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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刀流里的几棵葡萄树,是天刀主母秋沁好新嫁之时从黄金谷娘家带来、亲手种下的,今年长势很好,透明的果实结满枝头。被阳光一照,七彩琉璃似的,宝光流转,格外诱人。风一吹,老远就可以闻到甘美的气息。
负责看护葡萄树的小官叫果儿,这名字倒是取得合适,他果然是个种果树的好手。自从果儿来了,葡萄树长得越发好。于是果儿很得秋沁好欢心,被派作专门的司果小官。这是个让人羡慕的肥缺,每年可有大笔果肥金自己安排,除去例行花费,还能节余不少。任命一下,天刀流的仆役都很羡慕果儿的运气。果儿自己也伶俐,对秋沁好感激不尽,越发小心。
这日果儿见葡萄熟得很好,心里喜欢,便想采一篮子送给主母。特意精选了最大颗的,每一粒都滴溜滚圆,透着毫光。收拾妥当,他不放心手下手粗,用五彩线络通花盘盛了,自行送去。
天刀流中传言,主母能统掌天刀,除了娘家黄金城财力强大、主母自己学养深厚、处事得体,另有一个缘故。据说主公少年时便对主母一见钟情。后来主公帮务繁忙,夫妻甚少见面,不过对主母的礼遇还是隆重,是以主公过世之后,主母能一力掌控天刀,天下第一大帮气象丝毫不堕。
这些掌故,果儿也听仆役们偷偷议论过,隐约说主母多亏了童年遇合,成就一生富贵。他对主母敬仰无比,自然不敢多想,总之忠心勤恳,就算本分事情。
果儿一壁想,不觉走到听香别院,正正看到左清风慢慢出来,不觉心头一愣。
左清风地位尊崇,他出现听香别院,定有大事。可这是上头的事情,果儿不过一个低下小官,不敢多想,弓着身子向左清风一礼,左清风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缓缓去了。果儿把通花盘高高奉在头顶,请值事的外差把葡萄献入。
忽然,他看到秋沁好的使女小珍面色惊慌地冲了进去。果儿心知不对,连忙退下。
这时,秋沁好正在梳妆。小珍慌慌张张进来禀告道:“主母,不好了,锦儿上吊死了!”
秋沁好霍然而起,皱眉道:“怎么回事?”
小珍结巴道:“不知道啊,听说锦儿留了封血书,说是舍不得主公,要以身相殉呢。”
秋沁好发呆一会,长叹道:“如此忠仆,也是难得,将他暂时停灵附近庙中,待修好听潮的衣冠冢,就让锦儿侍葬旁边吧。” 说着,轻轻抹了抹眼泪,神情甚是伤感。
她说到这里,身形如花枝微颤,不胜悲凉。小珍赶紧扶住主母,众侍儿纷纷上来劝解。秋沁好伤感一阵,叹息道:“也罢,说这些总然无用,小珍,咱们去收拾一下主公的遗物吧。”
二人到了江听潮旧日居室,秋沁好看着眼前简朴清雅的青竹院落,心里忽然一阵裂痛。
威震天下的天刀流女主人,骨子里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她可以在侍女面前心如止水地扮出一个寡妇该有的伤心模样,也可以面不改色、轻飘飘一个暗示杀死锦儿,可要她如何面对江听潮的旧居?
她慢慢收着江听潮遗物,一件又一件,隐约的伤心却已渐渐麻木。天刀主人心头所爱只是这个天下,到了最后,他甚至连天下也可以不要,却要她如何为这个铁血男子消磨一生?
他的放弃,是否意味着最终承认南朝才是他家国归宿?或者,他毕竟厌倦了这风光无限、血腥无限的权力之路,不愿继续功成万骨枯的霸业?可江听潮已去,他的心事只怕永远成谜了。
她出神一会,悄悄叹息:“听潮,你放手了,可我……不能放!我只有天刀流啦。这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不,是我在你身后抢得的唯一东西。我用这个来纪念你,你说好不好?”
小珍一直在帮她收拾东西,忽然惊奇的低呼一声:“这是什么?”
秋沁好一眼看去,心下剧震!
