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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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绝城
1.
“嘘,不要出声。”
他感到自己的嘴巴被一只冰冷的手掩住,身后有轻轻的呼吸声。他逐渐回过神来,场景幽暗,蓝色的灯火是不知何时而熄灭的。他听到大街上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轻微的喘息声和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像是亡命的猎犬在追赶什么一般。
他开始猜想那些陌生而不怀好意的目光,这是自然而然开始的,那些影子或许还带着猎叉和火把。楼上的人曾经或好奇或怜悯地打开窗,谨慎地探看,终还是合上,不留一丝缝隙。然而他只是保持躲在暗处的状态,脖子上的黑色颈带有些勒紧——作为祭品的标志——几要勒出血来了,他却没有去松开。
他并不害怕,从此前的接触,他可以猜出影子杀不死他,只是他既然逃了出来,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他的眉心如风中的树梢在摇摆,在等待,这是个漫长而孤寂的过程。外部的搜寻持续了很久,看来影子们并没有足够的智慧以找到他。
“没事的。”在他意识到到这个声音以后,足够的冲动抓住了他。
只是,他回头以后,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巷里的漆黑一片。一种牢笼般的寂静,渐而在他的耳中弥漫出血孽流淌的声音。他的脑中嗡嗡地鸣响着,空旷而噪响的声音,好像从后脑一直贯穿到了颈椎。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意识渐渐变得冰凉。
“我还是不明白……被杀的原因,以及我们为什么活着。”
他想起了祭祀时的情形,蒸汽和滚水的声音,烧得通红的铁柱照亮犹如黑岩的地面。
“可是,那分明还没有开始啊……”
他又想起许多天前的那双明眸,少女对他说:“巴迪,你走不了,你一定会回来的。”那是白衣白裙的少女,只要握着她的手,他就会心安。
她说,“别怕,你会活下去。”,然而她自己正在被黑暗蚕食。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他渗出鲜血的双手一遍遍地发抖。他开始害怕了。
“不可以……我要回去。”
他拖着仿佛燃烧殆尽的身体,一步一步挣扎着,向外走去。他突然栽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沉沉坠坠。“哦,这就是尘土的味道。”他心里这样说了一句,发觉自己像一块石头压着地面,沉痛得翻不过身。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翻了过来,猛地喘着气。在他睁大的瞳孔里,薄暮里的天空隐隐有几只泅渡不去的飞鸟。
重重叠叠的影子围了上来,他为这无声的注视所慑,影子呈现同一程度的颤动。
最后的被黑暗淹没的时分。
浓雾弥漫的日子。
黑色的公鸡懒散地瘫在屋顶,如同那些屋子里筋疲力尽的男人,它们的模样是一样的。
那时巴迪还犹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思忖着有哪个街角可去。
“你带手绢了吗?”
陌生的女性声音。莫名其妙。他回了头,隔着一层雾气,他不清楚那里是否有人。
“不管怎么样,且把脸擦干净罢。”
“什么啊……是谁在那里?”他冲了过去,挥手扑了个空。
“再怎样的黑暗,我也不会怕,只要有……”
他站在那里,脑中一团云雾,“明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好饿啊……”
他用小小的手掌扶着腹部,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
“咦,是巴迪啊?”于是他循声望去,在一座院子里,是一个较自己稍微年长的女性,散漫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扫帚。已经记不得是谁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他空泛泛的大脑里面没办法把该不该上前的问题倒上几遍。
“等等,不要过来,好,就在那里。”
脚步终究是停了下来。
“能不能……你……”欲言又止,他转了身,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晚上见吧。”
“黑夜里该做什么?”
他无声地笑着,摇头又晃脑。
越爬越近,近到床角,他伸出了古树一般盘虬纠缠的臂腕。
——桀桀桀桀桀。
眼前的人双眼只剩下两个窟窿,没有气息的嘴巴朝着自己张开,脸上沾着少许血迹,那像是飞溅上去的。长发好似丛林一样覆盖着,现在被粗暴撕扯开,脖颈上留下啃咬的痕迹,翻开的血肉裸露在空气中。
凑上头部的伤口,开始喝血,一阵子以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液这东西会黏在喉咙里,没办法像水一样不停地喝下去。他唯有停下来,注视着烂掉的伤口,白皙的肌肤上就这样开了一道口子。他忽而感到好炙热,好高兴,几乎要叫出来了,他的喉咙干渴,体内似有一股火焰升腾起来。
“真的好饿啊……”
他就这样,动用着牙齿继续进食。
“听说是把尸体吃了呢,现场只剩下骨头和满床的血迹。”
“天啊,真是恶劣,愿主保佑你……”
他心底一惊,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躲在阴湿的暗巷里,就这样走了出去。
啪嗒。踩碎落叶的声音自脚底升起,响在他的身体里。
“谁?哦,是你?恶心的东西,该不会就是你做出来的事吧!”
