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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月前,我住在华尔街,与一位国内来的刘女士同住。
刘女士的公寓对面就是华尔街证券交易所。楼下大堂像六星级酒店,有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门房有一个星期都记不住我的名字和脸,每次我回家都要被盘问一番。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暂时的栖身之处是刘女士客厅的折叠沙发。白天起床后,我把沙发折起,晚上再放下。
刚到纽约时,Victor来机场接我,他看到我的旅行箱上贴着中国国旗的贴纸,理解地笑了一下。像他这样的第二代移民,虽然不会说中文,内心其实充满着对祖国的热爱。这些都是事后我才发现的。
在坐了一路我根本记不清楚的地铁后,我们终于来到刘女士的家。放下行李,洗了个澡,我感到又饿又疲惫,很想喝点粥。Victor带我步行去了唐人街的一家港式餐馆。他一路告诉我这里是哪,那里是哪,我眼花缭乱,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根本没法记住。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我处于恍惚状态,只觉得很困很累。
刚到纽约的第二天,我就飞往加洲去看望一个朋友,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几天。随后,我正式开始了纽约的生活。又是Victor来机场接我。空气很凉,飘着小雨,冷空气不断从手指蔓延至全身。幸好我穿上了加洲根本不需要的厚厚的大衣。
当我们从地铁出来时,纽约正在飘雨。Victor告诉我,今晚张莹的俱乐部有演出。我抬起胳膊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没有时间回家放行李了。我们拖着行李,直接来到她工作的俱乐部。
到达摇滚俱乐部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黑人保安告诉我们,演出已经结束。而门口还有很多人排队要求进场。
张莹很快出来了。我们打量着对方,彼此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拥抱后,她请我喝了杯“自由古巴”。我们挤到楼上找了个座,乐队正在演奏民谣。Victor不喝酒,他点了一瓶健康饮料。我和张莹边喝边聊,都很兴奋。我告诉她书不在我的行李箱,下次见面再给她。她惊喜极了:“你还真的给我带了?”
我们聊天的声音很大,隔壁桌的几个男人的脸色开始不悦起来。张莹毫不在乎,大声说道:“别理他们!我就说,反正他们听不懂!气死他们!”一杯酒喝尽,张莹下楼又给我们分别点了一杯。
“抽烟去吗?”她问我。
“这儿不能抽吗?”
“纽约几乎所有的酒吧都不能抽烟。我也特别怀念在国内的时候,什么地方都能抽。”
我们一起走下楼,我递给她一支“中南海”,她递给我一支“骆驼”。
“这儿每天都有演出,我可以带你进来。你有空就过来吧!”她热情地跟我说。
“那我就每天都来看。”我笑起来,“起码每个周末,我想把所有我喜欢的乐队都看一遍。”
直到凌晨两点半,我们才醉意蒙胧地离开酒吧,一路走到Chinatown吃夜宵。
“真高兴你们能见面。” Victor的眼神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喜,“我跟张莹已经三年没见过了。自从她来到这里工作,就变得特别忙。”
当我回到公寓,对面的楼上依然灯火通明。我泡了杯板蓝根,怕在这里感冒了麻烦。纽约的晚上比北京的夜里冷,主要这里还刮风。
刘女士把枕头被子抱给我:“你就叫我Mary吧。”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过后,我在清晨就醒了,Mary不在家,她已经去工作了。我走到窗口拉开窗帘。阳光立刻穿过对面的高楼照进房间,华尔街上到处都是穿着套装匆匆忙忙去上班的男女,他们的身影看上去只是一个个小黑点。我煮了杯咖啡,打量着她的家。这是典型的高档公寓,客厅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她在画廊工作时代理过的几幅巨大的现代派作品,洗碗机和洗衣烘干机一应俱全。
Mary的房间没有门,两侧分别用屏风隔开。她屋里的梳妆台上放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她上大学时的照片。她穿着连衣裙坐在大树旁,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要美,就像……
天之骄子。我甚至能闻到那照片里传出的阳光味道。她一定从小就是个好学生,一路按部就班顺利地长大,来到美国留学。另一张是她和她女儿的合影,她依然很美,是有些保留的成熟美。我拿起这两张照片,上面已经沾满了淡淡的灰尘。
整座楼都无法吸烟,包括楼道。我只好穿戴整齐,下楼抽烟。一出楼门便看到橙色的爱马仕大广告迎风飘扬。我扭过脸去,正好看到对面纽约证券交易所上挂着的大幅美国国旗。
周六下午,很清静。Mary仍然不在家,她告诉我她刚交往了一个新男朋友,两个人出去度周末了。我起床后,听了会儿音乐,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放好,把浴室里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又把客厅里的几本杂志分别放整齐。我们分别分担家务,Mary很爱整洁,她不喜欢看到脏碗堆在厨房里。刚住进来时,她就手把手地教过我如何使用这些现代化的机器。这些高科技机器的确很方便,只要把碗或衣服放进机器,再放上洗涤灵或洗衣粉,再按“开始”,到点机器自动会停下来,一点都不用操心。
做完家务,我打算下楼走走。门房,那个年轻的矮个儿用蔑视的眼光看了一眼我的黑色马丁靴。迎面走来穿着高跟鞋和长大衣的女士和牵着狗的男人。我毫不在乎地穿过大厅,“Good Afternoon!”高个子的门卫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殷勤地为我推开门。
华尔街上永远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他们带着相机拍证券交易所和旁边的剧场。杂七杂八的口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戴上耳机,把手插进衣服兜里,穿过周围的银行及书店,穿过高耸的教堂,向海边走去。
走了几条街口,到了海边,远远地望到自由女神像。天空中盘旋着一架直升机,响声很大,海水泛着银蓝色的波涛,阳光刺眼。有几个戴着耳机慢跑的人。我眯着眼,心想下回出来应该戴上墨镜。顺着海岸向东走,走到一座街心花园。这个城市的春天还没到,但是草地上有一只小松鼠在玩耍。
