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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然

  (一)

  他没想过会想起她,在这样喜庆的夜里。

  庭中月华如练,空气中隐隐有薰草清香,远远传来不知是谁的歌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当年她手植的那株梨树已经长得很好,枝头绿叶白花,繁复而不繁冗,绝艳却也绝尘。他想起,她从前总爱取一朵梨花为青丝作簪,或是一杯薄茶一册古书读一章落花,或是一壶清酒一把长剑舞一曲清风,在树下一待就是大半天。

  在这样喜庆的夜里,他没想过会想起她。

  在这样凄凉的夜里,他没想到会想起她。

  厅内红烛盏盏,将四周燃得大亮。然而夜里微风习习,光亮并不能给人温暖,就连红色布幔也似有所感,轻轻随之浮动。

  曾经她手书的一匾“惠风和畅”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大红匾面上“囍”字端正规矩,两侧喜联“展翅相期凌云志 引吭高唱海盟诗”的祝祷更是令他啼笑皆非。他惊觉,大红原是这样一种热烈到几乎将人灼伤的颜色,他一直不自觉地依赖着一抹素白。

  他没想到会想起她,在这样凄凉的夜里。

  他深深地看着虚设的高堂座位,又似有不忍地紧闭双眸。他想,那里本应该坐着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戴着掩去半张倾城貌的轻纱,呷一口茶说他:“多好看的喜服,人却一点儿喜色都没有。啧。真没意思。”

  可他到底没能听见这一声奚落。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诀别的话。措辞似是情深,语气却甚平淡,以至于七年过去,他仍不知道当日她说出这番话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是温润语调偶尔也会响在他耳畔,让他忍不住念想。

  当时她说:“我一手把你养大,心甘情愿让你学了这一身本事,千方百计护你周全平安。你今日所为,虽让我难过,却不能恨你。只是我想,师徒情谊大概到此为止,你我此后,不必再见。”

  她说她难过,却不曾显出半丝悲伤神情;她说不能恨他,却让十五年师徒情谊断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但她说不必再见,便是真的不再相见。

  (二)

  如果把回忆摊展开来,如果把思绪倒卷回去,才发现他第一次见她,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汉历五十八年,鴸鸟的身影时常盘旋在北都天际,凄厉啼声撕碎了北都的夜。

  北都街头巷里多有传说,说那人面鸟身的怪鸟,实是那未袭帝位的丹朱的怨念所化,那夜半时分的声声哀啼无一不是对士人才子的恶毒诅咒,而其本尊的出现,则更是君子受迫害、朝纲起动乱的噩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传说传说,并不只是传着说说。须知言论既能流传,自然也有其取信于人的地方。果不其然,同年三月,被赞有“松柏之格、沅茞之德”的霍氏儒士霍祐蒙覆盆之冤,愤愤然携族南下。然而逃避怎会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霍氏一族终在抵达家业根基地朝阳谷之前,于南方鹊山山系青丘之山遇伏。

  霍氏书香门第,如何能与自幼舔舐刀尖鲜血成长的杀手们相敌?与其说这是一次出其不意的伏击,莫如说是一场蓄势已久的屠杀。而在这一场屠杀中,霍氏二十四口人,能自刀口逃生的,竟只有一名年仅五岁的垂髫小儿——霍氏小公子,霍昱。

  其实这也不能称为逃生,该说是他命不该绝,是他的奇遇、他的幸运。

  他命不该绝,所以致命的一刀有娘亲拼死挡在他身前;他幸运,所以命悬一线时得遇青丘灵兽搭救。

  ——月光下那尾白狐格外漂亮:有月华般清濯明净的素色皮毛,宝石般空灵通透的血色瞳孔,九条尾巴在身后高傲地摇晃,是出尘绝世的美。

  一声长唳虽似婴儿凄凄然哭啼,却在这血腥夜里令人莫名胆战心惊。

  他不能说清那股将内心包裹得几欲令人窒息的情绪到底是惊艳还是惊恐,总之过度的惊讶已叫他不能有任何其他反应。奈何听觉灵敏,在呆滞之余尚能听见那领头的杀手清楚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九尾…妖狐…”

