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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菩提煅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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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塬书·太祖本纪》:

  元昌三年壬戌年,腊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并东贤王、安年公主欲谋逆弑上,火烧双辉东贵楼,幸晋王千里勤王,事败,东贤王及南嘉郡王死于乱箭,安年公主投井自尽,上震痛,病愈重,乃班诏退位居上皇,传位于晋王。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只要忙完前朝,便来亲自侍候。

  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阳世袭南嘉郡王,严禁任何人伤害重阳。比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来照顾重阳长至弱冠后,亲自护送回嘉州封地。可是经历生死大劫的重阳似乎比以前更痴傻,不再说话,终日呆呆地看着西枫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马全部收监,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让她在西枫苑中照顾重阳。当看到初仁时,人偶一般的重阳终于有了反应,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初仁也哭着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样哄骗他说他的父母亲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阳却抱着初仁哀哀说道:“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回来了,我梦见父亲浑身都是血地对我流着眼泪,我看见母亲是被人推到井里去的。”

  初仁立刻捂着他的嘴,流泪道:“郡王慎言,您千万记住公主是自尽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后来我便让小玉找到冯伟丛,悄悄问起安年公主的死因。已经升任内侍监的冯伟丛是这样回答他的梦中情人,“投井寻死之人,捞出来时一定是头在上,脚在下,若是被人投进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烟的小太监们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捞出来时是脚在上,头在下。

  非白即位后,已下令因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后宫暂由轩辕太后主事,锦绣便不得再摄六宫事。她被抓回来的第一日便要来见皇帝,但均被非白挡在门外。锦绣闹了几次,轩辕太后便以上皇需静养为名,下令不准锦绣出双辉东贵楼。

  腊月二十,非白还未下朝,正当我轮职在崇元殿内照顾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惨状和他的心事,心中无限悲伤。

  这时,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来。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唤非白,他却一下子拉住了我,艰难地说道:“清水寺。”

  我心中一动,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请陛下放心,兰生已不在清水寺,现在很安全。”

  上皇似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悄悄问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尽的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中肯地说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俪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肯定不会独活。”

  上皇一阵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泪来,沾湿了霜染的胡须,“安年,我可怜的孩子。”

  我默默地递上黄丝绢,替上皇拭去泪痕,然后给上皇端上药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请上皇用药,上皇保重身体要紧。”

  上皇就着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问道:“怎么不见非流?”

  我温婉答道:“崇元殿之变后,宁康郡王带着汉中王逃出紫栖宫,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岭深处,至今还无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担心,过几日宁康郡王见再无追兵,便会派人出来打探消息,看见平安旨,必定会回来的。”

  其实我和锦绣一点也不放心。自从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后,就更担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现在的非白太忙了,忙到回到寝宫一头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我也明白,如今的非白有些变了。他的笑容依旧,可是他与我之间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说,他不会同我谈是怎么设计击破宋明磊;他不会告诉我怎么逼死安年公主的;他更不会告诉我就在齐放前脚秘密接走兰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会告诉我到底他有没有发现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只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紧秘密查访,平时去安慰哭成了个泪人儿的瑶姬。

  上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旷的大殿,闷闷地叫了几声:“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里崇元殿车水马龙,如今却连宫女也不见几个,唯有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在帘外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圣上派往秦岭查寻汉中王及宁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叫道:“那庆陪呢,还有中和呢?”

  那小太监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记得了吗?史大人因妆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变中为陛下捐躯了。”

  上皇呆了几秒钟,似乎在努力回忆,他的后背深深地躬了起来,一下子显得老态龙钟。我心中一叹,再精明的枭雄也经不起岁月和病痛的折腾,智慧开始渐渐远离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一会儿,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来,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让那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上皇又平静问道:“他走得快吗?新帝有没有让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摇了摇头,“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没让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时,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难,请上皇放心。”

  上皇一直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凄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湿润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抑下悲泣。

  他紧握左手,扭头对我略带一丝乖戾地言道:“皇后可知,朕在崇元殿之变时,确想置卿于死地,好让新帝痛苦一生,成就他成为天下最伟大的帝王,”他冷哼一声:“就在新帝班平安旨以前,朕还告诉了新帝,你乃紫殇的命定之人,将来一定会离开他投靠大理武帝,并建议新帝无论有多么爱你,大行之前定要先赐你殉葬。依朕看,皇后不如还是趁早逃离大塬,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吧。

  我给噎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感慨道:“陛下之谋略,纵聚天下智者难及也,臣妇斗胆,敢问上皇,以上皇的智慧,当真相信,一个王朝的运数是杀个女人就可以轻易改变的吗?”