“不会吧,你看他这么小……”
“谁知道呢?别傻站在那里了,碍眼的家伙。”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不关我事。”
“放开我!”这样喊了出来以后,他确实被放开了,扔进了一片黑暗中,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的声音回响在周遭,这似是一处开阔的空间,空荡得没有一丝声音,久而久之,终于传来一声低沉的提问——“你相信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他困惑起来,见他没有回答,又一句冒了出来:“如果我说,那是我做的呢?”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饥饿的感觉吗?”
他把手按在肚子上,忽而说:“我只能相信我自己。”
“不要恨我们,这一切都是为了村子。”
当神官们如此对巴迪说的时候,他并没有过多的激动,这样的日子是如约而来的。他单膝跪下,吻了神官们的手心。他站起来,在鄙弃的眼神中,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不算是领过圣礼了呢?”围观的人群发出骂声,一个孩子走过来粗暴地推开了他。他冷冷地笑了笑。孩子踢倒他,朝他吐了口唾沫。神官摆了摆手,说:“算了,仪式应该开始了。”
于是神官领着他来到一处小岛上。在他们面前是两座相连的奇怪雕像,山羊角、驴子蹄和蝙蝠的翅膀总让人感到不祥。领头的神官环顾众人,随后宣布:“拿剑来。”神官接过宝剑,稍一比划,数道闪电自剑身上射出,打在雕像上使其分开了。
场景略有变暗,大概是乌云都朝着一处聚集过来。几名神官向前走去,他愣了愣才跟了上去。在雕像以后,是一座可以供十驾马车齐行的巨大石桥,如同走廊般架在悬崖上,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石桥的尽头他们看到了一座城堡,外围是紧紧闭着的铁艺门,门前有一副敞开的石棺。“进去吧,看来你让别人等久了。”他没有动身。这样的举动被领头的神官察觉,其不悦地开了口:“你这是做什么?”他不理会,只是看着其中一位沉默的神官,如同他父亲的那位,问了一句为什么。神官摇了摇头,只说:“我们该回去了。”他还欲再作分辩,得到的回答只是:“你若不想痛苦,便好好待着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进了石棺。在他仰望的视角里,天上弥漫的乌云交织着雷电,这样的景色被阖上的棺盖所掩盖。在黑暗中他沉沉睡去。
朦胧之中,他发觉自己似在塔楼的内部,站在了回旋楼梯的起点。他循着楼梯往上走,来到顶端,是一处大厅。大厅的中央,一个笼子悬在空中,笼中关着一个黑影,黑影身上滴着黑油状的汁液,一碰到空气就像着火一般燃烧起来。他好像听到黑影在痛苦地叫喊,这令他感到害怕,连连后退靠上了墙壁。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出现许多的影子将他拖进了黑暗。
……
巴迪张开了眼睛,发现是做了一个梦,然而现在的自己就躺在大厅里。他环顾四周,当看到中央的时候,果然有个和梦中一样的笼子,那里面有人。“是谁?谁在那里?”他走近了,看清是白衣白裙的少女,“怎么会在那里面呢?等一等,我试着放你下来。”
正当他在厅里检查,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忽而发出哐当一声。他转头望去,那个笼子竟然自己落了下来,连同门也一起打开了。少女从中走了出来,被他好奇地望着,这个少女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过了一会儿,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提起裙角,略一行礼,向巴迪说了一番话语。这些音节像是精灵语一般空灵,而且他根本听不懂。
看见少年露出苦恼的神情,她掩住嘴唇笑了笑,继而说道:“伊布。”
“哦……伊布?是说你的名字吗?”巴迪若有所悟,她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将指尖按在他的左胸口。一点光辉自那里透了出来,使得室内变得明亮了些。
“好暖……”他不禁说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伊布身后浮现出了一个影子,将她横抱了起来。“啊!”她发出了惊呼声,情急之中,巴迪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打了过去。他也不知道平时胆小的自己是如何做出这一举动的,这样的动作却有了意外的效果——击得影子的头部略一散开,伊布也被放了下来。他猛地将伊布拉到身后,接着冲上去,在一番激烈格斗之后,影子从地面上消去。
他回过头,擦了一把汗,“看来这里很危险,还是逃出去再说吧。”
伊布慢慢地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他愣了一会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结伴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一扇封印之门的前面。
“奇怪了……”他朝周围看了看,这是一个十字形状的走廊,身后刚刚来的路,左右分别通向不同的地方,至于面前的数米高的大门则是闭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把手,而没有锁孔。巴迪握上把手,试着发力,大门只是纹丝不动。伊布在身后拉了拉他,于是他退后了几步,开始仔细打量起门面,两扇门的接合处呈现出了一个回纹的图腾。
他对伊布说:“看来只有到两边去看看了,不如这样吧,你去左边我去右边。”伊布眉头一皱,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音节,又狠狠握了握他的手。于是他就大概明白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那就先一起去右边吧。”
右边是一处暗室,他们走下低低的楼梯,在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房间的全貌,只能发现一些石膏材质的半身塑像。“好了,那这是该怎样呢?”他捶了捶脑门,回头,伊布只是怔怔地低头望着地面,“这里会有吗?”
