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揽草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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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白面具的冷笑,心中焦急万分,除了我和沿歌以外,其他都是一等一的杀手和高手,黑暗之中四方混战,伤了他们这可如何是好?忽听得齐放的尖啸传出,沿歌的声音立刻轻了下来。
有人忽然过来重重撞了我一下,把我怀中春来的尸首撞走了。我流着泪,摸索着春来,一边想着如何联系段月容。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正欲击杀,那人不紧不松地捏了一下我的手,似是没有恶意,拉着我往前走。我放下心来,应该是段月容吧。
我回握住他的手,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去,忽然黑暗中的后方长笛声起,竟是段月容吹奏的《长相守》,显然这厮没事,在向我诉平安。我心中一松,然后冷汗涔涔地想,拉着我手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我开始挣扎着想放开那人的手,那人却紧紧拉着我不放,黑暗中拉着我狂奔起来。
我暗想,莫非是果尔仁?我害怕地惊呼:“月……”
那人疾点我的哑穴,飞身跃起撞向一片黑暗。
我的心脏似要蹦到喉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耳边段月容的《长相守》不停地吟唱,仿佛无限的凄惶焦虑。
我无力挣扎,想起春来的惨死,那天下最憨直纯实的阳光少年同明凤城一般,永远地待在这个冰冷的地宫里,甚至无法为他收尸,更是悲怒交加。我再也忍不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张口吐在那人的胸前,陷入晕厥。
……
谁在呼唤我?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卧在木槿树下打着盹,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旁是面容恬静的紫浮,正在轻轻吹着一支长长的碧玉笛。那笛曲美妙,竟是《长相守》。
他见我醒来,便放下长笛,对我淡淡一笑。
我也回他淡淡一笑,正欲开口,他却面色大变,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我,“你、你的心呢?”
我闻声低下头,却见我的心口处正汩汩地流着血,胸口奇痛难忍,耳边不时传来熟悉的呼唤,“木丫头。”
我忍痛回头,却见一个青年,穿着金丝滚边的黑缎王袍,金冠压着红发,酒瞳锐利,又带着一丝睥睨,阴阴地看着我。
紫浮惊痛的面容同木槿花慢慢消失,然后幻成血色的樱花林,我痛得直不起腰,满身是汗,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周遭的樱花便随之枯萎、凋谢,最后化为一片血海,慢慢地凝聚在他的周围。酒瞳越来越红,最后化为两簇血红的幽光,仿若地狱蒸腾的魔鬼。
“来呀,木丫头。”
他手中紧握的弯刀不停地滴着鲜红的血,那刺鼻的血腥味直冲我的脑门,我几欲呕吐。
他狰狞地对我咆哮着:“快到我身边来,你在怕什么?”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胸口痛得像火烧,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人正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沾着冰凉的水滴轻敷我的额头。微转头,却见一个独眼老人坐在我身边,正焦急地唤着我,原来是张老头,他温言问道:“夫人可好些了吗?”
四周光线很弱,全靠一个小火把亮着,眼前是一片岩壁,我靠在一块石壁之上,早已不见了碎心城的景象。我循声往细微的滴答声望去,却见高高的一处岩缝间正极缓极缓地渗出水滴来。俗话说滴水穿石,那水滴下方的一方巨石,果然中间凹成光滑镜面,像只巨碗一般盛满水滴,然后自较低的一弯弧口流进一小方深潭。
这是在哪里?
“方才是前辈救我出来的吗?”我启口问道,发现嗓子都哑了,嘴里一股血腥味。
张老头轻轻点了点头,“夫人好些了吗?”
那别人呢?脑中立刻涌现春来的惨死,不由心如刀割。
“春来、春来。”我流着眼泪,喃声唤着春来的名字。我问道:“请问前辈……我的弟子……还有大理太子他们呢?”
张老头淡淡道:“恕老朽不知,方才忙着救夫人,老朽也同其他人失散了。”
我抚着旧伤口,失望地看着他,他却用那一只老眼犀利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不由垂下眸,轻道:“多谢前辈搭救。”
他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为我敷额头,只是站起身到那巨石的小水潭处绞了绞手巾,然后坐在我身边。
不远处躺着那把金光灿烂的真武侯,我心中一动,莫非此人能在黑暗中视物,竟然连真武侯也带出来了。
两人一片沉默,唯有岩缝间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滴穿人心。
我在心中盘算着他会将我怎么样?也许他在等原非白的手令。那个撒鲁尔既然这样挑动原家暗人,想必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遍天下,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放过我这几年都在段月容的羽翼之下生活。
我的喉间又有甜腥回逆,微用力咳嗽,胸口更钻心地疼起来,忍不住低吟出声。
张老头听到动静,飞奔回来,急道:“可是……旧伤疼痛难忍?”
我淡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的,再怎么疼,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忽然想起那次在钱园分别前,原非白发病的样子,不由低声问道:“你家三爷,他、他身体可好?”
“夫人放心,我家三爷一切安好。”张老头那只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前辈跟着三爷多久了?”
“很久了。”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前辈可是青王?东营暗人的新首领?”
“正是。”他微微垂眸,长睫如画扇轻展,远远望去,竟然秀丽动人。
我心中暗讶,慢慢道:“木槿在弓月城多谢前辈多次搭救,感激不尽。”
他在那里应酬了几句,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唯有水声滴滴答答,洒在人的心间。
“这两年……东营的兄弟们,跟着三爷吃了很多苦吧。”伤痛微平,我轻抚着伤口,轻轻道,“鬼爷说过,原家暗人向来是主人败,暗人死,如何也不能逃。三爷在地宫之时,很多东营的兄弟遭了难,前辈也吃了很多苦吧。”
张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却不做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我望着他的侧影,轻声道:“前辈是在等三爷的谕令还是侯爷的密令?”
他微诧地看了我一眼,“夫人何意?”
“前辈是在等上边处置我的口谕或是手诏吧?毕竟,死去的花西夫人是个贞洁烈妇,活着的花木槿却是身败名裂的君莫问,我活着回到三爷的身边有何好处?”我对他浅笑着,“当年,侯爷不正是为了让我守贞才对我下了格杀令吗?”
我忍痛一手撑地稍稍坐直了身子,他的一只眼紧紧盯着我,似要将我击穿一般,我避过他的目光,看着火把静静地说道:“这火把快燃尽了,前辈可用那深潭里的原油再续燃,只是您若不抓紧时间联系您失散的东营兄弟,早日见到三爷,只怕撒鲁尔真的会散布那些流言了。”
张老头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看了我许久,缓声道:“那夫人呢?”
