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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花心似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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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了很没用的借酒消愁。齐放本来想管,后来发现我用来喝的酒皆来自库存,是段月容专门为我配的米酒,度数极低,便苦笑着由着我发疯。我把生意都给了孟寅和齐放,对外称病。

  那个京口差点被我的马车撞死的豆子,倒是很有心地天天跑来看我,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充满担心。他坚持要来照顾我,可是太子和夕颜却很喜欢他,就把他硬拉了去,却被我发现他在给我的米酒里兑水。

  难怪哪,我就说我怎么晚上还是睡不着,脑中只有灿烂的樱花雨,只有那红发少年,他的《青玉案》……

  我醒也罢,醉也罢,口里翻来覆去就是那首《青玉案》,头一遭忽然觉得原来医生口中的三十岁寿命其实也是挺长的。我已经这样畸形地生活了七八年,而我又要这样生活下去多少年呢?

  每到夜晚,又不停猜测,如果那年上元节,段月容没有进攻西安,那我现在是否就会成为非珏的眼睛,享受着幸福的生活?

  然后又何其怨恨,永业三年那年中秋,他为何要错带我到月桂园呢?那样我还可以美好地回忆我同非珏的第一次,不像现在,每每思及我那莫名其妙而尴尬失去的初夜,眼前便全是段月容那坏小子的紫眼睛。

  每到夜晚,我“醉”卧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望着窗棂外的素蛾,往事与现实,不时在眼前纵横交错,加上这样残酷的幻想碾压着,不由魂断神伤,泪流满面。

  我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六七日,这一日正午,又宿醉醒了过来,到处找酒坛子,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刚喝了一口,却听有人拼命敲我的门。

  我懒洋洋地应着,“有事儿找小放和孟先生。”

  外面传来孟寅的声音,“主子爷,是太子殿下的口喻,十万火急。”

  我冷哼一声,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孟寅端着盘子进来,那盘子里放着一只刚煮好的鸡大腿。

  我举起那只难腿,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孟寅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太子殿下让奴婢传话:今时不同往日了,你那骄情的秦中生活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你改造自我,重新作人的好时候,你要正直地生活,别再想入非非了,得诚实地工作,才能前程远大。世间一切本就是过眼云烟,一碗孟婆汤喝过,一切都会过去,惟有真理长存!”

  我慢慢眯起了眼睛。

  孟寅吓得立刻跪在地上,但仍鼓起勇气继续结结巴巴道:“殿下还让奴婢说,这可是主子那撕鸡的大文豪说的,殿下还请主子吃了这鸡腿,补补身子,才好继续为他赚钱,照顾好夕颜公主。”

  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知道。”

  嘿!这个鸡贼的段月容,牢牢记了八年,在我如此痛苦的时候再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这人得多缺德多变态啊!

  孟寅揣测着我的脸色,鼓起勇气对我说道:“奴婢也斗胆请主子振作起来,君家寨,君记诸位伙计还有公主,可都仰望主子。”

  话音刚落便一个响头磕下,以头俯地。

  我气极,可心头确实慢慢地清明过来,我对孟寅轻叹一声:“起来吧。”

  孟寅慢慢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挑眉瞪着手中的鸡腿,仿佛像缩小版的段月容,正坐在我掌心对着我双手插腰,得意地狞笑,不由一口狠狠咬上那鲜嫩的鸡腿。

  一只鸡腿啃下,果然精神了许多,我扔了骨头,正要再叫上半碗粥。这时,一个小身影猛地冲进来,抱着我哽咽道:“爹爹可醒过来了,夕颜想死爹爹了。”

  我的头发披着,脸也没梳洗,被小丫头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半天才爬将起来,无语地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将她抱在怀里。

  小丫头单眼皮的大眼睛又黑又圆,看着我泫然欲泣,“爹爹这是怎么了?可是娘娘欺侮爹爹了?”

  我看着她,微笑着摇摇头。

  她仰起小脸,“爹爹告诉夕颜,谁欺侮爹爹,夕颜帮爹爹去打他,打到他给爹爹求饶为止。”

  “对啊,打死他!”

  忽地又有好几个小声音传了过来。却见几十个小脑袋靠在门边,原来都是我的义子女们,一个个渐渐地大着胆子,来到我的身边,“先生受了谁的欺侮,我们帮先生去打还他。”

  轩辕翼和豆子走在最后面,轩辕翼皱着眉头,“表哥可好?”

  一双双小眼睛盯着我,满怀忐忑不安,却如同一道道阳光照进我的心中,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我慢慢站起身上,摸上几个孩子的脑袋,慢吞吞道:“滥用暴力是不对的。”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知道了。”

  窗外阳光明媚,我微微一笑,“今儿个大伙不是应该读《论语》吗?”

  孩子们很有默契地对着我嘿嘿傻笑,打着马虎眼。

  我笑道:“后院的樱树开花了吧……今日便放你们个大假,我们一起去赏樱吧。”

  众孩儿欢呼,跟着夕颜去后边的樱园等我了。

  小玉帮着我略微梳洗了一下。来到樱园,温暖的春光淌进我的眼,我微微用手挡了一挡,眼睛不由眯了起来,手上却意外地飘来一片樱花瓣。

  ……

  “木丫头,我记得你就是在这种叫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吧。”

  ……

  我恍惚中,夕颜的大叫传来,“黄川,你耍赖,这个不算。”

  “你自个抓不住小鸡,倒要赖我,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老鹰!”

  “不要。”

  孩童的戏语传来,循声望去,夕颜他们在樱花树下玩老鹰捉小鸡,这回夕颜扮个“老鹰”,轩辕翼做只“老母鸡”,后面是长串长串的“小鸡”。

  瓜洲的春风香软怡人,带着樱花的芬芳,拂向我的脸颊,如一双多情温柔的手。多好的春光啊。

  “主子的气色好多了。”齐放走到我的身边,对我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樱花对他说道:“小放,今年的樱花开得真好!”

  “是,主子。”

  “小放,非珏不记得我了,我总觉得不甘心。”我沉沉说道。齐放也在我身边沉默着。

  我抬手摘下一朵樱花,长长一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永业三年那场大乱,多少人妻离子散,现在他不但活着,而且活得那么好,老天爷总算待我也不薄啊。”

  “主子终于想开了?”

  我侧过身来,齐放正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眼中闪着惊喜。

  我长吁了一口气,心中一阵轻松,释怀地笑着,“所以,他虽不记得我了,只要这几年过得好,我也觉得是件好事,为他感到开心。小放,我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弓月城看看,听说非珏把他的王廷建设得很是繁荣富强啊。”我张开双臂,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这沁香的樱花雨,伸了个大懒腰,将双手背负在身后,大声笑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倒些波斯地毯和印度的香料到中原来卖。”

  “还是主子的点子好。”齐放的声音越来越开朗,然后疑惑道:“何为印度?”