  原青江淡笑如初:“卿可不是一般女子。”

  “上皇如此看重臣妇,臣妇不胜幸喜,”我也微微一笑,优雅欠身,平静道:“臣妇始终以为,真正决定一个王朝命运的是天下百姓,若王朝无道,拂了天下民心,即便是把臣妇杀了,该覆灭的也依然会覆灭。

  我继续平静地侍奉着汤药,神色没有半点异样。

  原青江面色动容,凝神细想一阵,似乎心意动摇,良久,恍然长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左手,竟是一把短剑柄。

  我愣在当场,心中后怕起来。

  原青江满意地看着我害怕的样子,又对我微微一笑,“想来你必定非常恨朕?”

  我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气道:“陛下难道不觉得这里的苦难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吗?臣妇心里,一丝一毫的恨也装不下去了。”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实心意。我只是一径温笑,坦然地任他看着,最后他终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对我忧郁地笑了,咕哝着:“你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你们原家也实在是个变态的家族。我在心中暗想,可谁让我爱上你们家族的新怪物头子呢?不然早跑得远远的了。

  原青江温和道:“皇后对朕如此勤谨恭顺,朕便将那生生不离的解药赐给你吧。”

  “多谢上皇美意,”我耸了耸肩,诚实道:“如今生生不离对臣妇来说已完全没意义了,臣妇深爱圣上,愿与圣上厮守一生,有没有解药其实都一样了。”

  原青江虚弱大笑,满面赞叹地微一颔首。

  “朕方才做了一个梦,”上皇恢复了平静,对我轻笑道,“梦到有一年大雪,朕带着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岁吧,那么小。他坐在我脖子上晃着小脚,我拉着梅香的手,我们一家三口很高兴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出了西枫苑,然后走出了紫栖宫,然后便飞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变成了青舞,非白变成了光潜,然后青舞便拉着我不放,光潜便抱着我的头,用画戟刺破了我的喉咙,然后朕就醒了。”

  这梦真够哥特现实主义的!

  我心中一动,金陀道是华山后山的偏道,那里山势险峻,只有少数年长的内卫把守,而且因为地势过偏,刚调去的内卫往往会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里内卫一般任期极长,加上数量极少,非白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换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药,我又端上燕窝,他喝了几口说好喝,便从右手大拇指上脱下一只莹润的羊脂玉扳指,递给我,“这个赏给卿,算是留个念想吧。”

  他看着我的目光极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志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双手高举过顶接了下来。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内侧赫然刻着“睿雾”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谢上皇。”

  我即刻转身便走,快出帷帘时,他忽然唤住了我:“木槿。”

  我快速地回头,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张口欲言,却生生压了下来,那双凤目极明亮温和地望着我,“早去早回。”

  我的心头一热,对他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我来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齐放布置一番,然后同小玉在富君街绕了一个大圈,让齐放帮我们甩开尾随而来的侍从,偷偷来到将军府。于飞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来意,便将我们引到后院一个僻静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门,果见院中种满潇湘竹,虽是腊月,仍旧在大雪中根根苍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论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凄。

  我轻轻打开门,却见一个俊秀的小沙弥正闭目端坐,凝志静修,正是多日不见的兰生,旁边卧着一只油亮的黑狗,见我进来了,嗒嗒地摇着尾巴走过来,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在坐禅,那样平静,好像已进入无我之澄明之境。我仔细端详着他,希望能从他无瑕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是我的心理暗示吗?我为什么觉得他长得同我原来印象中的不一样了呢,怎么越来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静静看着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兰生的脚边卧下。

  好像感应到我的注视,他也极慢地睁开了眼睛。我细细看他清亮的目光。

  他只对我平静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他点点头,“还好。”

  “你方才在念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淡笑着,“超度阳儿的。”

  我喃喃道:“大哥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无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时很平静吧。”

  “他笑得很开心,”热泪涌出眼眶的同时,我对他笑着说道,“他临走时对我说道:你真傻,总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冲下山的那一个。”

  兰生的笑容终于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

  “你本名不叫兰生,”我继续流泪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谓的明氏后人明煦日,是孪生兄弟,而你才是永业三年陪我冲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贤纯仪皇后为圣上生了一对双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原青舞竟然也为圣上生下了双生子。你们的母亲也许是为了能让孩子生下来,才嫁给明郎,又许是因为生下了双生子,反而让明氏怀疑。因为‘双生子诞,龙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们把你们俩分开来,像原家一样一明一暗地培养,可能就连你们的母亲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兰生惨然道,“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确是一个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肉,又想嫁给明风扬,享受新鲜刺激的爱情。”

  兰生轻嘲一声,“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孪生弟弟,因为他出生时身体较弱,所以一开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爱之下。他的小名叫阳儿,而我叫明煦兰,从小在姑姑的道观长大,我的小名叫兰生,还真是司马莲给我取的。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的小名都变成了石郎。