  然后,他看见那火红的双瞳定睛在他身上,缓慢而坚定的步子一步步向他靠近,脚步虽轻,也有沙沙声响,恰似鸡毛掸子拂过紫檀木桌所发出的响声。

  一众杀手见不被注意,趁机迅速逃离现场。被落下的他内心一时溢满恐慌与不安,潜意识虽声声提醒自己此时应当豁出性命远远逃开,无奈到底还是个体力早已不支的孩子,终于还是腿一软晕了过去。

  (三)

  他晕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地陷入混乱的梦境,又被梦境带回到进入青丘境内之前的那个夜晚。

  是夜,清风徐来,月出于东山之上,娘亲将他搂在怀里,温柔地讲着青丘灵兽九尾狐的故事。

  娘亲说:一头狐狸活了一千年以上,就会成为九尾狐。千年里,每一百年它就长出一条尾巴,等到修成九尾狐了,也就能幻化出人形了。

  娘亲说:狐狸修行,分灵、妖、魔、仙、天五阶。自上古天神东皇太一后,世间再无天狐。现行于世的,多为妖狐。它们能以绝世容颜相迷、以盖世智能相欺、以附骨媚术相惑,凡人不可匹敌。

  娘亲说:狐会食人、摄人阳气,以修其道。倘若某日遇上,自当敬而远之,毋生瓜葛,毋起纠纷,以全性命。

  接着,他又看见父亲惨死的尸体,看见娘亲绝望的泪水,看见家人亲戚双眼布满血丝地接连倒下;看见冷冽刀尖带着赤红血珠,杀红了眼的刺客拖着利刃向他步步紧逼;看见月光下一尾出尘的白狐,带着绝对王者的骄傲与自信来到他身边。

  梦境破碎在一只通红的、透澈的眼眸中。

  意识模糊之间,他觉出有人在向他靠近,脚步轻缓,沙沙作响。少顷,一方温凉布帕轻柔又细致地擦拭他脸上血污,温润声音响在他头顶:“小崽子长得粉嫩,这么干干净净的倒也软糯可爱得紧。”

  这声音的温柔让他不自觉放松,体内似乎有一股温暖涓流淙淙淌过。淌过心尖,带来细密的痒意;流至眼底,几乎要化成热泪。然而他虽年幼,却不是心智未全。梦境中的真实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容乐观,梦魇后的恐惧更让他茫然失措,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无奈周身的酸痛和喉口的干燥不停地催促他醒来,他眉头紧蹙,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睁开双眼,便对上一双难得好看的眼睛。

  女子一身素白衣裙一尘不染,半边脸庞隐于一层薄纱背后,剪水双瞳尤其的好看。见他醒来,双眼盈满笑意地眯成了月牙,伸手小心地帮助他坐起,又递来温凉清水让他润喉,声音比方才清亮许多:“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自己几乎被蛊惑,连忙扭头避开她的眼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妖怪?你是不是要吃我?”

  说罢,他再次鼓起勇气直视女子。只见她放下手中布帕,站起身子看他。他心下更加恐惧,想这女子约莫是要现出原形取他性命,不禁屏住呼吸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她却是十分疑惑的样子,只是问他:“妖怪?你为什么这样叫我?吃你?为什么要吃你?”

  他忍住恐惧,大着胆子开口:“那你是谁?捉了我来想做什么?”

  她轻笑一声:“我么,我叫白苒,我没有捉你,我救了你。”眯成月牙状的眼睛里漾出笑意盈盈,“我救你,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

  他没料到她能这样大方直爽地回答,好不容易积累的勇气也在悄无声息地溜走。他一时有些慌乱,低下头不敢看她。她却似乎更加兴致勃勃,打定主意要逗他似的:“你没有家人,同我一样。你若愿意,以后可以跟着我。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霍昱……我不能跟着你,我要回朝阳谷去,爹爹说过,我们还有家在那里,叔父也还在那里。”

  她深深看他一眼,又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好罢。”

  她话里没有挽留,他却觉得她似乎对自己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想,她没有家人,大概很寂寞。

  “姊姊,”他下意识开口,“你也是一个人,愿不愿意到朝阳谷长住呢?”——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蛊惑了。

  她像是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微偏着头看他:“嗯?”

  他终于放纵自己被蛊惑般地不再偏移视线,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解释道:“姊姊救我,我很感激,愿意跟着姊姊,希望能向姊姊学习。但爹爹临终交代我到朝阳谷寻叔父,姊姊可愿与我同去?”