  “哦,又名身毒。”我嘿嘿干笑着。

  齐放领悟地点点头。

  “还有大食帝国的珠宝,乌孙国的汗血宝马,就连师车国的葡萄干也是好买卖啊,对吧。什么时候百年丝路若真能在非珏的手上重开,咱们就狠狠地从非珏手上赚他一笔,也当我报一个大仇吧。咱们君记在弓月城开个分号,一准又有一番兴旺,其实也不错啊。”

  我与齐放越谈越开心,甚至提到了搞羊肉串连锁店。

  后来春来和小玉也渐渐靠近我们,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春来呆呆说道:“先生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点子呢,可是神仙夜里托梦给先生的?”

  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扫几天来的忧郁。

  嗯,果然女性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不会为情事过分地左右自己的心绪啊。

  这时孟寅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后面跟着朱英、沿歌,还有许久未见,在账房实习的元霄。

  “爷,您可总算醒啦!”大伙都是一脸兴冲冲,连一向酒意蒙眬的朱英也红着鼻子呵呵笑着,“您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我的心中一阵过意不去,向他们歉然道:“莫问让大家担心了,真对不住!”

  这时,一阵响亮而凄切的哭声传来,把众男儿和我都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我那些娇滴滴的姬妾们,人人玉手捏着条绢子,抹着描绘精细的眼睛向我扑来,“爷啊,您可总算出门啦,把奴给想死了。”

  我立刻被一群如花似玉的老婆围着,身边的齐放和孟寅都被迫挤了出去。我嘿嘿傻笑着,安慰着几句让娘子们受累了等等,然后我的姬妾们就拉着我看她们的新衣衫。

  我忽然灵机一动,从花堆里伸头向孟寅道:“小孟,那个玉装楼的新衣出来了没?”

  孟寅大声说道:“小的就是想回爷,师傅们刚把最新一匹的女子成衣赶出来了,想让您看看。”

  我哈哈笑道:“把所有的新衣衫拿来,今儿我要搞一个时装秀。”

  我那几位俏娘子穿上新裁的衣衫,随着丝管弦乐,踩着节奏飘然行走间,所有人的神情一下子由不明所以变成了惊艳。

  段月容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说过,美将拯救世界!

  第二天,我到铺子里设计了一个小型梯形舞台,找了个能工巧匠做了出来,我对孟寅说:“以后凡有新衣上市,都给各府太太小姐们发帖子,请她们到玉装楼来看时装秀,顺便也向她们推荐我们玉人堂中最新发布的胭脂水粉。”

  “这个主意甚好!”孟寅笑道,“爷可是想请些标致姑娘做试衣人。”

  我笑笑,“不必了,试验阶段,我家里那几房闲着没事干的婆娘即可。”

  “玉装楼时装秀”在瓜洲第一次举办后,获得了巨大订单,成了一条大新闻,原来只请夫人小姐前来观看,没想到很多男性慕名陪着家眷前来,以张之严为首。于是我索性又开了男士时装秀,主要由齐放、沿歌、春来他们负责,夫人小姐们看的时候,男顾客可以为自己选男装。沿歌因其邪酷的气质成为首席男模,整日介在春来和小玉面前得瑟。玉装楼成衣铺子的生意空前地火起来,我正式招聘男女模特。

  这一日又一场服装秀彩排,我站在台下,手上两个八字,不停地比着角度,让各位模特注意走步路线。

  这时齐放面色不霁地走进来说道:“主子,琼芳小筑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人硬说是悠悠姑娘的仰慕者,定要相见,姑娘不允,那位公子仗着人多,硬是带着随侍闯了进去。”

  我的脸冷了下来,“报了我的名号没有?”

  “报了。来人传话说那伙人马像是西北来的土财主,不识君爷的名片。”齐放看了看我连日熬夜而生的黑眼圈,“主子精神不济,还是先歇着,这事我去就行了。”

  “已经有人抢走了我喜欢的男人。”我一脚蹬在椅子上,一副土匪样,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我眯着肿起大眼袋的两只眼睛,“现在竟然还要来抢我的女人。”

  众人的下巴不但掉得更低,还发出一阵惊叹。

  我又说道:“小放,给我十分钟,小玉替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琼芳小筑。”

  我想了想,让小玉给我穿上最新出品的银素红织锦服,头上压着掐金丝纱冠,打扮得像只孔雀,就连沿歌这小子看着我的眼中都有了丝惊艳。

  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可是东南一带有名有利有权有钱有势有才又极之好色的君莫问大老板啊!

  不管怎么样,我已决定要好好振作起来,“得正直地生活,别再想入非非了,要诚实地工作,才能前程远大”。我有一大堆生意要管,一大帮孩子得照顾,一大群老婆小妾要养,当然还有一大堆账单要付。债务也是生活的动力,首先从打败我的男性情敌开始。

  哼,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你敢在我花木槿,呃,不,君莫问最失意的时候来挑衅我,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和四名长随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琼芳小筑,来到中庭梅苑,只见一道颀长的白影,如明月霁光,鹤立鸡群地站在刚冒出绿芽的腊梅树下,扶枝凝望,旁边站着满脸痴迷的悠悠。

  我的脚如生了根,彻底呆在那里。

  有一种人,无论他穿什么衣服,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场合,无论他的境遇怎样落魄,他只要一出现在人群,就如同一道彩虹,划过天际,不由自主地成为人群的焦点。

  当年我刚满十五岁,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惊艳和嗟叹,又如潮水般涌来。这将近八年里,除了在梦中偶尔相见,我刻意地不去想、不去念,以至于我自己也似乎说服了我自己,忘记了他那惊为天人的容颜和气质,然而有些东西,越是禁锢,却反扑更盛。

  我看着他面带微笑,优雅地拿着一把小银剪,剪下梅树的侧枝,然后微侧身对着羞涩的悠悠说道:“梅树易活,但姑娘最好是命家人时时修剪侧枝,那花枝方能更盛。”

  悠悠柔声应着,他便含笑问道:“看样子你家君爷很喜欢梅花啊?”

  “正是,君爷酷好梅花。他的府邸,就在富村大街,离此处不远,听说亦是种满梅树……”悠悠娇柔地说着,看到我的一刹那,脸更红了,神色也有些慌张。

  她身边的白影也转了过来。

  岁月在他身上带走了少年时代那青涩的倔强之气,却又给他增添了一种男人的阳刚和英气,那绝世的容颜更加出众。

  于是再一次地,春晓之花在我眼前绽放,中秋之月悄然露颜,四周雅乐轻奏,仙雀环飞,浑浑然间,我的三魂七魄似已被夺去了一半……

  哦!不……这一次我还很没用地看到了灿烂的烟花在他背后绽放。

  我曾经无数次排练着看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这一刻,我却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他出尘的笑容骤然消失,深不可测的目光绞着我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然后他对我笑了,那种熟悉的笑容,好像就在昨天,他常常抢过梳子,逼我乖乖坐在梳妆镜前,为我梳发时的柔笑;在可怕的暗宫,那一笑令我重生勇气,那一笑令我丢盔弃甲……