  “我们的母亲……自从偷偷练了《无笑经》,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当作女娲,把原青江当作伏羲,女娲同伏羲生下了众神之王,她也幻想我们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后来明家蒙了大难,姑姑带着我们投奔梅影山庄,司马莲成了我们的师父,培养我们成了杀人利器。我们出师以后,一个在紫栖山庄卧底,一个在幽冥教主事,每年都会乘出紫栖山庄的机会互相对调,这样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发生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了悟道:“原来如此,这世间又有谁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兰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伤,“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写了一些战策,后来,你同鲁元一起研制了那锦绣百虎破阵箭,司马莲便对你产生了好奇,一定要我们把你抓回幽冥教。我们表面称是,可是我和阳儿心里都不愿意,因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艰难地住了口。我们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却愧悔难当,泣不成声,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事实真相,也许这对可怜的兄弟就不会有后面的遭遇。

  “永业三年,南诏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锦绣回到紫栖山庄,我便乘乱闯到了紫陵宫,在那里,竟然给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可是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看了上阙,我这才知道,老天爷同我和阳儿开了一个大玩笑,我们一辈子处心积虑要报仇的对象竟然不但是我们的大舅公,还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兰生仰天大笑了起来,可那笑声竟然比哭还要难听。

  小忠紧张地站起来,呜呜哀鸣地看着兰生。

  我哽咽道:“二哥。”

  “木槿,不要为我们流泪。”兰生的话音却突地一变,冷冷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

  “因为谋略武艺我略胜一筹,他便全听我的,这一切的悲剧都是我的主意。”兰生惨然道:“可怜的碧莹,是被我设计的。当年的锦绣不过八岁,是我让阳儿眼睁睁地看着锦绣遭难,却不准他施加援手。那时候的锦绣有多单纯,阳儿假意好心地指点着锦绣,果然锦绣很听话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莹枕下,于是锦绣脱离了柳言生,便仰望阳儿,阳儿成为锦绣的主人,把她培养成我们的人,然后碧莹便能顺利离开了紫园。可是我们必须给碧莹不停下药,只有这样的苦肉计,才不会被原氏发现,所以碧莹才受了这许多苦。”

  兰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绝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回忆中,他紧紧地抓着覆在膝上的僧衣,抓得是那样紧,那手指的关节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战,他继续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来想让你进入紫园,顶替锦绣,因为那时的锦绣渐渐爱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宠,不愿意听我们的话了。可是阳儿却不忍心,因为那年是他结拜的小五义,他比我先在紫园,便先喜欢上了你。

  “有一次,他偷偷地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银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诉了姑姑,于是姑姑故意用蛊虫折腾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脱后第一件事,还是逼着我同他调换,因为他想亲自送你那根银簪做生辰礼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远你和阳儿,不想你却毫不在意。我们渐渐长大了,我便设计勾引原非烟,可是阳儿却不愿意,于是只好由我代劳,”他冷笑着自嘲,“可等换到他时,他却对原非烟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计谋只拿来骗你为他团团转,一会为他缝衣衫,一会为他烙烙饼,一会做文章,一会论兵法,不想这样忽冷忽热的,原非烟反倒喜欢上了我们。”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站在门外,慢慢噙着泪走了进来——是于飞燕。他轻轻坐在我身侧的蒲团,静静地和我一起听兰生说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温柔,笑道:“也许是双生子的缘故,我同阳儿喜怒哀乐皆心有灵犀,我发现我好像也喜欢上了你,可是你那时候正迷恋着原非珏。我们都不愿意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这样对碧莹的未来也不好,于是我便设计果尔仁只带走碧莹,然后我故意让原非白知道,你同原非珏交往的事情,因为我们都清楚,像原非白这样骄傲的人,即便他不喜欢你,也会替我们拆散你们的。”

  心如凌迟,我唯有望着他不停流泪,却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在脑中竭力回忆着同两个宋明磊生活的过往情节,想分辨明煦日和明煦兰,心中更是难受。

  窗外传来轻轻啜泣的声音,是守在外间的小玉,伤心地哭出声来。

  “可是你后来,还是爱上了原非白,”兰生慢慢低下头去,竟隐有恨意,“是故,永业三年,我决意陪你冲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战死沙场,光荣地死去,也好过成为杀人工具,杀死孽父,或是死于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着,也许我可以带你逍遥天下,逃避这可恨又可悲的命运。”

  兰生哽咽着沉默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脸转向窗棂外,泪流满面。

  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得更大,似要覆盖一切的悲伤和罪恶,还人间一个干干净净,而屋内三人早已肝肠寸断。