  她美丽双眼又眯成月牙形状,伸手轻轻掐了掐他脸颊:“你愿意跟着我,想向我学习,我很高兴。我收你为徒,今后可以将毕生所习传授于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不能开口,心里有莫名的欢喜在摇晃。

  (四)

  朝阳谷南北横贯,谷长三百丈,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一条石板路贯穿山谷,拾级而上可达水神天吴的神宫。此处与世隔绝,更有天神坐镇,千百年来安定祥和,确是避世桃源。

  大概是霍昱白苒二人师徒缘尽,抑或是他俩命中该有此劫。定居朝阳谷的第十五个年头,一场不知缘由的瘟疫肆虐了整个山谷。

  彼时霍昱已成了朝阳谷人人敬重的神医,凭借所学知识及白苒偶尔的指点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但也对这一场瘟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最后黯然离世。

  霍昱急红了眼,日日奔走查看疫情,夜夜挑灯翻阅医书,已是几天几夜不曾阖眼。白苒站在手植的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落英,指腹微微用力,捻出一手馨香。

  四月既望,霍昱叔父病逝,这场瘟疫的阴影终于漫进了霍府。叔父的葬礼上,霍昱忽然想起已经许久不见白苒,问起后却被告知:“白先生半月前已经出了谷,说是为公子去寻良方。”——他想起十五天前,她在夜间叩开了他的书房,交给他一只鼠身兔头的小兽,交代道:“我前几日方得了这灵兽,近日却要出趟远门,现请你替我好生照看,等我回来再来接它。”——于是他点点头,转身便往医堂察看病者情况去了。

  不成想这一夜又有人来敲他书房的门。

  却不是白苒,是个不曾谋面的玄衣青年。

  他感觉来者不善,正想三言两语打发人离开,却听来者悠悠然开口:“霍公子,这场瘟疫持续几月,敢问您可是寻得病源了?”

  他对此人本没有好感,这一听更觉得此人是来奚落、嘲笑他的,心中无名火起,却被一声戏谑般的问句压住:“公子莫非不曾听说过狐祟么?又或者,不曾听说过,青丘狐能食人。”

  他讶然,脑中忽地闪过一道清丽剪影,一时失了言语,连这无礼来客最终在何时、如何离去也不知。

  分别半月,他头一回梦见她。

  这梦境冗长而零碎,她的身影出现在每一片残梦中。这边是她在树下烹茶读书,那边是她在院中舞剑修行;这儿有她欢喜时的盈盈笑靥,那儿有她不悦时的眉头紧蹙。她传他医道,教他剑式,授他术法,践行着她“将毕生所习相传”的诺言,既会因他学有所得而高兴,也会因他懈怠用功而生气——平心而论,她是极称职的师父;在他心里,她更是他至亲的家人。

  他还看见十岁的自己微仰着涨红的双脸同她辩论:“从来灵兽只有为人而死、为人所食的,若是灵兽,哪里有吃人的道理?”

  她眼神坚定,声音不怒自威,严肃的模样更凸显盛极的容颜:“人兽之间,兽本就难占便宜。既为神灵,便要有神的尊严使人信服。若这兽没有半分足以震慑人的本领,又何谈有灵,何能立威,何以称神?”她顿了顿,又道:“食人并不与守护人相背离。以狐为例,善狐与人亲近,全心修善以得天道,非是迫不得已不会伤人。那些所谓食人修道的狐,不是善类,亦不能修成真正的道。”

  梦境最后,他再次看见年少所遇的那尾白狐——月光下的皮毛清濯明净,火红双目通透清澈,向他走近时,九条尾巴在身后高傲地摇晃、沙沙作响。

  他醒过来。

  月色入户,夜风清凉,透过轩窗看见院中她精心培植的那株梨树。说来也奇,那树年年花开满枝头,却不能结出半个果子。

  他忽又想起她临走时托付给他的那只小兽,于是又急急寻来捧在手心里仔细打量,这才认出那鼠身兔头的小兽是只耳鼠——饲之可辟百毒——他重新望向她平日里居住的厢房,盼望着她早日回来。