  我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恢复了君莫问的自信,上前一步,紧握玉骨扇,向他抱拳道:“在下君莫问,不知这位雅人高姓大名,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一凝,然后快步向我走来。快得我的心脏要跳出来,快得我直想抱头鼠窜。我唯有鼓起全部的勇气,站在那里看着他向我走来。

  然而他来到近前,却戛然止步,收了笑容,凤目隐着激动,然后转瞬消失,如古井幽潭,深不见底,然后在那里微微侧着头,凝视着我。

  这个样子……就好像以前在赏心阁,他在花梨木大书桌前写诗作画,我一旁研磨伺候,偶尔打了个呵欠,不小心碰翻了青玉荷叶水丞,那水丞轻轻落到卧狮砚里,一滴墨汁溅到他的手背上。

  他一向是个宽厚的主子,我知道他不会为了这个责打我,于是我嘿嘿傻笑着,拿绢子去拭他手上的墨汁,奈何那乌黑却越擦越多,本来与纸一色的手背上一片墨迹,我着急了起来。他那时也是这样微微侧头,平静地凝视着我,凤目中有一丝拿我没办法的笑意,然后疾如闪电般地用笔尖在我的脸上画了几笔。我轻叫出声,他却在那里弯起嘴角。素辉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拍手道:“木丫头成大花猫了。”

  西枫苑的一点一滴像是深埋泥土中的绿芽,我以为战火早已烧尽了花木槿的一切,包括她隐埋于心底的那不为人知的这一点绿色,如今琼花小筑骤然出现的这道明月霁光却一下子射入我的灵魂,打开了那封闭心门多年的沉沉腐锁,于是那点绿色在瓜洲香软的春风中蓬勃生长,又如雾气慢慢地凝成百川大海,汹涌地冲击着我本已脆弱的心门。

  我慢慢放下我的手,垂下了眼睑,努力隐去眼中的雾气,掩手的长袖遮住了我不停颤抖的身躯。

  许久,头顶的原非白对我一抱拳说道:“秦中原非白,久闻江南悠悠姑娘技艺超群,特来拜会……请恕原某唐突,下人无状。”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努力抑制着什么,语速也很慢,在我听来却字字珠玑。

  “原非白?”我抬起头,努力装出惊讶万分的神情,“莫非阁下是秦中原氏墨隐,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亲临寒舍?”

  他的凤目潋滟,微勾嘴角,点头正要开口。

  这时外面传来打斗之声,齐放在我耳边说道:“沿歌沉不住气,打起来了。”

  我赶紧赶过去,却见沿歌正同一个俊秀青年过招。

  唉,这个青年很面善哪。

  却听有人暴喝:“素辉快住手。”

  啊,这个面颊光滑、清秀朝气的青年竟然是当年的小青春痘素辉?

  我再仔细一看,还真有当年小青春痘的几分味道。哟,不过真没想到wuli素辉现在长这么帅了,我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嘴角,却见对面一个独臂英雄目光一闪,绞在我身上。

  韦虎也来了。看来这个原非白来意不善啊,这时忽然一股熟悉的龙涎香直冲脑门,一转身,惊觉原非白已在我身边,目光深幽地看着我。

  我急急地向前一步,高声叫道:“沿歌住手。”

  沿歌退出圈外,素来漫不经心的小脸上满是狠戾不甘,冷哼道:“臭小子,敢欺侮到我们江南君家的头上来。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先生是何许人也。”

  我上前拉了拉沿歌,扯出一丝笑容,“这位小英雄乃是踏雪公子的随从,沿歌莫要鲁莽。”

  我恢复了儒雅,一回头,唉,原非白这小子怎么又贴着我?

  我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一步,笑道:“公子见笑了。这是我的弟子沿歌,给我惯坏了,言行无状,还望公子和这位小爷雅量,莫要见怪才是。”

  素辉正呆呆地看着我,双目有些激动。

  我对他微微一笑,回头对沿歌说道:“沿歌,可还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天下闻名的四大公子吗?这位便是四公子之首的踏雪公子。公子前来你悠悠姐处指教乐理,实乃我君莫问的光荣,你还不向原公子和这位小爷道歉?”

  沿歌看了原非白,就立刻一呆,乖乖地上前给原非白请罪,非白与我又客套一番。

  这时已近中午,现在送客有些不近情理,而且还是闻名天下的踏雪公子来访,我又是以江南雅人自居的君莫问,讲不定进西安做生意还要靠原非白啊。

  我伸出我的“玉手”,礼貌地向内一让,银素红的云锦宽袍袖迎风一扬,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甚是耀眼。我敏感地捕捉到所有人的眼中都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我微侧身,玉带銙钩上那玛瑙折技花佩串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派富贵风流。

  我自如一笑,“莫问慕踏雪公子久矣,请公子进小筑一叙,何如?”

  非白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知是认出了我,因而笑我装模作样,还是在心中笑话我这个暴发户,他也撩起瑞锦纹的白袍低声道:“多谢君老板的赏宴。”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包括熟人素辉和韦虎,原非白总共带了八个人,个个步履矫健,我注意到这几人中竟然还有一个以前守门的那两个冷面侍卫中的一人,好像叫吴如涂吧。

  悠悠移着莲步引我们来至梨花听雨阁,绿裁厅那里早已有丫头排好两列案几,上面摆上了几碟江南佳肴和金华酒,等我们两厢坐定,悠悠便翩翩然地过来向我和原非白各敬了一杯酒。从她看着原非白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花木槿和花锦绣。

  最近我的探子传来西安的消息,好像锦绣为原青江生的儿子非流快六岁了吧。连夫人的女儿非云前年不幸落水夭折了,因为连家失势,这几年连夫人渐渐失宠,原青江宠爱锦绣之势有加,不知非白在其中有没有动过手脚。而我的宋二哥在原家打回西安的第二年娶了原非烟,入赘原家,成为了原青江的左膀右臂,与我的妹妹花锦绣却不知何时开始水火不容。原家表面上雄霸西北,可是内部的势力却是三分,原青江的义子原奉定明里暗里都支持着锦绣,主张原青江立原非流为原氏世子;原非清兄妹同宋二哥同心,战果累累;最后一股势力也是看似最弱的就是眼前这位,明明在暗宫里软禁了三年,不但拒婚被原青江厉声斥责,在暗宫里试图出逃数次,被抓回后施以严酷的家法,身边仅有一个韩修竹却依然在原家的明枪暗箭中挺过来的原家第三子。

  近年来,在原非白和其一众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的努力下,渐渐恢复元气,同锦绣和二哥在原氏成就三足鼎立之势。当然我在背后或多或少地用各种方法不着痕迹地推了他那群追随者一把。

  表面上龙章凤姿般的天人,谈笑间看似洁瑜无瑕,细雪无声,可又有几人知道他在骨子里偏又如同其父一样是个固执得近乎疯狂的人。

  这样一个人,就在非珏造访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他到底想干什么?