——小珍手中拿的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已被她打开,里面居然整整齐齐叠着一块粉红的布料,细看之下,上面还有一点残余的血渍,想是浸染太深,无法彻底洗涤。
这块布料,秋沁好再是眼熟不过!正是她初见江听潮时,撕下来为他包扎伤口的一角衣裙。
这么多年,想不到他一直小心收藏着这无用的废物。
江听潮,那个冷酷深沉的当世枭雄,为何他的心竟是如此难测?这角衣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为何如此珍惜?
秋沁好从小珍手中接过木盒,小心地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枝枯萎的花,从轮廓依稀看出,那是一朵莲花。秋沁好忽然记起,那是江听潮大醉之日,随手插在她鬓发上的白莲花。后来不知被放到了什么地方,原来却一直被他收在这个小木盒中。
隐隐约约,她明白了那个永远深沉莫测的江听潮。天刀流给了丁珂平,却不给她,为的也是不让她接触权力,不被污染吧?他一直要她做一枝莲花,不染红尘世俗的。可惜,她早已做不到了。她早已成了一朵带毒的黑色花朵。
据说,丁珂平豪情高迈,江听潮虽送出天刀流,他也未必肯收。而且,对这位南朝大将,天刀流更象一个可怕的对手组织。江听潮故意泄露消息,让朱震天狼狈不堪投奔丁珂平,他看了江听潮的遗言和朱震天的狼狈处境,很难不动侠义之心,势必答应接任天刀之主!江听潮算绝了一切,不过要斩断她的权力之路,将天刀托庇给更强悍的新主人。这算不算一种残酷的体贴?
那块陈年衣裙,那朵枯萎的花……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已可以平心做气做好新任天刀主人的时候,让她看到这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虽是孤弱女子,却早已陷身江湖不得自拔,任何柔弱纤细的感情,只会要了她的命。江听潮的安排,要她如何接受?
秋沁好忍耐一会,勉强稳住声音,沉声吩咐小珍先行退下,自己静静坐在江听潮的房中,抱着木盒,将脸埋了进去。
泪水扑簌簌滴在衣料之上,浸出一片鲜艳的桃花颜色。
就这样不知道多久,深思中,不觉夜之将至。
这一夜,寒意恻恻,秋沁好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微微颤抖。
或者,发抖的是她的心,只是她的心,只是她无可安置的心而已……
不久,北国京中传来消息,昔日的北国第一英雄雷泽,已自行设法恢复了武功。他不知如何,说服了北国皇帝再次启用他,官拜平南元帅,领军十万,征讨南朝。
秋沁好听了,心下暗暗惊心。要知道雷泽当日被她派人用狡计废了武功,双方已结下仇怨。本来,雷泽中毒后被废弃闲置,这辈子也没机会翻本,秋沁好自然不怕他。不料他武功和官职都恢复了,偏偏天刀流又失了江听潮。此消彼长之下,后果大是难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雷泽东山再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南征,看来他一时也顾不了对付她。现在只能希望雷泽和丁珂平斗个两败俱伤,否则,他们任何一个缓出手来,只怕都对天刀流大是不利。
秋沁好一想到丁珂平,又添一桩心事。她担心朱震天投奔此人惹出后患,吩咐手下每日着意打听他的消息。到得第五日上,得到禀报。原来朱震天果然已投奔北天关。不过这时丁珂平与北国雷泽元帅激战正酣,估计一时半会顾不上天刀流之事。
秋沁好闻言松一口气,心想:“总算暂时有点缓冲余地。”吩咐赵风虎、左清风等人赶紧布置准备。那左清风倒也罢了,赵风虎应答间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秋沁好心里有数,知道这人对自己心里有点不服气,她只是暗暗冷笑,也不言明,反而对赵风虎越加亲切。
过得几日,探子来报:北天关激战更盛,雷泽断了南朝粮草,城中爆发饥荒。南朝将士无兵无粮,眼看已将破关。左清风一直担心丁珂平之患,闻言甚喜。不料秋沁好听了回报,反而沉吟起来。左清风见她神色不豫,知道她另有考虑,忙问:“不知主母为何忧心?”