  “大哥,还记得四妹同我们讲小美人鱼的故事吗?”他慢慢睁开眼来,转过脸来,犹带着泪痕,笑着对于飞燕说道。

  于飞燕点点头,也笑了。

  兰生满面愧悔,无限艰难地出声道:“像我和阳儿这样的人,本不配有情爱,我们这一生注定是孽子,又沦为复仇工具,可是却不自量力地贪恋上了俊美的王子,所以、所以……命里注定是要化成泡沫。”

  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兰生,深深哭泣,“求你,不要这样说,二哥。”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讲起美人鱼的故事时,宋明磊听得非常认真,也是这样,他的俊面上带着笑,那天狼星一般的目光是这样清澈温和。当说到小人鱼最后牺牲自己,化作泡沫时,虽然他反问了一堆问题,可是他的眼神竟然闪过一丝惊痛。

  “我说过,等回到原家,你便一定要将我火焚了,因为我只是幽冥教的实验品。那赵孟林给我下了一种奇怪的蛊虫,连林大夫也找不到是哪种,我自己就更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再者,我同阳儿死了,也许、也许能平复明家后人的怨气。明原两家相争,应该有一个了断了。如今新朝已至,更应该还天下苦难众生一个太平,”他俊美的脸上淌满泪水,目光却有着坦露一切的释然。他慢慢向我们伏地,磕了一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滴血。我同于飞燕赶紧去拉他,可是他却死也不肯起来。

  他的泪珠和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坚定地说道:“我和阳儿一起罪孽地出生,一起不顾一切地杀人、复仇……一起设计了那么多无辜的朋友,甚至是亲人……害了他们一辈子,如今双手沾满血腥,不可原谅,还请大哥和四妹替我好好照顾重阳,那是阳儿唯一的骨血,请你们把阳儿也一起火化了吧,一半的骨灰随同原非烟葬在一起,另一半骨灰就同我的骨灰混在一起,然后撒到大海里,这样也许干净些……两个孽子还能做个伴,黄泉路上也不至于那么冷清。”

  说毕,他猛地夺过我腰间的酬情,决然闭起眼睛,向自己胸膛刺去。

  宋明磊惨死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肝胆俱焚,惊呼一声,于飞燕早已一个手刀,快如闪电地劈手夺过兰生手里的酬情。

  咄的一声,酬情被于飞燕甩到圆柱高处。

  我赶紧死死抱住兰生,撕心裂肺地大哭,“二哥,你要干什么呀。”

  “二弟,我对那个二弟也说过同样的话,每个人都没法挑选自己的出生,就像我也没法改变,那个残暴的潘正越是我生父,”于飞燕虎目含泪,使劲揪起兰生的僧衣前襟,将他拉起来,面对面对他吼道。可兰生的面目一片死灰,目中已了无生意。

  于飞燕狠狠摇了摇他,迫兰生直视着他的铜铃大眼,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同你们说过,当我第一次打退突厥,受了先朝的封赏之时,我那时志得意满,一心想把我那娘亲接到长安过好日子,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消息一传到聊城,我那苦命的娘亲却因为担心自己贱妓身份,影响了我的前程,竟然悬梁自尽了!她为我苦了一辈子……可我的锦绣前程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于飞燕泪流满面,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我和兰生讶然地流着泪,从未曾想过一直看似快乐粗憨的于飞燕曾经忍受这样的痛苦。

  “她只给我留了一封信,她希望我不要成为弑父的罪人,放下仇恨,为了自己好好活……”于飞燕哽咽地摇摇头,惨然道,“可是机缘巧合,我后来还是杀了潘正越。”

  于飞燕坦然道:“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天下早日太平……所以哪怕担上弑父的罪名,我也从来不觉得辜负了我娘亲。”

  于飞燕紧紧抓着兰生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二弟,你当明白,这世上,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于飞燕的话如当头棒喝,兰生怔在那里。

  于飞燕继续说道:“过往种种皆已烟消云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不要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么样,得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哪怕是为了赎罪,也要活下去。”

  “大哥说得对,”我也流泪笑道,“兰生,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个二哥,明煦日,他也希望你和重阳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选择去死。这枚玉扳指是上皇调动心腹内卫的信物,”我亮出那枚白玉扳指,“这是他作为父亲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一切的一切,老天爷都早已冥冥注定,就在我们携着那枚白玉扳指,准备起程时,远远地传来哀凄而广远的钟声齐鸣,像是整个长安城所有的寺院都敲起了钟声,不绝于耳。

  齐放从远处气喘吁吁地施轻功来报:“主子,上皇驾崩了。”