  嗯?谁在咳嗽,原来是齐放在我旁边提醒,放眼场中,悠悠想为我们献舞。

  悠悠是姑苏勾栏的一个奇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她在舞乐上确有造诣,传说当时有旧宫人甘四娘为教坊舞乐头领,亦是悠悠的舞技老师,曾赞曰,悠悠的一支风荷舞比之宫中流行的莲池乐,毫不逊色。

  这小丫头精得很,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只主动献过三次舞,第一次是自己的初夜竞价日,结果引来了我这个风月场上的冤大头;第二次是张之严到来之日;这算是第三次,原非白的这张脸还真好使。

  我当然笑着说好,没想到悠悠羞答答地用甜软的苏州话要求原非白为其弹一曲伴奏。

  嗬!我暗叹一声,表面上自然是责怪悠悠这个要求过分,看向原非白,他果然含笑答应了。

  我命人摆上香案,递上净手之物,悠悠便取了一张我为她买的古琴。

  原非白素手勾起琴弦,调试了一下,点头赞道:“好琴。”

  是啊!这张琴在殷氏的氓山琴行里据说也算是镇店之宝了,殷老板看在我送给他我“最心爱”的小妾怜香的分上才让渡给我的,还特地让他的大掌柜花了半天时间为我讲述这具古琴的悠久历史,就怕我这个“粗人”不知道这具古琴的价值。

  当然是怜香先心甘情愿看上了他,然后我设计让殷老板在我家花园做客时偶遇一佳人,当场平地惊雷,火花四溅,两人一见钟情,可谓相见恨晚,难分难舍。

  不过我还是花了好多雪白雪白的银子啊。

  他素手一扬,弹了一曲时下流行的《眼儿媚》,悠悠的小蛮腰拧开,长袖一挥,舞开了去,樱唇微启唱道:“我有一枝花,斟我些儿酒。唯愿花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与他人手。”

  这首词是我写在《花西诗集》里的一首《卜算子》,悠悠今日特地挑了这首《花西诗集》里的词来唱也可谓用心良苦,她满怀情意地看着原非白。

  然而原非白目光波澜不兴,却在唱到“岁岁长相守”时向我瞟来。

  我佯装陶醉,尽量自然地移开我的目光,放眼场中,暗自坐如针毡。

  原非白按着悠悠舞技和速度调整着自己的音律,一首《眼儿媚》给他连弹跳音,别是一番风情,悠悠舞姿亦是奔放,一串流水音后,一曲终了。

  我们鼓着掌,悠悠云鬓稍乱,满面潮红,“能得踏雪公子琴音相和,悠悠今生无憾了。”

  非白嘴角微勾,“姑娘谬赞,姑娘的舞技精湛超群,当是非白同家人饱了眼福。”

  我正在脑中不由自主地计算着开个歌舞坊的投入支出与产出、盈利周期等,忽得一人在垂花门边大力鼓掌,“本官也算饱了眼福和耳福了。”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正值三十壮年,身穿宝蓝缎袄,头戴金纱朝天冠,冠上正镶着一块翡翠凝碧,足蹬羊皮小靴,腰挎比阿宝剑,面如满月,络腮胡修剪得极是得体,正双目如炬地望向原非白。

  我赶紧站了起来,出门相迎,“莫问见过太守。大哥怎的也不通报,小弟也好去迎接才是。”

  张之严对我虚扶一把,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刚才一番瑶池歌舞,怎忍心打断。”

  我正要介绍,张之严笑着一摆手,向原非白笑道:“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乃操乐圣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非白见过太守,”原非白深施一礼,“区区薄技,实在有辱清听。”

  “唉,过谦了、过谦了,三公子的琴艺名满天下,今日听来真如天籁入耳,实乃本官三生有幸。”张之严仰天朗笑一番,“本官与令尊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侯爷身体一向可好?”

  “家父身体尚可,多谢太守挂心。”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坐了一会儿,又聊了些风花雪月,倒也聊得很是投机。

  话题渐渐移到时政上来,张之严打了一个呵欠,看了我一眼,“不行了,年纪大了,一个下午就乏了。”然后就跳下椅子要走。

  我暗笑,这个张之严,又是天下免谈,但转念又醒悟过来,原非白此次来江南恐怕是来游说张之严的,而要打动张之严,必从周遭密友家人开始。而君莫问此人,既是贪利的商人,又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故而便打算从君莫问身上着手,于是便从其宠姬悠悠开刀。

  我又一想,可是原非白刚才看我的样子,分明没有特别的震撼、惊诧,可见他是有备而来。那怎么可能,都七八年了,他若要来,早便来了,为何要等到现在呢,是谁给了他这个消息呢?

  想起以前他能掌握我的一举一动,连我在非珏那里的情诗都能一首不落地抄下来,是了,他一直在非珏那里安插了人手,定是我前一阵同非珏过往甚密,引得他的注意。他是何其聪明的人,自然发现我可能还在人世的消息吧。

  唉,我暗自懊悔不已。女人果然一碰到情事就盲目得紧,我好歹也是东南有名的商人啊,这么多年来,还是栽在非珏手中。

  一边暗叹着,一边送别了张之严,原非白也起身告辞了,我求之不得。

  他深深看了我几眼,对我微微一笑,“君老板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面上淡笑如初,心跳如鼓,“哦?何人,君某的荣幸啊。”

  他张口欲言,却又闭上嘴,利落地跳上了骏马。我心中一动,他的脚终于全好了吗?

  他在马上向我拱拱手,微笑道:“今日多谢君老板款待,来日定要请君老板来别苑一叙。”

  “君某不胜荣幸,公子走好。”望着他渐行渐远,我心中盘算着这次一定要亲自解送南部的货物。

  连日来,我窝在家中。段月容来信,说是最近战事吃紧,可能还要几百万两白银,信里还嘱咐我要多准备一些伤药。我一想也对,南诏那边本就多是瘴毒之地,如今打仗伤亡过多,很容易引起瘟疫,夏季尤胜。如今天气已经渐热起来,是要早做准备,于是我想办法在这几天给他凑个一二百万两银子,我库存里的CASH FLOW可能有五十万两吧。

  我和孟寅两个人正在调动银两,窗外夕颜又拉着轩辕翼,玩纸飞机呼啸而过,然后停在外面玩打木仗游戏。

  这小丫头,越来越没有女孩家的样子了,有空要好好教教她关于女孩家的容工淑德,算了,还是让段月容来吧,他家里妻妾成群的,也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我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夕颜,爹爹在看账,到别处玩去。”

  夕颜大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孩童之声渐消,想是到别处去了。

  等到我和孟寅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伸了个懒腰,“小孟,一起用个饭吧。”

  孟寅温驯地垂下眼睑,“是,主子。”

  “同表少爷打累了,都歇午觉了。”

  我笑问:“谁赢了?”

  “小姐同表少爷共打了八场方阵游戏,两人各带十名学员,赢了四场,平局。”

  我夹了筷扬州干丝到孟寅碗里,他诺诺惶恐。现在好多了,以前我第一次给他夹了个狮子头,他立刻吓得给我跪了大半天,可能以为我赐毒药给他呢。

  “最近原三公子可有什么举动?”

