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
卖纸扇的好像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齐钻出来,跨着箱子,箱上的串铃哗啷哗啷的引人注意。道旁,青杏已论堆儿叫卖,樱桃照眼的发红,玫瑰枣儿盆上落着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磁盆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摆着各样颜色的作料,人们也换上浅淡而花哨的单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许多颜色,像多少道长虹散落在人间。清道夫们加紧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泼洒清水,可是轻尘依旧往起飞扬,令人烦躁。轻尘中却又有那长长的柳枝,与轻巧好动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觉到爽快。一种使人不知怎样好的天气,大家打着懒长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样的会,都陆续的往山上去。敲着锣鼓,挑着箱笼,打着杏黄旗,一当儿跟着一当儿,给全城一些异常的激动,给人们一些渺茫而又亲切的感触,给空气中留下些声响与埃尘。赴会的,看会的,都感到一些热情,虔诚,与兴奋。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这些色彩,这些声音,满天的晴云,一街的尘土,教人们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庙的逛庙,看花的看花……至不济的还可以在街旁看看热闹,念两声佛。
天这么一热,似乎把故都的春梦唤醒,到处可以游玩,人人想起点事作,温度催着花草果木与人间享乐一齐往上增长。南北海里的绿柳新蒲,招引来吹着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阴下,或荡在嫩荷间,口里吹着情歌,眉眼也会接吻。公园里的牡丹芍药,邀来骚人雅士,缓步徘徊,摇着名贵的纸扇;走乏了,便在红墙前,绿松下,饮几杯足以引起闲愁的清茶,偷眼看着来往的大家闺秀与南北名花。就是那向来冷静的地方,也被和风晴日送来游人,正如送来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人声伞影;甚至于天坛,孔庙,与雍和宫,也在严肃中微微有些热闹。好远行的与学生们,到西山去,到温泉去,到颐和园去,去旅行,去乱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乱画些字迹。寒苦的人们也有地方去,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都比往日热闹:各种的草花都鲜艳的摆在路旁,一两个铜板就可以把“美”带到家中去。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得像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角焦黄稀嫩的惹人咽着唾液。天桥就更火炽,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着一座,洁白的桌布,与妖艳的歌女,遥对着天坛墙头上的老松。锣鼓的声音延长到七八小时,天气的爽燥使锣鼓特别的轻脆,击乱了人心。妓女们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单衣便可以漂亮的摆出去,而且显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线。好清静的人们也有了去处,积水滩前,万寿寺外,东郊的窑坑,西郊的白石桥,都可以垂钓,小鱼时时碰得嫩苇微微的动。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卤煮豆腐,白干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人醉饱;然后提着钓竿与小鱼,沿着柳岸,踏着夕阳,从容的进入那古老的城门。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处带着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这个时节,人们才盼着有些足以解闷的新闻,足以念两三遍而不厌烦的新闻,足以读完报而可以亲身去看到的新闻,天是这么长而晴爽啊!
这样的新闻来了!电车刚由厂里开出来,卖报的小儿已扯开尖嗓四下里追着人喊:“枪毙阮明的新闻,九点钟游街的新闻!”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都被小黑手接了去。电车上,铺户中,行人的手里,一张一张的全说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历史,阮明的访问记,大字小字,插图说明,整页的都是阮明。阮明在电车上,在行人的眼里,在交谈者的口中,老城里似乎已没有了别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游街,今日被枪毙!有价值的新闻,理想的新闻,不但口中说着阮明,待一会儿还可看见他。妇女们赶着打扮;老人们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脚慢,落在后边;连上学的小孩们也想逃半天学,去见识见识。到八点半钟,街上已满了人,兴奋,希冀,拥挤,喧嚣,等着看这活的新闻。车夫们忘了张罗买卖,铺子里乱了规矩,小贩们懒得吆喝,都期待着囚车与阮明。历史中曾有过黄巢,张献忠,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皮,活埋,听着像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段游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捆在车上,热闹他们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恶气。
响晴的蓝天,东边高高的一轮红日,几阵小东风,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东便道上有一大块阴影,挤满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时,有的只穿着小褂,都谈笑着,盼望着,时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一人探头,大家便跟着,心中一齐跳得快了些。这样,越来越往前拥,人群渐渐挤到马路边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高低不齐的人头乱动。巡警成队的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拦阻,他们叱呼,他们有时也抓出个泥块似的孩子砸巴两拳,招得大家哈哈的欢笑。等着,耐心的等着,腿已立酸,还不肯空空回去;前头的不肯走,后面新来的便往前拥,起了争执,手脚不动,专凭嘴战,彼此诟骂,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烦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们得了手,失了东西的破口大骂。喧嚣,叫闹,吵成一片,谁也不肯动,人越增多,越不肯动,表示一致的喜欢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静了,远远的来了一队武装的警察。“来了!”有人喊了声。紧跟着人声嘈乱起来,整群的人像机器似的一齐向前拥了一寸,又一寸,来了!来了!眼睛全发了光,嘴里都说着些什么,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礼教之邦的人民热烈的爱看杀人呀。
