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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经常说伴君如伴虎,对杨坚的臣子而言,对此肯定都有深刻体会。尽管杨坚很善于施展恩威刑赏的帝王术,可他多疑猜忌的性情,还是导致他在统驭臣下的时候,更多地表现出了魔鬼的一面。
杨坚即位之初,便诛杀了梁士彦、刘昉、宇文忻、王谊等一批开国功臣。虽说这些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若不是因为杨坚的猜忌,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因此,在杨坚的手底下做事,人人都得学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否则一句话说错,就有可能被杨坚一刀咔嚓。
乐安公元谐,就是属于这种很容易说错话的人。
元谐是杨坚的太学同学,生性豪爽,不拘小节,跟杨坚从小就是铁哥们。杨坚代周自立时,元谐也是忠心拥戴杨坚的功臣之一。所以杨坚即位后,元谐官尊爵显,很是风光了一阵。然而,自从上柱国王谊参与卢贲、刘昉的谋反而被诛后,一直跟王谊关系很好的元谐就遭到了杨坚的猜忌,虽说没被株连,但从此却被疏远了。
平陈之后,元谐为了重新争取杨坚的信任,就向他提了一个建议,说突厥沙钵略可汗(已归附隋朝)有利用价值,可任命他为间谍部门的长官(候正),专门对付突厥;同时任命陈叔宝为内政官员(令史),负责管理陈朝旧境的一些政务。
应该说,元谐提此建议的本意还是好的,也是希望朝廷能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每个人都为国家做贡献,而不是整天坐着吃白饭。可是,元谐却没有想到,在官场上,要判断一个主意是不是好,并不是看你的动机是否出于公心,而是要看你的建议是否符合领导的意图。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而元谐这个建议,在政治上显然是不正确的。所以杨坚一听,立马拉下脸来,说:“朕讨平陈朝,本意在于铲除凶逆,拯民于水火,并不是好大喜功。你说的这些,完全不合朕的本意。朕问你:沙钵略对自己国家的山川地形尚不如长孙晟熟悉,如何当候正?陈叔宝整天烂醉如泥,怎么能把朝廷政务交给他?”元谐好心提议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默然而退。
事后,杨坚回味元谐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你一个在政治上早就靠边站的家伙,凭什么替沙钵略和陈叔宝伸手要官呢?是不是想借此树立私恩、拉帮结派,重启政治上的第二春?!
让领导起了这个疑心,元谐的命运就不妙了。就在此时,元谐的一些政敌敏锐地察觉到了元谐的处境,便悍然出手,指控元谐与堂弟元滂、好友田鸾、祈绪等同谋造反。杨坚不由分说,立即将元谐等人逮捕下狱,命有关部门审理。
有关部门一看皇帝这态度,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于是立马对元谐等人大刑伺候,很快就从他们嘴里撬出了口供。据称:元谐曾阴谋派遣祈绪前往巴蜀,暗中勾结党项人,企图切断巴蜀交通线,发动叛乱。另外,元谐与元滂有一次上殿,曾偷偷对元滂说:“我才是人主。殿上那个人,不过是个贼!”然后就命元滂观察金銮殿的气象(古人所谓“望气”)。元滂说:“杨坚之气象,有如蹲狗走鹿,不如我们有福德。”其实这些所谓的口供,一看就知道是屈打成招的产物。可是,杨坚一听奏报,却雷霆大怒,立刻将元谐、元滂、田鸾、祈绪全部斩首。
元谐被杀,很多人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早已失宠,又不知轻重乱说话,掉脑袋很正常。但是,没过多久,一个贵宠无比的朝廷重臣也突然失势,就让朝野上下很是惊诧了。
这个人,就是杨坚的族侄、广平王杨雄。
当时,杨雄官任左卫大将军,是杨坚最为倚重的大臣之一,与高颎、虞庆则、苏威并称“四贵”。杨雄为人宽容豁达,礼贤下士,在朝野上下拥有很好的口碑。然而,正因为这一点,杨坚就把猜忌的目光瞄上了他。
一个人拥有皇帝宠幸,又手握兵权,还颇得人心。这样的人万一心怀不轨,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思虑及此,杨坚立刻解除了杨雄的左卫大将军职务,任其为司空。
这就是典型的外示尊崇,内夺其权。司空虽然贵为三公之一,却是个虚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曾经“贵宠特盛”的杨雄,这回是彻底坐冷板凳了。杨雄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干脆闭门谢客,再也不与任何朝臣私下往来,以此避嫌自保。
