的夜空静默地流着泪。
“四妹,莫非便是这琴声勾走了你的心吗?”宋明磊轻叹一声,如嘲似讽。
他再一次慢慢走近她,那双天狼星一般的两点寒星却让人看不到任何情绪,“你可知,这几年二哥最想做的是什么吗?”他将药碗递到她的嘴边,“二哥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为谁而跳的?”
话音落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他的俊脸扭曲了起来,忽然一口喝光了玉碗中的药汁,然后一手猛地揪起木仙女的头发,逼她张嘴,一手揽起她的腰肢,口对口地硬喂了下去。
宋明磊乃是武将出身,在战场上便是以强壮健美、机智过人著称。民间曾神话地传言他独战窦周的平鲁将军三天而归,这区区一个女人又如何是他的对手?果然那花西夫人瘦弱的身躯可笑地挣扎着,却挣不过那勇武的男人,褐色的药汁从两人相绞的口中慢慢流了下来。她伤心的哽咽声渐渐传来,最后无力地垂下了扭打的左手。
兰生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两位绝对不是兄妹情谊那么简单了。那个宋明磊现在也不是喂药这么单纯了,他不但没有放开她的意思,而且不停地婉转亲吻,粗重的呼吸声中,却似将她越搂越紧了,简直要将她嵌进自己强壮的怀中了。
木仙女的外袍滑落下来,两个人滚在地上,宋明磊俯在她雪白的身上,挡住了兰生的视线。木仙女的头微侧,兰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流下的两行细亮的泪水滑过鼻间,淌到地板上。她的眼神空洞而没有一丝温度,满是弱者被征服的绝望痛苦,如同那些从平鲁将军营帐里拖出来的死不瞑目的女人。兰生的耳边回响着淒美的《长相守》,胸中已是怒火中烧。
“欺辱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待兰生想闭嘴,这句话语已然冲出口中,更让他惊讶的是,明明接下去想说的是求饶的话,话音出口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冷笑,“更何况她是你的结义异姓妹妹,你不顾礼义廉耻,乱伦纲常,简直禽兽不如。你根本不配明家后人这四个字。”
哎?!什么明家后人!
兰生叫苦连连,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明家后人这四个字,完了、完了!
果然那宋明磊慢慢从花木槿的身上爬了起来。闪电照亮了那雪白的娇躯,两点殷红间似有一片紫光闪耀。兰生的血色上涌间,却控制不了本能再挪不开眼。那宋明磊扯下外袍盖在花木槿身上,一转身便站在兰生眼前狞笑,他的一缕长发因为方才的兽行散乱地垂在前额,疯狂的眼眸,有如地狱来的修罗,“你说什么?”宋明磊双手微动。
兰生人虽得了自由,双肩却血流如注,剧痛中无力地斜斜倒下,趴在冰冷的竹地板上。
宋明磊的双手如电,兰生立时感到咽喉被人扼紧,“你究竟是东营的还是大理的暗人,竟然能骗过侍卫找到她?”
“施主!”兰生使劲想掰开宋明磊的手,却如铁般难撼,只得艰难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兰生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一个绛衣女人的身影飘进竹屋,耳边一阵柔柔的叹息传来,“阳儿。”
兰生的喉间终是一松,空气灌了进来,人也陷入了黑暗。
昏昏沉沉间,兰生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一直是千军万马,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然后他不停地往下坠,直到地狱,粉身碎骨,无法言喻地剧痛中,耳边传来雷声隆隆,他冷汗淋淋地惊醒,混沌中微一侧身,双肩的剧痛传来,这才让他想起昏睡前可怕的种种。然后他惊觉自己已经身在盘丝洞的外间,躺在坐榻之上,双肩缠着染血的纱布,里间那红绡罗帐中侧卧着一个倩影,是那个木仙女。
床边站着一个身影,是那个看似平庸的昊天侯侍卫,好像叫张德茂,可是那昊天侯却不见身影。
兰生瑟缩着,那张德茂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他几眼,“小师父已中了我的蛊毒,以后每到十五必要服下我的独门解药,不然必痛不欲生。”
兰生愣愣地看着张德茂。
张德茂冷冷道:“今日正是十五,你若不信,可摸摸自己左边的第三根肋骨。”
兰生撩开衣袍,却见左边胸肋一片黑瘀,急火攻心间一阵剧痛自第三根肋骨传来,直疼得喉间血腥翻涌,不由愤怒道:“我与你等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张德茂却冷笑道:“怪只怪你多事跑到北苑来。你总算命大,此处正需要一人每日超度长公主的英灵,故而我家主公饶你不死,你以后便乖乖在此每日诵经即可。”话毕便走过来,他掰开兰生的嘴,硬塞进一颗大药丸,再不看兰生一眼,走出竹屋。
兰生想把那药丸抠出来,可是那肋骨的疼痛却渐渐消失,强烈的睡意袭来,他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耳边是轻轻的哭泣之声。兰生努力睁开眼,那四方夜明珠被人用黑丝绒布遮了,又不见烛火,屋内一片漆黑。即便如此,兰生却微诧自己能将屋内陈设看得清清楚楚:屋中已被人打扫一清,红绡罗帐依旧千重万垂,珠宝的光辉闪耀着。
冷冽阴湿的风混着雨点声在窗外呼啸大作,兰生想坐起来解手,却动弹不得,只得痛苦地忍耐着。静下心来,方觉那细碎的哭声是从对面的床榻中发出,蒙眬的纱帛下,花西夫人只剩下模糊的身影,她似在无法醒来的恶梦中,不停地梦呓着,然后又轻轻哭泣了一阵,沉沉睡去。
兰生想起方才的一切,心中难受极了,暗思也不知方才宋明磊可曾伤了花西夫人。有心想去安慰花西夫人,却又苦于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风雨之声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水滴滚过树叶、落到花苞上的轻响,冲淡了暴风雨夜的戾气,好像戏台上清雅的竹板在耳边微奏。
过了一会儿,兰生感到手好像能动了,心下大喜,正要爬起,门外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又吹了起来,然后又吱呀一声关了。兰生打了一哆嗦,稳住呼吸假寐,眼皮撑开一丝缝。随着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踏入,眼前有个高大的人影裹着油光光的黑狸披风来到花西夫人的床前。
兰生暗想:莫非是那宋明磊去而复返?