——秋沁好虽已接任天刀流,她平时在人前都是一身黑纱,形容肃穆,以江听潮的寡妇自居。天刀流徒众见了,更多几分敬意。是以众人还是习惯叫她主母,秋沁好也不纠正,觉得这个叫法反而有利于她拉拢人心。
她听得左清风询问,皱眉轻叹:“丁珂平到此山穷水尽之时,定会打上天刀流的主意,寻求和我结盟。若我估计无差,只怕他会亲自来见我。毕竟,我已坐镇天刀流,他武功虽然好,也不能不顾忌形势。”
左清风闻言,双眉一扬,低声道:“那主母意下如何?”秋沁好沉声冷笑:“我辛苦打下的江山,岂由他人侧目。丁珂平若来,我定要取他性命。”声音虽不大,口气也不甚严厉,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沉狠辣之气。左清风虽久惯江湖,听着也觉惊心。
秋沁好低头伏案疾书,写下几道令牌,交给左清风,却是要他依令调动各路人手,在紧要关口设立埋伏,截击南朝来使。左清风见她发号施令之际,言语沉稳、心思狠辣,确是经略之才。他佩服之余,也暗生惧意,只觉这纤弱美人,其实可怕之极。
秋沁好一轮布置已毕,左清风领命退下,劈面遇到赵风虎,左清风连忙抢先施礼,以示恭敬。赵风虎笑得一笑,到前还礼,态度倒比向来客气不少。左清风见了,心下暗暗得意,知道他见秋沁好重用自己,是以另眼相看。
赵风虎在帮中武功之高仅下于江听潮,威望极隆,平时为人甚是高傲,今日他肯对左清风笑颜相向,实是难得之极。别说左清风为此自得不已,秋沁好看了,也是心下惊诧,却也暗暗松一口气,觉得能让赵风虎软下态度,总算解决一件心头大患。
赵风虎淡淡扫了一眼左清风手中一把令牌,微笑道:“左老弟是要调动六大神刀座下子弟么?”左清风听不出他言下之意,想了一下,客气着小心应答道:“不错。在下奉主母之命,正要去调动六坛子弟。”赵风虎还是微笑一下,道:“哦,知道了。左老弟慢走。”不再和他寒暄,和秋沁好闲话一会,施施然告辞而去。
秋沁好心下纳闷,不知道这老狐狸专程过来给自己问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知道他断无好意。她静静心,本想披阅帮务,却又千头万绪无法定神,在房中烦乱地踱来踱去。就在这时,左清风求见。
过一阵,却见左清风大步远远走来,神情生硬,看来心头甚是恼怒。
她正待询问,左清风跪了下来,沉声道:“属下无能,六大神刀座下诸坛主都不肯接令,请主母降罪!”秋沁好长眉微扬,缓缓道:“哦,这是怎么回事?”忽然想起了赵风虎那句淡淡问话,知道和他定有干系!
左清风道:“他们说,以前主公在生之日立过令约,六大神刀,以上管下,一级只对一级,任何情况不可越级行令。所以他们不能接主母令牌!”
秋沁好一愣,知道这次确实是自己粗心。今日六大神刀合伙抗令,分明是抓住她的疏忽,要她好看。她原本见事明白,清楚这时候强行下令,只会弄得更加难看,当下忍了气,微笑道:“左大哥,这可惭愧了,是我疏忽。这些令牌该让赵大哥传下去才对。我一时忘记,倒害得左大哥白白辛苦一回,实在对不住。”吩咐重传令牌。
过得一会,赵风虎悠然而来,倒是一脸惭愧,拱手拜道:“啊呀,都怪属下一时疏忽,看到左兄弟传令,也忘了提醒他。害他白白多跑一趟。还请主母降罪。属下已经传令六大神刀,按主母布置行事。”
秋沁好心下暗恨一声:“好老贼,这些话是寻我立威了。今日之辱,我总要找补回来的。”却只是浅浅一笑:“赵大哥说哪里话来,这都是我大意之过。六大神刀严遵听潮遗令,我心甚慰。”
二人客气一番,赵风虎告辞而去。左清风神情愤然,看他走了,低声道:“主母,此人猖狂之极——”
秋沁好沉沉一笑:“这是怎么说?”
左清风小心看着她的脸色,乘机道:“六大神刀竟然如此无礼……这……岂可容忍……”
他见秋沁好面沉如水,越发料定今日之事一定大大令主母不悦,心下暗喜,试探道:“主母……在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沁好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烦乱,冷冷道:“你身为天刀流重将,理当持重干练。既然自己都不知道当不当讲,那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左清风没想到主母今日如此大的火气,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出了头冷汗,一横心道:“主母若不尽快制服六大神刀,只怕帮中后患无穷!”