  他心里有许多话。他想当面问她。他想听她亲口回答。

  他怕她敷衍欺骗来让他心寒,又怕她诚实耿直却让他心凉。

  他不愿疑她,却不能不疑她。

  (五)

  窗透初晓,云舒风轻。远方有琴音空灵,悠扬动听。

  她回到朝阳谷之时,已是半月又过去,谷中再有七人因病归了西。他在医堂里听到她带着一名小童回到霍府的消息,心头无名之火熊熊起,恨恨地冷哼一声:“她倒很是潇洒,难为她记得回来。”

  半月前,他曾那样期盼着她外出归来。他以为她既说是为他外出去寻良方,那么只要能等到她回来,谷中定能有一番新气象。

  谁知她在外流连,没有半点音讯,连今日归来也没有知会他一声,只悄悄带了小童避入房中,说是闭关炼药,谁也不见。

  他却容不得她不见。

  怒气冲冲回到霍府时,恰见空中乌云以压倒之势席卷而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她房前,却被那传说中被她带回霍府、现今唯一能靠近她所居厢房的小童拦在门外。

  小童俯身向他作了一揖,恭敬道:“师尊正在房内闭关炼药,不得外人打扰,公子请回。”

  “师尊?不得外人打扰?”他冷笑,眸里有千年冰雪,“白先生收的好徒儿。可今日,我是定要见到令师了。”话毕,转身便祭出耿耿长剑,箭一般向小童刺去。

  小童实为一新晋修成人形的小黄妖,道行虽然不浅却不擅长刀剑之拼,又被白苒再三叮嘱过无论如何不得伤及霍昱,于是不敢使出术法与之抵抗。可霍昱却是白苒嫡传的弟子,剑法之精不在白苒之下,此时是一心要闯入屋中,出招便极为迅速凌厉,招招直逼要害。几招下来,小童便落了下风,叫霍昱寻着机会将自己打伤。霍昱趁胜追击,又是一道凌厉剑气划去,径直越过一旁的小童,将木门破开。

  他大步闯入,见着房中场景,疏离眼里溢出隐忍的怒意——她背对着他,清丽身影消瘦许多,素色衣裙上血迹斑斑,更杂有星点泥污,再不复以往洁净。床榻上躺着的竟是一名病人,桌上零星洒落的鲜血叫人触目惊心,药碗只残有些许药渣。

  他怒不可遏,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就是你说的,闭关炼药?”

  她的叹息散在风里,缓缓转过来好不容易摘下了面纱的脸,倾城的容貌却是失了血色,反而双瞳通红,清澈得像能看进心里去。她声音低缓,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回音:“阿昱,你先出去。”

  他双眼泛起血丝,眼神凄厉,不能停止诘问:“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你不是说,食人修行不是善道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支撑不住似的扶住桌角,用力抿了抿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出去。”

  他深深看她一眼,见她毫无惭色、只是看着地板发呆,更抿紧了双唇,沉默地抱起床上病人,只撂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说:“你回青丘去罢。”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她没有马上离开霍府。他也只当她不存在,可又吩咐人看住她行走动态,自己则日夜探望医堂里的病人,生怕再有人被她捉去。她知道他在防她,愈发的深居简出,成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转眼又是三日光阴,他正在书房撑着脑袋苦思。忽有沙沙的脚步声响,又是不急不慢的三声叩门,他烦躁地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她。

  她本就是讨厌脏污的人,此刻也将自己收拾得利落干净,还重新戴上了面纱,就像那日所见的慌乱不整只是他看错罢了。他迅速抬手按住桌上的剑鞘,准备随时拔剑迎战。

  她沉默着向他靠近,似乎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防备和敌意,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将一方素笺同一精致小瓶放在他案上,声音没有起伏:“这是药方,每日三次,一次一服,三日起效。瓶内药丹,病情严重者服一颗,切不可多服。”

  他心头一痛,抿着唇拔剑向她心口刺去。她眉头一拧,微微偏了偏身形避过这一剑,她抬眸看他:“霍昱,我不曾想过伤你,可你,你想杀了我。”