那人挺直身子,傲然地抬起脸。兰生看到一个漂亮的侧面,头上整齐地压着束发的二龙戏珠的金冠,像是品爵极高的王侯象征。
那人脱下黑狸披风,慢慢坐在床沿上,轻撩开了那红色帐幔,好像在细细看那花西夫人。
兰生暗忖,莫非此人是踏雪公子?再细细看来,这青年虽也长相俊美,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脂粉气,与踏雪公子那天人气质相去甚远。
那青年的面色带着一丝不屑,睨着水眸用左手把花西夫人的俏脸掰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阵,然后嫌恶地飞快甩开手去。
他低低地冷笑了几声,眼中更是鄙夷万分。
他的右手伸出龙纹袖袍。忽然空中又是闪过惊雷,照亮了那青年手中高举着的一把镶满宝石的华丽匕首,那匕首正对着花西夫人的咽喉。
“反正你活着也是受罪,”那青年嘴里轻声咕哝了几句,“就让我帮你早早解脱,那三瘸子还要谢我哩。”
一声剧烈的霹雳划过窗前,金冠青年微惊,那手中的匕首也停了一停。就在这个当口,梦中的花西夫人仿佛也被惊雷吓着了,不安地翻了一个身,右手挪了出来,腕间的金刚钻手镯当的一声磕在床沿,闪电将金刚钻手镯的光芒射进青年的惊讶万分的眼中。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的匕首掉了下来,“哚”的一声没入地板之中,华丽的匕柄微微晃动。
“淑琪?!”他慢慢地又坐回床沿边上,颤颤地抚向那手镯,细细抚着每一颗宝石。
“淑琪,你死得好惨。”他的眼神渐渐迷失在回忆的洪流中,不觉泪如泉涌,捧着那手镯哽咽起来,“你是为了我引开追兵,才死的。”
天边又一道闪电划过,照见门外又闪进一人。那人一身青衫都给淋湿了,发上的水珠沿着俊美的面容慢慢流下来,他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死命赶了回来,注视着那个坐在床边的青年喘了一阵。他眼中藏着恐惧,似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慢慢走出黑暗。
兰生暗暗叫苦不迭,因为那人正是宋明磊。
他慢慢走向那床沿上正在流泪的青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淑琪最喜欢的金刚钻手镯,”那个青年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颤声说道,“我们成亲那晚,我的脸对着皇亲国戚还有众多宾客都笑抽筋了,可是心里总在嘀咕,长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会不会娶了一个长得很丑脾气又差的刁蛮公主呢?”
兰生在那里听得愣了半晌,终于领悟到这个人是连任两届的驸马爷,忠显王原非清。他口中的淑琪应是前朝惨死的贞烈长公主轩辕淑琪。
只听原非清轻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秀宁宫里,她静静地坐在床前,头上蒙着红盖头,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只看见一双如玉似雪的小手,戴着这对波斯进贡的金刚钻手镯,调皮地拧着红色石榴裙。”
“父王总叮嘱我,不要大丈夫脾气,万万不能忤逆公主。其实他多虑了,淑琪不但贤良淑德,而且温柔乖巧,一点也没有皇族傲气。圣上把淑环妹妹许给突厥和亲,淑环妹妹便哭得死去活来的。淑琪知道她心里其实一直想嫁给三瘸子,心里气闷,可是偏偏又改变不了淑环妹妹的命运,就把这其中的一只送给了淑环妹妹,另一只给了三瘸子的女人——这个下贱的花木槿,”他冷笑一声,鄙夷地斜了一眼花木槿,“她对我难受地说着,她希望有一天淑环妹妹能回到中土,嫁给三瘸子,和这个花木槿和睦相处,像她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你说说,她是一个多么贤德的妻子啊。”
“父王老是骂我不成器,也许他是对的,因为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家族大业,只想和淑琪永远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他的眼瞳一阵收缩,任伤心的泪水涟涟,渐渐哭花了脸:“他们不让我救淑琪,架着我逃出西华门时,我看到淑琪从凤灵台上跳下去,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窦英华给逼死了。窦英华这个恶贼。”
宋明磊轻叹一声,走过去,轻轻将手搭在他不停颤抖的肩上。
原非清没有回头,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悲伤:“淑琪是这样天真可爱,我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可是,”他带着眼泪冷冷一笑,“可是我却永远也猜不到你在想什么,磊!”