开皇十年(公元590年)四月,紧继杨雄之后,又一个开国功臣黯然落马。
他就是李德林。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德林是一个很有才的人,可有才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难免有些恃才傲物。这样的人,群众关系自然是不会和谐的。所以,饶是李德林德才兼备,尽忠为国,并且还是佐命元勋,可在杨坚的朝廷里整整混了十年,还是在内史令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始终未获升迁。
当时,杨坚最宠信的大臣莫过于高颎和苏威,可李德林偏偏跟这两人水火不容。他经常与苏威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而高颎当然每一次都站在苏威那边,故而经常私下告诉杨坚,说李德林性情暴戾,不堪大用。所以,李德林每次和苏威就某事争吵,杨坚最后都会听苏威的。
这年春天,杨坚考虑到李德林一直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既未升职也很少获得封赏,想想有些过意不去,就打算赐给他一座田庄,并且在全国范围内由他任选。李德林最后挑了一间豪华酒店。这家酒店原为朝臣高阿那肱的财产,此人于开皇初年因谋反事败被诛,酒店也被朝廷抄了,此时算是国有财产。该酒店位于卫国县境(今河南清丰县),地理位置很好,南来北往的商旅都会在此下榻,所以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李德林眼光贼亮,一挑就挑了这个聚宝盆。
杨坚本来就是要赏,所以也不在乎李德林挑的是什么,马上就批准了。
然而,李德林刚刚接手酒店没两天,就被当地的农民给告了。
严格来讲,农民告的并不是李德林,而是对酒店的地皮产权提出了异议。这个告状者说,这块地皮原来是他们家的,只因当初高阿那肱仗势欺人,才把地皮抢过去盖了酒店。后来虽说姓高的倒台了,可酒店旋即收归国有,他也只好认命,不敢说什么。如今,这酒店又变成私人产业了,他当然有权利把地皮讨回来。
本来这事跟李德林关系不大,因为这酒店本来就是杨坚所赐,出了问题,朝廷自然也有义务帮他摆平。可问题是这事刚一发生,苏威马上跳了出来,告诉杨坚说,李德林其实早知道这块地产权不清,可他贪图利益,事前曾给朝廷打报告,说这块地他已重新购入,现在看来,明显是欺君嘛!
苏威所言是否属实,我们不得而知,但杨坚一向信任苏威,所以一听就对李德林大为不满。此时,素来跟李德林关系不好的司农卿李圆通也趁机火上浇油,说:“此店的利润,不亚于一千户食邑。李德林欺君罔上,臣建议将该酒店的营业利润按日计算,全部追缴。”杨坚当然不会真的去追缴酒店利润。他毕竟是皇帝,真要这么干就显得太没水平了。此事后来的处理结果史书无载,但估计杨坚肯定是给告状的农民支付了补偿金。因为关于这块土地的争议纯属历史遗留问题,朝廷当然要出面摆平,没理由让李德林个人买单。
虽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李德林在经济上也没遭受什么损失,但杨坚从此却对他极为反感。以此而言,李德林在政治上的损失其实是不可估量的。
不久,李德林又在朝廷的一项举措上与杨坚产生矛盾,终于导致二人的关系彻底恶化。
这件事是关于隋朝的基层政权建设问题。
从春秋战国起,中国就有很严密的乡里制度。秦汉时,百家为一里,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至北魏、北周时,基层组织更趋严密,“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
(《魏书》卷一一〇)尽管基层官员拥有行政和司法权,可以有效地将政府的统治触角延伸到每家每户,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基层官员跟当地百姓都是乡党宗亲,彼此身上有几根毛都是数得着的,一旦百姓之间发生纠纷,请托徇私在所难免,要保证司法审理的客观公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隋朝开国时,曾一度取消了基层组织的行政和司法权。
但是,到了开皇九年二月,随着陈朝的平定和隋朝统治疆域的急剧扩大,加强中央政府在基层的控制力又成了势在必行之举。苏威为此上疏杨坚,建议每五百户设一个乡正(乡长),把行政权和司法权重新下放到地方。而李德林却对此坚决反对。他认为,原本取消基层的行政和司法权,就是因为乡里之间不是亲人就是朋友,执法很难公平,如今又设置乡正,令其专管五百家,势必为害更烈;更何况,有些边荒小县,一县人口都不满五百家,此令若行,岂不是两个县要共管一个乡?