我飘忽一笑,“我大限将至,不如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没想到张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把我给唬了一大跳,然后他又忽地收了笑容,沉着脸向我微倾身,灼灼地瞪着我。
“夫人,”他的嘴角似是咧开了一丝弧度,“您真是怕三爷或是侯爷对你下格杀令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阵可怕的压迫感,“抑或,你是在等段太子的接应?”
却听他一声冷冷的嗤笑,“夫人认为方才黑暗之中,齐放和你那毛头弟子为暗宫高手所截,段月容为青媚相拦,可有胜算?”
我冷冷地看着他,抚着伤口的手渐渐捏紧了衣衫,另一只手摸到了怀中齐放为我准备的短刃。
他冷笑道:“夫人同段月容还真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莫非夫人是在等段太子找到您,好杀了我,然后您便能和段太子二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比翼双飞共生死不成?原非白若能对你下格杀令,十个八个花木槿便也横尸江南,何苦等到现在。”他对着我冷笑数声,“夫人太看得起原非白了。他根本对你下不了手,踏雪公子便如传言所说,色欲熏心,难成大事。岂止是难成大事,他简直便是好色无能之辈,今生注定……”
他忽地硬生生地停住了对原非白进一步的污辱谩骂,从地上一跃而起,躲过了我向他背后刺去的短刃。他灵巧地躲在一边,轻易夺过我的短刃,高高在上地俯看着我,捏着我短刃的手有些发颤。他捏得那样紧,甚至顾不到手已被我的短刃所割破,那殷红的血丝便如那岩缝的水滴一般,极缓极缓地滴下来,看得人的心仿佛也要难受地滴出血来,他的眼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苍凉,“你……竟然想杀我?好!好!好!”
他连连说着好字,悲愤的声音在石洞中回荡。
我天旋地转地爬将起来,向后靠在壁上,再也无力动弹,只得喘着气艰难道:“我只是想请前辈带我去找我的弟子和朋友。”
他站在我的对面,居高临下地对我冷笑着,“夫人果然是天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揶揄。
我闭上眼睛惨笑着,“不过,我的确想在见到我的朋友之后杀了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我睁开了眼睛,正对着他布满血丝的一只眼,“杀了我,好去找你那心爱的段月容再为你扮作女人,继续哄你开心吗?”
我冷笑道:“东营的鬼爷是怎么死的,前辈忘了吗?”
他凝着那只眼,冰冷地看着我。
我无惧地回视着他,坦然道:“当初,鬼爷囚禁我时已生反心,我便以恩威并压,财宝为诱,安抚其心为三爷继续效力。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以三爷的能力不会觉察这样三心二意的暗人?我稳住鬼爷,让他慢几天行动,是为了能让青媚给三爷送信,我给鬼爷送去这十万两白银,便是送给三爷时间。”我冷冷道:“花木槿不敢称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身为家臣,你方才辱骂主人,又该当何罪?以你这等恃才狂悖、目无尊长的小人,长久必反,我又如何能让你待在三爷身边?”
他看着我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戾气渐消,“那你现在全都说出来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慵懒而艰难地笑了,“我这等残躯,能撑多久?你杀与不杀俱是一样,有何惧之。色欲熏心,难成大事?你根本不了解原非白。”我轻嗤一声,脑中却是当年在月桂林中锦绣与非白秘会的情形,胸腹中又开始了翻腾。
“他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并没有过着像其他王孙公子那般奢侈的生活,也没有浮华纨绔之气。”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嫣红的梅花雨中对我微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他的母亲出身侍女,是故无论他如何惊才绝艳,却终是被世俗所轻视,后来他和他的母亲为奸人所害,从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坠落到人间地狱,在轮椅上度过了那样被病痛折磨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几年,每每我一个人旧伤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时,就会想,一个十岁的少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毅力在轮椅上度过那样寂寞痛苦的七年……整整七年啊。寻常人早疯了,他一个少爷,却能经受这样的磨炼,他的心如磐石,动心忍性,见微知著,凡事谋定而动,无往不利。所谓智者无双,勇者无敌,说的便是他。你真以为你了解原非白吗?可笑!”我轻嗤一声,“为解西安之围,年仅十七岁的他私盗鱼符,违抗军令,救了整个西安城的百姓,还有我,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仅凭一人之力为母报仇,又是干得如何的漂亮?”
我的喉间一片腥甜,正待再说下去,眼前却是一片黑暗,软软滑了下去。
有人稳稳地接住我,焦急地唤着我:“木槿,快醒来。”
有人在我背后输入真气活血,那人的手打着战,我的鼻间一片男性的气息,难道是我大限到了吗?为何我还隐隐地闻到一股香气,那是龙涎香,原非白的龙涎香啊!
还是我刚才对原非白的回忆录做得太好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我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丑陋不堪的张老头,那只独眼布满血丝,藏着惊恐。
“他经历过人世间最深沉的痛苦,所以、所以一般人只要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他便能知道其为人如何。他心深似海,韬光隐晦,然而却偏偏有着世上最俊美的微笑,如同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一般,能温暖人心。”
白衣胜雪的少年常常坐在莫愁湖边,靠在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波光淼淼的湖水。
他喜欢梅花,平时总要亲自去照顾那些梅树,因为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
那一年西安皑皑大雪,碎琼乱玉中,他在梅园里拿着剪子仔细地修着冻枝,那时我们还不熟,他对我也很冷淡。
彼时我明明觉得他比那西安的暴风雪还要冰冷,然而当我帮他扶正梅枝时,就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美飘逸的美少年呢,好像是无意间坠落人间的大天使一般。
然后等到他狭长的凤目转向我时,我赶紧心虚地挪开了眼,等到要离去时,这才发现我的双手挪不开了,于是只好抱着梅枝对着他干瞪眼。
他等了一会儿,终是不悦道:“你这毛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推我回去。”
我苦着脸说:“三爷,我的手给冻住了,动不了了,怎么办哪?”