“你知道淑琪对我的分量,你也猜到我早晚会找到她的,”他缓缓站了起来,面对着宋明磊,“所以你让她戴上这只手镯,就是为了、为了让我对她手下留情。”他冷冷地甩开花木槿的手,上前一步,提溜起宋明磊的前襟,恨恨道:“为什么,她长得这样丑陋,像只瘦猴子,根本不算美女,更别说同非烟相比,你为什么要这么喜欢她,这样来保护她?”
“你误会了,清。”宋明磊叹气道,轻轻将原非清的手松了开来,然后握紧放到胸前,“,我要留着她对付三瘸子。”
“胡说,你胡说。”原非清的泪水洒下,使劲挣开他的手,“你若要对付三瘸子,为何不早对我说?为何要用淑琪的手镯来勾起我的旧事,好让我下不了手?”
兰生的手脚越来越自如,心下也越来越骇然。心说:这个原非清怎么这么像个娘们,同宋明磊拉扯不清?
宋明磊复又上前一步,沉声道:“我若不这样做,只怕你早杀了她了。她若一死,三瘸子便将我们的秘密全部公诸于世了。清,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宋明磊执起原非清的手,诚挚道:“我最想做的便是看到你黄袍加身,一统天下,那样,还有谁会来伤害你的心爱之人,还有谁会来分开我们呢?”
原非清的脸色渐渐缓了下来,充满希冀地反握住宋明磊的手,“你说的可当真?”
宋明磊再次绽开笑容,目光深邃起来,微俯身,就在兰生眼前,深深吻上原非清的唇。
兰生本已活络自如的手脚,就此僵在那里。
兰生紧紧闭上眼,连呼吸都几乎要忘了,脑中一片充血,只听耳边衣衫滑落的声音,伴随着男人不断粗重的喘息之声,空气中渐渐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欢爱气味。
过了一会,原非清声音迷离地道:“磊,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
“跟我回去吧,”宋明磊轻笑着,“非烟等我们都等急了。”
兰生微睁眼,却见宋明磊替原非清整了整衣衫,然后笑着拉起他的手,就要往前走。
原非清上前两步,忽地停住了,宋明磊疑惑地看着他。
原非清猛然挣脱他的手,回首提起那把珠光宝气的匕首直指花木槿。
宋明磊的面色骤变,“清,你……”
“磊,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原非清凄然道,“只是,我却不信我自己了,我万万不能留下这个贱人来偷你的心。”说毕,那酬情在黑夜中银光一闪,直奔花木槿的喉间。
宋明磊惊恐大叫“清”时,兰生也一下子跳了起来,想出手相救,可无论哪一边都已经晚了。
却见暗夜中,戴着金刚钻手镯的那只纤手猛地一抬,匕首撞击到手镯发出一声铿锵的巨响,余音似要击破人的耳膜。那手镯一下子裂成两半,原非清手中的酌情也被震飞出去,钉在兰生的头顶,黑色丝绒布被震了下来,夜明珠发出黄光。众人的眼前一亮,而花木槿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众人一愣之际,花木槿的身影却如鬼魅一般从床上跃起,微扬手,原非清肩膀上衣衫破碎,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
花木槿一下子往他的肩头扎去,原非清血流如注,放声痛叫,她乘机点住他的穴道,一手夹着他,那双湛亮的紫眼冷然地看着宋明磊道:“宋二哥,你若还想看到他活着黄袍加身,守护心爱之人,就劳驾你放我出去。”
花木槿的语气满是嘲讽,她手中握着一块尖锐的绿色碎片,竟是方才打碎的翡翠台的碎片,兰生蓦地振奋了起来,心道:这个花木槿是何时藏起了这块碎玉片的?
他用力地拔下头顶的酬情,跳到花木槿身边,试着狞笑地大声道:“不错,宋明磊,你若还想看到你的兔相公活着做皇帝,就快点放我们俩出去!”