  “只是频频出入太守府。我打听过了,踏雪公子现在不但是吴越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亦是各家夫人心中的红人。”

  “哦?此话怎讲?”

  “天下盛传踏雪公子与花西夫人的情事,永业五年,踏雪公子曾经纳过一妾,生过一子,至今踏雪公子仍然单身,故而各家夫人都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踏雪公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吃完了饭,让孟寅回去休息。

  我淡淡地对齐放说道:“你最近去见素辉和韦虎了吗?”

  齐放垂首道:“素辉和韦虎前几日是来套过小人的话,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二人还请小人安排与你见个面,我也没有应承。”

  我点头道:“小放做得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以后莫要同他们多做交往。”

  齐放称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要回主子,隔壁钱园好像是易主了,钱员外携家眷回苏北老家了。”

  “哦,那钱串子终于搬走了,新易主的是何人啊?”

  “还不清楚,隔壁的家奴说是本地一个大财主。”

  我没有放在心上,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去小睡了一会儿。

  起来时,金轮微微西斜,暑意渐消,我便信步到我的后花园一游。一路上,问珠湖的荷花开得正盛,这湖的名字还是段月容取的,定要将我和他的名字加在其中,我以为其心可诛也,不过也就一个名字,我也就随他了。

  我走到湖心亭里小坐了一会儿,看着碧叶连天,清风飘过,千万朵荷花仿佛是含羞的少女,低下头,露出粉嫩的脖颈,几只野鸭、鸳鸯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游戏于荷叶间,青蛙扑通一声从荷叶上跳入水中,不由想起那年六月,一袭白衣的少年,指着一幅《盛莲鸭戏图》,笑问我:“你可看到了你?”

  ……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传来,我惊问何人,齐放说道:“是各位夫人在玩捉猫猫,差丫头前来邀您同玩。”

  我欣然前往。我在岳阳山贼手上救下的芍儿娇笑着过来递上红绡纱巾,帮我系上。于是我一路东扑西挡,耳边一片莺莺燕燕的笑声,脂粉扑鼻,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怎么周围忽然没了声音?

  我嘿嘿一阵笑,“你们好坏啊,有言在先,我捉到谁,今晚谁就陪我共度良宵啊,哈哈!”

  我的兴趣大增,猛然捉到一片衣角,却听到耳边传来齐放的声音,“主子!这……”

  “别说!”我笑道,“让我来猜猜这是哪位爱妾啊。”

  嗯?我这位爱妾的手臂很健壮啊。

  啊,定是擅弹琵琶的敏卿,六年前曾是扬州头牌的敏卿,身染重疾,被狠心的老鸨遗弃在街头,又被我发现了,后来慢慢医治好了,我这才发现她的琵琶真真堪比昭君。

  嗯,一定是的。不过,敏卿的胸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那么硬啊。

  唉,不对不对,我拉下纱巾,一张夜夜梦中相见的天人之颜,正似笑非笑地近在眼前,同我鼻对鼻、眼对眼……

  我啊的一声尖叫,然后很没有形象地摔倒在地。萝卜手指对着他乱颤,“你、你……”

  原非白对我微笑不语,眼中竟然对我的极度惊吓有着一丝得意、一丝窃喜,看着我又有着一丝恍惚。

  齐放慢吞吞地道:“主子,小人刚刚才查清,隔壁本是由麻油世家程老爷买下,后来让渡给原三公子了,今天原公子刚刚搬来。”

  赶过来的沿歌努力憋着笑,春来有些发呆。

  齐放板着脸过来扶起我,“主子没摔着吧。”

  “摔你个头。”我借着他的手利索地站了起来,轻打一下他的脑袋,沉着脸道,“有话不早说。”

  齐放乖乖低着头受了我这个毛栗子,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浅笑。

  怎么人人都很高兴我被原非白恶整?

  我拍拍身上的青草,手一伸,齐放立刻递过来我那柄玉骨扇。我哗一下子打开,风流倜傥地摇了摇,咳了一声,“踏雪公子,虽然君某心中极之仰慕公子,现如今又极之荣幸地做了您的邻居,但是这么不打声招呼地翻墙过来,实在不雅啊。而且君某府上侍卫众多,万一造成什么误会,伤着公子了,君某如何同西安原家交代啊?”

  齐放正要开口,原非白一摆手,对我含笑道:“君老板实在冤枉非白了,您请看!”他一指某处断墙,“今日刚搬来,信步游了园子,却发现一处断墙。我以为穿过去乃是钱园的另一处花园,却不想误入了君老板的府邸,还不巧打搅了君老板的……雅兴。”

  齐放附和着点了点头说道:“主子可还记得,这墙本就被钱老爷家养的那只恶犬刨出过一个洞来,昨日雨大了些,莫名其妙地倒了。小人正想报主子,不巧原公子便误入了。”

  还真是有可能的。原来隔壁的钱老板爱犬如命,正巧我府上也养了一条名种的母狗看家护园。有一次钱园的一条大狗竟然在墙根处刨了个大洞,偷偷跑过来勾引我家的母狗,还把大胆前往摸毛的夕颜给咬伤了,于是我想尽办法让钱老板搬家……

  我无语地看看他,又木然地看看原非白。心想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会误入别人的园子?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头给你。

  我清了清嗓子,“也罢,既然公子前来,倒也省了我遣家人去请公子。今日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不如公子来我这儿吃顿便饭吧。”

  原非白满面微笑,轻声道:“那就叨扰了。”

  嘿,你还真不客气。

  我微转身向他介绍我的姬妾们,“这是莫问的家眷,见笑于公、公子了。”

  却见我的姬妾和家仆除了齐放,一个个满面潮红,目光痴迷,根本不理我君莫问,倒好像原非白是主子似的,丢尽了我的脸。

  我咳了一声,没人理我。我又咳了一声,还是没人理我,嘿!

  齐放大声道:“备宴。”

  众人回过神来,心虚地看向我,我心中愤愤不平,口中却淡笑着一一介绍。

  “爹爹!”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童声传来。我回过头,我那刚睡醒的大宝贝,咧着个大笑脸,骑着我帮她定做的童车冲了过来。她看到了原非白,差点连刹车都忘了,然后呆在那里,看着原非白就像看着耶稣一样,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原非白的脸色发白,狭长的凤目陷在夕阳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我的心也拧了起来。夕颜同我一样是单眼皮,一样貌平,确有几分相似。

  我勉力笑着摸了摸夕颜的头,“乖,见过原公子。”

  夕颜醒了过来,恭敬地给原非白行了一礼。

  原非白似乎也回过神来,凤目绞着我,深沉如海。

  我无法移开我的目光,也无法再开口,只是拉着夕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雾气陡升。

  许久,他慢慢向我走来,摘下腰边常戴的那枚镶珊瑚透雕青鸟八仙花玉佩,微弯腰塞到夕颜的手中,淡笑道:“初次见面,算是送给令千金的见面礼了吧。”