阮明是个小矮个儿,倒捆着手,在车上坐着,像个害病的小猴子;低着头,背后插着二尺多长的白招子。人声就像海潮般的前浪催着后浪,大家都撇着点嘴批评,都有些失望:就是这么个小猴子呀!就这么稀松没劲呀!低着头,脸煞白,就这么一声不响呀!有的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儿们,给他喊个好儿呀!”紧跟着,四面八方全喊了“好!”像给戏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轻蔑的,恶意的,讨人嫌的,喊着。阮明还是不出声,连头也没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这样软的囚犯,挤到马路边上呸呸的啐了他几口。阮明还是不动,没有任何的表现。大家越看越没劲,也越舍不得走开;万一他忽然说出句:“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呢?万一他要向酒店索要两壶白干,一碟酱肉呢?谁也不肯动,看他到底怎样。车过去了,还得跟着,他现在没什么表现,焉知道他到单牌楼不缓过气来而高唱几句《四郎探母》呢?跟着!有的一直跟到天桥;虽然他始终没作出使人佩服与满意的事,可是人们眼瞧着他吃了枪弹,到底可以算不虚此行。
在这么热闹的时节,祥子独自低着头在德胜门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积水滩,他四下看了看。没有人,他慢慢的,轻手蹑脚的往湖边上去。走到湖边,找了棵老树,背倚着树干,站了一会儿。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他轻轻的坐下。苇叶微动,或一只小鸟忽然叫了一声,使他急忙立起来,头上见了汗。他听,他看,四下里并没有动静,他又慢慢的坐下。这么好几次,他开始看惯了苇叶的微动,听惯了鸟鸣,决定不再惊慌。呆呆的看着湖外的水沟里,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那黑而大的头。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尾巴歪歪着顺流而下,可是随着水也又来了一群,挣扎着想要停住。一个水蝎极快的跑过去。水流渐渐的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旋涡与一些碎纹。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些,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无心中的拾起块小石,投在水里,溅起些水花,击散了许多浮萍,他猛的一惊,吓得又要立起来。
坐了许久,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间摸了摸。点点头,手停在那里;待了会,手中拿出一落儿钞票,数了数,又极慎重的藏回原处。
他的心完全为那点钱而活动着:怎样花费了它,怎样不教别人知道,怎样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为自己思索,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这点钱的来头已经决定了它的去路。这样的钱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这点钱,与拿着它们的人,都不敢见阳光。人们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静的城根,设法要到更清静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为他卖了阮明。就是独自对着静静的流水,背靠着无人迹的城根,他也不敢抬头,仿佛有个鬼影老追随着他。在天桥倒在血迹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着,在他腰间的一些钞票中活着。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个无处无时不紧跟着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后,颇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应该打倒的事。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他穿上华美的洋服,去嫖,去赌,甚至于吸上口鸦片。当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万恶的社会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他承认他的行为不对,可是归罪于社会的引诱力太大,他没法抵抗。一来二去,他的钱不够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为执行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换点钱来。把思想变成金钱,正如同在读书的时候想拿对教员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数。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他受了津贴。急于宣传革命的机关,不能极谨慎的选择战士,愿意投来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贴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绩,不管用什么手段作出的成绩;机关里要的是报告。阮明不能只拿钱不作些事。他参加了组织洋车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摇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认识了祥子。
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子。祥子并没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作了——出卖了阮明。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的恶劣行为。祥子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减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阮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样的——享受。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