我所在的学校位于曼哈顿下城,学校里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唯独大陆学生很少。我每天八点钟起床,吃过简单的早饭后去坐二十分钟的地铁,再走过几条街口去上课。著名的梅西百货
就在我上学的途中。这里的地铁线庞大,复杂,周末还经常没车。我常常迷路。
我很快就感到了孤独。
我给张莹发短信说下课后去找她送书。晚上七点钟,我和Victor到她俱乐部时,她还没有来。门口的黑人保安告诉我,她有时候来得会比较晚。至于几点,他也不清楚。我给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只有冗长的语音留言,在留言里,她的声音略显疲惫。那天天色阴沉,头顶上都是黑沉沉的乌云。寒风大作,好像即将下雪。天太冷了,我们在门口裹紧衣服等了半个小时,决定先回家,改天再来。
Victor送我回家,我们刚坐了两站地,张莹的短信就到了,她说她到俱乐部了。我们犹豫了一下,决定折回去找她。把书给了她,我已经快冻晕了。看了几眼演出,发现今晚的乐队不行,果断地决定回家。
第二天,纽约就下了一场大雪。上课的时候,我不断地往窗外看去,雪花漫天飞舞,就像在下冰雹。
几天后一个宁静的下午,我与班上的日本同学一起去了中央公园
。这是所有刚来纽约的人们必去的景点。聊天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都喜欢摇滚乐,甚至还有一个都熟识的朋友。
他首先带我参观列侬和大野洋子曾住过的达克塔大厦。他是他们的粉丝。漫步在“草莓园”
时,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地上那深色石块拼成的“Imagine”是“披头士”的一首歌名。
公园里已经开始出现了慢跑的人,如果是春天或秋天,这里一定是个跑步的好地方。上一次下的大雪还没完全融化,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冰。阳光很好,照在雪上反射出极刺目的光。
我们溜溜达达地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日本同学的英语讲得还没有我好,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但是他很自信,如果对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急不恼。这是种良好的心理素质。他说有一次他跟美国人说英语,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便问:“您还会说什么语言?”他说:“英语。”
他也比较有钱,一方面是本身家里就有钱,另外就是他在这里打黑工。他不太担心被发现后遣送回国,反正日本人来美国比较方便,停留时间也更长。这给了他们自信,班里的韩国学生和日本学生最有钱了,他们经常在学校的食堂里点那种不怎么好吃却比较贵的点心来吃;其次就是来自“台湾”和“香港”的同学,他们一般不提自己是中国人。
周末,我坐地铁去找张莹玩。从地铁出来路过唐人街的时候,路边商铺在放一首腾格尔的老歌,有个老人驻足长立,投入地观看着。
再走过一条街口,路边同样有几个人在专注地看着电视,我仔细一瞅,他们在看CCTV。
张莹住在一个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陡,我小心地扶着墙走下楼。她把房间涂成了鲜黄色和不同的蓝色,她甚至还有一个后院,堆满了乱糟糟的CD和信件,她说现在天气冷她不怎么到后院去,夏天时她常在后院晒太阳看书,同时把皮肤晒成棕褐色。
我们没有烟了,就一起出门去丁字路口旁的小店买烟。她在睡衣外直接套上了羽绒服,踏着一双豹纹平底鞋。她买了一包骆驼,然后又小声地对店员说要买酒。
“这里有我藏着的葡萄酒。”她偷偷告诉我,“不知道跟我熟的那个店员今天跑哪儿去了,咱们等会儿吧。”另一个有着颓唐脸色的中年女店员紧张地留意着店里其他顾客的动静。“她担心别人知道这事,这种超市不让卖酒。”张莹对我解释道。
在她等待那个相熟的服务员进来取酒的时候,我走出门,在路边等她。几分钟后,她出来了。手里捧着两瓶酒,我拿出我的中南海,给她点了一支。一辆路过的大卡车里伸出一个头:“Hi,我喜欢你的打扮。”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子在跟我们套瓷。我刚想回送人家一个笑容,张莹就不耐烦地冲他低声喝道:“Go away!”
我哑然失笑,这一招真的管用,卡车立刻就开走了。我不想看那张失望的脸,侧了侧身,问道:“你怎么对人家这么冷淡啊?我看他也没什么恶意。”
“亲爱的,你是刚来美国,不了解情况。这些美国男的特别烦,你要理他他就得寸进尺。”
我跟她说,这两个礼拜我经常生气。比如有天我在中城逛街,发现有家店门口挂了个雪山狮子旗。
“我本想进店里去问问店员:你挂这个是什么意思?后来想想,怕是一言不合再打起来,就算了。
“美国人认为西藏不属于中国这个观念还是很盛行的。主要是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中国和西藏的事儿。看来,还需要多宣传啊。最好就是鼓励文化宣传,写啊,拍啊,唱啊,跳啊,随便你怎么弄,总之把这事说清楚了就行。
“还有一次,上课时老师向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的国家出产什么农作物’,轮到一台湾女生回答,我屏气凝神,就怕她说了我担心的话,果然不出所料,她说:‘我们国家产的是……’我差点没跳起来。一整节课我都在强忍怒火。那天一下课,我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拦住那个女生问她是不是觉得台湾是一个国家。她都被我吓着了。”
“哈哈。”
“我们班上不是挂着张世界地图吗?中国大陆地区和台湾地区涂着两种不同的颜色。大陆是绿色,台湾是黄色。我早就看不顺眼了。
那天他们都走了以后,我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从书包里拿出绿色彩笔就把台湾给涂绿了。”
“牛逼!”张莹冲我竖出大拇指。
她为我播放了一晚上不同的摇滚乐,边放边讲关于这些音乐和乐队成员的故事。其中包括了一个悲剧。
她后来讲不下去,开始哭泣。我搂着她的肩膀,她擦擦眼泪,看着我,又露出了笑容:“不管怎么样,你来了,我高兴多了。”我们喝着干白和干红,抽着烟,又拿出相机玩了玩自拍。直到凌晨三点,才略有睡意。音乐一直在响着,直到我躺在床上,音乐还像水一样在流淌,我像躺在音乐的河流中,它逐渐漫过我的头顶,黑暗笼罩了我,我坠入梦乡。
中午,Victor带着咖啡和面包来找我们。他可真好心,连接两天都给我们送早餐。每次张莹都还躺在床上睡觉。连续熬夜的工作让她的白天的时光变得无用而珍贵。我在屋里看了几页书,这里是地下室,阳光完全无法穿透进来,我决定出门散散步。
出门对面便是一个足球运动场。阳光洒在路边的白杨树上,灰色的鸽子到处飞,扑拉拉。地上到处是碎纸屑和小广告,球门旁竖着的美国国旗正在迎风飞扬。
我慢慢向前走。路过一家中国超市和香港饼屋。前面还有一个小操场,由于没事儿干,我甚至在小操场上跑了半个小时的步,直到气喘吁吁。只有我一个人在跑步,别人都三三两两地在聊天或者坐在操场的外围打扑克。