  上皇驾崩,皇城本应关闭,可是那守军乃是天德军骠骑将军陆善水,一看我手中的玉扳指,便顺利放行。我、齐放、于飞燕带着兰生,同随后赶来的小玉和林毕延一行六人携着一狗,小心翼翼地行在金陀道上。那里皆是悬崖峭壁,寸草不生,唯有松柏能活,白雪覆压之下,仍是苍翠挺拔。偶有一两个头发灰白的内卫出没,但一见我手上的玉扳指,皆躬身相让。

  眼看就要走出秦岭,翻过去便可到达大理地界,到时原氏鞭长莫及,兰生便安全了。

  忽然,却见一人从天而降。华山的大风吹起,那人衣带当风地站在前方,长须美髯,见之忘俗。我们暗暗叫苦,正是韩修竹。

  小忠立时龇着尖牙,对韩修竹低吼着。

  韩修竹对我行了一礼,然后冷冷道:“皇上下朝之后,到处寻不见皇后,甚是着急,却不想皇后同大将军带着这活死人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笑道:“兰生师父近日要云游,我同大哥正是要送送他。”

  韩修竹瞟了一眼兰生,淡淡道:“皇后既为皇上心爱之人,便当为皇上分忧,私放明氏逆贼,是何居心?”

  我挡在明煦兰面前,冷冷道:“兰生是先帝的近侍,不是逆贼,若真要计较起身份来,”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他是先帝的海外遗孤,是故先帝在仙游之前将兰生带在身边。更何况,明氏逆贼已死,同党亦已于腊月初九午时凌迟,便同当年的明氏逆贼一般无二。”我恭敬地淡笑道:“太傅,您说是吗?”

  韩修竹一怔,然后躬身对我施了一礼,叹道:“皇后重情重义,老臣亦由衷佩服,只是此人……就算是先帝遗孤……他亦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皇后明明知道,他不过是幽冥教的实验残品。

  “想必先帝或是大爷曾对您提及过,从来没有人会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实验,没有人知道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是魔?!皇后同他接触甚多,有一阵子不见,难道没有发现,他的面骨已经发生变化?这都是他体内的蛊虫在作怪,现在变化的只是面容,接下去会是哪一部分呢?”他看向兰生,半是怜悯半是冷酷,“对他最好的归宿,便是送他去西天极乐世界,而且皇后也当明白,真正的宋明磊其实早在永业三年的那场战火中已为救您坠崖而亡了。”

  韩修竹瞟向林毕延道:“皇后若不信我,可向林毕延求证修竹之言可有错漏之处。”

  林毕延打了一下烟袋子,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即便只是一片魂魄,只是一个残品,只要到老朽的手中,便能让他活下去。”

  韩修竹再好的涵养也爆发了,对他大声吼道:“你从来不听我的,以前都美儿那里也是。连你都说,你不知道赵孟林用的是哪一种白优子让他活了,若是有一天他成了魔,而且比你我活得长怎么办,你且说说到时谁才能制伏他?”

  他向兰生走一步,毫不留情地说道:“这位公子可曾想过,你们兄弟俩以往害死了多少人?当初是令兄弟设计孝恭皇太后建祠移血树一案,然后勾结宣姜行刺上皇,是以皇上被逐,大将军成了阶下囚。他又一把火烧了富君街,烧死了多少无辜百姓,那可是皇后在西京的全部心血,以致皇后旧疾发作,又被关入大理寺。今日她乃是忍痛送你出谷,若是有一天你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恶魔,杀死了今日苦心救你的皇后和大将军,你情何以堪?你们兄弟怎能如此自私?”

  兰生浑身一怔,面色一片惨白,猛然挣脱我的手,纵身向山崖跳去。

  这世上,为什么杀人永远比救人要容易得多得多呢。

  兰生好不容易活下去的意志便这样被韩修竹轻易毁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的亲人在我面前自尽了。可怜的二哥,无论哪一个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吗?我肝胆俱碎,狂喊着二哥,飞奔到崖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按着疼痛的胸腹,悲愤难当。小忠在崖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呜呜哀鸣。

  于飞燕急忙扶着我,虎目含泪,对着韩修竹大吼道:“韩先生现在可满意了,人都已经给逼死了,你可知我二弟有多命苦?”

  不想却有一人从崖边翻身上来,如燕轻灵。那人满头白发,被山风吹得四散飞扬,浑身破损不堪的长袍随风逆飞,如丝如缕,倒现出一丝仙风道骨来。

  那道人看着我们嘻嘻笑着,怀中抱着一人,正是兰生。

  “放心吧,”那道人嘻嘻笑道,“好着呢,一会就醒了。”

  他把兰生轻轻放下,我和于飞燕赶紧给他推宫过血。兰生悠悠醒来,小忠立时趴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守着他。

  而齐放见了那道人,如遭电击,怔在那里,半晌喃喃道:“师父?”