一直坐到太阳平西,湖上的蒲苇与柳树都挂上些金红的光闪,祥子才立起来,顺着城根往西走。骗钱,他已作惯;出卖人命,这是头一遭。何况他听阮明所说的还十分有理呢!城根的空旷,与城墙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尔看见垃圾堆上有几个老鸦,他都想绕着走开,恐怕惊起它们,给他几声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紧了脚步,一条偷吃了东西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门。晚上能有人陪伴着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的去处;白房子是这样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许他再拉车,祥子的信用已丧失得赁不出车来。他作了小店的照顾主儿。夜间,有两个铜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劳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讨,那么大的个子,没有人肯对他发善心。他不会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庙会上乞钱,因为没受过传授,不晓得怎么把他身上的疮化装成动人的不幸。作贼,他也没那套本事,贼人也有团体与门路啊。只有他自己会给自己挣饭吃,没有任何别的依赖与援助。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着吸那最后的一口气,他是个还有口气的死鬼,个人主义是他的灵魂。这个灵魂将随着他的身体一齐烂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从被封为故都,它的排场,手艺,吃食,言语,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动,去找那与天子有同样威严的人和财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岛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热闹的天津在半夜里也可以听到低悲的“硬面——饽饽”;在上海,在汉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说京话的巡警与差役,吃着芝麻酱烧饼;香片茶会由南而北,在北平经过双熏再往南方去;连抬杠的杠夫也有时坐上火车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贵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渐渐的失去原有的排场,点心铺中过了九月九还可以买到花糕,卖元宵的也许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铺户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纪念,借此好散出大减价的传单……经济的压迫使排场去另找去路,体面当不了饭吃。
不过,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旧有的仪式与气派,婚丧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场。婚丧事的执事,响器,喜轿与官罩,到底还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赶上的。出殡用的松鹤松狮,纸扎的人物轿马,娶亲用的全份执事,与二十四个响器,依旧在街市上显出官派大样,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华与气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着这种残存的仪式与规矩。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不喜,也不哭,他只为那十几个铜子,陪着人家游街。穿上杠房或喜轿铺所预备的绿衣或蓝袍,戴上那不合适的黑帽,他暂时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体面一些。遇上那大户人家办事,教一干人等都剃头穿靴子,他便有了机会使头上脚下都干净利落一回。脏病使他迈不开步,正好举着面旗,或两条挽联,在马路边上缓缓的蹭。
可是,连作这点事,他也不算个好手。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他那么大的个子,偏争着去打一面飞虎旗,或一对短窄的挽联;那较重的红伞与肃静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动。和个老人,小孩,甚至于妇女,他也会去争竞。他不肯吃一点亏。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像作着个梦,又像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二马(节选)
第一段
1
马威低着头儿往玉石牌楼走。走几步儿,不知不觉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他想着的那点事,像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儿糊满了;不但没有给外面的东西留个钻得进去的小缝儿,连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动作也满没受他的心的指挥。他的眼光只是直着出去,又直着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来。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齐消灭了,立刻消灭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总有两三分钟,才慢慢的把面前的东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礼拜。”他自己低声儿说。
礼拜下半天,玉石牌楼向来是很热闹的。绿草地上和细沙垫的便道上,都一圈儿一圈儿的站满了人。打着红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张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闷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资本阶级。”把天下所有的坏事全加在资本家的身上,连昨儿晚上没睡好觉,也是资本家闹的。紧靠着这面红旗,便是打着国旗的守旧党,脖子伸得更长,(因为戴着二寸高的硬领儿,脖子是没法缩短的。)张着细白的大毛手,拚着命喊:“打倒社会党,”“打倒不爱国的奸细。”把天下所有的罪恶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连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饭的时候煮了一个臭鸡蛋,全是工人捣乱的结果。紧靠着这一圈儿是打蓝旗的救世军,敲着八角鼓,吹着小笛儿,没结没完的唱圣诗。他们赞美上帝越欢,红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劲。有时候圣灵充满,他们唱得惊天动地,叫那边红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来的字骂街。紧靠着救世军便是天主教讲道的,再过去还有多少圈儿: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复兴的;也有什么也不讲,大伙儿光围着个红胡子小干老头儿,彼此对看着笑。
红旗下站着的人们,差不多是小泥烟袋嘴里一叼,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台上说什么,他们点头赞成什么。站在国旗下面听讲的,多半是戴着小硬壳儿黑呢帽,点头咂嘴的嘟囔着:“对了!”“可不是!”有时候两个人说对了劲,同时说出来:“对了。”还彼此挤着眼,一咧嘴,从嘴犄角儿挤出个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儿就不像这些大圈儿这么整齐一致了。他们多半是以讨论辩驳为主体,把脑瓜儿挤热羊似的凑在一块儿,低着声儿彼此嚼争理儿。此外单有一群歪戴帽,横眉立目的年青小伙子,绕着这些小圈儿,说俏皮话,打哈哈,不为别的,只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细。圈儿外边围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边儿高,一样的大手大脚,好像伦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儿们。