当我再次回华尔街的时候,我突然有些不适应,同时也发现这里明亮无比。高耸的教堂,摩天大楼,飘扬的美国国旗和到处在拍照的游人无不都在提醒我——您到家了。
可是,这是我的家吗?我只是一个寄居者。与街上的游客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唯一的好处是,我可以立刻到楼下的游泳馆去游泳。
二
我的同屋很焦虑。她每天都很焦虑。每天我上课后,她会在家里教学生中文,学生都是成功人士,大公司主管或者是杂志记者。“要挣钱呀!”她常向我诉苦,如果不努力工作,房租该怎么办?别看这房子只是一室一厅,但是位置好呀,曼哈顿不是想住就住的。这是上流社会,上流中的上流。我在北京认识的朋友跟Mary身边的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Mary订的杂志都是诸如Vanity —Fair、Vogue、Time。每本都那么严肃,庄重,凛然不可侵犯。我很理解她,一个中国女人要混曼哈顿,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再加上现在是经济危机,挣钱不是一般地困难。谁要是能把纽约搞定,那就能把所有地方都搞定。Mary除了每天为了Business操心外,我也不让她省心。尤其是她看到我没有把脏碗放进洗碗机里,她就能连续不断地唠叨上十分钟。
她的焦虑都写在眼神里。她很漂亮,个子高又会打扮。但她的眼神常有种惶然。我常担心如果她再不放松一下,她会得忧郁症的。
她在家里办了一个“中国品茶与文化”的学习班,每周都有聚会,来往都是名流。我还陪她到楼下的商店去过名店。Mary的聚会我也参加,帮忙拍照或者录像。我当然会穿着得体。黑丝袜、样式简单但料子一流的连衣裙再加上一条项链或者耳环。每当我坐在几个西装革履的西方人士中间,我都觉得好像我身处这样的环境已经有些年头了,要不我怎么会这么处变不惊,这么从容淡定?
Mary常常令我赞叹。她在这种弘扬中国文化的场合很有女主人的派头。她穿着剪裁合体颜色鲜艳的唐装,化着精致的淡妆,用发音标准的英语温言笑语地与人周旋着谈文化与艺术。我常常带着钦慕的眼神注视着她。除了我以外,她新交的男朋友也用那种眼神关注着她。
她请来一位中国画家为好学的西方人讲茶道。我们一见如故,聚会结束后,一起来到七楼会客厅的阳台上抽烟。
“我在这里很寂寞。”我扫视着四周的高楼大厦,苦着脸说。
“住在这里能不寂寞吗?这是反人性的!这里只适合挣钱,跟艺术有什么关系呢?”他掷地有声。
“自你走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贾妮在开心网上写道,“你回老家NYC,我没有来得及送你。你一直写你多么多么地想念北京,因为你一直都这样。我最近很累,其实我一直都很累。你不在的这俩月,祖国都还好,就是你老家NYC好像总也不消停。算了,我真的就是想说说我想你了,我无非就想说说一些我无法和别人交流的话,你明白的。就像我无法和别人正常交流文学一样。文学和爱情都是现代人所不需要的东西。
“告诉你吧,我什么时候会想你:
1、我在出租车上,半夜,只有我一个人穿过寂静的东长安街,我看着某个大楼,然后就忽然想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我该怎么办’。
2、路过Pool,没有人跟我喝一杯的时候。
3、只要有能买到酒精的地方,我就只要自由古巴。
4、我夜半酒足饭饱以后,想散散步或者跑一圈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看看你家的方向。
5、没有你的社交圈,我依旧患有恐惧症。
6、当我想要谈些什么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MSN代表不了见面,真的。”
我走到厨房倒了碗Mary熬好的莲藕排骨汤,坐回沙发上。我想起半夜我和贾妮从钱柜唱完歌,一路走回她家。路上我们唱了许多青春期时都喜欢的歌曲,我还总结当我们老了的时候哼哼的怀旧金曲都是中国版重金属和大洋彼岸那头的Grunge。我想起我们躺在她家的大床垫上,每人手捧一本书,谈诗歌的情景。还有我们从杂志社出来,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肆无忌惮地大喊,练习踢正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们视而不见全情投入……
三
我坐在Brant Park的圆桌上,等待西蒙的到来。我们说好要一起去42街的纽约公共图书馆
。这家图书馆非常酷,除了建筑很著名,也包括进馆不需要任何证件,办借书证完全免费,只需要证明你目前住在纽约就可以。
晚餐:15元。
咖啡及麦片:12元。
水果:2元。
我在本上记下昨天的花费。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开始在本上记账。每天花了多少钱,怎么花的,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来。
午饭是班里的墨西哥同学请的。他有一个很难发音的名字。我们在学校旁边一家廉价的中国小馆子吃的快餐。米饭、蔬菜和一瓶芬达。不难吃,也不好吃。这个学校一般,但同学都挺有人情味儿的。
阳光亮得像白银,几乎没有什么温度。天气仍然很冷。我想去买杯咖啡,又怕西蒙来了找不到我,只好乖乖坐着等她。坐在我右边的男人点着雪茄在看报纸。坐在前方十几米远的另一个戴着帽子的长胡子老头在对着他面前的小径抽烟发呆。刚才有两个坐在我左侧的年轻的女同性恋,在咬了一阵耳朵后,她们走了。
地上还有未融化的残雪。一只鸽子在地上走来走去,寻找食物。
一阵风吹过,它们突然惊醒,扑扇着翅膀盘旋着飞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座城市在我眼中是宁静、安详、缓慢的。刚刚想到这些,就感觉到地下铁经过时的轻微颤动。它活力十足,永不知疲倦。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倦了。救火车呼啸而过,警笛久久回荡在街头。这是这个城市另一个特征,它提醒你,许多事情都已发生,还有一些正在发生。
西蒙带着笑意向我走来,黑色长发,夸张的耳环,柠檬绿色的皮包,皮质紧身裤加尖头高跟长筒靴。看得我直眼晕。我们先逛了逛H&M,便走进了纽约公共图书馆。我们直奔三楼东亚文化处,我边走边说我最近很思乡,得借点中文书看看。她嘲笑我说你才刚来就这么想家啦。“对啊,我一出国就特爱国。”她捂着嘴笑个不停。
晚上,我们在一家小小的饭馆里吃了正宗的意大利菜。汤、前菜、主食和甜点。吃完那块芝士蛋糕做的甜点后,已经撑死了。西蒙没怎么吃,她说要减肥。在这里真不像在国内似的在外面吃饭那么随便,由于贵,这边出门吃饭是挺当一回事儿的。我说我也就一星期能吃一次好的,平时都是跟家里对付的。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留学生是怎么过来的?人家还得刷盘子呢,我这都有洗碗机洗衣机和烘干机了,我什么都别说了吧。”
“哎呀不好!”我突然想起Mary交待我要带点儿菜回去,我给忘了,“现在哪里还有卖菜的地方?”