月光照进竹屋,空气中散发着树木的清香,混杂着因为暴雨而新翻的泥土味道,我忍住手上的疼痛,握紧手中的碧玉碎片,直抵原非清的咽喉。
原非清扭曲的脸上显着恐惧和憎恨,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人,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好说,驸马爷。”我微俯身,看着他的眼冷笑道,“不过在你将我碎尸万段前,我必将你的漂亮脸蛋划个稀烂,再把你的身子捅成个马蜂窝。”
原非清立时害怕地看着宋明磊。
宋明磊轻轻一笑,上前一步,如真似假地欣喜道:“四妹,原来你的手没有事啊。”
“有劳二哥关心,木槿的手是重重扭了下,但足以杀死你的宝贝‘清’了,”我的手微动,原非清漂亮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下方立时传来他的惨叫,“磊,快快救我,再这样下去,这个贱人真要划花了我的脸了。”那惨叫声渐渐变成恐慌的抽泣。
宋明磊终是停了下来,淡笑道:“你真的以为你能逃得出去吗,我的好四妹?”
“我的好二哥,确然我胜算不多,”我拉起手下的原非清,向前一步,“不过,既然活着逃不出这盘丝洞,不如就让原家大少爷来陪葬,岂不快哉,岂不划算?”
“不错,宋明磊,识相的快点让路。”
一旁传来一声奇怪的暴喝。我斜眼一看,是那个在我意识不怎么清时,被当作东营暗人而拉进来的小和尚。完了,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和尚,带着他怎么逃得出去呢?
窗外人影闪动,可能是宋明磊或是原非清的随从发现了。
该死,我表面依然强作镇定,身上已是冷汗浃背。
那个和尚却懵然不知,依然信心倍增地学着我,对着宋明磊恶狠狠地喝着:“俺们有驸马爷陪葬,赚……”
宋明磊还着淡笑,天狼星一般的亮眸瞥向那和尚,他立时躲到我的身后,“赚、赚了。”
“四妹是怪二哥逼你吃那秋日散吧?”宋明磊对着我叹了一口气,眼神微向窗外一飘,“四妹当知,你那心上人并非如世人所想那般素丝无染,你也知道他同你那宝贝妹妹有过……”他顿了一顿,看着我的眼继续道:“我们原家乃是天下第一名门望族,又如何能容得下妹妹同段妖孽的七年过往?听说二哥还有了一个小侄女,叫夕颜吧,比我家的重阳还要大上两岁呢,”他满怀惋惜地用那垂怜的目光俯视着我,宛如一个殷勤的兄长苦苦规劝不听话的妹妹,“二哥只是想让妹妹忘了那些伤心的往事,好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为何四妹要这样曲解二哥的一片苦心呢?”
有人在我的心中割下深深的一道口子。我抬眼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青年。
曾几何时,那曾是如水清澈的少年,那个在乱世中陪我冲下山去的勇敢温和的二哥,变成了这样一条卑鄙的毒蛇。
“二哥,你可还记得那一年陪我下山时说的话?”我毫不留情地一拎原非清白嫩的脖子,后者一阵痛呼。
“那时四面南诏兵围追堵截,我们十来个子弟兵眼看是活不成了,我又惊又怕,人虽喘着气,可心早已死去,唯有二哥浑身是血,却依然如明月清风,朗声对我说,无论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都不要遵守小五义的誓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惨然道,“那时的二哥对我说,只要活着就能等到大哥的援军,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这八年来,木槿无一刻敢忘记,每每想起二哥对我说的这句话,便忍不住落泪,一直等着能有机会见到二哥。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二哥早已全然忘记了。”
话到最后,我忍不住泪盈满眶,一甩眼泪,大声喝道:“当年那个陪我和那一千子弟兵冲下山去,重情重义、笑傲生死的宋明磊到哪里去了?”
宋明磊渐渐绷起了脸,凝着我的眼神微有恍惚。就在这一刻,我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然撞破窗棂,冲了出去。
我刚刚落地,宋明磊的身影扑过来,我手中的原非清猛击我的胸肋,然后扑到宋明磊的怀中。我不敢逗留,施轻功向密林奔去,一侧头却见身边火速跟着一个光头,却是那个和尚。
宋明磊的声音从密林的那端远远传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凄厉决绝,“四妹快回来,出了这屋子,我便保不住你了。”
紧跟着,原非清疯狂地大叫:“给我杀了这个贱人。”
我的体力渐渐不支,身后有个黑影像幽魅缠身,快速落到我的下方挥出利刃,我扭身握着玉碎片向后迎去,手中的碧玉块被削成两段,眼看那人的利剑刺向我的前胸。
然而那个死士对我暴突着眼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一个血染僧袍的光头少年,手持一柄珠光宝气的匕首。
又是他,又是他救了我,他到底是谁?
可是这个小和尚却抖着身子跪在一地鲜血中,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血泊之中。他慌乱道:“贫僧杀人了、贫僧杀人了,我佛慈悲,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白着一张脸,恍惚地席地打坐就要念经,似要替那个杀手超度亡魂。
我目瞪口呆,这哪里是超度的时候啊。
我使劲拉起他,他还是一个劲地坐着念经,眼看第二个杀手就要到了,我快速拾起酬情,心中暗道:“我佛慈悲。”然后咬牙猛扇这个小和尚一记耳光。
那个和尚总算醒了过来,捂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拉起他就跑,“踏雪公子现在何处?”