  他不发一语,皱着眉头再度发难。

  他步步紧逼,一招狠过一招。她执意闪躲,无心恋战,终于让他一剑刺入小腹。

  脸上面纱滑落,现出薄唇惊人的黑色。他不曾料到果真能伤她,更不曾料到能如此重伤她,心下一恍神便松了手。她低头看了看腰间长剑,闭眼用力握住,狠狠将其从体内拔出,扔出长剑后便紧紧捂住汨汨流血的伤口。皱着眉头闭着眼,她像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九条漂亮的尾巴终于显出原形,在身后轻轻摇动。

  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她温润声音重新响起,只是音调仍无起伏,幽幽地像从远方飘来:“霍昱。我一手把你养大,心甘情愿让你学了这一身本事,千方百计护你周全平安。你今日所为,虽让我难过,却不能恨你。只是我想,师徒情谊大概到此为止,你我此后,不必再见。”

  (七)

  他到底是用了她给的药方,纠缠朝阳谷近半年的瘟疫终于被解决。

  他更受谷中百姓敬重,走到哪里都有谷民热情相待。他人看来,他似乎名利双全、是人生赢家,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丢了什么。

  内心就像洪水卷过后留下的茫然;像大火燎过原野后残存的荒芜;像有千年冰封的幽溟,谁也不知道那冰层底下是湍湍流水抑或仍是寒冰。

  她呢?她也许回了青丘,也许四处云游,也许已不在人世。

  总而言之,她不再在他身边。

  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从小童处,得知她到最后也来不及说的那一部分真相。

  ——朝阳谷这一场瘟疫来得快且奇,她有心帮他却无从下手,只好取道回了青丘去寻族中长辈。临走前交给他的那只耳鼠,是她特意捕来,希望能代替她陪伴在他身边,希望即便她不在,也能保他一个百毒不侵。

  其实她活了这么久,谁生谁死就如过眼云烟,她并不甚在乎。但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宝贝这个徒儿,才会这样竭尽心力地要帮他。

  好一番努力后,她终于寻得一些方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要到浮山去取薰草。以她的修为,取个药草本不至于如此麻烦,是她执意要取下薰草完整的根枝、好拿去栽在他园中,这才累得自己不慎受了伤。

  回朝阳谷的前一晚,族中长辈不放心她继续孤身与人类交涉,她还斩钉截铁地认为他不会负她。长辈们留不住她,只好做了妥协,遣了小黄妖来助她。

  一直以来,她的思路都很清楚,她要走的每一步都已经仔细考虑过利弊。

  但她没有想过他会成为她的变数。

  他误会她,这让她伤心,转念却想只要是误会便还是可以解释清楚,因此也不是特别放在心上。

  她本以为她会有机会向他解释。她以为他一定会听。她不知道他已经这样恨她,恨得想要杀了她。

  于是即便她本想带来试药的病人被他带走,她也不曾出声阻拦,只是事后改为在自己身上用药。当日他见她双唇发黑,其实并不是因他那一剑刺得多么深,而是她三日来试药过度,使得身上带了毒。

  她交给他的那瓶药丹虽小,却已让她搭上半身修为。

  ——是她为使药丹灵性更足、起药到病除之效,信了那所谓“食者不蛊”的说法,硬是狠下心来取了心头血加入熬制。好不容易炼成,本已心力交瘁的她却不愿休息,坚持爬起来将自己收拾齐整,即刻带着东西去见他。

  曾经有一名玄衣青年告诉他“青丘狐能食人”。这点古书上同样有记载,更不是没有先例可证。

  板上钉钉的历史,她没有办法也不愿意欺瞒,只是向他强调“食人”只是能力,而能力是为神的尊严。

  她更不曾刻意提醒他古书对此的记载还有“食者不惑”的后半句,不曾告诉他即使是“能食人”的神灵也曾被无所畏惧的狂徒当作食疗的真相——如果没有人曾以青丘狐为食,又如何知晓食其可不受惑乱的神效——她不知道,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任何隐瞒都可能是怀疑的缘由;任何怀疑,都将成为一段关系中永远存在且无法修补的裂痕。

  话已至此,小童也不再强忍心中哀恸,扯着哭腔质问他:“世人不察,以神为妖,以善为恶,可你、你如何能有怀疑?师尊待你究竟如何,你怎能无感?师尊品行到底如何,你难道不知?”

  他不能辩解,完整的事实让他忍不住颤抖,到底只能倚着梨树蹲下,双手紧紧捂住眼睛,无声地哭了出来。

  附录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短篇入围作品集:文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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