这群人里最出锋头,叫好儿的,是穿红军衣的禁卫军。他们的腰板儿挺得比图画板还平还直,裤子的中缝像里面撑着一条铁棍儿似的那么直溜溜的立着。个个干净抹腻,脸上永远是笑着,露着雪白的门牙,头发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头皮儿。他们是什么也不听,光在圈儿外边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着,眼睛往四下里溜。站个三五分钟,不知道怎么一股子劲儿,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后干跺着脚后跟,一同在草地上谈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脸对脸坐着的,也有搂着脖子躺着的,也有单人孤坐拿着张晚报,不看报,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着欢儿乱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着。小孩儿们,有的穿着满身的白羊绒,有的从头到脚一身红绒的连脚裤,都拐着胖腿东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奶妈子们戴着小白风帽,唠里唠叨的跟着这些小神仙们跑。
马威站了好大半天,没心去听讲,也想不起上那儿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黄白的脸色儿,瘦,可是不显着枯弱。两条长眉往上稍微的竖着一些,眼角儿也往上吊着一点;要是没有那双永远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儿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与亮的调和,叫他的黑眼珠的边儿上浅了一些,恰好不让黑白眼珠像冥衣铺糊的纸人儿那样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条不很高的鼻子,因为脸上不很胖,看着高矮正合适。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和他笑迷迷的眼睛正好联成一团和气。
从他的面貌和年纪看起来,他似乎不应当这样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拧着,头儿低着,脊梁也略弯着一点,青年活泼的气象确是丢了好些。
他穿着一身灰呢的衣裳,罩着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讲究,可是老没有撢刷,看着正像他的脸,因为颓丧把原来的光彩减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红军衣,夹着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来,他真算是有点不幸了。
无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脸;擦完了,照旧的在那里楞磕磕的站着。
已经快落太阳了,一片一片的红云彩把绿绒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儿的。工人的红旗慢慢的变成一块定住了的紫血似的。听讲的人也一会儿比一会儿稀少了。
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儿里,往前只走了几步,在草地边儿上的铁栏杆上靠住了。
西边的红云彩慢慢的把太阳的余光散尽了。先是一层一层的蒙上浅葡萄灰色,借着太阳最后的那点反照,好像野鸽脖子上的那层灰里透蓝的霜儿。这个灰色越来越深,无形的和地上的雾圈儿联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颜色,全吞进黑暗里去了。工人的红旗也跟着变成一个黑点儿。远处的大树悄悄的把这层黑影儿抱住,一同往夜里走了去。
人们一来二去的差不多散净了。四面的煤气灯全点着了。围着玉石牌楼红的绿的大汽车,一闪一闪的绕着圈儿跑,远远的从雾中看过去,好像一条活动的长虹。
草地上没有人了,只是铁栏杆的旁边还有个黑影儿。
2
李子荣已经钻了被窝。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时候,恍恍忽忽的似乎听见门铃响了一声。眼睛刚要睁开,可是脑袋不由的往枕头下面溜了下去。心里还迷迷忽忽的记得:刚才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可是,……“吱——啷!”门铃又响了。
他把才闭好的眼睛睁开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儿往枕头上面凑了一凑。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门!谁呢?”他一手支着褥子坐起来,一手把窗帘掀开一点往外看。胡同里虽有煤气灯,可是雾下得很厚,黑咕笼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吱——啷!”比上一回的响声重了一些,也长了一些。
李子荣起来了。摸着黑儿穿上鞋,冰凉的鞋底碰上脚心的热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虽然是四月底的天气,可是夜间还是凉渗渗的。他摸着把电灯开开。然后披上大氅,大气不出的,用脚尖儿往楼下走。楼下的老太太已经睡了觉,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骂不可的。他轻轻的开了门,问了声:“谁呀?”他的声音真低,低得好像怕把外边的稠雾吓着似的。
“我。”
“老马?怎么一个劲儿的按铃儿呀!”
马威一声儿没言语,进来就往楼上走。李子荣把街门轻轻的对好,也一声不出的随着马威上了楼。快走到自己的屋门,他站住听了听,楼下一点声儿也没有,心里说:“还好,老太太没醒。不然,明儿的早饭是一半面包,一半儿骂!”
两个人都进了屋子,马威脱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儿上,还是一语不发。
“怎么啦,老马?又和老头儿拌了嘴?”李子荣问。
马威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灯底下看,更黄得难瞧了。眉毛皱得要皱出水珠儿来似的。眼眶儿有一点发青,鼻子尖上出着些小碎汗珠儿。
“怎么啦?”李子荣又问了一句。
待了半天,马威叹了口气,又舐了舐干黄的嘴唇,才说:“我乏极了,老李!我可以在你这儿住一夜吗?”
“这儿可就有一张床啊。”李子荣指着他的床,笑着说。
“我来这张躺椅。”马威低着头说:“好歹对付一夜,明天就好办了!”
“明天又怎么样呢?”李子荣问。
马威又摇了摇头。
李子荣知道马威的脾气!他要是不说,问也无益。
“好吧,”李子荣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你上床去睡,我照顾照顾这个躺椅。”说着他就往椅子上铺毡子。“可有一样,一天亮你就得走,别让楼底下老太太瞧见!好,睡你的呀!”
“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会儿就成。”马威脸上带出一钉点儿笑容来:“我天亮就走,准走!”
“上那儿呢?”李子荣看见马威的笑容,又想往外套他的话:“告诉我吧!不然,这一夜不用打算睡着觉!又跟老头儿闹了气,是不是?”