琉璃世界里,梅花红得异样灿烂,细雪般的少年在梅花雨中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我,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不由微笑了起来,“人们称他为踏雪公子,实在是名副其实。”我凝视着他的那一只眼,脑中想象着第一次见原非白的样子,不觉柔柔地笑了起来。
可是张老头却低下头,侧过身子,不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颤声说道:“夫人别说了。”
我却话音一转,“然而你有一点说对了,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的身体绷紧了,却依然没有回头,“求夫人别说了,你的身体很虚弱,且休息一下吧。”
“确然,我恨他同我的妹妹一起联手骗我、禁锢我,拆散了我和非珏,他总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滚烫的泪水终是滑落我的脸颊,我抓紧了张老头的衣襟,逼着他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咬牙切齿道:“然而……我总是琢磨不透他,猜不透他到底怎么想我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才孤身一人潜入暗宫的呢?他明明是因为爱锦绣,所以才收留了我,为什么又要写信给侯爷说要纳我为妾呢?为什么要出版《花西诗集》,搞得天下沸沸扬扬?难道没有想过,手下的门客会像你一样鄙夷其为贪花好色之流,离他而去吗?我死了正是他尚公主的好时机,为什么要拒婚而严受家法呢?这样他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不是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胸口疼得像撕裂一般,大喘了几口气,面上的泪痕未干,却忍不住自嘲地笑道:“每每想到这里,我又偷偷想,莫非他心里还真的爱上我了?”
张老头垂下的眼睑,抱着我的双手似有些不稳,只听他讷讷道:“夫人这几年为何不回去呢?为何不亲自问问他?”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凝神细看着他发亮的眼神,那额角微露的乌黑发根,心头却有一角猛地塌陷下来,压得我整个人都似酸痛得几不能言。我哽咽了许久,默然凝视着他如水的目光,流泪长叹道:“他是个我所见过最爱干净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却不惜忍受污秽恶臭。他明明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不惜忍受屈辱,扮作个独眼驼背的糟老头子,整日在最最瞧不起的突厥人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我真的很想问问他。”
我抖着双手伸向他,他似乎退无可退,浑身亦颤得厉害,看着我的那一只绿豆眼亦是深深湿润。我终是颤巍巍地摸上他丑陋不堪的脸颊,感受着粗糙的人皮面具下那温热的脉搏,泪如泉涌,再不成声,抽泣许久之后,早已哭花了脸,哽声道:“我想问、我想问,原非白、原非白、原非白,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你为何到现在还喜欢这样折磨我,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你……你以为长得帅就可以这样捉弄人吗,你……”
我没有问出我想问的话来,也许一切早已有答案,也许我已经不用再去想这些答案,此时此刻,我还是像七年前一样,扑在他身上无力地踢打,最后扑入他的怀抱放声痛哭。
我挽着他的脖子,他的脉搏跳得飞快,浑身也颤得厉害,他并没有回我的话,而我只顾埋在他的胸前,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慢慢地环上双臂,然后慢慢地圈紧了我。
他这样紧地圈住了我,仿佛和我有着莫大的仇怨,抱得那样紧,几乎让我痛得有些窒息。
我止住了哭声,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紧紧回抱着他,心头酸涩难当。
他又喂了我一粒药丸,平复了我的伤痛。
我抚上他的脸,沿着人皮面具的边缘,轻轻地撕开,他的一只眼睛脉脉地盯着我,如一汪春水无声静流,再一回味却又似无边情潮暗涌。
不一会儿,一张无瑕但略显憔悴的天人之颜露在微暗的火光之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梦中人。
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无声地用双手细细抚摸着他的容颜,一堆的问题哽在喉间,问出口的却偏偏是,“方才、方才我弄痛你的脸了吗?”
他依旧盯着我,轻轻拂去我的眼泪,也不说话,只是轻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我怯懦了许久,傻傻问道:“你怎么会暗中看到我的?”
“暗宫……养病那阵子烛火经常不济,便索性练出黑暗中视物来。”
他所谓的养病,其实正是软禁在暗宫,受尽家法的那几年。想不到他们连烛火也不愿意供给他!无法想象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苦。
我心中难受,很想问他:“我没有回来,你可怨我?”然而出口的问题却又变成,“你……为啥易容成一个独眼人?”
他纤长的香扇睫毛微垂,躲开了我的目光,他侧脸在微弱的火光下如雕像般俊挺,只听他淡淡道:“暗宫那几年,西营的暗人潜入暗宫对我下药,好在韩先生发现得及时,这只眼自那以后便不太好用了,事物也只可见一个轮廓罢了,尤其到了夜晚,便如瞎眼一般。于是索性便扮作这个独眼花匠了。”
我心疼地抚上他那只左眼的眉毛,“是二哥派人做的吗?”
他略点了一下头,凤眸温然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却又流了出来,“二哥怎么这样狠啊?”
“不用难过,”他嘴角微勾,拂着我的泪水,眼中凝上了冰屑般的冷意,“我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少爷在很久以前便中了一种叫春蚕的毒药,只要一有欲念,便双目失明,行、行房不便,至今还在找人配解药。”
我怔在那里,想到原非清同宋明磊之间暧昧的传闻,非白此举岂非要让他们……
那厢里他看似无波地含笑凝睇,我的心中却不寒而栗,想起齐放、段月容他们,不由焦急道:“那小放他们……”
“你莫要担心。”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他悄悄握紧我的手,抵上我的额头,闭上凤目软声细语道,“小青和阿遽他们都接受过特殊训练,在暗中也能视若平常,我嘱咐过不可伤他们,故而齐放和你那些弟子定是无恙。”
“阿遽?”我问道,“莫非是那个与你同来的暗宫宫主吗?原来他的名讳是遽!”
他有些讶然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嘉许地点头,含笑道:“正是司马遽。”
正想问他,他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铁了,然而却猛然意识到他并没有提到段月容的名字。我心头开始乱如麻,他定然是不会放过段月容了,那段月容在黑暗中会不会真被原非白的人杀了?
