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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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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惟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它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它熄掉它’。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1] 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回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骗,就治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屎。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的,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 ”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武帝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 ”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糊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它,自己熄! ”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它!”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

  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 ”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它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白要的么?”“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地说,“可是,房子……”“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有! ”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太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 白篷船,红划楫, 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我说出来罢,那是……”“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它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慢一慢,”癞头疮还说。“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 ……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彷徨(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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