“你要买菜?我们一会儿去Chinatown看看,也许有些摊点还没下班。”
我们在Chinatown里走了半天,所有的摊点都收摊了。我只好在二十四小时的超市买了瓶牛奶。想起家里的麦片快吃完了,又拿了袋麦片。
画家连杰给我打电话来,想约我一起去逛时代广场的Virgin唱片店。他告诉我那里很快要关门了,现在正在大甩卖。我们约好周日下午一点半在《纽约时报》的门口见。
那天下雨,我坐地铁时迷了路,找了半天才看到《纽约时报》的大楼。大楼有好几个门,我站在正门口等待着。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四十了。他该不会等急了直接去唱片店了吧?我想给他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来他只有座机,没有手机。不时有西装革履的记者们匆匆经过,他们看上去比华尔街的人们更年轻和傲慢。
很冷。我躲进门,在大厅等了几分钟,害怕他看不到我,又站回了门口。
快两点时,连杰终于到了。他向来衣冠楚楚,一身黑,有着艺术家的狂傲又有着中国古典文人墨客的含蓄和精致。他告诉我地铁列车来迟了。周末的列车总是不准时,有时候半天都等不来一辆。他住在皇后区,离曼哈顿有些距离。“看来美国的经济危机够严重的,首先就影响到了文艺。”他点评道。我们随即扎进商品区,在这家店里我买了两本关于Punk的书和一件New York Dolls的T恤衫。连杰抱走了一个十美元的索尼CD播放器,看起来很结实。我本来也要买一个,在他的劝说下放弃了。
转眼我就在纽约过了两个礼拜。这里吃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以说是美食的天堂。但我最怀念的是两块钱一个的煎饼和北京瓷罐酸奶。每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出门逛街,我开始逐渐熟悉这里。我几乎每天都到楼下游泳,所以也没怎么胖。我仍然常常坐错地铁,经常一下子就坐到布鲁克林。好几次与西蒙逛完街后我都坐错了地铁,只好走上几条街才能回家。华尔街的确安全,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察站在路边值勤。只不过我觉得我不像他们保护的对象,反而像是他们提防的对象。
那个寒冷的春夜,月亮发出银白似青铜色的光。挂在天上的还有几颗寒星和缓慢划过天空、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掉的夜航飞机。我正在楼下抽烟,突然接到了Victor的电话。他说Mary跟他谈了一次,说她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她的卧室又没有门,需要私人空间,可能不方便我住在那里了。
Victor的声音听起来挺抱歉的。为了安慰他,我赶紧跟他说没关系,我可以住在张莹家,张莹一直希望我住在她家,说是两个人可以作个伴。我本来就不属于华尔街那个冰冷枯燥的地方。这个地方没什么人气儿,像晚上的北京CBD,并不适合居住。
西蒙劝我接着住华尔街,她过来人似的提醒我在纽约找房太难了,搬家也很麻烦,不如就接着住在华尔街。
我上楼,Mary还在客厅的灯光下工作。
“你是要让我搬家吗?”
“没有啊……哦,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更合适的地方去住,那不是更好吗?如果你要想接着住,也可以。”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我正式离开了华尔街。临走时,Mary说欢迎我有空回去玩。Victor帮我叫了出租车,带我来到张莹家。我的床是厨房边的那张小床。不管怎样,起码这是一张真正的床,不用每天醒了以后再叠起来。我的旅行箱可以放在床底下。完成交接仪式后,他匆匆走出门,片刻后回来,递给我一套崭新的床单、被罩和浴巾。
我很喜欢这里,可以随便抽烟,还可以大声听音乐。我感到了久违的舒畅。我送了张莹两包“中南海”当见面礼。纽约的烟很贵,为了禁烟,政府把烟税提高了许多,每包烟几乎都要十美元,这几乎可以买两条“中南海”了。
“还是华尔街好吧?”她看着我忙着把洗浴用品放进厕所,有些担心地问我。
“那是个骗子和虚伪者的天堂,诗人和艺术家的地狱。我还是喜欢你家。”我真心地说。
厕所里堆着许多八卦杂志和音乐周刊,上厕所的时候我拿起几本看了看,突然发现了地上爬过几只蟑螂。要感谢Mary培养了我讲卫生的好习惯,那个下午,我拿着墩布把张莹家的地板从头到尾擦了好几遍。
“可以上网吗?”我拿出笔记本电脑,问在另一个屋里的张莹。
“哦,不好意思,不行。我家前几个月的网络出了问题,我跟以前的电话公司吵起来了,他们说我欠他们钱,想用网络就要先还钱。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欠他们钱!我又新找了一家电话公司,他们特别麻烦,总是没时间过来。”
她走过来,抄了几个地址给我:“这是我家旁边的几个咖啡馆地址,那里都可以无线上网,只要你买杯咖啡就行了。”
那夜她叫了一个朋友来玩。他叫Paul,皮夹克加紧腿裤,一看就像是玩摇滚的。我们喝了好几瓶啤酒,喝光了就到门口的小卖部接着买。我们三个人横躺在我的小床上边听音乐边喝酒聊天,我放松至极,酒精和友情令我开始飘飘然起来,张莹不停地对我说“真高兴你在这里”。
凌晨,张莹拉我回里屋的大床睡,把小床让给Paul。我们嘻嘻哈哈地聊天,Paul几次都要求过来一起睡,张莹都拒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惊醒了,似乎有人在摸我的手。原来是Paul,他跪在地上,正拉着我的手。我刚要开口,他示意我跟他走。我正好想上厕所,于是站起身来。
上过厕所,Paul还在门口等我。他将我拉到旁边的小床上,开始抚摸我。我刚开始有些抗拒,很快睡意就笼罩了我,我放弃了挣扎。
我回到床上时,张莹悄无声息,已经睡着了。我醒的时候她正坐在我身边抽烟。
“他走了。”她说,“没打招呼。”
我心一沉。
“你们昨天上床了吧?”她劈头问道。
我跟她讲了一下昨夜的经过,就像做个了荒谬的梦。
那个男孩不断地给张莹发短信,打电话,不断地告诉她是我在骗她,我们并没有发生任何关系,我是为了让她感觉糟糕而骗她。
我一下子就来火了,“他在骗你!”