  那道人皱了皱长得挂下来的雪白眉毛,对着齐放不悦道:“你好歹还认得我这糟老头子。”

  齐放飞快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伏首,“原来师父早已游方回来了。”

  我与于飞燕俱吃了一惊,原来这便是齐放的师父,天下闻名的金谷真人吗?

  说实话,他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心中的金谷真人一直是由焦恩俊饰演的,如电视剧张三丰那般丰神俊朗、鹤发童颜的大帅哥,而不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红鼻子糟老头子。

  林毕延惊讶万分,转而欣喜道:“师兄!”

  韩修竹面显诧异之色,拱了拱手,“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金谷兄,别来无恙否?”

  金谷真人做了一个道家揖礼,微叹一声,“多谢挂念,贫道一般无二,茂芳[1]的周身却有了一股血腥浊气。”

  韩修竹抚须一笑,“金谷兄久在关中修法,却不知这天下已然易主了,如今是原家的天下了。”

  真人摸了一摸白发苍苍的脑袋,有些茫然地哦了一声,随地捡起一根带着枯叶的小树枝,把乱蓬蓬的枯发在后脑门上盘了一个髻子,然后有些滑稽地凑东凑西,眨眼间来到齐放面前。我们都一惊,这位真人好轻功。

  “可还记得师父批过你的命盘吗?当年你因孤煞之命一心求死,为师便说过你只要遇见花样贵人,能改你命盘。看你穿金戴银、志得意满的样子,还真是彻底改了,不过……”却听那金谷真人用力嗅了嗅,疑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怎有一股铜臭之味也。”

  齐放面色微微一红,伏地磕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师父勿怪,徒儿还像以前一样,视黄白之物如粪土,徒儿堂堂正正地随花样贵人取财有道,只是用来拯救天下苍生,这乱世里双手也曾沾了鲜血,却没有伤害无辜,所杀之人皆为敌兵。”

  “小子还是那么喜欢同为师拌嘴。”金谷真人慢慢收起和蔼的笑容,忽然肃然道:“那些敌兵之中,难道无有高堂,无有妻儿?你取人性命,杀人造业,岂有敌亲之分?”

  齐放的头更低了,唯唯称是,一派惶恐。

  小玉年轻,不服气道:“师父虽然杀的人多,可是救的人更多。这七八年兵荒马乱的,我们君氏虽不比原氏、段氏志在天下,可是真人这一路游方回来,也应当有所耳闻。永业六年,君氏攻下滕家堡的流匪,不但打通东南商道,还解救大理和汉家两国无数被拘押为奴的百姓。我们中了流匪的箭阵伏击,师父的胸口被射中,离心脏只差毫厘,差点就死在滕王道了。有大善人秘密捐资建立的信阳、宛城、朔阳、荣城等万人流民村,帮助了成千上万的无家可归的百姓,那个大善人便是我们君爷,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小玉一挺胸膛,继续朗声说道:“师父作为君氏的大掌柜,帮助那流民开荒辟田,师父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累得病倒了,更别说这几年沿途解救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人。元昌年间那场疫症,师父押运草药,为了抓紧时间多救几条人命,便择陡峭的山路赶往大理,结果遇到泥石流,从山崖上摔下去,双腿摔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看得见了,师娘们差点哭瞎了眼。还有汝州战场上,师父为救先生还有我们几个,他的耳朵被炸聋了一边……”

  “小玉快闭嘴,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来拜见师祖。”齐放大声喝道。

  小玉扁着嘴,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略弯了弯腰,算行过了礼。

  金谷真人却抚须沉声道:“怪道方才师父在崖底传音叫你,你不应,心中还怨你只顾追名逐利而疏于练武,看来是为师错怪你了。”

  金谷真人叹了一口气,拍拍齐放的肩膀,然后轻轻扶起了他,“好在汝气正纯明,可见确积了几件善果,就算将功抵过,且记日后少造杀孽为上。”

  齐放连忙接口道:“师父教训的是。”

  金谷真人又上上下下看着小玉,奇道:“这小娘子口齿好生伶俐!这一身气度的,倒不像是中土人士。”

  “小玉乃是弟子在大理黔中收的女弟子,打小骄纵惯了,请师父莫怪。”

  “方才这小玉说师娘……们什么的,你……娶妻啦?莫非还不止一个?”真人特意在师娘们的“们”上加重了语气。

  果然齐放又红着脸道:“徒儿万幸,元昌二年,当今圣上保媒,指婚了青氏,同日皇后保媒,指婚卜氏,故而有了两位夫人……”