他用脚底在地面上试探着,触到了一处平整的凸起,“……这难道是机关吗?”他踩了踩,“陷了下去,看来是个按钮。”他听到叮地一声,清脆而细小,像是咬合的机巧齿轮之间的拨动。在此以后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了。他扶着下巴略微思考,随后招呼伊布过来:“你踩在这上面吧。”伊布直率地摇摇头。
“那你知道其他的机关在哪里吗?”她歪歪头,走了开去,踩上一处黑暗中的按钮,随后轻灵地连跃几次,发出叩叩叩的响声。整个过程美妙至极,她好似黑暗中舞蹈的精灵。在精灵踏完足迹后,好像多诺米牌倒塌一般,混杂的机关活动的声音从各个方向冒了出来,因为有太多的叠响,根本就分不清强弱和先后。
数盏幽蓝的灯火从墙里浮现出来,地板则起伏与摇晃,给人以一种山崩地裂的感觉。几尊塑像的眼瞳一齐放出白色的光芒,随后像国际象棋一顿一顿地移动起来。他心下有些惊慌失措,正想伸手护住伊布的时候,其中一尊塑像却砰地倒了,摔裂开来。
摔坏的塑像原是中空的,巴迪走过去用手翻了翻,摸出一张信札。“凡一人将灵魂交托在手里,他切不可以放开。”他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随后唤道,“伊布,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她便过来,谁知道还没有靠近,信札忽而烧了起来,他放开手,卷起的纸在火焰中化为飞烟。这些飞烟中渐而升起了星星点点的萤光,融入了伊布的身体。
“这……”
“还好吗!没有什么不妥吧!”
“没事的,我知道怎么开启封印之门了。”
“咦,你刚才是说……”巴迪像发现了什么一般,也确实是大事,居然能听懂她的话了。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机关?”
“不要去看,去感受……”
巴迪顿时一脸不想说话的苦样,嘴里呢喃着:“走吧!”自己便连甩好几步,回头不见伊布跟上,便跑回去牵上她的手跑走。
两人刚回到门口,身后就飞出无数的影子,只有亡命般逃跑。
到了十字路口,另一个通道此时已经被拥挤的影子堵上了。
“开门,怎么开?怎么办?”
“只有心里够透彻才办得到。”
说罢,伊布一手按在门上,另一只手伸向他,又说道:“快!”
巴迪照做了,当他们的手叠在一起的时候,封印之门竟然透出乳白的光辉。
——“现在,就这样,过去吧!”
