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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嘉琪

  北方的冬总是伴着雪的。

  这雪可不是南方那百年不遇的柔弱似水的娇娘,而是个霸道的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北方被雪色承包的硬汉。

  如今冰雪初融,可是对这位北方硬汉权威的挑战,他不开心,自然也不会让行人好过。

  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前行,鞋和裤袜都被雪水沾湿,单薄的征衣受不住严寒,可心还是火热的——他今年整八十了,当年负气离家入伍,才不过十五,十五年啊!阿爹阿娘怕是已经不在了吧?总还能见上阿哥吧?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与家乡久别重逢,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生活的灰败难掩归家的朝气。

  直到同乡为他指出家的方向——远方的一座松柏环绕的坟墓,沉重的悲伤像就厚厚的积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远方,久久伫立,笑了,笑声是那样的苍凉,眼泪也夺眶而出。

  他笑这世界,笑这人生,也笑他自己,都太可笑!

  65年前的一个黄昏。

  的他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拿着今天夫子讲的那个替父从军的女英雄的故事,心中的敬佩与羡慕之情如滔滔江水。

  在这样的战乱时期,哪个小小年还没有个英雄梦?

  他的家是乱世中最平凡的一种,一家五口,父严母慈,兄友弟恭,叔嫂和睦。虽然辛苦劳累,可安居乐业的平稳却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胆小懦弱的性子吧,为了这阿爹可没少凶他,可他也不怕——有阿娘保着他呀。

  想着他家温柔的阿娘的他傻笑着被一群人拦住了,为首的正是村中最调皮捣蛋的孩子王。

  “哎呦喂,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娘娘腔啊!这么用功,走路也不忘学习呀,可以没见你干出一番大事儿啊?来,拿来让我瞧瞧。”说完便去抢他的书。

  “快,快还给我!”他极力护着手中的书,却被两个小跟班儿架了起来,急得都快哭了。

  “呸,就凭你这样还想当英雄?”孩子王不屑地把书撕了,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如同践踏他的尊严,“瞧你那一副没断奶的怂样就不配有英雄梦!生逢乱世的人,只有当兵才称得上英雄,你顶多是个狗熊。我已经报名参军了,至于你,就等我衣锦还乡来娶你吧,‘小娘子’!”

  孩子王羞辱完他就走了,只剩他独自一人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碎片,珍视地抱在怀里,眼眶憋的通红也不肯流泪。

  他想,他不能哭,英雄流血不流泪,爱哭鼻子的都是娘娘腔,他不是!总有一天他会证明给他们看的!“参军”两个字,慢慢的占据他的心,眼中浮现了一抹名为希望的光——他要参军!

  一向优柔寡断的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便向夫子请了假,到城里报了名。那天也是他15岁的生辰。

  回到家阿娘阿嫂都在为他的生辰而忙碌着,阿爹阿哥则坐在桌前默默地等待着。

  看到他阿哥给他一个拥抱,说了句“生辰快乐”,阿爹则不吭声,只是默默的给他夹了许多菜——都是他爱吃的。

  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阿爹大概是喝多了,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你也不小了,今后可不能再这样混了!书既然读不出什么个名堂,就别读了,回来帮你哥种地吧。多跟他学学,将来也好讨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这句话就像导火索,引爆了他多年的不平:“别老把我和他比!我已经决定去参军了,我将来可是注定成为英雄的人!”

  “什么?”这话可比解酒药管用多了,阿爹一下子就清醒了,脸气的通红,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你个不挣气的东西,老子废了多么大功夫倾家荡产的拦着,你可倒好,上赶着去受罪,你是不知道那个什么地方?你……”

  “我只知道那里有我的梦想!”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软弱的他竟敢和阿爹对着干。

  “梦想?狗屁!”暴怒的阿爹推开想劝阻的阿娘,说,“命都快没了还要个什么梦想?你哪儿也不准去,闯了这么大的祸就给我在家反省!”