我抬眼看他,他的凤目闪着一丝冷意,冷冷道:“段月容那妖孽狡诈多端,自然不会如此容易受伤,你急什么?”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轻易能知我之所思、晓我之所想。然而我实在不喜欢他的口吻,那种满溢到胸口的幸福感似乎也在他冷然的目光中一点点地冷却开来。
一时之间,两人便话不投机半句多起来。
一阵沉默,我别开脸,局促地欲抽回手,他却握紧了不放,一手揽起了我的腰,毫无预兆地一口咬上我的颈项,我哎哟一声痛叫,使劲推开他,捂上我的颈脖,果然咬开了,还流血了,火辣辣地生疼。
我望着他,惊惧而不明所以。
七年已过,这只恼人的波斯猫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咬人哪。
目光所及,他微喘着气,目光灼灼,仍旧搂紧我的腰,嘴角却悄然蜿蜒下细小的血丝。
不待我回答,他又吻了上来,这回选择的是我的唇,却比方才温柔得多,他的唇齿间残留着血腥,有些仓促又带着霸道地滑入我的口中。
不过令我的心情稍霁的是他的吻技还是同七年前一样,青涩难当。
他慢慢吻上我的耳垂,最后又落到我脖间的伤口处,使劲舔啃吮吸了一阵,像是吸血鬼似的,丝丝痛楚却混着一丝情欲的战栗,等他气喘吁吁地挪开脸,我也睁开了眼睛,他将脸扭到别处,却让我看到他秀气的耳廓红了个透。
“等我们出了这突厥,便再不分开!”他喃喃地说着,对我转过头来,凤目的眸光荡漾着星光璀璨,眼角眉梢俱是幸福的期盼,难掩满腔情意。
他的凤目柔柔地看着我,如春水凝碧滋润心头,我正要开口,却听石壁轰然一响,一人斜倚在石壁上,月白衣衫带着大片的血迹。他嗤笑着站直了身体,立时颀长的身形堵住了洞口。他手中紧握青龙偃月刀,惨白的脸上挂着冷然,紫瞳幽冷地看着我们。
原非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站了起来,挡在我的面前。
段月容停在原非白的面前,紫瞳却盯着我说道:“见到孤无恙,你很失望吧?”
我无由地生出尴尬,却见他的目光回到非白身上,“踏雪公子。”
我这才明白,他是在对原非白说。原非白仰头无声而笑,隐着乖戾警惕。
“让公子失望,孤实在心有不安。”段月容也笑了,“公子那个女暗人,叫青媚的,哦不,孤应该叫她无耻的贱人才对,武功真是不错啊,可惜,现在被孤关在那个碎心殿里了。”
他似乎想绕过原非白走向我,原非白冷着脸一甩鞭子,将段月容扫在一丈之外。
“多谢原公子为孤照顾爱妃。”段月容诡异地一笑,握着偃月刀的关节有些泛青,“现下孤想看看爱妃伤势如何,踏雪公子这是做什么?心肝宝贝儿,你莫怕,”段月容紫瞳微转,轻佻地扫向我,满脸矫情,“孤这就过来好好亲亲你,给你压压惊。”
原非白冷冷地一抖手腕,乌光一闪,直奔段月容。
段月容满面冷笑地挥出偃月刀,乌光缠绕着银光,一白一黑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我叫着:“快住手,月容快住手。”
“莫问,你可弄清楚了,是他先动手的吧。”段月容乘着间隙,冷冷地瞪着原非白,向我扭头时,面上的颜色却比翻书还快,一扁嘴,可怜兮兮道:“真扫兴,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如此没有涵养。”
我愤然,明明是你故意先激怒原非白的,现下还要来假作无辜。
原非白凝着脸,长鞭挥得水泄不通,似恨到极处。
看似落在下风的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转,忽地右手闪电般地抓住了原非白的发髻,然后极其卑鄙地踢向原非白的命根子。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段月容,这招看上去怎么这么熟啊。
原非白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左手一挡要处,长鞭反手挥向段月容的下盘,段月容的腕间的铁护腕勾走了原非白的长鞭,两人纠缠在一起,凤目绞着紫瞳,一时狠戾非常,仇深似海。
原非白低吼一声,五指抓向段月容的脚踝,段月容闷哼一声,一边松开了右手,左手手腕一抖,原非白的长鞭已然在他的左手,两人倏地分开。
他五指张开,指间悠悠落下几缕原非白的乌发。
紫瞳眸光一转,似是勾逗又似挑衅,风情无限的嘴角弯起无尽的嘲意,“踏雪公子的云鬓真正比女子还要乌黑柔软,难怪莫问总爱搂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我的发,孤真真羡慕。”
原非白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直跳,半晌,剑眉高挑,口中缓缓吐出话语,如嘲似讽,“如此说来,内人不在身边的这些年,真真难为段太子啦。”
段月容的笑容骤然消失,右手一抖乌鞭,挥向原非白,钩住了他的腿脚,向前一拉,绊倒原非白,左手闪电般地拔起偃月刀,紫瞳闪着决然的杀气,向原非白毫不犹豫地砍去。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子充满了血色,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了原非白,脸埋在原非白的怀里,根本不敢看段月容的脸,心中却想,若他杀了我也好。
“你快点让开,”我甚至能听见段月容的咬牙切齿,“不要逼我连你一起杀。”
段月容的刀尖停在我的背上,我穿着他给的天蚕银甲,自然刺破不了我的背部。然而我却能感到自那刀尖传来的冰冷和颤抖,而和那刀尖一样颤抖的却是他绝望的声音,“木槿。”
我默然,依旧不敢面对他,只能泪流满面,更加紧地回抱住原非白,哽咽出声。
身后的段月容也沉默了下来,似乎犹豫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原非白微抬左腕,长相守的暗箭已闪电飞出,我惊回头,段月容已闪身险险地避过,但漂亮的脸颊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向后跳开,收势不住,跌坐在地上,面容惨淡。
他似要站起来再同非白拼命,却忽地跌坐地上,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我一惊,他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而且还中了毒,莫非是青媚在暗中伤了他?
“你也算男人?”他鄙夷地看向原非白道,“让暗人毒我,现在又躲在女人身后,放冷箭的无耻懦夫。”他狠狠唾了一口,“你今日可以杀了我,却永远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原非白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段月容厉声道:“这八年来,我与她倾心相爱,她身是我的,心是我的,连女儿也是我的,而不是你原非白的,你永远也改变不……”
话音未落,原非白早就狠狠甩开我,冲上去,同段月容扭成一团。
我想让同志们明白,现在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走出这该死的地宫,而不是算账的时候。
然而卷入第二次美男大战的结果,便是我的屁股上被原非白踢了两脚,脸上被段月容揍了一拳,重重摔在一边。
“哎哟!”我哀叫连连,可惜此时此刻没有人有空来怜香惜玉,这两个天人,平日间只要脚那么轻轻抖一抖,就能令天下南北各震三震,如今便同民间好狠斗勇的平常男子无二,疯狂地扭打着、翻滚着。
我胸口又闷痛起来,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沾满了胸前的衣襟,血腥气直冲鼻间,眼前两个扭打的人影模糊了起来,我的眼前又开始模糊。
我痛苦地抓胸前的衣襟,口中唤着:“月容、非白,不要打了……”
两个人影同时向我冲了过来,其中一个抱起我疾退一步,另一个人影似是扑了一个空,恍惚中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冷然道:“妖孽,你中了我原家独门的秋日散,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快些放开她,原某或可留你一条生路。莫要忘了,她本就是我原非白的夫人。”
我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重又清晰了起来,原非白俊颜苍白,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线凄惶,那根乌鞭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抱着我的那人正用一双焦灼的紫瞳,细细地看我。
“你原非白的女人?”他拦腰抱着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轻蔑道,“说得好,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我倒要问问,为何木槿嫁我时,却是完完整整的清白之身?”