秋沁好摇摇头,悠然道:“帮中如今内忧外患,不宜再生枝节。而且,六大神刀如此同气连枝,也是好事。我很高兴。”
左清风眉头一挑,若有所悟,低声道:“他们确实交情太好了一点。”知道秋沁好已动了杀气,只是这帮人武功绝伦,却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秋沁好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天刀门下,都要如此心志如一才好。前些日子,我听说战六刀为了些许琐事,和其余几个有些疙瘩,我还担心。现在看来,那是流言,不足为信。”
说着,她微微一笑:“不过,听说战六刀和狂刀老五两兄弟贪花好色,常常去甚么勾栏院。这个毛病可不好。赵大哥也该多劝劝他两个。”
左清风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一礼而去。
“啊!”一声低沉压抑的痛呼从万象楼上传来,在一片淫词荡笑中显得分外突兀。
天刀流司果小官果儿今日得空,正在楼下猜酒行令,闻声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看,却见一个清瘦女子被两条大汉硬生生拖入房中,一路还不断拳打脚踢,鸨母气冲冲地跟了进去,砰地一下关了门。他皱皱眉,有些不安,停杯道:“怎么回事?”
赔酒的红牌阿姑艳飞一撇嘴道:“还不是新来的阳寡妇,又不听管教了。”她在风月场中什么没见过,早就看淡了,虽有些同情,口气也是轻薄的:“小哥儿知道阳端吧?当年倒是城中好一对才子佳人,可惜早早病死,白白把美貌寡妇便宜别人……那女人还有三个月身孕呢,又不肯打胎又不肯接客,妖装作态的,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小姐么?”
同桌的牛大官闻言,摇头叹息道:“斯文扫地,可怜可叹。”随即自知失言,沉默着狠狠灌下一杯酒。
果儿沉吟不语。阳端本是城中有名的才子,得病无钱医治身亡,寡妇被债主卖做妓女,这是城中轰动一时的事情。只是隔了半个月,事情淡了些,市井之徒也少有议论了。倒没想到阳端的寡妇境遇如此凄凉,听着楼上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他就有出手搭救之心,可想着自己的本事实在微薄,又迟疑起来,知道毕竟不够分量的。
正自踌躇,楼上的门呀地一下开了,鸨母眉花眼笑地出来:“宝贝儿,早该这么乖啊,何必等到吃这些苦头……”她一路念叨着,小心翼翼把那女子搀扶出来,这次倒是真的当作宝了。
果儿闻言心下暗叹,知道那女子熬不过打,毕竟屈服。他向来听说阳端的寡妇美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见她额角包着一块布,兀自流着血,一道鲜红淌过脸庞,越发显得容色玉雪似的,看着凄艳绝伦,果然是个红颜祸水的模样。
阳端寡妇静静听着鸨母唠叨,神情淡然,缓缓走到楼边,忽然嫣然一笑,奋力挣脱她,飞仆而下。刹那间光影摇动,衣衫飞舞,说不出的绝艳光景。果儿低叫一声,心头一寒,竟不敢再看。周围也是惊呼一片。
忽然惊呼未绝,欢呼又起。果儿睁开眼睛,却见居然是同桌的牛大官一跃而出,身子微错,双臂一搭一扣,正好接住阳端寡妇,飞身疾转数圈消除冲势,再轻轻把她放了下来。
果儿向来知道牛大官颇会武功,他自己也是练家子,看着牛大官这招九天揽月来得流畅利落,怕是有十余年的功力,心下佩服。可都知道万象楼其实是知府少爷私下开的,阳端死得不明不白,据说也是因为知府少爷贪图他妻子美貌,故意如此。阳端寡妇不肯屈服,还咬伤了知府少爷,这才被卖到妓院。牛大官救下阳端寡妇,怕要惹出大祸。他想着知府少爷的厉害,手指不禁微微发抖。
阳端寡妇看了牛大官一眼,神情凄恻,低声道:“你何苦救我。”牛大官松开她,脸色也是微微发青。他明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可要看着万象楼逼死节妇,那也忍不下来,心想:“罢了,大丈夫做事,求个无愧于心。了不得让知府少爷知道,顺手把我治了。”
鸨母省悟过来,忙不叠下楼,陪笑道:“啊呀,多谢牛大官。”随即瞪着阳端寡妇,呸一声道:“混帐小蹄子,居然敢蒙骗老娘我!”说着就冲上来想打她一巴掌。
牛大官喝道:“住手。”微一舒腕,牢牢扣住鸨母肥硕的手掌,那鸨母挣不动,脸上乍青乍红,叫道:“牛大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自管教我家姑娘,与你何干?”