“不用题了!”马威打了个哈哧:“我本不想找你来,不凑巧今天晚上没走了,只好来打搅你!”
“上那儿去,到底?”李子荣看出马威是决不上床去睡,一面说话,一面把他自己的大氅和毡子全细细的给马威围好。然后把电灯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
“德国,法国,——没准儿!”
“给老头儿张罗买卖去?”
“父亲不要我啦!”
“啊!”李子荣楞磕磕的答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街上静极了,只有远远的火车和轮船的笛儿,还一阵阵的响,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街后教堂的钟打了两点。
“你不冷啊?”李子荣问。
“不冷!”
…………
李子荣临睡的时候,心里边一个劲儿的盘算:“早早儿起来,别叫老马跑了!起来用凉水洗洗脸,给楼下老太太写个字条儿,告诉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饭啦!然后和他出去,送他回家——对,还是上铺子去好,父子见面也不好意思在铺子里再捣乱。……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罢咧!……年青,老马!……太认真!……”
在梦里他还不断的这么想着。……胡同里送牛奶的小车子嗗■嗗■的响起来了,大街上汽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李子荣一机灵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儿射进一条金丝儿。
“老马!”
毡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儿上搭拉着,可是马威没影儿啦!
他起来,把后面的窗帘打开,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边。从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像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像几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
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破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像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
最远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像这条金龙要把那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
李子荣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湾,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户挡儿打开。然后想收拾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有个小玩艺儿,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个小东西底下还放着一个小字条儿。他把这些东西一齐拿起来,心里凉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里去,坐下,细细的看纸条上的字。只有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东扭西歪,好像是摸着黑儿写的:“子荣兄:谢谢你!小钻石戒指一个祈交温都姑娘。再见!威。”
第二段
1
这段事情现在应从马威从李子荣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师是个在中国传过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师。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凯作皇上,(他最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着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师顺着牛津大街往东走,虽然六十多了,他走得还是飞快。
从太阳一出来直到半夜,牛津大街总是被妇女挤满了的。这条大街上的铺子,除了几个卖烟卷儿的,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的。她们走到这条街上,无论有什么急事,是不会在一分钟里往前挪两步的。铺子里摆着的花红柳绿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力,把她们的眼睛,身体,和灵魂一齐吸住。伊牧师的宗教上的尊严到了这条街上至少要减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迈一大步,那支高而碍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伞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远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脚指头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妇人提着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这条街走过,至少回家要换一件汗衫,两条手巾。至于“对不起”,“没留神”这路的话,起码总说百八十个的。
好容易挤过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上帝!”脚底下更加了劲,一直往东走。汗珠子好像雪化了似的从雪白的鬓角儿往下流。
伊牧师虽然六十多岁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头发不多,可是全白了。没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脸上没有褶儿,简直的像两块茶青色的磁砖。两支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着一对小黄眼珠儿。眼睛上面挂着两条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长过眉毛。眼睛下面搭拉着一对小眼镜,因为鼻子过高的原故,眼镜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来的;所以从眼镜框儿上边看东西,比从眼镜中间看方便多了。嘴唇儿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点。传道的时候,两个小黄眼珠儿在眼镜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说话,就叫人发抖。可是平常见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蔼;传教师是非有两副面孔办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过陶灵吞大院,进了戈登胡同。
这一带胡同住着不少中国学生。
在伦敦的中国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等,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是住在东伦敦,最给中国人丢脸的中国城。没钱到东方旅行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到伦敦的时候,总要到中国城去看一眼,为是找些写小说,日记,新闻的材料。中国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住着的工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就是因为那里住着中国人,所以他们要瞧一瞧。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他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在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中国城有这样的好名誉,中国学生当然也不会吃香的。稍微大一点的旅馆就不租中国人,更不用说讲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带的房子,和小旅馆,还可以租给中国人;并不是这一带的人们特别多长着一分善心,是他们吃惯了东方人,不得不把长脸一拉,不得不和这群黄脸的怪物对付一气。鸡贩子养鸡不见得他准爱鸡,英国人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又何尝是爱中国人呢。
戈登胡同门牌三十五号是温都寡妇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层小搂,一共不过七八间房。门外拦着一排绿栅栏。三层白石的台阶,刷得一钉点儿土也没有。一个小红漆门,门上的铜环子擦得晶光。一进门是一间小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小饭厅。从这间小饭厅绕过去,由楼梯下去,还有三间小房子。楼上只有三间屋子,临街一间,后面两间。
伊牧师离着这个小红门还老远,就把帽子摘下来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正了正领带,觉得身上一点缺点没有了,才轻轻的上了台阶。在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拿着音乐家在钢琴上试音的那个轻巧劲儿,在门环上敲了两三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儿从楼上跑下来,跟着,门儿稍微开开一个缝儿,温都太太的脸露出一半儿来。
“伊牧师!近来好?”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师的手上轻轻的挨了一挨。
伊牧师随着她进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过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进了客厅。
小客厅里收拾得真叫干净爽利,连挂画的小铜钉子都像含着笑。屋子当中铺着一块长方儿的绿毯子,毯子上放着两个不十分大的卧椅。靠着窗户摆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一个小三彩中国磁瓶,插着两朵小白玫瑰花。茶几两旁是两把橡木椅子,镶着绿绒的椅垫儿。里手的山墙前面摆着一架小钢琴,琴盖儿上放着两三张照像片儿。琴的前边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儿。凳儿上卧着个白胖白胖的小狮子狗,见伊牧师进来,慌着忙着跳下来,摇头摆尾的在老牧师的腿中间乱蹦。顺着屋门的墙上挂着张油画,两旁配着一对小磁碟子。画儿底下一个小书架子,摆着些本诗集小说什么的。
温都寡妇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她怀里,歪着头儿逗伊牧师。
伊牧师坐在卧椅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推,开始夸奖小白狗。夸奖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说到:“温都太太,楼上的屋子还闲着吗?”