  没想到夕颜抓过玉佩,反手拉着原非白的手,甜甜道:“叔叔抱。”

  真好啊。这个原非白将我的家仆妻女一网打尽。

  “夕颜,莫要胡闹。”我对小丫头虎着脸。

  小丫头却看也不看我,只顾对着原非白流哈拉子。

  原非白看了看我有些尴尬的脸色,微一沉吟,颀长的身形已经蹲了下来,旋而抱起了夕颜。夕颜咯咯笑着,乘机在原非白脸上重重烙下一个香吻。

  我差点绝倒,小丫头竟然明目张胆地揩原非白的油,比起我当年毫不逊色啊。

  原非白却对天真的夕颜绽开了一丝笑意,我也随着这一丝笑意,心中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微笑道:“好一个可爱的女孩,君老板好福气。”

  我不由问道:“听说尊夫人也为公子诞下了麟儿。”

  原非白的笑容微凝,“你是说念槿吧。”

  我的心一跳,当时我接到密报,听到他竟然给儿子起名念槿时,那种惊讶仍在心中回荡。

  他惨然一笑,“念槿的身体很弱,还不足满月便过世了。他的母亲也伤心过度,一直身体不好,后来也跟着去了。”

  我心下惘然,难怪他的脸色不太好。

  我使了个眼色,春来赶紧过去,“夕颜,春来哥哥抱吧。”

  “不要,我要原叔叔抱。”

  夕颜反身紧紧抱着原非白,令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夕颜那小肥手给勒死了。

  我只能亲自过来,“夕颜乖,听话,原公子是客人,爹爹来抱。”

  夕颜像只八爪鱼,更加拼了命地抱住非白,“不要不要,我要这原叔叔。”

  我有些恼了,这小丫头也太过分了,我正要威胁她,七天不准碰童车,不准吃零嘴,不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夜幕悄然降了下来,天狼星环在瓜洲温软的月华四周,早有家人点起淡淡的琉璃风灯,原非白抱着夕颜对我轻浅而笑,柔和得似油画一般。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竟然开不了口。

  一个略带冷意的声音传来,“夕颜,乖乖听话。”

  春空月色朦胧,一个紫瞳佳人,云鬓斜挑一支凤凰奔月钗,站在那里,面色凝冷。

  夕颜的嘴一扁,就着春来下来了,乖乖由着豆子过来牵着走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原非白,大眼睛里满是依恋。

  我的众姬妾个个眼神惧怕地垂下了头,同我在一起那肆意调笑的气氛完全变成了标准的妾氏见正室的场面。众家仆也俨然恭敬地躬着身,拜见这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极其威严恐怖又好妒的“女主人”。

  我咳了咳,头皮直发麻。神啊,我花木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无数次幻想着同原非白相逢,不想却是在琼花小筑相见。

  我也无数次幻想过原非白同段月容相见,但断断没有料到是这种假凤虚凰的形式相见,段月容这小子明明在信上说南部战事吃紧,怎么会突然到来?

  原非白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从心底里看不起我?

  转念又一惊,原非白怎么看你,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早已不是花木槿了,不过是个铜臭商人罢了,怕什么?

  我便又咳了咳,今天我的咳嗽真多,有可能得了哮喘。

  我还很热,明明已是夜华凉如水,我却偏偏热得满头满身大汗。我急急地扇了扇子,却见眼前并没有任何人注意着我。

  原非白一径看着眼前这个紫瞳的不速之客,面色冷若冰霜,双目先是疑惑,然后猛地闪过一道厉芒,看向段月容的那道目光是这样的锐利冷峭。在我看来几乎要把段月容扎出个窟窿来。

  而段月容下巴微仰,高高在上地不停打量着原非白,紫瞳微眯。

  我忽然感到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同时砸向我,非常神奇地令明明正在火热中炙烤的我立刻变成冰块碎成八半。

  我竭力镇定地抬起头。

  段月容的薄唇微勾,冰冷的紫瞳如万年寒冰,“哟!看来有贵客光临哪!”

  我再一次咳了咳,收了扇子,又局促地打开来扇了扇,如大丈夫一般对段月容缓缓说道:“不是听说你身子不好吗,怎么来也不让孟寅说一声?我也好让小玉给你准备准备。”

  “自己家里,回来要通报什么?”段月容忽地绽开一丝媚笑,我的鸡皮疙瘩满身长,他款款走到我身边,柔情说道:“听说你前几日病了,所以就急着过来看看,你可好些了。”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却很自然地将手贴上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紫瞳里满是担心,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无妨,不过偶感风寒罢了。”我不着痕迹地挪开了他的手,偷眼看去,原非白的脸色冷到极点,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痛色。

  我的心也隐隐痛了起来,挤出一丝笑道:“朝珠,这位乃是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你不是一直仰慕已久吗?”然后又对原非白笑道:“公子见笑,此乃拙荆,因身体不适,久居夜郎之地,不懂规矩,还望见谅。”

  原非白的凤目读不出任何情绪。他忽地微微一笑,淡淡道:“今日墨隐真是好福气,一来贵府,便能有幸得见朝珠……夫人。”

  他的一双凤目紧盯着段月容,看似古井无波,却内藏火山沸腾,满是一种冰冷的了悟。

  我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而段月容也只微微点了一下高贵的头,冷冷地说了句“久仰久仰”,却上前猛地紧紧握着我的手,双目满是挑衅。

  我一惊抬头,这个段月容是故意的。我不悦地看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

  原非白的脸色平静了下来,抱拳道:“既是君老板内眷前来,那墨隐改日再来拜访。”说罢不再看我一眼,转身便走。

  段月容却媚然一笑,笑得我直打哆嗦,慢条斯理地嗲声道:“唉?何故原三公子刚来就要走?”

  你这人是嫌还不够添乱,怎地?

  我怒瞪着他,暗中掐了他一下。

  他不为所动,“公子天下闻名,朝珠心悦久矣。刚才下人回报说捕得一条新鲜的大鲥鱼,瓜洲鲥鱼也算是江南一绝,公子何不留下,同吾夫妇二人一品时鲜。”

  我正要喝退他,他却一甩手,微用力间,一股力道迫我后退,他已很久没有伤我之意了,我心头也是火起,正要发作,却见他凌厉的紫瞳瞟过来,不禁立时敛声。他那绝色容颜仍旧笑如春花,而紫瞳却盛满久违的杀气,冷冷道:“莫非冠绝天下的踏雪公子,以为朝珠备下的是鸿门宴,不敢前来吗?”