他结结巴巴道:“听、听涛阁。”
我又跟着问道:“听涛阁在何处?”
他颤着手指点了一个方向,我便拉着他如拖着一根大白萝卜似的往那个方向奔去。
听涛阁的方向传来缥缈的琴声,正是那首哀伤的《长相守》。我的鼻子微酸,却又忍不住喜上心头,定是非白在找我,他一定知道我在这里。
眼前一点黄光微闪,我几乎要看到那个天人的影子正在窗前听着芭蕉夜雨,俯在香案上凝神抚琴。
忽然,无数劲装人影冲上前来,为首一人虬髯如钢针硬扎,魁梧的身影如铁塔照着我们,大喝道:“来人报上名来,安敢冲撞武安王府?”
我一咬牙,大声道:“花木槿求见踏雪公子。”
天上轰隆一声,转眼倾盆大雨又至,滂沱的大雨浇得我几欲睁不开眼,我们的周围早已围了一圈矫健的侍卫。为首那人一滞,口中暗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似是微带诧异,复又大声问道:“来人通报真实姓名。”
我的头开始昏沉,心中暗焦,恐是宋明磊的秋日散要起作用了。我扶住那个抖得快散了架的小和尚,竭力出声苦求道:“求这位壮士引路,我身上已中秋日散,求让我见上一见,再见不到公子便晚了。”
我透过人墙,望眼欲穿那听涛阁中的一点黄光,我大叫:“非白,是我啊,求你出来见我一面。”
霹雳巨响中,那人挥动手中的大铁锤,大声喝道:“东营听令,刺客来袭,速速截击。”
我大惊,不及开口,我身边的和尚却上前一步,大喝道:“你们这群人如何有眼不识泰山,这可是你们家公子日夜思念的夫人,花木槿啊。”
那个大汉却仰天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不自量力的紫瞳妖人。吾铁灿子,闻西营近来研制活死人阵及人偶刺客,上品者出任务之时皆紫瞳示人,以慑敌胆。”他猛然收了笑声,厉声道,“你们已是这半年来第十个冒充我家夫人之名,前来行刺我家三爷的鼠辈了,你这无耻的紫瞳妖人,还敢信口雌黄?”他大手一挥,包围圈开始紧缩了。
那个小和尚立刻蔫了,双膝跪地,抱头哭喊道:“别杀我、别杀我,小僧只是清水寺的火头僧,别杀我,我招、我招。”
宋明磊冰冷的眼神在眼前闪过,我终于明白了为何我从昏睡中醒过来,眼瞳却变成了紫色。
我原来一直以为可能是胡人娘亲传给我的隐性基因遭遇那块紫殇发生了某种基因突变。我甚至还曾异想天开,莫非是上天要让我实现了那年七夕拉着段月容说的话:大难不死之后,就要替他长一双紫眼睛啦?
事实证明,我花木槿太过于浪漫,太过于小资。我的世界观还不够成熟、不够科学、不够理智。
这一切全是宋明磊一手策划好的!
我猛然想起那年在暗宫,原非白这样分析道:他那个被仇恨蒙蔽了眼的姑姑原青舞,曾经设计想借原青江之手,杀了非白的娘亲谢夫人,那样不但可以一举除掉情敌,还能让自己畸恋的原青江永远生活在痛苦愧疚之中,生不如死。
宋明磊果然是原青舞的儿子,他一定料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逃出了他的手掌心,第一件事定会去见非白,于是便不停派新研制的紫瞳人偶化装成我的模样行刺非白,而非白一定也曾吃过大亏,不然不会连见都不见,便命武士击杀所有一切前来认亲的“花西夫人”。
宋明磊盘算好了一切,事实上根本不是我本人真正逃离了那个囚禁我的华丽竹屋,极有可能是他或是他背后的明家人故意放我走。我死在非白手中那刻,便是非白痛断肝肠、痛悔一生之时,而明家便能实现原青舞的理想,令原家所有的人不得好死,进而报那血海深仇。
我心思百转间,头愈加昏沉,口中却依然大声唤着非白救我。
非白,求你让我见见你,我之所以同宋明磊装疯卖傻地虚与委蛇,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我不知道我还能抵制那个该死的秋日散多久,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昏昏睡去,是否还会有意识清醒的一天,那时我即便活着,亦是行尸走肉的白痴一个,活着亦如死去。
犹记我当时抱着撒鲁尔跳下山崖后,又见彼岸花的殷红。我在彼岸花香间熏熏然,似乎听到紫浮对我说,这一次我不能再逃,一定要看清我的内心。我看到胸前的紫殇闪耀着炽热的光芒,灼伤了我的灵魂,难以言喻的浑身剧痛中,那光芒引领着我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初时我随深涧漂流至弓月城外,便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明家人发现。我再一次醒来,却骇然看到那张看似无害的春风一般的笑脸,我那八年未见的二哥,宋明磊,亦是明家唯一的后人,明煦日。
其时我伤重至极,口不能言,意识不清,终日在昏睡中度过。他派人在玉门关黄两镇,细心照料于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等我能起身之时,他便将我软禁到了清水寺中,在武安王以及原非白的眼皮子底下做起了文章,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敢去想,最是皇亲贵戚往来迎送之地,却暗中藏匿着花西夫人。
然后他便逼我服用秋日散,变成个白痴好加以控制,那枚与我甚是有缘的紫殇这时帮了我大忙,竟然扛住了秋日散的药性,令我时而清醒。我便假意装疯卖傻,用金银珍玩做些小玩意儿,随意乱丢,引起那些守卫的贪婪之心。我乘他们不注意时,洒了迷药,逃出去熟悉地形,直到今天半夜,莫名其妙地看到那个小和尚在池边哭泣,而看守我的这条信犬居然还认得他。
我看他虽然骨瘦如柴,但脚步轻健,认定他必不是一般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宋明磊的暗人,后来却惊喜地发现不是,便向他求救,然后渐渐疑惑,始终不明此人究竟是过分好运地逃过了张德茂,还是装疯卖傻,抑或是中了某种催眠的暗人。
雨水灌进我的眼中,我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看着那一点昏黄,使劲挥舞着酬情,但又不忍真正伤到那些忠诚的卫士,气苦至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听涛阁的琴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我精神一振,非白听到了!
