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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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苏醒之后一直装疯卖傻,就想令薛远之放松警惕,伺机脱逃。想不到阴差阳错,还是落到杨弩手上,又回到聂琰身边。早就恩断义绝无话可说,真该杀死聂琰的,可看着少年皇帝憔悴狂热的眼神,竟然莫名其妙地动容不忍了……
就这么勉强留下,不惜继续佯狂,只为那一点难以割舍的纠缠。有时候午夜梦回,很想杀了聂琰,可面对那些温柔那些缠绵,竟然还是不能下手。明知道真相一旦揭开,谁也无法平和接受,只是勉强借着痴傻的面具,维持那一点虚假的平衡。
良久,聂震涩然一笑:“小琰,真不成了。我再也装不下去,你杀了我罢。反正,我也是九泉下不该回来的人。”
聂琰觉得他又想离开,吃力地抓紧了他的手,咳了一阵,慢慢说:“你……不要走。我想过了,老师,前些日子,我们也能安宁相处。今后,还是如此罢。实在要走,等我死了再说……”
他终于放下一切,说出心中所想,牢牢看着聂震,眼中现出温柔、盼望、痛苦,焦煎诸般神色。
聂震看着少年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就笑出了声。
“陛下,我的陛下,小琰……”他一边笑一边直摇头:“江山之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那是无话可说。可你要我陪上自己,做你的妾妇,在深宫锁住一生?”
聂琰听出他言下疏离之意,皱紧了眉头,勉强提起力气,一字一字说:“我、对你之心,你该、明白——”
“小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聂震静静凝视着他,目光平静凄然,似有水光微微闪动,悠悠道:“我当年便是如此对你,任凭如何搓哄威逼,你……何尝答应过?”
皇帝一震,脸色变成了极惨淡的瓷白,嘴唇微微开阖,淌下一点血沫,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伤势或者某种情绪,竟然没有开口。
前摄政王并没有回避皇帝流动着痛苦的眼睛,柔声道:“小琰,你叫人进来杀了我罢,若还是舍不得,我……就要逃走了。”
聂琰没有回答,心里有数,聂震在宫中装疯卖傻多日,只怕对如何逃走之事早就有所打算。他立下遗诏,诸事均有安排,独独不提如何处置聂震,那时候就是知道聂震定有办法自己逃走,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也不觉得诧异。
原来,即使在他重伤垂死的时候,聂震也不会改变什么。原来,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痴了傻了,聂震可没有。
皇帝出神一会,眼中光芒渐渐变得迷蒙,轻笑出声,悠悠叹息:“那么便多等一阵再走罢……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说出如此不祥的话,皇帝的脸色竟然十分平静,大概觉得事到最终,悲欢离合都已经无所谓。
聂震听着这句,如受重击,脸上明显扭曲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皇帝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变得有些冰凉无力……
过一会,那手轻轻滑落下去。
难道这次真是永离别了?
聂震心中事如潮涌,前尘滚滚如雾如电,多情的绝情的痴情的冷情的往事,令他悲喜莫辨,生死荣辱似乎都成云烟,只有眼前重伤垂死的少年,是真实地和他纠缠过了十年……只是,这一次,也许再没有今后。
静静凝思一会,终于回答:“不,我不留下。小琰,你也不会死。”
他低下头,对着双目紧闭的垂死少年,缓缓说:“你说过,要功开千古,勒石燕然。小琰,你把我赶下来,就是要对阿那瓌用兵,如今箭在弦上,弓手怎能弃世?聂仪虽精明隐忍,他不是你,梅易鹤年老,倒也罢了,杨弩不会真的甘心臣服,今后还有一段乱局,聂仪与杨弩必死一人。无论谁死,于国运都是损伤。小琰,你这么刚强好战的性子,定不愿看着一手打下的基业有任何差错,所以——你怎么甘心死呢?身为天子,甚么也大不过江山社稷。小琰,你叫过我老师,这……就是老师教给你最后一课。”
他这些日子蛰伏深宫,对前前后后之事早就想过无数次。聂琰对后事的安排,在聂震看来也并不奇怪,至于其中利弊,也是了然于心。这时候缓缓道来,竟然是开口挽留平生最大劲敌的生命,自己也觉得可笑之极。
也许就为了这点不忍,纵有盖世聪明,这天下决计不会是他的……
聂琰一直阖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聂震这番话。清风撩动他鬓角一绺不驯的发丝,聂震颤抖着伸出手,为皇帝理顺额角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了罢?