  所有人的脸色均一变。原非白果然止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夜色下,他淡淡道:“朝珠夫人好客,非白感激不尽。只是却不知这个家谁是一家之主,竟让妇人前来咄咄逼人。”说罢,原非白傲然冷笑,凤目望向紫瞳却是睥睨三分。

  段月容明显一滞,所有人的脸开始从尴尬变成努力地憋着笑。我在那里啼笑皆非。

  对啊,我怎么忘了原非白的嘴巴,有多毒啊。

  早在认识他以前,就听说这个白三爷不太爱说话,总是冷着脸子,可是一开口必是击你要害,让你一下子憋死在那里。

  小时候多少次原非珏蹲在我德馨居门口哭得抽抽搭搭,只为老实巴交的非珏不知该如何回应原非白那一句凉凉的突厥毛子,只好暗地里伤心委屈,不过后来非珏那句极为顺口的三瘸子,其实还是在我启发之下一冲出口,成了原非白心头一痛。

  段月容又笑了,目光向我扫来。我木然地使劲摇着扇子,瞪了他一眼,心说被人当女人取笑,你还乐得出来,快下去吧你。

  我再一看,却见他的紫瞳毫无惧色与愤怒,倒满是一种野兽猎捕时的兴奋,仿佛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原三公子教训得是。那莫问啊,你还不快过来,留住原三公子呀。”他的声音嗲得吓人,八年来,从来没有如这一刻像女人。

  我慢吞吞地走过来,慢吞吞道:“朝珠啊,人家原三公子有事,就让人家回去吧。”

  段月容昂着头斜眼看我,冷笑不语。

  原非淡淡的声音又传来,“既是夫人美意,在下就叨扰了。”

  我差点没就此昏倒,咽了一口唾沫,“摆、摆……”

  段月容却冷冷地打断我,大声道:“摆宴蝴蝶厅。”

  韦虎看了我和段月容一眼,又看了看原非白,轻叹一声,垂下了眼睑。

  这是一顿食不下咽的晚饭,段月容紧紧挨着我身边坐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给我殷勤添菜。我望着面前小山堆似的饭碗,无力地呻吟着,“朝珠,你也多吃点吧,我吃不下了。”

  “你莫要胡说,都瘦成竹竿了,还不肯吃饭。你当我不知道么,这几天尽顾着忙你那个什么模大秀了,连顿正经饭都没吃过。”他在那里欲嗔还颦。

  除了不停的上菜之声,就夕颜和段月容生龙活虎。

  夕颜坐在段月容身上,两只小手折腾着,不停地响应段月容的号召,给我夹这夹那的,真个一幅完美的女孝妻贤图。

  原非白优雅而缓慢地用着银筷子,还是八年前那个秀气的波斯猫似的进食方法。

  “夕颜乖,对,给爹爹夹道西湖醋鱼,再来一勺蛋黄虾仁……”

  小丫头忽然对原非白问道:“原叔叔吃过河豚吗?”

  原非白抬眉淡笑着,“吃过。”

  小丫头仿佛找到了知音,摇头晃脑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原非白的凤目向我移来。我的心头一动,这首诗我并没有抄在《花西诗集》里,但在西枫苑春暖花开时,有一次陪着原非白在莫愁湖边散步,也曾经信口对他念起,然后流满口水地说起美味的蒌蒿和河豚。

  结果第二天,他就让人八百里快马为我送来了河豚,还从江南弄来一个专做河豚的厨子。那时三娘不放心,盯着厨子弄了一整天,还用银筷试了又试,不过我和素辉可把眉毛都快鲜得掉下来了。

  原非白柔声问道:“夕颜小姐想必是常吃河豚吧。”

  夕颜流着口水摇摇头,“娘娘说这个蒌蒿配上河豚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可爹爹就是不让我吃,说是有毒。”

  我正要开口,段月容轻轻笑道:“夕颜,你真想吃河豚吗?”

  夕颜猛点头,穷嚷嚷着想啊想。

  “夏表,半个时辰之内,我要一盘新鲜的清蒸河豚放在小姐眼前。”段月容看着原非白笑道。

  孟寅低声称是,立刻疾步走下去。

  “慢着。”我疾呼一声。

  孟寅停下来,垂手看着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我皱眉道:“朝珠,不管怎样,河豚都有毒,况且如今天色已晚,莫要再劳师动众了。”我回头对夕颜虎着脸说:“夕颜,你成天价儿地嚷着要吃鲥鱼,今儿下午你沿歌哥哥才亲自下河替你抓来的大鲥鱼,可新鲜了,乖乖吃鲥鱼吧。”

  夕颜毫不示弱地对我也虎着脸,“娘娘说,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为夕颜弄来的。”

  啊呀呀,小丫头要人来疯了,敢造反啦。

  我微眯着眼,“我说了,今儿我们就吃鲥鱼,不要河豚。”

  夕颜恨恨地看着我,“我要河豚。”

  我的眼眯得更狠,盯着她,“就是不要。”

  夕颜的大黑眼珠一转,脸色由小霸王开始有所变化,然后慢慢地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嘴角耷拉了下来,极其委屈地转过头对着段月容呜咽道:“娘娘……爹爹他欺侮夕颜。”

  我冷笑地看着她,硬的不行来软的啦,还找段月容助阵?

  段月容冷着脸,看了我半晌,冷笑道:“一条鲜鱼而已,至于吓坏孩子吗?”

  我正色道:“这不是一条鱼两条鱼的问题,而是担心她的安全。自古以来断不能无所节制地溺爱孩子,长此以往,骄纵奢靡,这小丫头将来便是第二个你。”

  段月容哈哈一笑,搂紧抽抽搭搭的夕颜,昂首道:“我有什么不好,原三公子也是做过爹的人,你让他评评理,你这个做爹的又哪里好啦?”

  我一愣,这才想起原非白经历过失子丧妻之痛,这个段月容肯定是知道的,他是故意在揭原非白的伤痕……

  放眼望去,原非白平静无波地淡笑着,眼神却有着不可见的伤痕。

  我猛然惊醒,这才发现我和段月容有多像一对老夫老妻,我冷冷地咬了咬牙关,对夕颜笑道:“夕颜乖,快别和娘娘折腾了。”

  “不要,我要吃河豚,我要吃河豚。”夕颜绕口令似的哇哇叫着。

  我强忍心中的怒火,对夕颜微微一笑,“好吧,小丫头,你如果今天敢再要吃河豚,你以后就别想再碰童车、再玩风筝、再进希望小学和同学一起读书,我让孟寅叔叔来教你读书。”

  夕颜果然面露惧色,陷入认真而痛苦的抉择。

  我冷笑着又看向段月容,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底起,“你今天若敢再给她弄河豚,明天我就……”

  段月容的笑容敛去,也对我冷笑道:“就如何?”他的眼中寒光毕显。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唾沫,壮胆地眯着眼睛,“就……”

  “就如何?”他长身立起,立刻高我一个头,把害怕的夕颜扔给翠花,昂头狞笑,“说呀,猫咬着舌头啦?”