牛大官正待说话,果儿上来对他施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牛哥小心,和赵大爷扯上干系,只怕后患无穷。何况我等都是天刀流中人,这样和妓院混闹,落入主母耳目,又要多事。”
牛大官明知他说得不错,看着阳端寡妇的凄惨模样,可又不便放手,正自进退两难,忽听有人微哼一声,走了过来,低声道:“这女人我要了。”
果儿听这声音低沉异常,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却见是个面色黝黑的清瘦汉子,微微侧着脸,看不清楚容貌,却有种阴沉凌厉之气,令人不敢逼视。原来这人一直不声不响坐在一角喝酒,这里闹出偌大响动,他一出头,顿觉气势出群。
牛大官正正对上那人兀鹰般锐利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知不觉退了半步,他原是远远见过这人一面,没想到在这里忽然碰上,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本的豪气侠情顿时冰水般化了。
鸨母还想罗嗦,被那汉子淡淡一眼扫过,不禁害怕起来,呐呐道:“这可是我花了好多银子从阳家手中买来的,缠头价非得三千两银子不可,你要得起么?”
那汉子一言不发,在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道:“明日你凭这个到我那里领钱。”鸨母一声冷笑,还想再说,忽然瞧清楚手上玉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结巴道:“这个,这个,既然是天刀流的大爷开口,老身还有什么说的,这小蹄子但凭大人领走。”
那汉子淡淡一哂,对阳端寡妇道:“你随我去。”
阳端寡妇没料到巨变突生,愣得一下,凄然道:“我清清白白的人,谁也不随。”说着狠狠一头撞向堂中大柱,不料那汉子动作快极,一把拽住她,拉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你要么侍候我一个人,要么在万象楼侍候千人万人,自己选。”
阳端寡妇闻言,身子一颤,狠狠咬住牙关,嘴角流下血丝,牛大官看得不忍,一咬牙就想出头,却被果儿紧紧拽住。
果儿虽只是天刀流一个小果官,见识还是有的,已经看清那汉子是何人物,心惊胆颤之下,只知道牢牢拽住牛大官,唯恐他惹事。
阳端寡妇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狠狠瞪着那汉子,半晌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待我?”
那汉子道:“我姓左。”
阳端寡妇面色一变,身子竟是簌簌而抖,颤声道:“天刀流左清风?”左清风淡淡点头,沉声道:“你跟了我去,我帮你养你婆婆一家,还有你儿子。”阳端寡妇眼中波澜动荡,沉默一会,忽然展颜一笑:“既然你肯带我走,我为何不肯去。”
果儿听到此言,心下一动,左清风向来没有好色之名。他实在不明白,今日左清风为何肯重金买下这样一个寡妇。事情涉及官府,那明明是个祸胎。
天刀流中风波又起。
战刀老六向来爱喝酒,这次又喝多了,为丽香园一个新进的粉头小阳春,和狂刀老五打了起来,两坛人手火并之下,几乎要拆了丽香园。
两边势均力敌,打了一阵,本也没什么事了。却不料那粉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娇笑道:“哎,奴家还以为是什么英雄呢,原来两个都没用。”说着掩了小口,花枝乱颤着,甩甩手巾子就要走。
战刀老六性烈,听了这句勃然大怒,劈手一巴掌将那粉头扇倒在地,喝道:“好!就让你这婆娘看看什么是英雄好汉。老五,别以为就你手头有人!”喝令速传战刀坛人手增援。
狂刀老五自然不肯吃亏,索性也调动亲卫人手一起开打,场面弄得很是血腥。幸好赵风虎及时闻讯赶到,二人惧怕赵风虎之威,这才停手。
这时,正好秋沁好得到消息,和左清风等人也匆匆赶来。见了这等惨烈情形,不禁面色苍白,忽然落下两行泪水。赵风虎等人见她落泪,都是不安。赵风虎涨红了老脸,躬身道:“是属下没管好弟兄,请主母降罪!”