正要再唤非白,却听有人狂呼“小心”,我一回首,是那个被按倒在地的小和尚对我大叫着。只见迎面一支利箭穿来,我微侧脸,险险地躲过那支铁箭,巨痛之中,眼前一片血红,我向后倒去,跌入放生池中。
我欲浮上水面,却见那个小和尚不知何时,挣脱了那几个武士,随我跳了下来,正好压在我身上,将我压沉了下去。
黑暗的水面再一次覆盖了我,冰冷的池水涌进我的鼻口,我依稀看到岸上有个白衣身影颤声惊呼:“木槿,是你吗?”
是非白吗?我晕晕乎乎地想着。
那白衣身影似乎也在往池子里跳。
非白、非白……
秋日散开始起了作用,同池水一起夺去了我的意识,我沉下水底。
我浑身如置冰窖,好冷、好痛,浑身都痛,痛到我的骨髓、我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刚投胎时的那种新生命挣扎的痛苦。
我渐渐恢复知觉,好像有人在剖开我的脑子,然后使劲对我喊着什么,“快醒来,莫要再睡了,你若是再不醒来,咱们俩就真得全完蛋,你快醒来,阿弥陀佛,求你不要再害我了……”
是谁?鼻间飘来一股泥土的清香,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和人马的嘈杂之声,空气中流动着极为不安的气氛。
我使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觉钻心而疼,眼前一片血色,耳边一片急切的马蹄之声,我到底是在哪里?
“木槿、木槿,”大雨磅礴中却听有人凄厉地呼唤着,“对不起木槿,我刚刚没有认出你来,你生我的气了吗?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快出来呀。”
“属下求请公子万万先息雷霆之怒,西营既然如此拼死一搏,必是夫人没有再落在他们手中。老夫和韦虎带人到前面引开西营追兵,素辉护着公子退回西安,速寻对策。如今之事,东西营皆无退路了,老夫必然为公子寻回夫人,只是公子千金之躯,若是有恙……”这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你且住口,快闪开!”那个声音再次斩钉截铁地喝道,“刚才一定是木槿,她一定是逃出来了。我居然会没有想到,这个宋明磊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她了,这是他最擅长的把戏。我真真糊涂,我必须快些找到她,韩先生,你莫要拦我。”
那个叫韩先生的带着哭腔苦求道:“老夫求公子三思。夫人这些年漂流在外,虽是坚贞节烈,然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便夫人此次侥幸逃出,如若得知公子有恙,必定痛断肝肠,安有活路兮……求公子再替这些年随侍的武士家臣多想想,有多少人已为了公子……”
我想动弹一下,可是一人却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雨水顺着我眼上方的青叶倒流进我的眼中,然后沿着我的鼻,渗进我的嘴,一片咸腥……
火,好大的火,我在火海中翻腾。我记起来了。这是永业三年的那一场大火,我在一线天用火攻击败了胡勇,打赢了第一仗。为什么我的战术不起作用了?那火全部回了过来,火舌卷起我和君家战士的衣角,一片嘶声呼唤,我在火中惨叫,胡勇的军队涌进君家寨,无数的士兵在杀戮淫掠,我眼睁睁地看着夕颜的小身子被砍成两段,血流了一地,眼前无数恶魔的脸,耳边是活捉花西夫人的喊叫声……
一人高呼:“莫问快走!”