  我心里便是一句,“明日便休了你,你看我敢不敢。”

  然而夕颜的脸色却骇得有些发白,我便努力咽下这口气,心说,绝不要同妖孽一般的人计较。

  我便转过头,向原非白挤出一丝笑容,“原三公子见笑了,朝珠不过是久居夜郎之地,所以礼节有些怠慢了。”

  原非白看向我,晦暗莫测,良久扯出抹笑容,“君老板好福气啊。夫人能干,令爱活泼,非白实在羡慕。”

  我就此噎在那里。

  他忽地向段月容看去,“不过……朝珠夫人虽是绝代风华,确然说到底女子当以温柔恭顺为美德……”他淡定而笑,凤目却是猛然放出尖锐的光芒,“长此以往,即便拥得良人爱女,终是鸠占鹊巢。依非白看来,亦不会长久。”说罢,对着我淡然一笑,“多谢君老板的赏宴,告辞啦!”

  我走出水晶珠帘,急忙唤着齐放送客,原非白同韦虎的身影却快速隐于夜色中。

  回首怒瞪珠帘,段月容的身影有些模糊,里间传来他寒如冰霜的声音,“把小姐带下去。”

  接着却听一声巨响,他竟将满桌酒菜全掀了,众人惊吓着跪下。

  他看着一片狼藉,胸膛起伏,隔着疾晃的水晶珠帘,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无声地走了出去,不去理他。

  我到夕颜的房里安慰了半天,夕颜抱着我有些发抖,“爹爹,夕颜错了,不该吵着吃河豚。娘娘生气了,怎么办?”

  我抱着夕颜,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半天,又轻声给她唱了半天《蓝精灵》,她才犹带着泪珠进入梦乡。

  我回了我的房,却见段月容恢复了男装,没有梳髻,披着一头乌玉般的墨发,冷着脸坐在那里。

  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我收到了你同陛下的信函,那军饷没有问题,只是需给我些时日,让我从邻省的几个分号那里调些银子过来便是。”

  段月容冷冷道:“我来这不是为了银子,没有你的银子,我们也照样能进攻叶榆。”

  我叹了一口气,“既没什么事,你赶了一天的路想是也乏了,那便早些歇息吧。”

  算了,今天我就去西厢房睡一宿吧。

  段月容却抓住了我,迫我转过身来,“今儿你很高兴吧?”

  “没有。”我好累。

  “还说没有?你同原非珏同出同进那么明显,连我在前线都知道了,不就是想把他引来吗?”他厉声对我说道,冷笑几声,“你苦心经营这几年,见了情郎心中当是万分甜蜜吧,敢问花西夫人,心中究竟念着谁?是踏雪公子还是那个练《无泪经》忘了你的绯玉公子?”

  我满腔心酸轻易被他勾起,我看向他,怒火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久久地才惨然一笑,“你扪心自问,如今我不男不女,有家归不得,是拜谁所赐?”

  他眼中的盛怒立时化为一片死灰。

  我忍住眼泪推开他,刚打开房门,却听见一阵缠绵的琴音传来,我敛声细听,乃是从钱园传来的,而那首曲子正是我八年未闻的《长相守》。

  立时我如遭重击,那满腹悲凉辛酸,刹那间化作泪如泉涌。我咬着嘴唇,只觉举步维艰。

  段月容猛地将我拉回来,关上房门,挡在我跟前,眼中狠戾,“你哭什么?又在悲什么?”

  我无声地抹着眼泪,一边绕过他仍然倔强地向门外走去,他却又将我揽住,甩向床间,又粗声问了一遍:“你在哭什么?”

  我天旋地转中,却见眼前一双盛怒的紫瞳,我的心中一骇,却见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冷冷笑着,“鸠占鹊巢?我占了又怎样?”毫无预兆地,他忽地开始撕着我的衣物,在我耳边低吼着:“我纵容你这么多年,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自己整日扮个女人,不过是想让你的心里忘掉他,记得我的好。我从不曾用武力迫你,不是没有解药,不是怕你身上的生生不离,只是想看你对我真心的笑容,可是你……

  “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他撕去我最后的遮蔽,在我身上狂肆着游走,狠狠道,“我何苦委屈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却把她们一个一个全当成了你,今夜我便占了你,明天便带着你去狠狠地羞辱他,看他还敢不敢说格老子的鸠占鹊巢?”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奋力挣扎着、踢打着。

  段月容明显地后退,似乎有些吓着了,口气软了下来,嗫嚅道:“木槿,你,可是、可是我弄痛你了?”

  我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说不出一句话,像一个普通的女人,被逼到绝境,无力反抗命运,只是看着他不停地、绝望地哭泣着。

  段月容满脸痛苦地爬过来,不顾我的踢打,只是拿自己手上的袍子裹住我,尽量柔声道:“莫要再想他了,莫要再想他了。等我攻下叶榆,我就娶你做我大理的王后,然后我们一起生一堆夕颜,好吗?木槿,莫要再想他了。”

  我挣不过他的力量,只能一口咬住他的手臂,血腥冲进我的喉间,他却无动于衷,反而更加紧地搂住我,反复而悲怆地说着不要再想他了。

  那一晚《长相守》悲鸣了一夜,段月容拥着我默然无声,而我咬着段月容的手臂,流了一夜的泪,齐放也在门外长叹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段月容站起身来正在整衣物。我坐了起来,抱着被子。他坐在床沿,想过来亲我,我冷冷地侧过脸,躲开了他的吻。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涩地抱紧了我,对我温言道:“昨天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几年,你如此聪慧地为我段家创造财富,不可谓不尽心尽力,父王早就不反对你进我段家门了。他也很喜欢夕颜,等我打下了叶榆,根本就不用再怕庭国原阀,我便过来接你过去。”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早就找到一种药,可以、可以让我碰你的时候,不再被贞烈水毒到。”

  我听了一惊,明显地往后一缩。

  他却不放我后退,紫瞳看着我认真说道:“莫要怕我,木槿。我知道你的性子烈,今日我向你起誓,只要你一天不允我,我便一天不会碰你,即便你永远不答应我,我一生碰不得你也不打紧,只要你莫要离我而去便好。这几年我自己也常常觉得奇怪,每次只要看着你对我笑,我的心里就好生高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他的玉容带上了一丝羞涩,对我柔柔一笑,我不由一愣。

  他顺势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唇,似乎很开心我没有拒绝,继续柔情地慢慢说道:“可是我找不到贞烈水完全的解药,也就是说,我们暂时不能有孩子。反正我也不喜欢小孩儿,好在我不讨厌夕颜,我觉得我们一家三口也挺好。等大理太平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我陪你到沧山赏雪,伴你到洱海泛舟,领略我大理的万里锦绣河山,看看这风花雪月有多么美,闻闻那朝珠花儿有多么香。”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那双紫瞳盈满情意,“我一定能让你忘了那该死的原家。”他深深地吻了下去,在我耳边说道,“木槿,你心里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最知你容你疼你爱你,我不信这八年对你什么也不是,确然……”他的语音一变,轻抚的手猛然拽住我的头发,逼我仰头看他,我轻叫出声,他却忽地冷声道:“但凡是我段月容想要的,便一定会得到,你……还是莫要妄想离我而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战,他却柔情一笑,松了手,又极温柔地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低头啄了一下我的唇,熟练地插上那支凤凰奔月钗,又扮个女装出去了。 木槿花西月锦绣3月影花移约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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