  “呀呀呀!这运改得也忒邪乎了,好好一天煞孤星娶了两个老婆,还收了这等漂亮忠心的女弟子伺候左右的,我金谷门里何时修来这等福气啊,偏又这般伶牙俐嘴的!是叫小玉呀!”那真人本来掩在长长的白眉下,看不真切,这下瞪大了眼珠,我才发现那道长的目光清澈至极,似一潭春水,深可见底,却又无法探及。

  他语速极快,满面唏嘘不已。小玉见真人夸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认认真真地伏地行了大礼。

  那真人将她扶起来,无限唏嘘道:“哎呀,贫道年轻时就一直有个梦想,要多收几个漂亮女弟子,专事前方开道,那是何等威风,可惜你师祖典雍就是不让,忒古板了!故而老道一生只收了几个蠢蠢的男弟子而已,唉!”

  林毕延同金谷真人同是典雍真人的弟子,竟也帮着金谷真人一起惋惜地点着头,连韩修竹也笑了,可见情况属实,场中气氛一下子被逗乐了。小玉噗嗤一笑。

  真人大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笑道:“小玉啊,你可莫要笑,将来指不定还要多谢贫道为你找到心里那个如意郎君呢。”

  小玉一下子满面飞霞,诺诺称是,躲到我身后去了。

  真人目光一转,又走向于飞燕。

  “咦,这位满身金戈利气,威震寰宇,又兼血腥之气甚浓,想必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吧。”那真人仰头盯着于飞燕,稀奇地看了两眼。

  于飞燕抱拳恭敬道:“在下于飞燕,确实少时从军至今。真人所救的兰生乃是在下的义弟,但求真人为我这苦命的义弟谋个出路才好。”

  那真人在嘴里念了一遍于飞燕的名字,慢慢掐指一算,满面了悟地哦了一声,旋即肃然起敬道:“了不得,怪道这一身浩然正气的,果然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于大将军。将军满门忠烈,后世子孙亦是朝廷国基,万民福祇,小道更受不起了。”

  转而那双白眉又微微一皱,谆谆嘱道:

  古今将相今何在,白草陇头衰草堆。

  何似南山闲品菊,竹篱茅舍自在飞。

  于飞燕一怔,不及开口,那金谷真人目光一闪,瞬间便来到我的面前,略带夸张地俯头笑着望我。其时的我正抱着兰生,满面涕泪,惊魂不定,估计离当年小放所描述的什么月华溅玉、仁而智勇的花样贵人相去甚远。他听着齐放对我的介绍,看我的目光一片深沉。

  我想那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折服,韩修竹亦看他薄面,放兰生一命,我便赶紧擦了擦脸,向那真人俯身道:“花木槿但求真人,救我兄长一命。”

  我等了半天没有回复,慢慢抬头,却见那真人正细细端详着我,抚着及胸的长须叹道:“果真是星转运破危厄解,一番风雨一番奇。这位娘子乃是破运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样贵人,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会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对我嘻嘻笑了一阵,轻轻将我扶起。

  然后,真人双目又有一丝隐忧,竟垂怜地对我叹道:

  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乡,

  浮生只恨无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偿,

  似花还似非花去,缘尽半生残月凉。

  “既然终是要归去的,还是以早为妙啊。”

  我心下大惊。那两句“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乡“,听上去竟似这个真人在暗示我并非这个时空中的人呢?还有那句“缘尽半生残月凉”,竟同那暗宫妖叔所唱的歌谣一样意境?

  不想那韩修竹面色却是大变,看向我的双目滑过一丝厉芒,转瞬即逝,不悦地接口道:“老金头,这位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同于将军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圣上伉俪情深,恩爱忠贞。圣上为了娘娘,甚至不选秀女,不纳妃妾,天下皆知。就连市井挑夫都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双夫妻呢?你让娘娘归去,娘娘的故里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冲走了,这又是能回哪里去?没了娘娘,圣上如何安心国事,专于政事?”

  他肃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浑说道语。如今这大塬朝千辛万苦地传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灾不断,朝内反贼潜伏,海外强国寇视!试想若是于将军回汝州种菊花了,大塬朝有谁能守卫边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来于大将军乃是国之基石,后世满门忠烈,如何还像少时一般,最爱拆人台脚,棒打鸳鸯?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国基弄散,便不甚乐意。”

  真人放声大笑,咧开了嘴,露出满口白牙,无奈道:“我就说,你浑身污浊之气,现下果听不进良言了。君不闻,物壮则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两眼韩修竹,淡淡道:

  昨怜苍生苦,今嫌朱蟒长,

  可曾望,衰草露坟头,瘦骨枷锁扛,

  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又来编排老夫不是?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韩修竹仰头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为吾主,为天下苍生,为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灭族、尸埋乱岗的一日,老夫也无怨无悔,你也莫要再废话了。”