段月容在那里睥睨道:“这是个恃强凌弱的乱世,若没有力量保住自己的女人,便活该受辱,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弱,不配做个男人。”
原非白额上的青筋暴跳了起来,他的牙根紧咬,凤目迸出我从未见过的恨意和杀气。
我抓紧了段月容的衣袖,流泪地看着他,想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刺激原非白了,可是他却冷笑着继续残忍地说道:“你先是将她当作锦华夫人的替身,后来又让她替你姐姐上了死路。原非白,是你先弃了她的,如今居然还有脸来说是她是你的女人?”
他垂下潋滟的紫瞳注视着我,眸光闪处,满是悲怜,“当年若不是你原家弃她如敝屣,还痛下杀手,我与她逃难途中……病势加重,可怜她的身体又怎么会如此一日不如一日?可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我助你们原家出兵诛杀果尔仁,你助大理夺回多玛和我的女人,”他复又抬头冷冷道:“怎么,现下她发大财了,你们原家如今又反悔了?又要从我大理抢人了?”
“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孽,她明明便是我的妻子,原家的花西夫人!永业三年,你南诏屠戮西安,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害得多少西安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尸横遍野。”原非白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冷静,却让人感到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悲愤,“你无耻地抢走了我的妻子,藏匿了整整七年。”
他的声音终是渐渐激动了起来,最后大声对段月容吼道:“现在也该是归还的时候了吧!”乌鞭夹着原非白的恨,向段月容扫来。
段月容抱着我险险避过,背后的石壁生生划过一道裂痕。
我印象中的原非白一直是心如磐石的,无论在什么样的险境皆能镇定万分,就连当年中了玉蝴蝶的迷香险些被辱,也没有看到他这样的激动,失去了所有的冷静。
我向非白伸出了手,想对他们说,不要再争了,让我们出去再说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然而,肠断处,那满腔话语却全化作热泪滚涌。
段月容搂紧了我,他温柔地用脸颊摩挲着我的额头,舔却我的泪水,在我耳边呢喃着:“你莫怕,我断不会让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你,我段月容起誓,”他的紫瞳狠戾地看着原非白,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决然的坚定,一字一句切齿道:“这世上……能陪着你花木槿一起死的,只有我段月容一人而已。”
出乎我的意料,原非白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那凤眸分明冷到极点,他慢慢上前,仿佛天上的神祇一般,高高在上地以最鄙夷的目光看着段月容,同样一字一句道:“痴心妄想的妖孽!”伴随悲戾的一声长啸,他使出全身力气甩出一鞭。
段月容向后疾闪,没能躲过那一鞭夹带的劲风,却依然微侧身,用背部替我挡了一挡,立时,没有天蚕银甲的背后衣衫尽破,血痕累累。
我只觉胸中疼痛难当,泪流满面,刹那间明了,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原非白,然而,那八年的情义,我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原非白杀了段月容?
他是一个妖孽也好,罪人也罢,却是这七年来,同我一道相扶走过来的人。还有夕颜,我们一起养大的夕颜啊!我如何能让人杀死夕颜最亲的人。
我的心如凌迟,无比艰涩地做了一个决定。
我对原非白艰难地道:“非白住手,你先等一等。”
我扭过头,看向段月容,天人的颜上溅满从嘴角涌出的鲜血,他抱着我的双臂仿佛是铁钳,如同逼入绝境,不顾一切的野兽。
我示意他低下头来,他一愣,但仍然微低下头。
我俯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他看着我阴晴不定。
我又对他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阵,慢慢放下了我,而我则扶着他的肩,慢慢走向原非白。
“非白,请你给我秋日散的解药。”我对他诚挚而虚弱地说道,“非白,你听我说,我花木槿,你,还有段月容,诸多恩怨,不是一日一夜一时一刻能说清楚的,眼下更不是时候,不如我们一起逃出生天之后再慢慢来算,可好?”
我无力支撑我自己,随意地靠在段月容身上,而他坚定地搂着我的腰扶着我,如同过去七年,无数个打闹嬉戏,我没有回头,却知道段月容痴痴地看着我。
原非白这样久久地望着我,他鬓边的一缕长发落在颊边,让人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潋滟的凤目那样沉静地看着我和段月容。
尽管我对于原非白的了解可谓甚少,此时此刻,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却知道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就如同前世的我,亲眼看到长安的背叛,骤然间整个世界已然破碎。
不一样的是,那时我只想逃避,而此时此刻的原非白既没有转身就走,也没有冲过来把我和段月容都宰了,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我却觉得比被他用那明心锥千刀万剐还要难受万分。
可是我已经做了我的决定,在他的凝视下,只是静静地流泪,等待着他的回答。
忽然石壁一响,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站在段月容刚才进来的地方,我们三人正要扭头望去,那人早已凌空一脚,踢向段月容。
段月容闷哼一声,被踢得撞在墙上,然后那人一拎我的衣领从石壁处飞快地闪出,身后原非白厉声唤着:“木槿。”
长鞭向我的脚踝挥来,可惜石壁轰然关闭,只听到他的长鞭击向石壁的巨大响声,可见他用力之猛。
我惊回头,那人光头上滴着血,狰狞的面目上亦是殷红一片,唯有一双灰瞳充满杀意地盯着我。
我的心脏一阵收缩,暗自咬牙,真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死在碎心殿中的混战之中。
“木姑娘,别来无恙?”果尔仁探身对我阴森森地说道。
我强自镇定,冷笑道:“托果先生的福,一切安好,不知果先生想要挟我做什么?”
“如今紫殇已失,自然撒鲁尔不再害怕于我,现在能保我的也只有原家或是段家的人了。只要木姑娘在手,哪一家不乖乖听话呢?”他对我冷冷笑着。
我也学着他冷冷笑道:“说虽如此,叶护大人刚刚才伤了这两家的统帅,如何还会让他们听命于你?”