膝盖还在发抖,如同十二岁的他。
夜里橙红的灯火也不能温暖他的心。
走过无数的街角,他走过无数的街角,见很多的人。
这些人并不像他抱有的期待那样对他。
那时候常做的梦,是自己一个人在城堡里徘徊,空荡得回声渺茫。
在幽暗的回廊里,在无数幽蓝灯火的映衬下,生存的孤独感就像梦里的妖魔被无限地放大。只是不断地绕着圈子,只是绕着圈子,踩在大理石上的感觉自然异常地舒服,平滑而没有丝毫的粗糙感。他走着,只怕稍不留神就滑倒。
无限的循环,没有妖怪,也没有人。这种内心的空旷让人抓狂。
当内心意识到这种枯寂的循环之后,他尖叫,他狂奔,他捶打完美的墙壁。直到最后,连自己都累透了,瘫倒在地上。
有一天,城堡里有了人,村头大叔和大婶,村尾的那群少年,大家的脸上不再属于陌生或疏远。奇妙的一刻,这些人竟然微笑地注视着他。他不知道这是错觉,或许他知道,但他还是向前走去,可能也许是厌弃了以往的生活了。
就在他要接触到众人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红色和绿色的杂乱线条充斥了整个视角,他的脑中一声炸响,眼前的人们摇晃起来。脚下的大理石板开始断裂和粉末化,塌陷的空间里有的断垣上升着,数不清的影子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
周遭是四堵密封的石壁,数尾幽蓝的灯火之间,有着中年人身板的男性坐在石椅上,他的脸上蒙着古旧的面具。在他的面前,一个影子到来,向他躬身行礼。
“三个棋子已经准备好了,巴迪大人。”
在那张面具的下面,透出了咯霍霍霍霍的怪笑,整个身躯抖得从石椅上翻身掉下。只是他仍趴在地上狂笑,笑得双手扼住自己的脖颈。
久是自我欢愉了一会儿后,他保持着趴着的姿态,仰起了头看了看影子,这才起身。他在这个压抑的暗室里踱着步。
“很好,我也想知道我能不能……我都快等不下去了。毕竟信仰死了以后,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了。我这么多年来扮演一个我所厌恶的人,这也没什么。黑暗扮演信条,这都是小儿科罢了。不过只要能够勘破这个问题,就值得了。”
“是什么呢?”
“呵呵,谁又说得清呢?背负诞生时候的残余,背负洪荒世界的粘液和蛋壳,然而方今我们身在深渊。天之将黑,焉有完人?”
走过无数的街角之后,他站在坟墓群前。
“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呢?”他转头,是村里的神官,他心里叫他神父。
“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想死。”
“哦?为什么要死呢?不如……”
“继续那样吗?”
“不如让他们感受一下吧。”
“我不明白。”
不知何所起的风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吹起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踏实。”
这样想着,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正要继续往前的时候,身后的人却挣脱了他的手。他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吗?”而伊布只是左手扶着右手,望向了一边。
巴迪想了想,自以为明白了什么,便说:“是哦,也走了这么久了,你应该累了吧。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然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未见有什么适合的地方。这里虽然是一处恢弘的城堡——他从他们走了这么久猜出——在地砖缝里却长满了青苔,光线虽然暗暗地,也能令人看清天花板角落里结的蛛丝网。
如果要休息,更希望是在干净舒适一点的地方吧?更何况刚才一路下来没少遭到影子的袭击,若是一只的话,他还可以勉力击退,一群就不好说了。他的心一直都悬着,他有一种预感,绝对不能让伊布被夺走,绝对不能放开她的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是这样想着,然而女孩子却早拣了一处小木箱坐上去。他挠了挠头,随便找了个最初的话题,“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面呢?”她却没有理会,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巴迪自己哈哈干笑了两声,正想在这个房间里搜索一下有用的工具,“喏”地被她唤了一声,见她向自己伸出手。他便走过去,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有没有到过外面呢?”伊布听了只是摇头。
“我是被雷蒙德他们送进来的,神官,能想象吗?他们都戴着古旧的面具,虽然平时没有他们什么事,一旦出了某些祸端,比如我,就要依仗他们了。”
“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雷蒙德会相信这个说法,不,神官不就该相信这些吗?只是他是我敬畏的人,我怕他的责骂,却赖他得以生存到现在。”
“为什么呢?”伊布忽而来了兴致。
“不知道,他明明是神父,却鼓励我偷……”巴迪顿了顿,却没有丝毫羞怯的样子,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会想他是不是恶魔,然而恶魔却让你活下来。”
伊布摇了摇头。
巴迪一下站了起来,似是有些气冲:“为什么不呢!我是别无选择的……”
伊布仍自摇头,看向一边,“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不,然而答案就是否定的。”
巴迪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伊布很冷静地回答:“没有好坏,不过至少从你对抗影子这一点来说,你是有拒绝黑暗的能力的。”
“我不懂。”巴迪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
“你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你说:‘很暖。’,其实这代表了对光明的一种趋向性,这是生物的本能,然而也只是本能。这或许不能说明太多,不过,你总是和影子不一样的了。”说着,伊布从木箱上落了下来,“城堡这种困境,自然是不好冲出去的,然而抱着对光明的信仰则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瘪了瘪嘴。
“很大的不同哦,这一切,全在于你。”
“伊布,我觉得有些地方你走得太慢了。”欠缺这点悟性,巴迪索性转移了话题,女孩子只是一声不吭。“不过,我宁愿等等,也不愿意迷失。”巴迪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子。听到这句话,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起来……”巴迪快步爬上一处高台,走向一扇镂空的窗。从窗外景色角度上的变化,大概是下落到城堡的中段了。确认过后,他立时折返,向台下犹犹豫豫的伊布伸出手。
“来吧,一定可以出去的。”
他们连续的轻跃从楼梯上一路冲下。
到了地面,他只感觉空气有些凝滞,向前面望去,只见一名神官站在那里。
“雷蒙德?”他松了口气,“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进来?”