  真人眨巴了几下大眼珠子,似被无奈地噎在那里几秒钟,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叹了句:“太痴、太痴。”

  还不及我们看清他的动作,他闪到了林毕延的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林毕延背着手,仰起大洋葱脑袋细细地看了他一阵,慢慢地眯着眼点了点头,“方才听师兄对在场诸位的一番劝言,便知师兄不但道法精进,参修佛理,好似还开了天眼,能知未来过去,果然这几十年修炼,师兄没有白费,愿闻师兄教诲。”

  那真人却嘻嘻一笑,揖首道:“师弟一向看得比我还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见,师弟亦参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毕延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指着兰生道:“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师兄救了,想来又有一番造化了。”

  韩修竹却挑了挑眉,“老金头莫要小瞧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创之逆天伦、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无相真经》练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为食。若真为他好,便应送他即刻西去,了了这一身血腥恶孽,干干净净地早日托生一个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对着韩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几声,表示了极大的不赞同。

  “天生万物,以人为贵,又佛家云,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说其是孽物,贫道却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兰生,长长的白眉下,明亮的双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阵,揖首曼声道:“烦恼业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梦幻,三界无可出,菩提无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

  真人吐字圆润,不疾不徐,字字飘进我们的耳中,宛如就在耳边亲授一般,可见内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称奇。真人说到第二句时,竟向我看来,白眉下那炯炯双眸,清亮若水,目光却超然脱俗,深不见底,只觉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他的声音拥有一股奇异而巨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对面细细道来,令在场诸人本已烦躁的心境慢慢化为一片超脱尘世的平和。就连韩修竹,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凝神细听。

  兰生如遭电击,浑身一颤,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迹般地焕发出生气来,慢慢地闪出一丝彻悟的光芒来。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呆呆道:“一山一水何处得,一言一默总由伊,全是全非难背触,冷暖从来只自知。”

  “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金谷真人对他单手作揖礼,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贺!”

  兰生双目忽然泪如雨下,躯体狂颤,对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肃然道: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许,平和道,“既悟了,何妨归去兮?”

  我并不太了解佛法禅机,只是预感我这苦命的二哥将再一次离我们而去,而且这一回是去到一个可能我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万般艰难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小忠呜呜地蹭着兰生,像是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兰生抖着双手抚摸了半天小忠,似对它说了几句话。

  等再转身时,他的俊颜上淌满泪水,对我和于飞燕深深一躬,却绽开了一丝释然的微笑,“贫僧无颜,今日便与二位施主拜别了,望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我赶紧拿着连夜为他做的那双僧鞋塞进他宽大的衣袖中,心中难受不已,流泪道:“二哥多保重,后会……”

  兰生眼中悲意流露,正要对我启口。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俗缘已毕,不可再留。”

  只听得那真人声音宏伟,大喝一声去也,便夺过兰生的手腕,施起绝妙轻功,高高飞起。但见仙姿飘缈,悠然往雪白的远山飞去了。

  在场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飘逸轻功震慑得无以复加。兰生恍惚之间,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来是我方才给他的一双僧鞋,竟掉出一只来。我握着那只僧鞋,仓皇抬头,欲追他而去。

  却见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青山静默,远翠积雪,琼碧蜿蜒,琉璃世界里,雪雾缭绕,哪里还有人踪,广阔的天地间只余下真人清朗的笑声在澄净的雪空中久久回荡。

  小忠并没有追去,只是仰起狗头,对着天空悲呜了很久很久。

  五年后,世间出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云游四方,传言少年时代曾在战乱中毁面,故取法号无颜。大师极精佛法,传说曾师从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数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论集流传于世,解惑人间,世所尊崇。

  元德年间,世祖皇帝御封无颜大师为皇家寺院清水寺的住持,后又升至佛门圣地法门寺的住持,后世的真宗、睿宗也数度邀请无颜大师进宫讲经,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间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论著《金陀遗编》,此书记载了元庆至盛平年间的奇闻轶事,包括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宫秘辛,故而有人推测其作者为出逃或外放的宫人。有外放的宫人暗议无颜大师其身形气质甚像太祖晚年的贴身僧人侍卫兰生师父,晚年的无颜大师也曾笑对徒子徒孙说过,他于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为师,故后世有人推测无颜大师乃是《金陀遗编》的真正编撰者。

  有小沙弥侍候大师沐浴,偶见其容,赞叹其俊美绝伦,根据小沙弥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断大师与元昌年间风云一时的南嘉郡王极为相似,便有人推测无颜大师极有可能是当年谋逆的南嘉郡王,事败逃遁于秦岭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点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 * *

  【注释】

  [1] 韩修竹,字茂芳。 木槿花西月锦绣6菩提煅铸明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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