“可不是吗。”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烟碟儿递给伊牧师。
“还想租人吗?”他一面装烟一面问。
“有合适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这么回答。
“有两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们很可靠。”他从眼镜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说得特别的清楚有劲。他停顿了一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围还画出个要笑的圈儿,“两个中国人——”说到“中国”两个字,他的声音差不多将将儿的能叫她听见:“两个极老实的中国人。”
“中国人?”温都寡妇整着脸说。
“极老实的中国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对不——”
“我担保!有什么错儿朝我说!”他没等温都太太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我实在没地方给他们找房去,温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们是父子爷儿俩,父亲还是个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师故意不再往下说,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发生什么效力不发。
“可是——”温都太太好像一点没把上帝搁在心上,脸上挂着一千多个不耐烦的样子。
伊牧师又没等她说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们一点房租呢!看他们不对路,撵他们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觉得往下要说的话似乎和《圣经》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是吸了一口烟,连烟带话一齐咽下去了。
“伊牧师!”温都太太站起来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条街的人们靠着租外国人发财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这一处,宁可少赚钱,不租外国人!这一点我觉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为什么不到别处给他们找找房呢?”
“谁说没找呢!”伊牧师露着很为难的样子说:“陶灵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着门问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楼上三间小屋子正好,正够他们住的:两间作他们的卧房,一间作书房,多么好!”
“可是,牧师!”她从兜儿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嘴,其实满没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两个中国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吗?”
“中国人不——”他正想说:“中国人不吃老鼠,”继而一想,这么一说是分明给她个小钉子碰,房子还能租到手吗?于是连忙改嘴:“我自然嘱咐他们别吃老鼠!温都太太,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这么说吧:租给他们一个礼拜,看他们不好,叫他们搬家。房租呢,你说多少是多少。旅馆他们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两个中国人跟他们打交道。咱们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们总得受点屈,成全成全他们爷儿两个!”
温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长毛,半天没言语。心里一个劲儿颠算:到底是多租几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怕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好顺口支应着:“他们也不抽鸦片?”
“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中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经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
“谢谢你!温都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管早晚饭!”
“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
“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地方才低声的说:“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2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扎挣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门,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舱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强多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
小马先生的模样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紧。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风把脸吹得通红,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好像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才有几根惨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好看;永远戴着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时候在美以美会的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英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干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两口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给他往学堂里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有时候拌一通儿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的。她半恼半笑的说他一顿,他反倒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信要钱,以备大办满月。哥哥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父母的威严和身分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分,为是陪衬着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着了凉,一命呜呼的死了。马则仁伤心极了:扔下个八岁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封官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像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续弦不像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总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就成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像骨牌里的“长三”;又散了,娶媳妇那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一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续弦也是个得官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没成了事实。
“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对人们说。
“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去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后,一共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本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的生意。隔个三五个月总给兄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歹的给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伦敦来继续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们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父子千万上英国来。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轮船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齐往上翻。
3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像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支看着人,那一支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学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的过了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体检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几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钱完事。种种手续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
下了船就上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说,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岗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方也是绿的。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高低不平的绿地随着眼睛走,看那儿,那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绿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像在春浪上飘着的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大街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还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手巾的摇手巾,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国人作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的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哧,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过来了。马威七手八脚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上来了。他没顾得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车,派头满像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
“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的扭过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东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了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
“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
“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把“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的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要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梗着,嘡嘡的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厮礼的摇晃着。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了一张小桌,三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
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马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的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
“倒不觉得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来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马威又给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下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先令。不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作牧师的还不花,你算那道牧师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
“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着马威:“去,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了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
4
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一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温都寡妇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把二寸见方的小手绢哭湿了两三块。除了他没死在战场上,和没给她留下几百万的财产,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些问题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带脚儿想起来的。他设若死在战场上,除了得个为国捐躯的英名,至少她还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纵然赶不上几百万财产,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买几顶新帽子,几双长筒的丝袜子;礼拜天不喜欢上教堂的时候,还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欧洲就打开了大仗。她一来是为爱国,二来为挣钱,到一个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时候正当各处缺人,每个礼拜她能挣到三镑来钱。在打字的时候,忽然想起男人来,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错过了这个尽忠报国的机会,她的泪珠儿随着打字机键子的一起一落,吧哒吧哒的往下落。设若他还活着,至不济还不去打死百八十来个德国兵!万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岂不升了元帅,她还不稳稳当当的作元帅太太!她越这么想,越恨德国人,好像德国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开仗,成心不叫温都先生得个“战士”的英名。杀德国人!鸡犬不留!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响得分外有劲;打完了一看,竟会把纸戳破了好几个小窟窿——只好从新再打!