“怕什么,只要木姑娘陪着老夫,他们自然不敢妄动,”他仰头一笑,眼中竟有疯狂,“确然,我要请木姑娘陪我去找一个人。”
“果先生原来还想着带女太皇出去?”
“正是!”他扶着我往前不停歇地走着,口中轻笑,“姑娘在,这两人不一定打得起来,只是姑娘不在,自然会争个鱼死网破,除非有奇迹出现,等两人见了分晓,我再带姑娘回去岂不更好?”
我们慢慢前行,前行数里,旁边的溪流变粗,黑色的油污愈重,转过数座嶙峋怪石,隐隐闻到一股腥臭,空中渐渐飘来绿色的鬼火。
我心中一动。
果尔仁拉着我一个拐弯,果然满眼正是层层叠叠的尸骨山丘,磷火冷冷地围在我们周围,似恶魔的眼睛,不停地窥视。
我们又来到了上次同齐放无意间掉下来的地方,我浑身汗毛倒竖了起来。
“姑娘可知这里是何处?”果尔仁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我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此处乃是少主研修《无相真经》之所。”
那最高的尸山顶上那朵硕大的西番莲花,似乎比我和齐放上次看到时开得更盛更艳,花所在的那个宫人头骨似乎已经撑不住了,我们经过时,微有响动,那个宫人头骨便轻微地自眼眶处爆裂开来,那朵大西番莲便代替了那尸骸的头颅顶在上面,忽然向我诡异地歪过花盘来,仿佛是死神在冰冰冷冷地俯看着世人。
我看着那花盘,心脏开始收缩,刹那间怒火中烧,“果尔仁,你、你怎能如此待他?”
“木姑娘,当时他已然练成了《无泪经》,走上了这条路啊。”果尔仁凄然地摇着头,“少主刚刚开始练《无笑经》的时候,那明家后人给了我一包花籽,只说撒在练功之所,待开出第一朵花,便能生出异香,而这异花的香气可助少主提升功力,乃是练成《无相真经》的关键。当初老夫还不信,此处无泥无土,唯岩壁坚冷,如何生根发芽,更遑论开花散香。”果尔仁冷冷一笑。
我暗想:司马家的记号是紫色西番莲,明家的是红色的西番莲,这株莲花红紫相间,恐是司马莲同明煦日共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亦是一种结盟记号。他们让这莲花生长在这里,是打算以弓月城为基地,利用碧莹控制撒鲁尔,以图东进,击败原氏,攻克中原。
果尔仁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走了几步,来到最大的那朵西番莲花下,叹道:“少主被关在这里,每日送入活人和普通食物,一开始少主只吃普通食物,可是七天之后,他便只吃活人,再不碰其他普通食物,而且食量越来越多,有时连送食的人也有去无回。”
我骇然地望着这座尸山,这些、这些都是非珏杀的人?
“九九八十一日之后,我们开启洞口,这里的尸骨已是堆积如山,”果尔仁的老眼湿润了,长长一叹,抬手一指那朵顶在尸身上的大西番莲,“老夫这才注意到这可怕的西番莲早已开遍了花。想是那些花籽同他一样靠着吸食活人的血肉,竟然在尸体上生根发芽,然后开出了这无比妖艳的花朵。老夫永远也忘不了,刚刚打开这洞门时,那扑鼻而来的怪异香气混合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还有这满眼的尸骨,是如何触目惊心。很多随行的武士虽久经战场,却忍受不了这可怕场景,立时呕吐不止,甚至当场发疯的也有。
“到处是尸骨,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活人,哪里是死人。我当时急得快要疯了,后来注意到在这朵最大最美的西番莲花下,有个人满脸满身血污,似在静静地打坐,我一开始还只道是普通的尸骨,直到那具尸骨慢慢睁开了眼睛,对我露出森森的一对血眼,像恶鬼一样。”果尔仁不易察觉地浑身微抖了一下,“他注视我许久,然后对我微微一笑,唤了我一声果尔仁,好像我们只是昨日才分手一般,老夫欣喜若狂。
“然后我发现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无比的冷酷,同时无比的残忍,他似是依稀记得我和古丽雅,还有阿米尔是以前亲近的人,也只同我们三个说话,其他时候便是终日沉默,常常跑到树母神上,独自眺望远方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同公主大婚,也是意兴阑珊,对性事似是了无兴趣。老夫一方面暗自高兴,突厥有了一个如此睿智聪慧、洁身自好的可汗,另一方面又担心,那《无相真经》会不会令狼神之子的阿史那家无后?然而老夫万万没有想到,一见到姚碧莹手中的花姑子,他便立时抱紧姚碧莹,肆意哭笑,再不放手。
“从此他开始流连美色,然而除了姚碧莹,无论任何美人皆不会专宠超过一月,就连皇后,也只在皇后房中待了一晚,然后便立刻去看姚碧莹。有了姚碧莹,他竟然渐渐恢复正常饮食。”果尔仁冷哼一声,“有一天他忽然说要再回这石室故地重游,一见到这些惨景,当着我的面一下子就呕个半天。老夫清楚地记得那时少主面色苍白,颤声说要独自一人祭奠亡灵一会儿,如今再想想,他虽练成了《无相真经》,其实前尘往事记得一些,他故意假意认错姚碧莹,想是试探我和古丽雅。而他在进这洞之前曾让姚碧莹连侍三夜,想必是为了想尽办法弄到她身上的血,好打开结界,那两本诗集便也是那时放进去的吧。可怜的孩子。”果尔仁长叹一声,走过那朵安静而诡异的大紫红西番莲。
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昏黄的火把下,他伤感的身影无力地拖在地上,苍凉而萧瑟。
又行了一会儿,洞壁四周渐渐又有了壁画,阿史那毕咄鲁与轩辕紫弥在天空上静默地看着我。
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就在这些壁画中,有人正在冰冷地注视着我们,难道是阿史那毕咄鲁和轩辕紫弥两人的灵魂?