战刀老六看到赵风虎神情严峻,又见秋沁好忧愤之色,心下惭愧,抢着大声道:“主母、赵大哥,怪我不好,酒色误事。”重重一个头磕了下来。狂刀老五见状,酒醒了大半,也连忙一个头磕下请罪。
秋沁好容色清冷如雪,眼中泪光盈盈,颤声道:“老六,你好酒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男人大丈夫,如此作为也不稀奇。我不怪别的,只恨你为一个粉头,居然折损兄弟情分!战刀坛、狂刀坛的弟兄,都是天刀流中百里挑一的好手,哪一个不是主公昔日爱将?就为这事莫名其妙自相残杀,你们……你们……如何对得起主公?”她说到后来,激动之下,身子微微发抖,忽然低声咳了两下,嘴角滑落一丝血水,想是伤心至极。
战刀老六原本刚烈,见自己一时酒后胡为,居然激得主母吐血,心下大是不安,忽然狠狠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厉声道:“今日之事,全是老六胡闹,害得帮中有弟兄自相残杀而死,老六也没脸见主公啦!”反手就是一刀,割断自己咽喉!血花飞溅,长刀落地!那小阳春正好站在一边,被血水溅得粉色衣裙一片血湿,忍不住低呼一声。
赵风虎武功奇高,却也没料到他如此性烈,说死就死,竟然抢救不及!
他心下裂痛,大叫道:“老六!”抢上去一把揽住,却见战刀老六已就此毙命。六大神刀共事多年,情意深厚,他眼见兄弟横死当场,不禁心痛如狂!
秋沁好厉声道:“老六,你!”抢了过来,也不避他一身血污,查探他伤势,眼看已经无救,她呆了一下,颤声道:“天啊!怎会如此?听潮,你留下天刀流给我,我却不能令弟兄们友爱相处,是我秋沁好德薄啊!”脸上不禁热泪纵横。
泪眼模糊中,她看了狂刀老五一眼,幽幽道:“老五,你明知道老六的脾气,为何不肯让让他?唉……”却再未说下去。
赵风虎闻言,心下一惊!知道这事被秋沁好大大拿了一个把柄,搞得不好,杀了狂刀老五也不为过!
他心思疾转,闷哼一声,厉声道:“老五,你和老六手足相残,这事大违帮规,主母仁厚,不肯重责你,老夫身为天刀长老,正该严肃帮规,却不能就这么算了!罚你受七刀贯体之刑,在刑堂做三年苦役!”他说得声色俱厉,不过是抢先堵住秋沁好的嘴,免得她下了杀令,却也理由十足不好挽回。
狂刀老五这时酒意已去,闻言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事闯了大祸,一转念之下,知道赵风虎虽严厉,却是在力保他性命,赶紧伏地叩头道:“是老五酒后乱性,胡作非为。大哥处罚得很是,老五该当此刑!”
秋沁好见状长叹一声,低声道:“也罢!赵大哥,你执法严谨,我也无甚可说。老五,但愿你好生思过,洗心革面,我仍当你是天刀流的好弟兄。”
狂刀老五心气已丧,谢恩道:“主母教训得很是,老五定当遵秉。”
赵风虎眼看自己兄弟一时糊涂,竟被迫得对秋沁好如此低声下气,心头恼怒至极,却又不便发作。他忽起疑心,觉得此事蹊跷,正好看到那小阳春在一边发呆,勃然怒道:“好粉头!这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你滚过来说明白!”
小阳春正对着战刀老六的尸体发呆,闻言惨然一笑,慢慢抬起头来,幽幽道:“不错。果然是奴家弄出来的。承蒙这位战六爷看得起,原本荣幸得很。不料害得他丧命,奴家心头也没什么好的。我小阳春一个风尘女子,有人肯因我而死,奴家也算够本啦,这就随了他去吧。”忽然拾起战刀老六掉在地上的刀,狠狠一刀抹了脖子,就此毙命!
众人不料她如此决绝,都是一惊!赵风虎再是疑心,至此也是无奈。一口闷气无处发落,喝令把老板娘传了来,勒问小阳春来历。那老板娘吓得不住发抖,颤声道:“这丫头是自己来的,说是南方作熟了的粉头。老婆子看她妖装作态的有点姿色,也没细问就留下了。果然她很能招揽生意,却不料今日惹出这等大祸!”一边说一边嗑头求饶。
赵风虎拿不到把柄,心头恼怒,重重哼了一声。秋沁好走过来看了看小阳春的尸体,见她虽已死了,还是面若春花,果然姿色过人,低叹一声:“赵大哥,老六为这女人弄得丢了性命,她正该随老六于地下。你说是么?”