但她并不相信我。她觉得是我在骗她。
张莹左右为难,她哭了:“你知道吗?他是我在这边少有的朋友,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想让你破坏我们的关系,我们已经认识四年了!而你我才刚刚见到,你说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他?”
我完全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噩梦之中。这个噩梦里有一个流氓、一个弱智和一个精神病。
“难道你还爱他吗?”我问她。
“当然不爱了!”
“那么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到底有没有发生这件事呢?”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真让我失望!你不该搅进这件事里!”
“对不起。”
她沉默着。
“如果我跟你说一切都没有发生呢?”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靠!所以说啊,我没骗你!这是个意外!”
“我对你这么好,让你住在我家,你就在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跟我的朋友上床!”
我百口莫辩。
“是不是现在中国大陆特别堕落?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吗?”她冷冷地问。
四
我们大吵了三天,在这三天内,谁都没给谁好脸色看。为了躲她,周末我去了华盛顿。当我回来的时候,门口放着一扇崭新的木门。肯定是Victor带来的,张莹的门早就坏了,Victor一直说要给她换一扇。张莹见到我,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奇怪,好像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我正在疑惑,门响了,Victor走了进来。
Victor力劝我们要和好。“你们的性格太像了,不要因为这样的事而吵架。男人来了又走,只有友情是永恒的。”
他说了半个小时,从友情又说到了唐人街的历史和文化。“这是一个能发生一切事情的城市,一个容纳了世界各地不同人种不同类型文化的城市。在这里堕落是很容易的,自由是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Victor又说道。
“我为你感到遗憾。”Victor临走前,看着我说。
“你不该把这件事告诉Victor。”
“我特别想找人聊聊这件事,所以我叫他来。”
“你真的不想原谅我吗?”
“这跟原谅无关。我只是不想每天都看到你,每次我看到你我都会觉得难受。真的,你还是走吧。”张莹狠狠吸了一口烟,抬起脸来看着我。那张脸上不复曾经甜美的微笑,只有颓唐和垂败。“你不在的时候,我连续在床上躺了三天,真的起不来,想起来就觉得可怕。我最信任的朋友居然跟我的朋友上床,我认识了四年的朋友居然骗我!我接受不了!”
“我跟你说了,我是被动的!”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我开口了:“我会尽快搬走。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找一下住的地方。”
“好。”她似乎有些不忍心。
“答应我一件事,在我走之前,别再带Paul回来,我不想看见他。”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连杰打电话。他说近期不太方便,要搞创作,如果是周末可以去他家住两天没问题。但是,我需要的是从现在到回国前的房子啊!左思右想,根本没有能住的地方。我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够在旁边那家破宾馆住十天。我都快崩溃了,甚至想到了提前回北京。我真后悔当初搬离华尔街,我以为华尔街的生活残酷,哪知唐人街的生活更残酷!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咬了一下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不管怎么样,以后再来纽约一定要先找好房。这种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日子太难受了。流浪儿!
难道真要去睡公园吗?如果宁在,她一定会对我说咱去睡公园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对自己说。
这一个礼拜,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来街角的咖啡馆上网消磨时间,以避免回家面对她。每天我都在犹豫是否该搬走。只是形势所迫,还一直留在这里。
咖啡馆里没什么好吃的,有一个很讨厌的女服务员和一个扎着红头带的可爱的男服务员。但最起码在这儿,没人会打扰我。
我一遍遍地看国内的新闻网站,直到发现所有国内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连国内的时尚网站都开始看,像个患了思乡病的海外华人。在某个大雨滂沱的昏沉的下午我甚至从网上看了连载的《小团圆》。
“卷帘梳洗望黄河。”我就记住了这句话。
朋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上面写着几个字:心不会再碎,因为我已是诗人。
“她不会真要赶你走吧?”西蒙听闻此事,惊诧万分。
“可能是。”我苦笑道。
“这算多大点事儿啊?按说中国人不这样啊,再说那个人也不是她男朋友。”
“是啊……唉。反正这回我算是栽了。”
“她可能确实挺生气的。你跟她说说好话嘛,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至于吗?”