神官沉默着,他示意身后的人原地待着,随后走向神官。他看见神官,笼着巨大的黑色斗篷的男人,面具上有着几条不规则的裂痕。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含义,只是走过去,他并不想那么多。当他们之间只剩下五米的距离,神官开口了——
“不必过来了。”
“你在说什么?”巴迪皱起眉头,神官抖了抖袖子,展出古树一般盘虬纠缠的臂腕,再而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巴迪愣住了,面前的人,分明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只是要显得稍为成熟。“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前面的探险,很有趣吧?”雷蒙德将面具随意地扔掉,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不明白这些。”
“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巴迪决绝地一挥手,像是要切开眼前的大人一般,“我早有觉悟了!”
“哦?你的觉悟是什么?”
“带她走,不管怎么样!”
“呼,这都没有所谓啦,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能耐。”
“什么意思?”
“至少在她的引领下,叩开智慧与勇气的门扉。”
“我不懂,不过,我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雷蒙德微微翘起嘴角,投来了轻蔑的眼神,“哦,是啊,的确。”
巴迪咬了咬牙正要上前,心底突然闪过微妙的感觉,就像一丝电流划过。他回了头,只见来时的楼梯已经在黑暗中沦陷,无数的蛇影在墙上游动,向伊布的方向汇集过来。他拔脚奔了回去,就好像悬崖顶上的鹿,奔向那个升腾起来的影子。
他抢过一步,挡在她的前面。影子幻化出的利爪穿心而过。
尽管他胸前的空洞在滴着血,他没有感到疼痛。
他忽而懂得了什么,朝着面前的影子吼了出来:“人心中的黑暗是杀不死人的!如果有什么可怕的话,那该是守护不了内心的纯洁吧!”
“所以啊,我心无所惧!”
说完了这话,他的右手里衍生出一道长长的锥形光柱。不需要挥动这道光柱,那许多的影子已是烟消云散。
“你真的要带走她吗?”
雷蒙德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依旧波纹不动。
巴迪坚定地点点头。
“看来你的确值得成为三个棋子中的一个。”雷蒙德作出一番严肃的肯定,然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巴迪已经冲了上来。七米,五米,三米,巴迪高高举起手中的光柱,用尽全力劈下,看上去架势惊人,然而光柱只是径直透过了雷蒙德的身体,就好像切过水面一般。
“现在你还做不到呢,不过,尽管试试好了。”以手背扶着下巴,雷蒙德似乎有些兴趣欠奉,“分什么‘肉体’‘灵魂’‘心魔’之类的棋子,直接叫我王棋不就好了。”
“而且是黑方的王,毕竟,黑暗永远胜出。”雷蒙德转身消失在了空气里,至于巴迪手中的光柱,就好像火焰熄灭一般减退。
他们,他和她,来到最后的门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走廊,许多的奇怪雕像拦住了去路,就在少女靠近时,这些雕像一一分开。大门已经敞开,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巴迪拉着她往前跑,然而还没有触摸到门板,一道闪电自门上射出,打在伊布的身上,她跌倒了。
空中传来雷蒙德的声音:“你还不明白吗?她没有办法在外面生活的。”
巴迪不理会,走上前对伊布说:“你还好吧?”伊布轻声地说:“他说得对。”他们继续向桥前进,只是伊布太过虚弱,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巴迪向伊布伸出手,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于是伊布牵上他的手,两人来到石桥的中间,不料的是又一道闪电击中了伊布,石桥也因此分离,危险地向下倾斜,同时把两人分开。巴迪没有犹豫,向着伊布所在的那一端奋力一跳,没能攀到其边缘,好在被她拉住了。
虚弱的伊布没法把他拉上来,一道黑影覆上了她的身体,如同蛇咬一般的疼痛袭来,这使得她意识模糊。巴迪自然看得到她脸上痛苦的神色,放开伊布的手,他径直坠了下去,堕入黑暗的深渊。