忽然就是泪流满面。
他就这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踉跄而去。
如何逃走,早就在心中策划无数次,宫中那些用于战乱逃生的秘道机关,也早就了然于心,甚至早就收买好了几个小太监。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是迟疑着没有实施。想不到,终于在聂琰最痛苦的时候离去。
身后,忽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音。
“不要走。震……”
聂震哆嗦了一下,脚一软,头脑中似有甚么东西轰轰作响,令他站立不定。就这么靠着柱子稳了一会,他轻笑一声,艰难地继续迈步。
“咳……聂震,你若走出这大门……你我……再无可能……你……你……咳……”皇帝艰难破碎的声音在身后一字字传来。
聂震站定,却没有转身,凄然一笑:“陛下放心,你我恩怨已了,我不会为难你聂家江山……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天下。你多保重。”
终于说完最后一句,他一咬牙,头也不回离去。
这一年的初夏,皇帝生了一场骇人的大病,足足三个月不能临朝。因为病势凶危,琰帝立雍王聂仪为储君,又着梅易鹤、杨弩为顾命大臣,总摄国事。
聂仪因此十分不安,五次上书固辞储君之位,却被缠绵病榻的琰帝一一驳回。雍王无奈,明知道处境尴尬凶险,唯有尽心侍奉琰帝之侧,又刻意笼络梅、杨等功勋大臣,徐图自保之法。
近来更有探子密报,远在都海汗国的阿那瓌才斩杀了叛乱的大将,正在整肃兵马,得知琰帝病重,大喜之下,决定秋高马肥之际立刻东征。琰帝闻讯,严令杨弩加强准备,务必一击必中,扫灭阿那瓌势力,更派出雍王长子聂飚为西北路兵马都元帅,亲自到西北兵马道压阵。众臣见他如此安排,尽是存心为聂仪父子树立德望,越发担心琰帝病势。
一连串的惊人消息,令帝京的夏天变得十分焦躁窒闷,人心浮动不安,都惴惴着可能到来的惊天之变。
另一方面,南北遥荥的战事陷入胶着,寒铁旌可汗本待投靠天朝共抗北遥荥,隐约听说聂琰重病,顿时起了踌躇。还是聂琰亲笔修书说明局势,寒铁旌才勉强履约到凤城迎亲。他害怕琰帝身亡后中原板荡,心中对这亲事毕竟有些犹豫,便提出要向天朝皇帝面谢赐婚之恩,借机刺探虚实。众大臣明知道聂琰这时候很难见人,不好说明,只得禀报琰帝。
聂琰缠绵病榻本不便见人,可是怕皇帝不能应约,坏了天朝威仪,思量一阵还是勉力起床。
他已经多日不曾修饰,这时候对着镜子一瞧,自己也觉得病骨支离,十分难堪。这样子让寒铁旌看到,只怕生出小看中原之心,反倒不好。想了一会,要杨弩进宫。
杨弩不知道皇帝何事急诏,匆匆赶来,看到琰帝竟然顶冠束带斜靠在紫结椅上,不由得十分惊喜,忙问:“陛下能起身了?这可……这可太好了……”
惊喜之下,能言善辩的列侯竟然呐呐不能成言。
他至今记得聂震失踪那日,琰帝气息将绝的样子,惊惶哀恸的列侯将军几乎因此疯狂。所幸皇帝毕竟活了下来,没人再敢在琰帝面前提起聂震,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或者彻底从记忆中抹去。杨弩甚至不知道,那之后的聂琰会变成什么样……
还好,皇帝毕竟挨过来了,今天甚至能起身冠带装束。以后,大概会慢慢好起来罢。
聂琰点点头:“原说今天要接见寒铁旌,不起来也不成。”他轻咳一会,又说:“只是,朕如今太过病损,寒铁旌见了只怕后悔与我朝结盟。所以……朕的意思,不如杨卿代朕接见此人。”
杨弩大惊,想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托付他,这事尴尬无比,一个不小心,令琰帝生出疑忌,只怕今后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沉吟一会,列侯将军苦笑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妥。若让寒铁旌知道真相,反倒不美。再者,臣粗陋鄙俗,不比陛下天人神姿,如何能代陛下接见异国君王?”
聂琰还是神色平静:“无妨,左右他只来这么一次,不会知道。朕这样子……寒铁旌看到,只怕以为中原无人,逸臣出面,正好代朕弹压他的傲气。逸臣若不知道该怎么说,朕可以在内间提点于你。朕说可以,逸臣还担心什么?”
杨弩明知道答应这事就是给自己招祸,琰帝纵然不计较,雍王心中未必没有芥蒂,可看着聂琰沉静黝黑的眼睛,他竟然说不出拒绝之言。迟疑一会,一横心道:“臣早说过,性命都是陛下的,见个寒铁旌算什么。”
于是内官为杨弩修整打扮一番,略微敷粉,添一点病容,又换了天子服色,果然修伟俊朗,气势不凡。聂琰见了十分满意,点头道:“逸臣这样子,拿出去尽可以唬得过寒铁旌了。”
杨弩尴尬之极,咳咳几声,心下暗骂自己果然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一夕天下: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