我抬头却见一个长发飞扬的紫瞳战将飞奔而来,偃月刀一路披荆斩棘,还未到近前,却忽地被人从后面一劈两半,露出背后那个酒瞳红发的恶魔,乌黑的指甲拎着段月容血淋淋的人头,然后对我不断狞笑着……
无数的过往在脑中风驰而过,然后随同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地飘向遥远的角落里,仿佛一幅浓丽的画面渐渐在我脑中褪色。我依稀感到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万万不能离去。我伸出手,却只是抓住一片虚无。
谁在用针扎着我的额头?好痛,我再次恢复了意识。我微一偏头,有样东西便扎到我的眼上,奇痛难忍,我轻叫出声,却发现喉咙如灼烧着一般。
只听有人低咒:“该死的,老夫明明下了很重的麻药,她如何会醒?”
“莫非是她胸前嵌着的紫物?”那人的声音充满了惊诧。
我的身上陡然一凉,这才惊觉身上没有穿一件衣物。那个声音带上了无限惊恐,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最恐惧的魔鬼,“老天爷,这不是那块紫殇吗?已经二十年了,怎么可能?”
“喂,老东西,你在看什么?”一人暴喝出声。我的身上又盖回了某种粗布被单。
“放肆,我乃医者,岂如你这种恶俗之人所想的不堪?”那人的低咒声更大,“你这蠢和尚,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扎她的睡穴?”
然后有人使劲摁着我的头,又有人抱住我,“夫人忍住,别哭啊,我找来的这位江湖郎中会救你的!”
啊的一声,有人哀叫,那个“江湖郎中”鄙夷道:“蠢和尚,还不快同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那人立时唯唯诺诺地改口道:“对不住、对不住。夫人哪,这位神医大人,在给你缝伤口。你的这位夫君大人,还有那群手下,简直就是如狼似虎啊。那下手也忒狠了点,难怪你不回到他身边哪。哎,别动、别动,你刚刚掉水里时,眼角撕裂了,手是是被那个宋明磊给拧的,可怜见儿的。咱们在水里浸了一阵,所以有点发炎哪。你莫要动了,放心吧,我们安全了。”
一阵丁丁当当的器物碰撞声,那个神医叹了一声,“老夫已然尽了全力,接下来就看她的命数了。此地人迹罕至,没有什么看护,更别提丫环了,你且看着你家夫人吧。”
一阵阵谦卑的诺诺之声,然后是脚步走出屋子的声音。
“老匹夫,等她好了,看兰爷我怎么治你。”有人在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了一句,然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地缓解愤恨郁闷之情。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时,那声音又悄悄附在我耳边道:“喂,花木槿,你放心啊,这个江湖老郎中虽然脾气暴了点,但肯定不是坏人,他救了我们。而且有我在你身边,无论是那兔相公宋明磊,还是你那天仙外表、恶魔心肠的夫君,都不能伤害你了,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那个声音接着又信誓旦旦,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堆,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滑稽,让我又安下心来。
我有些茫然地想着那个我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哦,想起来了,是余长安!那个出差的夜晚,我回到我们的小区里,我的丈夫还有那个同他肆意缠绵的雪白的身体。
难道长安还想要杀我?是了,他不想离婚,不想我分掉他的一半财产,上海的房价多贵啊!有多少人摧眉折腰事房产,哦!对了,他还能顺利得到我的保险费吧,至少也是七位数的,我既惊且怒,不安地又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我想睁开眼睛,好疼。眼前是竹屋,白色的布幔,床的四角各挂着四个银熏炉,空气中蔓延着一种草药的香味。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我是谁?
我努力想着,胸口猛然一片灼热,仿佛启动了无数的往事,骤然间,两世的记忆如汹涌的海啸冲击着我的心灵,最后定格在一张天人之颜上。
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原非白、原非白,这个名字好像是迷雾中的明灯,照亮了我的内心。是的,原非白,我是为了原非白才会想同撒鲁尔同归于尽的,我才会想方设法逃离宋明磊,我只想再看看原非白。
如同每一次从秋日散的药性下侥幸清醒过来一样,心中的喜悦涨溢着我的心,感激的泪水奔流下来。
曾几何时,我最最痛恨的紫殇变成了我最最喜欢的宝物了。我感激地想去摸摸那块紫殇,微动了一下手,这才感到眼角边一片刺骨的疼痛。为什么眼前的景物都是黑白的?还有我另一只眼睛为什么缠了纱布?我的两只手上夹着夹棍,也缠满了纱布,手边有一只圆滚滚的物体……好像是一个冬瓜……
我定睛一看,这才意识到是一个光头正趴着甜睡,我微微动了一下手,惊醒了他。
一个清秀的光头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叫道:“花木槿,哦,夫人,你可醒了。”
是他?!是那个救了我的神秘小和尚。
“这里是?”我刚一开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仿佛屋子里忽然飞进一只公鸭,然后我在奇痛难忍中一阵干咳。
我动了一下身子,试着爬了起来。那个光头少年赶紧扶着我,给我的背后枕上一个枕靠。
他好似同我甚是熟稔,口中叽叽呱呱地不停说道:“你可吓死我啦。渴不?饿不?”