“我他妈才倒霉呢,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半夜,我被张莹的叹息声吵醒。她从俱乐部回来了,正烦躁地在电脑面前抽烟,桌子上摆着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红酒。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一年她的心情都不好,最近发生的这件事更加重了她的抑郁倾向,有时候真的就想躺在床上死了算了。
她接着讲起一些过去的事。我真没想到她有一个原本声势显赫现在却已破落的大家庭。那个家庭中的许多人要么已经故去,要么流落四方。张莹来到了纽约,一直没有再回家乡。她又讲起另外一些与她更有关联的家庭故事,这些阴郁而复杂的故事令我作为听众都觉得无法忍受。我披了件衣服,走下床,从厨房拿了一个酒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狠狠地擦掉眼泪接着说道:“其实,Paul对我一点也不重要,我更在乎你,所以我才会那么伤心。你是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女孩,你很单纯。”
“你也是。”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像个受了伤的无助的孩子。我感到很懊悔,为自己的无心之举伤害了她而懊悔。
“你的过去我无法评判。但有段时间我和你一样也很痛苦。”我喝了一口酒,“那时每天我都想死,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
“怎么好的?”她问,像在大海中挣扎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我们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半。我记得我最后跟她说应该忘记那些悲惨的过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它们再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她流着泪向我点头,我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我早就原谅你了。咱们把这件事都忘了吧,重新开始。”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课。昨夜和张莹谈心谈得很费神,我下午三点才起来。她还在睡觉,我打算独自去旁边的锅贴店吃饭。这里是Victor推荐给我的,虽然地方小,但东西便宜,好吃,还有绿豆汤。
我进饭馆的时候正好客满,需要拼桌。最大的那张圆桌上坐着两个男的,还有一个空位,我走过去,其中一个热情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另外一个瞪了我一眼。
他们两个边吃边聊,我不想听,但是离得太近了,他们的发音也太清楚了。他们说的都是些私事,结婚离婚搬家什么的,我听着听着就想笑,又怕把嘴里的绿豆汤喷出来。我不会误会了他们在说什么吧?但是,我确实每个词都听懂了。我很入戏,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想点头同意或者摇头叹息,但我也都忍住了,怕他们发现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听众。那个瞪了我一眼的男的说到什么抽烟,我又想笑了。他站起来去买芬达,剩下那个男的主动开了口:“我们有同样的指甲油。”他伸出涂着已经掉得斑驳的黑色指甲油的双手。我看了看自己的,也笑起来。他的同伴回来了,他说他来自西雅图。
我们聊得挺开心,还互相说了彼此的星座。热情的那个是水瓶,西雅图的是双鱼。水瓶说他在酒吧上班,他写了一个地址给我,让我有空去找他喝酒。我说好,但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去。
从锅贴店出来后,我直接进了旁边的咖啡馆。张莹家无法上网,我也不想那么早就回去,生怕节外生枝。
晚上我回到家,她已经去上班了。十点钟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说今晚有一支澳大利亚的乐队演出,让我过去看。
自从住在唐人街,我的打扮就再也不“上流美”了,而是因地就宜,因简就陋,一条黑色紧身牛仔裤、一双黑色All Star、一件风衣之类。晚上看演出的时候我会穿件皮夹克,或者是张莹的破洞牛仔裤。尽管前段时间我们内心已经吵翻,但衣服的分配一直是共产主义。
我到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那支乐队的成员长得都很帅很瘦,穿得也特别时髦,都涂着黑色眼线。全是背心加紧腿裤。吉他手雌雄莫辨,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TA”到底是男是女。
张莹带我到吧台,给我们要了两杯酒。我从兜里拿出五元当小费递给服务员。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肯定能当好朋友。我其实很喜欢你。”喝了几口酒,她感慨地对我说。
我们亲热地拉了一下手。
演出结束后,张莹带我去了一家酒吧,又碰到了他们。我打量着他们,他们很温柔,说话声音很轻,在台下也看起来很美。这时我才发现,吉他手是男的。他看到我在发短信,笑起来,轻声说在悉尼也有个女孩子在等他。“没事儿,我们现在在纽约。”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靠近我,贴着耳朵问我要不要可卡因。我吓了一跳,说我已经喝多了,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他说“没事儿”,就拉着我要进洗手间。我用眼光到处找张莹,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别找了。”他拉着我的胳膊。“算了,你自己进去吧。”我拒绝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坐在长沙发上的一个长着一双细长迷人黑眼睛的长发年轻帅哥(看不出老家是哪儿的)冲我打了个招呼,然后问我要电话。我说我记不住我的号码,要不你把你的给我吧。他说他住在布鲁克林,让我有空跟他去玩。我心不在焉地说好啊没问题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带给你毕生难忘的经历。”
我盯着他:“为什么?”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用他那双迷离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相信了他。
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胖男孩,我用英语问他从哪儿来,他用国语回答我:“新加坡。”好久没听到国语了,我兴奋地跟他说了半天话。他说:“我叫全信,全部不可相信。”
“来,来跳舞!”他说。
我们又去了两个酒吧,我和那个吉他手聊得很开心。回到家时已经凌晨四点半了。我卸了妆躺在床上,张莹却开始换衣服,说要去另一家酒吧找那支澳大利亚乐队的乐手。我说很累,不去了。她跑过来不断地鼓动我:“去嘛。好不容易你碰到一个喜欢的男孩,难道你不想再看看他吗?”
“可是,他很快就要走了呀!”我无动于衷地说。
“就要走了才应该珍惜这最后的机会啊!去嘛!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他们喝酒吧。”
“真不去了。”
“你该不会让那个该死的SB坏了你的胃口吧?这样不值得!他只是个特例,我都不想这事了你还想它干嘛呀?今天晚上的这个男孩挺好的,很单纯,我能看出来他也很喜欢你,我们再去找他们待一会儿嘛。”
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打扮好后出了门,在十字路口准备打车时,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叹了口气:“他们说已经回家了。”我们拖着沮丧的脚步又重新回到了地下室。
“都怪你,犹豫半天,不然现在咱们就能跟他们在一起了!”
“永远都没法再见到他了呀!”她感慨。我在黑暗中微笑了。本来就应该如此吧,许多在这里见过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重逢。
第二天下课后,我去咖啡馆上网查了可卡因
的介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陌生男孩要把我拉进厕所了,原来他想和我在洗手间里共享。
五
张莹的情绪忽高忽低,常常在激动之后又迅速低落下来。每次都搞得我精疲力竭。摇滚俱乐部的工作让她习惯了昼伏夜出,每次我上完课回家,她都还在睡觉,或者躺在床上看电视。这让我不寒而栗,也让我想到了诸如“无奈”、“被动”和“绝望”等一系列糟糕的词。我真害怕会跟她一样。曾经,我的生活就与她一样。
那段时间我对她特别好,每天都会带回菜和水果,提醒她要多运动,小心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迁就她不时的无礼举动,怕她的情绪再出什么问题。我对她的感情非常复杂,在歉疚之余也有同情。
连杰打过电话来,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建议张莹同去,她答应了。第二天临出发时,她还在睡觉。我催了她几次,她都起不来,最后她急了,冲我歇斯底里地嚷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叫我干什么?”