赵风虎咬牙不言,秋沁好道:“来人,把老六好生葬了,这女子也陪葬吧。”神情伤感,竟是意兴阑珊。赵风虎不好再说,就按秋沁好意思办了。
一轮发落已毕,左清风迟疑道:“主母,这次战刀老六死了,狂刀老五又受罚不能掌理狂刀坛,两坛不可一日无主,还请主母示下。”
秋沁好沉吟道:“狂刀老五暂时不能理事,就请赵大哥临时代理狂刀坛,不知赵大哥意下如何?”
赵风虎原本担心此事,听她如此说,当然应承:“这事是属下管教兄弟不严之过,属下原本惭愧无地,自当遵主母吩咐,好生掌理狂刀坛。”
秋沁好点头道:“如此甚好,我心甚慰。嗯,战刀老六不幸过世,赵大哥又要管理风刀、狂刀两大分坛,我断不敢再让赵大哥过分辛苦,战刀坛需得另择坛主。”
赵风虎听了这话,心头一急,正要开口,秋沁好美目流盼,注视左清风:“左大哥,你向来做事严谨,武功高强,可兼战刀之职。以后你就是刑堂堂主,兼任战刀坛坛主,需好生用事,无负我意。”
左清风连忙谢恩,跪拜道:“蒙主母赏识,清风敢不性命以报!”然后又拜赵风虎。赵风虎吃了瘪,却又自知理亏,发作不得,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扶起左清风:“左兄弟客气了。”硬生生按下心头闷气。
秋沁好一口气快刀斩乱麻处理了战刀丧命之事,回到住处,这才觉得颇为困顿,舌尖也火辣辣做痛。她叹一口气,心想:“刚才为求逼真,咬破舌尖吐血,用力狠了一些,果然很痛。”
歇了一阵,侍儿说左清风求见,秋沁好屏退左右,把他传入。
左清风面带喜色,施礼道:“主母英明,果然算计准确。属下佩服无地。”这话却是真心实意。
秋沁好微哼一声,摇了摇头,想起赵风虎临别时阴沉的目光,知道双方算是磕上了,赢一次也未必就真算赢,谁笑到最后还难说得很。
她心头暗暗起栗,低叹道:“这也未必就好。麻烦事还在后头。”又问:“左大哥,那寡妇家里安顿得如何?我们答应她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左清风道:“主母放心,属下已帮阳寡妇报仇,杀了害死她丈夫的知府少爷,还帮她婆婆家买了田地屋宅,她的儿子也有她小叔子帮忙养着。这家人欢喜得很。嫂嫂走了,他们也未必如何伤心。她小叔子反而说,哥哥死了,家事不如当年。嫂子这么好姿色,本该出去挣钱养家,何必一家人穷死。反正她也是妓女从良,再没什么三贞九烈的。哼,属下听了,生气得很,若非对阳寡妇承诺在先,但凭这句,姓阳的小子死一百次也够了。”
秋沁好闷哼一声,悠悠道:“左大哥,你已处置得很好,如此我也放心了。听潮去后,我虽接掌天刀,毕竟人微德薄,多赖你相助,我很感激。”
左清风闻言很是受用,道:“主母看得起姓左的,我自当尽力辅助。”秋沁好又道:“赵大哥处,你需得恭敬以对。若有甚为难事,你可直接禀报于我。”
左清风点头称是,知道这次算是惹上了赵风虎,也是心下惕然。但他想着跟定秋沁好,总胜过以前不得重用,也不怕这些了,当下告退而去。
秋沁好静静坐了一会,无意间看见那日放到房中的木盒,就想起江听潮来。
她迟疑一下,过去抱住木盒,低低道:“听潮,我现在已经很坏了,是吗?我想回去,可又回去不了啦。我怕赵风虎要杀我呢……可谁来救我?左清风,那是不成的。他不过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谁来救我啊?”
她忽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房中寂静无声,想是使女不得她号令,不敢进来。秋沁好这才放心,蜷曲着身子,无声哽咽。 愿得春风相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