  “阿爹,”给他上药的阿哥说,“让我替幺弟去吧。”

  被怒火迷了心的他一把推开阿哥,恶狠狠的说:“我不用你假好心!”说完便跑进屋子,堵上门,隔绝出自己的一隅天地。

  他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头,尽量让自己忽略门外阿爹的叫骂,阿哥的叹气,阿娘的劝阻与关心以及阿嫂的低泣,放肆的哭泣——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哭泣,他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全家人为他骄傲!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夜未眠的他收拾好行囊,悄悄的走出屋子,向阿爹阿娘的方向磕了个头,便踏上了梦想的征途。

  只怪年少轻狂不经事,又怎会料到向往的梦中天堂会是人间炼狱呢?

  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年迈的他就像一个走错路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这片荒凉。

  怎么会这样呢?

  他还记得那个院子——阿娘在那儿辟了块儿菜地,种了些常用的蔬菜水果,甜滋滋的西瓜是他印象中夏天的味道。

  如今,荒无一人,苍凉无物。

  他还记得那个屋梁——阿爹对他的功课管的很严,怕他晚上读书瞌睡,便给他想了个“头悬梁”的法子。很疼,也很管用。

  如今,破旧不堪,野鸡飞舞。

  他还记得那口水井——阿哥将湃好的水果拿出来,冰凉凉的,几乎全进了他的小肚子,都快把他撑的走不动路了。

  如今,野葵环绕,废弃无用。

  他还记得那个狗洞——阿嫂总是掩护他,不想学了就从狗洞中偷偷溜出去玩儿。可后来还是被阿爹发现了,连带着阿嫂也被阿爹责骂。

  如今,杂草丛生,野兔进出。

  阿爹的怒,阿娘的护,阿哥的笑,阿嫂的柔……纷纷交织在一起,落在后院那四座简单的坟包上,瞬间破灭,再无踪迹。

  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发誓不哭的他在辛苦训练被骂死时没有哭,被老兵欺负时没有哭,上阵打仗受伤时没有哭,想家时没有哭,而如今却跪在阿爹的坟前,悲伤地像那个15岁的,不成事的少年。

  残阳如血,铺洒大地,亦如生活,残酷无情。他把家打扫的跟记忆中相似才停手,仿佛这样就可以回到从前。

  他简单的弄了点儿饭,独自享用,多了的却不知道赠与谁吃。

  当初他舍弃了一切,如今一切也都舍弃了他。

  “嘎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人推开,他猛地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激动的大叫:“阿哥!”

  “那个,你是幺叔吧?”60多岁的老汉急切的问着,“我是阿望,阿爷交代过我一定要常来看看,就等着么叔您回来去祭拜他。”

  阿望,是盼望他归来吗?他失神地想着,心中一片苦涩。

  他看着阿望,想起了之前同乡的人告诉他的往事——阿哥在自己走后也被征兵的人带走,不久便战死沙场。阿娘受不了打击因病去世,阿嫂则随阿哥而去,只留下阿望与阿爹相依为命。

  他扶着阿望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外,依门东望。阿望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阿爹对他的思念,而他却慢慢想起来在兵营时的那封家书——“你也没什么本事,好好听话就是了,给老子活着回来!”

  记得当时自己还不服气,认为阿爹瞧不起自己,现在想来,那封信满满都是那不为人知的深沉的……父爱。

  “啪嗒”“啪嗒”

  滑落的泪水不自觉地浸透了征衣。

  耳边阿望的念叨渐渐模糊,他恍惚间似听到了有人在唤他。

  “臭小子!”,阿爹此时一定吹胡子瞪眼的想要揍他。

  “乖幺儿。”阿娘此时一定笑眯眯的摸着他的头。

  “好幺弟。”阿哥此时一定挠着头傻兮兮的对他笑。

  “幺小叔。”阿嫂此时一定躲在阿哥的背后怯怯地探头。

  你们,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等着我……我马上就回家……和你们团聚。

  “幺叔!你怎么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他想,我这辈子,终于有件事做到了呢。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赌气,一生终断送。只怪,轻狂不知爱。只恨兵役重,悔过已无力。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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