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出了学校,就入了六个月的传习所,学习怎么卖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摆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头上试帽子。……出了传习所,就在伦敦城里帽铺找了个事,一个礼拜挣十六个先令。
温都寡妇在大战的时候剩了几个钱,战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时候去帮十天半个月的忙,所以她总是在家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温都姑娘念书的时候,母女老是和和气气的,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温都姑娘上帽铺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像先前那么好了;时常的母女一顶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黄头发的小东西子!”温都太太含着泪对小狗儿说。说完,还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个嘴儿,小狗儿有时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对眼泪。
吃饭时间的问题,就是她们俩拌嘴的一个大原因。母亲是凡事有条有款,有一定的时候。女儿是初到外边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挣的几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卖糖的那里看几分钟,裁缝铺外边看几分钟,珠宝店外又看几分钟。一边看一边想:等着,慢慢的长薪水,买那包红盒子的皮糖,买那件绿绸子绣边儿的大衫。越看越爱看,越爱看越不爱走,把回家那回事简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来晚了,吃完晚饭,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鸟儿似的又飞出去了。她母亲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这本来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兴的是:姑娘夜间回来,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经过,没结没完的告诉母亲。跟着,还谈好些个结婚问题,离婚问题,谈得有来有去,一点拘束没有。有一回伊牧师来看她们,温都姑娘把情人给她的信,挑了几篇长的,念给老牧师听;牧师本是来劝温都姑娘礼拜天去上教堂,一听姑娘念的信,没等劝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温都太太年青的时候,一样的享过这种爱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两脚踹倒野象,可是一见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女的呢,总是腰儿很细,手儿很小,动不动就晕过去,晕的时候还永远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这样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没人的地方说些知心话,小树林里偷偷的要个嘴儿。如今温都姑娘的爱的理想和经验,与这种小说式的一点也不同了:一张嘴便是结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车一点钟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厅离婚;怎么喜欢嫁个意大利的厨子,好到意国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长着胡子没有;要不然就是嫁个俄国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专为看俄国妇人的裙子是将盖住磕膝盖儿,还是简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
“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
“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啊?妈妈!”温都姑娘撒着娇儿说。
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温都姑娘不但关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帽沿儿大得过火,帽子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上街!”
母女的长像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支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沿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起来,她们娘儿俩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着一号儿的皮鞋;系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像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小圈。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上下整像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像水泡儿将散了的小坑儿。黄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
女儿把小笑涡儿一缩,拢着短头发说:“人家都这样吗!妈!”
5
温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楼上三间屋子全收拾得有条有理。头上罩着块绿绸子,把头发一丝不乱的包起来。袖子挽到胳臂肘儿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细青筋,好像地图上画着的山脉。褂子上系着条白布围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后院细细的抽了一个过儿。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电灯泡儿,还换上两个新绿纱灯罩儿。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儿四围看了看,觉得书房里的粉色窗帘,和墙上的蓝花儿纸不大配合,又跑到楼下,把自己屋里的那幅浅蓝地,细白花的,摘下来换上。换完了窗帘,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盖儿上,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把“拿破仑”,(那支小白胖狗。)叫上来,抱在怀里;歪着头儿,把小尖鼻子搁在拿破仑的脑门儿上,说:“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户帘好看不好看?”拿破仑四下瞧了一眼,摇了摇尾巴。“两个中国人!他们配住这个房吗?”拿破仑又摇了摇尾巴。温都太太一看,狗都不爱中国人,心中又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不租给他们!”她一面叨唠着,一面抱着小狗下楼去吃午饭。
吃完了饭,温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头发从新梳了一回,脸上也擦上点粉,把最心爱的那件有狐皮领子的青绉子袄穿上,(英国妇女穿皮子是不论时节的。)预备迎接客人。她虽然由心里看不起中国人,可是既然答应了租给他们房子,就得当一回正经事儿作。换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厅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鸦片鬼自状》找出来念;为是中国客人到了的时候,好有话和他们说。
快到了温都太太的门口,伊牧师对马老先生说:“见了房东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点头就满够了。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不怪我告诉你吧?”