我摔门而去。
坐过漫长的地铁,终于来到了皇后区。我按照他之前的指示从左手边的地铁口出来,果然是一家灯火通明的超市。我站在十字路口,抱臂等着连杰,与路过的高高瘦瘦的帽衫少年对视眼神儿。
这里不似曼哈顿那般嘈杂,分散的楼房,宽阔的马路,地上偶尔有纷飞着的纸屑。若不是看到路边灯箱广告上的英文,我还以为这是通州。
连杰穿过人行横道,向我露出愉快的笑容,“你真的找到这儿啦?真不容易。”
我随着他过了马路,顺着马路牙子走了几百米,右手边一拐进去有条石头小路。他的家就在小路尽头的路边,一楼。推开门,是摆着沙发的厨房兼客厅,墙上挂着他创作的巨大的艺术作品。我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像真正回到了家似的放松。
“我们喝点茶吧。累吧?”
“还成。”我左顾右盼,地上堆着一小摞华语报纸和杂志,我抽出一份,看起来。
他很快做好了三个菜。椒盐虾、鸡蛋炒西红柿、小葱拌豆腐。他把晚餐端到他工作室的木桌上,我帮着摆上碗筷。他又端来一壶茶和两个精致的茶杯。好久没吃这么地道的中餐了,我头也不抬地吃着,不断地夸他厨艺好。
“下回有机会我给你做羊排,我的朋友都说我这道菜做得特好吃。”
饭后,我们边抽烟边听着他收音机里放的流行音乐,都感觉十分惬意。身处这间小屋,就像身处安全又舒畅的某个小岛,就连空气中都飘满着中国式的温情。我问他这是什么电台,他说这是97.4。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了张莹。她应该来,这种环境或许能给她一些安慰。
我随张莹去了她工作的俱乐部。她向她所有的朋友介绍我,他们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摇摇头,他们接着问我是不是韩国人,我接着摇头。最后我告诉他们我来自北京,来自中国。
张莹曾被这些问题困扰多年。没有人相信一个中国女孩能在纽约的摇滚俱乐部里工作得风声水起。每次被问到你是不是日本人的时候她都抑制不住地感到愤怒和伤心。
我们走出酒吧吸烟。美国控制烟草,禁止在公共场合吸烟,对酒类也严格限制,出入酒吧都要查身份证。但对于大麻或者可卡因就宽松多了,在酒吧要买可卡因比在黑市买香烟要简单得多。我的中南海早就抽完了,不得不开始抽十美元一包的骆驼。
我冷眼打量张莹。她挑染成金色的两缕头发已经褪色变成了枯黄色,衬得她面无血色。她用标准的纽约口音在跟旁边的人聊天。撒娇似的,没有理由的亲热。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中有一种空虚。
他们怎么能满足她呢?
雾气蒙蒙。纽约像被笼罩在匣子中。楼房与街道上光影点点,飞驰而过的汽车与不时从远方传来急救车的呼啸和俱乐部里的演奏声音连成一片。我凝视眼前这些人的面孔,寻找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神并不对焦。
这一切如梦似幻,又似标准的恐怖片场景。
凌晨了,该回家了。我一直催张莹早些回家,因为我今天出来根本没带钱。我们应该早点走回家。太晚走在路上不安全。
就在我们都走出酒吧门口之时,她与几个西班牙玩乐队的男孩聊起来。看得出,每个人都不想现在就回家。我想先走,但我不知道怎么一个人回去。“我们一会儿去哪儿?”我焦急地问她。她耸耸肩。
好吧,看来今天晚上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同进同出了。
最后我们决定跟着这几个人去他们住的“雀西”宾馆
。她跟着其中两个人上了出租车。我紧跟着他们与另一个穿深蓝色Fred Perry的男人上了另一辆出租车。
我们集体爬到楼顶上喝酒抽烟,向下眺望灯火迷离的纽约城。有个英俊的、卷头发的男孩一直在用i—Pod放他喜欢的音乐,那音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知道吗?许多名人都住过这家宾馆!”他兴奋地告诉我。我隐约想起来,好像地下丝绒曾经写过这家酒店。
“你有多喜欢纽约?”他问我。
“还成吧。”我说。反正是自从来了纽约,我就成为了社会底层——没钱、没名、没身份。
“来,我带你看看真正的纽约。”他拉我到楼顶旁边,“怎么样?”
我缩了缩脖子。灿烂、辉煌、资本主义的纽约近在咫尺。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随众人走回宾馆的房间。楼梯破破烂烂的,每一块斑驳的木头都像在诉说着摇滚乐的兴衰史、发展史和美国非主流文化史。
我感到口渴。桌上有一大瓶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
几个人在床上缠绵起来。那对情人开始在床上做爱。一切尽收眼底,就跟看电影那么刺激。我坐在沙发上,不断地抽烟,故作淡然。我不能表现得太震惊,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我一直跟那个穿Fred Perry的男人聊文学,他说他是作家。我们彬彬有礼,每次那个卷头发的男孩过来要亲我的时候,他就抱住我对他说:“她是我的。”
期间,我曾上过他们那张大床。他们轮流吻我。他们的脸像特写镜头,不断在我眼前摇晃,定格。我心如止水,毫无感觉,只觉得他们离得太近了,失去了想象的空间。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向我伸过来她的乳房,我犹豫了一下,把头别了过去。
我问他们,纯属好奇:“你们多大了?”