——“等我。”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听见钟楼上的十二声响,那是分别的钟声。他看见夜色,看见夜色里的一切,也感受到气流从身边上升。
“再怎样的黑暗,我也不会怕,只要有……”
醒来的时候,巴迪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浅浅的水塘里,全身的骨头疼得像要散架一般,不过,没有死,死不了的。费尽功夫站了起来,他看看身后的影子,咧开一个月牙形的空洞,仿佛在尖酸地嘲笑自己。他甩了甩头,让思绪清晰一点。他在这里和那里走走,并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他看见一处低矮的泉眼,便跑了过去,用食指和中指挖着。
循着布满黑色线条的暗道,他回到最初的大厅,只见伊布跪倒在一个小祭坛上,化身成了一座石像,四周有许多的黑影蠢蠢欲动。
“雷蒙德,你在哪里!”巴迪朝着四周呐喊。
“她马上就要醒来了,也不会再记得你的事了。”
雷蒙德无声无息地现身。巴迪心急如焚,冲上去却被黑色的光波弹开,坐倒在地。经历这一番的冲击后,他终于是再也起不来了。
“你说,心魔是吧?”他喘息着,雷蒙德却没有理会他。他心中开始祷告和想象,手中再度衍生出光柱,只是不那么夸张了,这次只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足够了,这就是答案。”他一把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随着一团光簇在体内炸开,无数的黑影就像游魂一般涌了出来,雷蒙德也吐出一口浑浊的黑血。
“杀了我也没用,影子依然会跟着你。”
雷蒙德的狂笑渐渐从空气中消散,如同他的身影。
昏阙的巴迪倒了下去,光簇不断地扩大,辐射到周围的墙壁上,又化作闪电在狭小的空间里乱舞,如蛇一般。
吸收了闪电,伊布浑身透出光亮,厅里如同白昼一般,就在这时,影子争先恐后地缩进她的体内。这个过程约有半分钟,之后,光芒褪去,已然解除石化,伊布张开了眼睛,慢慢地来到巴迪的身前。
伊布依旧干净的眼睛注视着巴迪,嘴里呢喃着奇怪的音节。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为数众多的火把在飘摇。没有面孔的人们紧挨着站着,口里发出摩擦利齿的声音。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正被束缚着——是绑在了木桩上。
知觉逐渐返还到他的体内,胸口和肩头被金属物体贯穿的痛感弥漫开来。他看见血孽流淌的纹路,从双肩垂落到尾指的指尖,血珠以某种规律向下滴着。
“究竟是不是你?”
“是你做的吧!”
“自以为很无辜吗?”
杂乱的声音从脑中冒出来,有如冒着热气的群群蛆虫。
“现在……”他平静地微笑着,“你们是要吃了我吗?”
被泼上粘稠脏臭的黑油,继而是火把,热浪贴上割裂的面颊。
幽暗的岩洞里,他行走在浅浅的水里,步伐拖着哗哗的水声。
只见波光粼粼的水潭中间沉着通体漆黑的巨大石棺,第一眼望过去约有十米宽,似在汲水一般,无数的光点自四下汇集浮上石棺的表面。他走近了些,黑曜石的外壁上有着镏金的花纹,他感受到这其中与他有种游丝般的联系,将双手按在了棺盖上。
棺木透出乳白的光辉,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棺盖发出清脆的响声,从中断成了两截。
他便向里面望去,零落的呈现焦黑色的尸骨,只能大致摆出人的骨架。在左胸口有一抹血红,这种有着暗示意味的痕迹似要提醒他什么,只是他实在缺乏这种悟性,再则,现在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救回一个重要的……
他转身离去,尽管他不曾留意他的心脏透出了微弱的光辉。
这不是个故事。
在最初的最初,黑暗的城堡里,雷蒙德依附着纯白的伊布而生。
伊布不会说话,她会歌唱,她会非人的语言。
雷蒙德本来只是一个小家伙,是因为某种原因突然长大的。
是谁养育了雷蒙德,哦,他知道,他不知道。
但,他终于可以在幽蓝的灯火下行走。
他也可以违反道德,他和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为什么——
是出于一个符合世俗的出身而被认同,既然这样,
高贵是不是会被仰望。
只是,做选择的是巴迪,
不放开,
不放开便不迷失。
自此,
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心魔。
只有心里面的迷宫,记得避开阴影行走。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文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