马先生不但没怪伊牧师教训他,反说了声“谢谢您哪!”
三个人在门外站住,温都太太早已看见了他们。她赶紧又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头肚儿轻轻的按按耳后的髻儿。听见拍门,才抱着拿破仑出来。开开了门,拿破仑把耳朵竖起来吧吧的叫了两声。温都太太连忙的说:“淘气!不准!”小狗儿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声也不出了。
温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师握手。伊牧师给马家父子和她介绍了一回,她挺着脖梗儿,只是“下巴颏儿”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们行了见面礼。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还没直起来,她已经走进客厅去了。马威提着小箱儿,在伊牧师背后瞪了她一眼,并没行礼。三个人把帽子什么的全放在过道儿,然后一齐进了客厅。温都太太用小手指头指着两个大椅请伊牧师和马老先生坐下,然后叫马威坐在小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伊牧师没等别人说话,先夸奖了拿破仑一顿。温都太太开始讲演狗的历史,她说一句,他夸一声好,虽然这些故事他已经听过二十多回了。
在讲狗史的时候,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看着:这俩中国人倒不像电影上的那么难看,心中未免有点疑惑:他们也许不是真正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是……老马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儿见上司一样规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垫成直角,两手拿着劲在膝上摆着。小马先生是学着伊牧师,把腿落在一块儿,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当伊牧师夸奖拿破仑的时候,他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个过儿;伊牧师笑的时候,他也随着抿抿嘴。
“伊牧师,到楼上看看去?”温都太太把狗史讲到一个结束,才这样说:“马先生?”
老马先生看着伊牧师站起来,也僵着身子立起来;小马先生没等让,连忙站起来替温都太太开开门。
到了楼上,温都太太告诉他们一切放东西的地方。她说一句,伊牧师回答一句:“好极了!”
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的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太说:“好极了!我在道儿上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生!”他的两个黄眼珠钉着马老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
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马威看出伊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下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候,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自要她一停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像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轮子似的。马老先生一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避猫鼠似的呀!”
温都太太说完了,伊牧师站起来说:“温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改天到我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说半天子话儿,好不好?”
马老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寡妇喝茶,心里一动。低声的问马威:“咱们的茶叶呢?”
马威说小箱儿里只有两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
“你把小箱子带来了不是?”马老先生问。
马威告诉父亲,他把小箱子带来了。
“拿过来!”马老先生沈着气说。
马威把小箱子打开,把两筒茶叶递给父亲。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对他们说:“从北京带来点茶叶。伊牧师一筒,温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说完把一筒交给伊牧师,那一筒放在钢琴上了;男女授受不亲,那能交给温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师在中国多年,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把茶叶接过去,对温都寡妇说:“准保是好茶叶!”
温都太太忙着把拿破仑放在小凳上,把茶叶筒拿起来。小嘴微微的张着一点,细细的看筒上的小方块中国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标。
“多么有趣!有趣!”她说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这么白白的收这么好的东西吗?真是给我的吗?马先生!”
“可不是真的!”马先生撅着小胡子说。
“呕!谢谢你,马先生!”
伊牧师跟温都太太要了张纸,把茶叶筒包好,一边包,一边说:“伊太太最爱喝中国茶。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祷告上帝!”
把茶叶筒儿包好,伊牧师楞了一会儿,全身纹丝不动,只是两个黄眼珠慢慢的转了几个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再说当着温都太太,总得显一手儿,叫她看看咱这传教的到底与众不同;虽然心里真不喜欢跟着两个中国人在街上走。
“马先生,”伊牧师说:“明天见。带你们去看一看伦敦;明天早点起来呀!”他说着出了屋门,把茶叶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夹;单拿着那个圆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酒;传教师的行为是要处处对得起上帝的。
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
“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
“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
“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绸”手巾,照撢绿皮脸官靴的架式撢了撢皮鞋。
6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像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嗗■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像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
“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醒一会儿又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像听见马威起来了,好像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点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
“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饭是他的好机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像回窝的黄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手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细细的刮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的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的英雄,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还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像雨点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弯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楼。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来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图样。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像一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像还有股香味儿。
马威端了端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
“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
“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说。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像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
“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报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马威脸上一红,想站起来就走。皱了皱眉,——并没往起站。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像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是不是?”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像马威并没在那里;好像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忽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片”。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嗗嘟着说:“杭便,”还问马威她学的对不对。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像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像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骆驼祥子·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