“二十一岁。”他们告诉我。
这个年龄正是来纽约的好时候。如果有心情,可以天天玩儿。这就是美式自由:随心所欲。可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不过去?”我问那个Fred Perry男人。
“我在这里就挺好。”他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他们?”我又问道。
“我不想看。看了就和参与了一样。”他微微笑着说。
一瞬间晨光就已经穿过窗帘透进来。地上到处都是扔着的毛巾、酒瓶、零钱和几个蜷缩着正在睡觉的陌生人。张莹也已经醒了,她用眼神暗示我,我们最好立刻离开。
“我要走了。”我向他告别。
“路上小心。”他轻轻吻了我的脸。他是这里唯一的绅士。
张莹又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找到了她最后的五块钱。
门房使劲盯着我们,我们困得半死,根本懒得搭理他们。朝霞万丈,我们像吸血鬼一样捂着脸去找地铁。北京离我好像有一个光年那么遥远。
幸好还有五块钱,我们用它买了两张地铁票。
“桌子上当时有几百块钱,早知道就拿一百了。”她懊悔道。
“那怎么可以?!”我不可思议地质问道。
“怎么不行?”她甩甩有些凌乱的长发,“这些人也根本发现不了。你看,他们也不问问我们怎么回去,把咱们当什么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幸好还有五块钱,否则连家都回不去了!”
真是,资本主义太残酷了。要是我们没有这五块钱,只能走着回家了。我们在车上就开始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我暗自想,真不像十八九岁的时候能连续熬夜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到家后,我想象了一下拿上书包去学校上课的情景,然后就倒在床上了。
与Patrick吃午饭的时候我还睡意朦胧,我告诉他昨夜的故事,讲着讲着就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很高兴你没有跟任何一个人发生关系。”他听完以后安静地说。
“主要是我感受不到爱。如果没有爱,我会更孤独。”我解释道,“我怕的其实是空虚。”
六
“我的烟抽完了,能先抽一根你的吗?”我问躺在里屋的张莹。
“我也没烟了。”
其实我知道,她肯定还有。
“美国烟这么贵,你居然还管我要烟?!”几天后,我们吵架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
我开始想念北京的朋友们。这想念愈加强烈,几乎难以抑制。
在连续去了两个礼拜的酒吧后,我对酒吧彻底失去了兴趣,同时对那种见面就拥抱互称“宝贝”但其实与真正生活毫无关系的社交失去了兴趣。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太让人讨厌了,极其无意义。
Mary给我发短信,说晚上在她公寓有一个品红酒的Party,希望我有时间过去。
好久不见,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临去之前,我来到超市,给她买了一盒点心当礼物。
久违的华尔街,久违了的在晚上就没什么人坐的地铁E号线。那天刮着大风,纽约的天气就是这么糟糕,不是风就是雨。坐到一半时,车突然停了,车厢一片黑暗。几分钟后,地铁才又开起来。
七层的豪华会客厅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Mary穿着唐装上衣和一条黑色长裤,正在与人谈话,见我来了招了招手,示意我自己去拿酒。我走到吧台,指着白色的瓶子说来一杯这个吧。留着法式指甲化着精致妆容的黑人女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我尝了一口,是香槟!味道真好。
几分钟后,她向我走过来。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犹豫了一下,“不太好。我那个男朋友可能有点问题。你呢?”
“我也不太好。”我说,刚准备说一下到底是怎么不好的,她就已经起身向另外一个人走过去了。我只好也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拿了几块巧克力。巧克力上面是入口即化的橙片。华尔街就是华尔街,这酒和这巧克力确实是一流的!
然而我还是要回唐人街的。我回去的时候,张莹还没回来。
在与Patrick见面的时候我肯定流露出了痛苦和焦灼。他后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那时我的眼睛里充满着恐慌和无助?我没说,其实可以用一句话带过的,“那是两个中国人的事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住,我的父母都出去度假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是吗?”我惊喜万分,事情居然出现了转机!“太谢谢了。”
我抱住他的胳膊,又嗫嚅起来,“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可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如果哪天需要搬家,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那夜我睡得很早,后来我突然惊醒了。我睁开眼看到张莹坐在我床对面的椅子上,正在吸烟。厨房的灯在亮着。
“你醒了?”她小声问道,嗓子有些沙哑,好像刚刚哭过。她的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
“他在我房间。”
我一下子没明白,她又补充道:“就是你特别讨厌的那个人。他在。”
“怎么回事?”我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他今天一直给我打电话,说要来见我。我一想,见见也好,就叫他来我俱乐部找我。他还是说没有跟你上过床,说你在骗我。他现在就在我房间,你要不要自己去问。”
我走过去,Paul正躺在床上。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我们没有上过床。”他小声地说,像自己在说服自己。
“没有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声音在颤抖。这太卑劣、太黑暗了。
“没有。”
要么我到厨房拿菜刀把他杀掉,要么我就不再管这件事。一秒钟后,我放弃了。“随便你们吧。”我走向我的房间,把厨房的灯扭暗,“我明天还要上课,我睡了。”
我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天花板,然后闭上双眼。我一定要睡着,现在就睡着,明天我要起床去上课。这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上课是重要的。
几秒钟后一个黑影走过来,在我的床边坐下。是Paul。
“我们可以聊一聊吗?”他问。
“当然。请。”我坐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想要伤害你。我真的认为不告诉她才是正确的。对不起。”他一口气说道,然后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又走回张莹的房间。片刻后那边吵闹起来,张莹大声冲他吼:“你给我滚!” Paul小声儿地求她让他留下。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四点半了。他们还在僵持不下。最后张莹威胁他如果他不走就打电话报警,一阵吵闹后,门关了,Paul终于走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走向张莹的屋子,她坐在床上,沮丧万分。我给了她一支香烟,又走到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
“对不起。”我对她说,“都是我不好。”
我告诉自己,明天就搬家。
第二天放学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张莹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地一支接一支抽烟。
“你真的要走吗?”她走过来。
“对。”我边收拾边说。
“我只是想报复你一下。真的,前一阵我心里一直特别不舒服,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事让你也体会一下我的痛苦。现在我真的不恨你了。”
“哦,这样啊。”我停下来看着她,“你现在好了吧?我走还不行吗?”
“难道你的朋友做错了事情,你就不会给她一次机会吗?”她凝视着我,满眼都是绝望的神情。
“我给了!再说我已经向你请求原谅了!你却这么来伤害我!你有完没完啊!”我眼圈差点红了,这两个星期的生活简直是噩梦一样,并且这噩梦的时间也太长了!我终于爆发了。“我没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两类人!你每天都活在过去,活在你痛苦的过去,你总有那么多的恨和痛苦,你已经忘记了你的梦想,你已经不再热爱生活了……我和你不一样!” 光年之美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