他端上来一个土碗,里面是黑油油的泛着腥味的液体,上面还浮着一层黑油。我先是想到早年碧莹当饭吃的药,然后联想起弓月城的原油,总之不愉快的记忆紧跟着翩翩而现,把关于没有忘记非白的喜悦一扫而光。
于是,我瞪着那碗东西,而那个光头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细心地低头吹了一阵。我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戒疤。我的心中一动:看来此人还真是个和尚,联想起昨夜的对话,不禁称奇,这个神秘的小和尚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个小和尚满意地抬起头来,将土碗递到我的唇边,笑道:“不烫了,你快喝了吧,那老东西嘱咐你醒来后一定要喝了这碗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却见他双目清亮有神,满是期待之意,不由心中一暖。我动了一下手,却无力垂下,只得凑上嘴去,努力忍着恶心,浅抿了一口,立时五官皱在一起,差点没吐出来。哎妈,这什么东东呀?也太难喝了!
小和尚似乎被我的吃相给逗乐了,咭地笑了一声,然后好奇地也学着我抿了一口,扑哧全吐了出来。他皱着眉,“老天爷,啥玩意啊,喝起来简直就是毒药啊。”
然而就是那碗毒药,让我干涩的嗓子奇迹地润泽了一下。我嘶哑着开口道:“你是谁?”
小和尚木然地瞪视着我有五分钟之久,笑容敛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弯下嘴角,“夫人,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啊?!他是哪位重要人物?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生死情分了吗?”
哎,莫非我记错了,其实我结拜过小六义?
他开始泪眼蒙眬,“小僧从未忘却与夫人患难与共的日日夜夜,不想夫人还是中了秋日散,将您与兰生之间的情分忘得一干二净。”
呃?是这样的吗?看他说得情真意切,泫然欲泣,我疑惑起来。难道还真是因为秋日散,我还真忘了某些重要的记忆?
这时有狗的低吠声传了过来,一条乌亮的黑犬蹿了进来,嗖地上了我的床,呜呜叫着对我甩着尾巴,用一双晶亮的狗眼睛看了我半天,然后就要往我身上趴,似要舔我。
小和尚赶紧放下手中的碗,“小忠,不要淘气,快下来。”
他想把黑犬抓住,可是那只黑狗却灵敏地绕过了他,跳到我的床内侧,圈趴在我身边,把狗脑袋枕在我的腿边,一副守定我的样子。我微低头,对上黑狗同样清亮的眼睛,心里一动:这宋明磊的狗怎么也跟着我?它好像一点也不怕我和这个兰生。
“这只恶狗。”小和尚忙了一阵,可能怕触及我的伤口,便气喘吁吁地罢了手。
“这个,”我咽了一口唾沫,再看了看狗,艰难道,“你是东营还是西营?”我试图举起我的两只绑满纱布的手,牵动脸上的伤口,不由痛得叫了起来。
小和尚跳起来,扭头向屋外大叫:“江湖郎中、江湖郎中,不得了了,她的伤口复发了。”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大脑袋的老人冲进来,好像眼前飘来就一颗插在火柴棍上的大洋葱,满脸的褶子随着跑动还一跳一跳的。
“蠢和尚,你为什么不给她喂药?”那个老人来到我的床前,过来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扎了几针,我的疼痛立时稍解,“她的麻药过了,自然会疼。”
二人给我硬灌了一碗带着刺鼻腥味的液体,我又陷入了昏睡。
以后几天,我时睡时醒,每次醒来眼前便是那叫兰生的小和尚焦急的眼神,还有那顶着大洋葱脑袋的老人。他是一个隐匿于世的神医,自称姓林,平时话并不多,对我态度甚是恭敬,而对那个叫兰生的小和尚倒甚是随便,每次两个人凑在一起便是斗嘴笑骂。他嘱咐兰生我一醒来必然要喂我那腥臭的液体,渐渐地我身上的疼痛减少了,人也精神了起来,可是左眼还是无法睁开。
这一日我清醒了过来,无论眼睛还是身体都不那样疼了。果然大脑袋的老医生提溜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一堆纱布过来替我拆线,我自然疼得龇牙咧嘴了一番。老医生不停地温和道:“放松,夫人放松……夫人有神灵护佑保住了性命,现在受些磨难,吃些皮肉之苦亦算是喜事,且放松、且放松。”
是这样的吗?我木然地用一只眼看了他一会。他继续扯着满脸褶子大叹我这个医学史上的奇迹半天,然后笑道:“伤筋动骨尚须百天,更何况夫人这么重的伤。”
等他差不多结束工作了,我哑着嗓子道:“请问我的、我的左眼睛……”
“现在尚不可知,”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本正经地用长满老人斑的手指,颤颤地指了指上面,但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切老天自有安排。”
我默然低下头。
兰生却在上方加了一句,“其实用一只眼也挺好,能少看人间多少恶事啊。” 木槿花西月锦绣4今宵风雨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