眼前是一处看似死胡同的石壁,果尔仁按了一下石壁的机关,一截石门打开来,露出一段阶梯。我们顺着阶梯往上走,几个拐弯,眼前石壁的缝隙中渗出淡黄的光芒来。
石门再次打开,不由眼前一亮,我微挡眼睛,等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再次睁开,满眼所及的皆是金丝银绣狼头花纹,亮闪闪的水晶珠帘,艳红的宫灯高挂,映着千重万叠的帘帷低垂,静得连根针也听得见。
果尔仁对这里似是极之熟悉,拉着我连转几个弯,走进卧室。
我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里就是上次我同齐放在壁画下偷窥的房间,也就是女太皇的闺房。
可是不对劲!为什么连一个侍婢也没有?显然果尔仁也意识到了,灰瞳万分警惕地看着周围,却依然走入内间。
一个人影倚在紫罗兰花雕纹的窗棂前,那是女太皇的身影,她还是一身天祭的装束,华服如火,头上高高的凤髻压着金灿灿的凤冠,纤手戴着各色宝戒,左手轻轻搭在一只半人高的蓝田玉雕狼的脑袋上,那玉狼蹲在女太皇的身侧,红玛瑙狼眼森冷地看着我,似血欲滴。
果尔仁松了一口气,走到她的背后,唤了一声:“古丽雅。”
女太皇没有动,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有点窒息的气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连唤了数声,女太皇还是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动一下。
我向后看了看,殿中的侍女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玉雕狼静默无声。
果尔仁也感觉到了,面色也一变。
我们走近了些,轻轻嗅到从女太皇的身上传来的一股血腥之气,他的脚步开始发颤,却仍然上前轻扶女太皇的肩,柔声唤道:“古丽雅,别怕,我来接你了。”
女太皇的身体猛然向我们倒下,果尔仁的脸开始巨变,惊骇地扶住了女太皇的身体,灰色的眼珠满是伤心绝望。
女太皇的金冠落到地上,滚到桌几边上,露出一头乌发如织,零乱地披散在地砖上,盛装华服上挂缀的各种精美玉饰摔个粉碎,脆响让人的心都惊了起来。
她美丽的酒瞳紧闭着,面色苍白,而她的胸前直插一柄利刃,匕身深深没入女太皇的胸口,唯有镶满名贵宝石的刀柄留在外面,竟然是我失落在怪兽口中的酬情。
我心中大惊,为何我的酬情遗落在此,难道是皇后遣人行刺了女太皇吗?
“古丽雅,古丽雅……”果尔仁哭喊着女太皇的名字,他灰色的眼珠泪如泉涌。
我掏出怀中的雪芝丸,还有四颗,拿了一颗欲塞到女太皇的喉中。
果尔仁一把抓住我的手,灰瞳赤红,怒瞪我,“你这妖女,要给她吃什么?”
“这是原家的雪芝丸,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果先生,你还记得吗?”
果尔仁夺过来嗅了嗅,然后立刻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嘴喂到女太皇的口里。
我微叹。
女太皇的睫毛微动一下,睁了开来,看清了眼前的果尔仁,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着,勉力出声道:“果尔,是你吗?”
果尔仁咬牙切齿道:“是谁刺伤了你,是皇后吗?”
女太皇看着果尔仁,微笑变得苦涩。
果尔仁的灰瞳开始收缩,声音也有些不稳,“难道是他,是撒鲁尔吗?”
女太皇苦笑连连,“我的珏儿,可怜的孩子啊!”她的手颤颤地抚上果尔仁心碎的脸,惨然道:“你不要怪他,他是被我们逼疯了啊。”
果尔仁泣不成声,“腾格里在上,我只是想娶你回乌兰巴托,我带兵来只是为了防止葛洛罗部的偷袭,可是他却联合大理外贼毁灭我火拔家。说来说去,都是原青江,恶魔的孩子,才会这样的丧心病狂、无情无义。”
女太皇忍痛微微摇头,“不要怪然之,不要怪珏儿,不要怪任何人。小时候的珏儿是多么善良,如果我们没有逼他练那无相神功,逼他离开他心爱的木丫头,他又怎么会变得如此疑忌?我们用姚碧莹骗了他这么多年,如何会不愤怒?”
果尔仁面色惨然,喃喃道:“他这是在向我报复。”他搂紧女太皇,使劲挤出一丝笑,“好好好,我不怪他,古丽雅,我是来带你走的,离开这个皇宫,我们去乌兰巴托,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然而女太皇浓密的弯睫挂了下来。果尔仁连连点着她的穴道,女太皇这才又睁开了眼睛,酒瞳无神地看着果尔仁,“然之,是你吗?是你来看我了吗?”
她的眼中慢慢升起一阵奇异的明亮,仿佛热恋中的少女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口中也喃喃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声,那曲调温和柔转,似是初恋的少女在向情人诉说衷肠。
果尔仁愣在那里,满眼的心碎不信,却不敢出声打断,只是静默而伤心地不停泪流。
女太皇又看了看果尔仁,笑容消失了,“是你,果尔,我刚刚见到然之来了,怎么他又走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醒悟过来,无限伤感地轻叹着,“原来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啊,原青江终是一个梦,可是、可是,我好想见到他最后一面。”她的声音轻了下去,看着果尔仁伤心的灰瞳,眼角一滴泪滑落在那鲜红似血的礼服上,“对不起……果尔……”
她絮絮地轻声对果尔仁说着对不起,哽咽难忍,“可怜的果尔,都是我累你一……生。”
她定定地看着果尔仁,带着无限的悲辛和怜悯,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果尔仁拥紧女太皇,努力压抑着自己,埋首哭泣,他的声音如冬天雪夜里的乌鸦,嘶哑难听,一向挺得笔直的身体佝偻起来,显出无限的老迈和疲惫,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哭泣的脸上涕泪交流,沟壑间血迹斑驳,甚是难看,让我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
影片中那个为爱人而背叛上帝的孤独的老吸血鬼,在无尽的岁月里忍受着思念的煎熬,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转世的恋人另嫁他人。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只剩下那张无限悲辛而丑陋变形的老脸。
他曾是突厥最有权势的人,这种权势甚至超过了撒鲁尔,然而成王败寇,便在转瞬,一夕之间他失去了一切,甚至连最后的爱人,阿史那古丽雅也失去了。
我心中一动,如果不是非珏藏起了那半块紫殇,今天败在这里的会不会便是撒鲁尔?
撒鲁尔杀死亲生女儿的画面还血淋淋地留在我的脑海中,弟子春来那烧焦的尸首,那成堆的尸山,还有眼前女太皇的苍白的脸。
我无力地僵坐在地上,看着女太皇的尸首,心中痛得无法呼吸。非珏、非珏,你为什么让这样一个杀子弑母的恶鬼占据你的身躯?