可是,杨坚还是不顾李德林的反对,采纳了苏威的建议,随即下诏,命一百家为里,设里正一人;五百家为乡,设乡正一人。
开皇十年四月,也就是“酒店用地”事件刚过去没多久,虞庆则等人就奉杨坚之命,前往关东(函谷关以东)各地巡视,回朝后异口同声地奏报,称各地乡长在审理诉讼时普遍偏袒亲友,公开收受贿赂,以致老百姓怨声载道。
杨坚一看,赶紧下令,准备再度撤销里正、乡正的设置。
朝廷政策如此朝令夕改,让李德林深感不妥。他马上在朝会上提出异议:“当初设立乡正,我就坚决反对,如今刚一实施,就又马上废止,如此政令不一,实在不符合一个帝王立法治国的本意。臣恳请陛下,从今往后,百官凡是有轻率更改律令者,即以军法从事。否则的话,民间必然无所适从。”杨坚一听,顿时勃然大怒,指着李德林的鼻子大骂:“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朕比做王莽?!”王莽篡汉后,实施了一系列制度改革,本欲强国富民,不料却因朝令夕改、举措乖张而导致经济崩溃、民怨沸腾,最终身死国灭。平心而论,李德林说杨坚朝令夕改,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并没有把他比做亡国之君的意思。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坚这段时间本来就对李德林很不爽,现在又被他当众顶撞,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才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事情闹到这一步,君臣之间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小事,终于成了压垮李德林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件事与李德林过世的父亲有关。
在古代,朝廷为了提高功臣待遇,通常会为其父祖追赠官爵,但所赠官爵高低通常要参考其生前的职务。李德林身为开国功臣,当然也能享受这个待遇。不过,他父亲生前,只是一个区区的校书郎(皇家图书院校勘官,正九品),即便有所追赠,官爵显然也不会高。李德林为了显扬其父,就谎称其生前官职是太尉谘议(太尉府首席参议官,从六品),企图获取朝廷更高的赠官。
李德林在朝中的人际关系本来就不好,如此弄虚作假自然逃不过政敌的眼睛。很快,就有好几个朝臣同时把他给告发了。
至此,杨坚新帐旧账一起算,把李德林叫到跟前,毫不客气地历数其罪:“你身为内史令,负责掌管朝廷的最高机密,可是最近,朕都没让你参与决策,原因就是你的心胸太过狭窄,难以和同僚共事,这些你自己都清楚吧?还有,你欺上瞒下,骗取卫国酒店;妄加父官,骗取朝廷追赠。所有这些,都让朕极为愤慨,可朕还是一再容忍,希望你能改过。但是现在,朕已无法容你,只能给你一个州安顿了。”当天,杨坚便下诏,宣布将李德林贬为湖州(今河南唐河县)刺史。
李德林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只好叩首谢罪,说:“臣不敢奢望再担任内史令一职,只求能留在京师,就算给臣一个荣誉官职也没关系。”然而,杨坚不为所动,还是执意把他贬出了朝廷。贬谪不久,抑郁寡欢的李德林便死于地方刺史任上,终年六十一岁。
杨坚的猜忌,不仅表现在他与功臣的关系上,也体现在他执政的方方面面。
由于杨坚是以篡逆手段上位的,因此,他一方面对每个人疑心重重,总感觉臣子们心里都有各自的小九九,会不利于他的统治;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的智慧和谋略颇为自负,总以为自己在统驭臣下的时候,完全可以做到明察秋毫。是故,杨坚经常会派遣左右近臣充当秘密警察,暗中监视文武百官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谁有问题,立马重重治罪。
为了打击官员贪污受贿,挖出一切潜在的腐败分子,杨坚还暗中派人向一些职能部门的官员行贿,一旦有人中招,不管受贿金额大小,立刻将其砍头。
(据黄仁宇先生称,当今美国政府也有类似做法,称为“敲诈行动”——sting operations)。
此外,杨坚在朝会上处理政务时,若发现哪个朝臣有问题,便会不顾司法程序,当场命行刑官将其抓起来暴打,有时候一天内要连打三四个。由于杨坚命人制作的刑杖比普通的粗,所以不少人禁不住打,当场毙命,以致行刑官都有些手软。有一次,杨坚发现行刑官在打人时下手不够重,二话不说就把行刑官砍了。为此,高颎等人频频规劝,说:“朝堂非杀人之所,殿廷非决罚之地。”可杨坚根本听不进去。
高颎铁定了心要改变杨坚这个坏习惯,所以毫不气馁,过后便召集文武百官一起上殿,集体请求杨坚治罪。杨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问负责行刑的禁军大将田元:“我的刑杖是不是太粗了?”田元答:“是太粗。”杨坚问他粗到什么程度。田元举起大拇指说:“陛下的刑杖,就跟臣的大拇指一样粗,打人三十下,不异于普通刑杖数百下,所以很多人会当场毙命。”杨坚听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过还是让田元把刑杖撤了。此后,凡是再发现朝臣有罪当罚,就没有在朝堂动手了,而是老老实实走司法程序,交给相关部门去处理。
然而,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坚忍了没多久,就再次发作了。
有一次,一个叫李君才的低级军官入朝奏事,斗胆说了一句话:“皇上对高颎的宠信有些过分!”杨坚立刻火冒三丈,命人杖打李君才,可此时殿中已无刑杖,他就下令用皮鞭,当众将李君才活活抽死。
此后百官上朝,赫然发现那根粗大的刑杖又放回了原处。
过了几天,杨坚又因某事发火,又打算在朝堂上打人。兵部侍郎冯基看不过眼,一再劝谏。杨坚不听,执意把那人打死了。
事后,虽然杨坚有些后悔,对冯基好言慰勉了一番,还责怪百官没有像冯基那样及时谏诤,但是,纵观杨坚在位的二十多年,其猜忌、多疑、刻薄的性情却几乎从未改变过。这,不能不说是杨坚身上令人遗憾的严重缺陷。作为一代雄主,杨坚统一海内的历史功绩不可谓不大,他在位期间的国力也不可谓不强,但他绝不会料到,隋朝会在他身后短短十几年间就分崩离析、轰然崩塌。尽管隋朝覆亡的原因很多,但杨坚因猜忌而废黜太子杨勇、改立次子杨广,却未尝不是导致隋朝二世而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大隋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