为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侍女的尖叫声,宫人尖厉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果尔仁行刺女太皇,果尔仁行刺女太皇。”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这才惊觉身后无数的兵士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个青年挥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乘着果尔仁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中,猛地刺向果尔仁的左肩。那张脸兴奋地扭曲起来,是依明,女太皇的近侍依明。
“狗贼果尔仁,腾格里的罪人,你背叛神圣的可汗陛下,行刺伟大的女太皇陛下,理应受到腾格里最严厉的惩罚。”
“我和女主陛下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出卖我?”果尔仁回过头直视着依明,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和愤怒,“你原本是个奴隶,我给了你自由,一手将你带大,让你入宫侍候女主,你为何要出卖我?”
“你老了,果尔仁。”依明从果尔仁身上抽出利刃,同果尔仁肖似的灰瞳冷如冰,红如血,咬牙切齿道:“竟然忘了,你把我的父亲活活下了油锅,你把我变成了一个阉人,竟然还要问我为什么?”
“你的父亲参与叛乱,害死先帝,死有余辜。”果尔仁冷笑着,奔上前挥刀疾砍,可踉跄间却被一个士兵从背后砍了一刀。
前方几个人也砍了他好几刀,一瞬间,他浑身流着血,拿着刀的手打着战,一代枭雄的果尔仁刹那间如被野狗围咬的独狼,再骄傲却已然血肉模糊。
果尔仁终是倒了下去,他喘着粗气,慢慢地爬向倒在地上的女太皇,依明却中途踩住了果尔仁的手,一刀砍下,斩断了整个握刀的右手臂。
果尔仁闷哼一声,顷刻间右臂血流了一地。
“果尔仁,你这个老鬼,你和你的冒牌贱女儿残害了多少宫人,以勤王之名又吞并了多少部族?你如今也算罪有应得。”依明那灰色的眼瞳里闪着仇恨而兴奋的光芒,大声叫道,“腾格里在上,阿塔您可看见,我终于手刃仇人了……果尔仁,你当初如何折磨我阿塔,我今天便如何折磨你。”
果尔仁满脸是血,却依然鄙夷地看了一眼依明,“你这无耻的阉人,凭你也配杀我果尔仁?”
依明正待挥出第二刀,果尔仁一个跃起,右腿踢中依明小腹,同时左手臂拾起一旁散落的弯刀,奋力掷出,正中依明的大腿根部。
果尔仁扑到女太皇的尸体上,猛地敲那蓝田玉雕狼的红眼睛,我和女太皇脚下的石板立刻塌陷了。
依明捂着伤腿,怒吼着:“该死,果尔仁遁下秘道逃跑了,快去叫阿米尔伯克。”
转眼间我眼前又是黑暗,果尔仁拿了雪芝丸吃了一颗,快速地点了止血的穴道,将女太皇绑在背上。我抬起头,满洞壁画,我们又回到了以前误入的地宫。
果尔仁背着女太皇,押着我行了一阵,脚步开始不稳,面色也越来越白,最后喘着粗气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眼神一片死灰,他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他放下女太皇,咬牙拔出她胸口的酬情,立时血流如注。他看到了,不由满面泪痕,努力忍着抽泣撕下布条,用嘴和剩下的一臂将自己和女太皇牢牢地缚在一起,口中柔声道:“不哭啊,古丽雅,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然后冷冷地对我道:“木姑娘,你看着老夫失了一臂,死在眼前,可是觉得老夫罪有应得?”
“果先生,很多事情,在一开始做的时候,便注定了它的结果。”我淡淡地说着,目光看向永远沉睡的女太皇,沉声道:“可叹这弓月宫中深埋的无冢枯骨,还那些死在无相真经下的无数冤魂,与其说是撒鲁尔或是非珏的累累血债,不如说是您一手造成的。因为是您创造了撒鲁尔,唤醒了这个魔鬼……如今报应到了您的身上,也不算太晚,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人罢了……”我向果尔仁和女太皇躬了一躬身,“果先生,我要走了,我只想离开这里,不想再理突厥的是是非非了。”
“老夫阻止不了你,可是你也别想活着离开弓月宫!”果尔仁却轻嗤一声,“木姑娘你真是天真,他借着大理外族的力量阴谋破了火拔部,这场仗赢得不光彩。突厥人最服英雄,接下去,他会挽回他的面子。”
我一怔,“怎么挽回他的面子?”
果尔仁仰天狂笑一阵,那笑声如此苍凉,看着我的灰瞳有着一丝疯狂,“现在所有人都说我杀了女太皇,可他毕竟是联合了大理前来,接下来,以我对撒鲁尔的了解,既然段月容人在弓月城,他必会转头对付他,所以他用你这把酬情杀死了古丽雅,借此机会转移众人对政变的疑忌,转而也嫁祸到我火拔族身上。他早就想取吐蕃了。依明这个蠢孩子,他只是一个阉人,知道得太多了,接下去倒霉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至于你,木姑娘,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对你的敌意很深吗?按理说你是他过去的爱人,理当对你心存怜惜,却为何对你如此残酷无情呢?”果尔仁的灰瞳无限嘲讽,“碧莹说过自从他在江南再见到你,便总在梦中念着那首《青玉案》,想是他心底深处的非珏慢慢开始苏醒。而他每见你一次,非珏的回忆便会多一分,所以碧莹才修书让我过来商量对策。你是唯一一个不用紫殇而能唤醒非珏的人。对于他,可见你比紫殇更可怕,即便有原家和段家,你恐怕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我怔在那里,他却转开了视线,再不理我,只是满面温柔地单臂紧紧抱着女太皇,微笑道:“古丽雅,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他带血的手指,颤抖着轻拭女太皇的额头,仔细地为她抹去一滴血污,轻轻道:“也许你不记得了,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你的纱裙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你咬着指头,躲在门边看着我。那时的我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以为你是一个小宫女,根本没有想到你便是古丽雅公主……我逗你说着话,你的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鸟那样好听,你的眼睛就像是最醇美的佳酿。”
他哽咽了许久,眼泪一滴滴地洒在女太皇的脸上,灰瞳却渐渐闪现光彩,许是回忆到以往与女太皇相处的幸福时光。
“少主,此时此刻,老臣终于明白您的心情了……”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丝无比伤感而了悟的微笑,“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时字还未出口,果尔仁单臂将那柄酬情深深刺入胸口。
“果先生!”我出声唤道。
果尔仁坐在那里,微微低下了他的光脑门,灰瞳渐渐失去了光泽,却依然盯着女太皇的面容。 木槿花西月锦绣3月影花移约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