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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01——
[彩虹之光]
燕韶府邸,演练场。
“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气沉丹田,沉着冷静。”
面对着十丈开外的箭靶子,燕韶手把手地指导他的徒弟——雪眠,她一手挽弓一手执着箭,表情凝肃,眼神炯亮如炬,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拉弓射箭的练习中。
“挽弓手要绷紧臂,执箭手要扣住弦,慢慢地拉开弓,瞄准目标,然后放手,弹射出箭。”
陪练的玄晏,站在演练场一旁,年少早熟的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看着白色翎羽箭从雪眠手中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震得箭身抖动,也震撼了玄晏和燕韶的心,讶然之色跃到眼底。
雪眠和弓箭之间似乎有着特殊的缘分和默契,燕韶只是稍微指导过技巧和要诀,雪眠第一次上手,就能直射靶心,为人师的燕韶也被徒弟的出色表现惊到,兴奋地叫起来。
“雪眠,按我说的,再放一箭!”
他要见证这奇妙的时刻不是他在做梦。
燕韶忙不迭地退到雪眠左身侧,满脸的亢奋地看着娇小的雪眠。
初见时,他以为雪眠只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对摩苍的提议相当地不以为然,觉得以她的娇弱样,大概连弓都拉不开。
岂料。雪眠不但拉开了弓,还射出漂亮的一箭,精准无误地直中靶心,太让他意外了。
“是的,二师傅。”
雪眠颔首领命,身体自然而然地绷直,目光如炬地盯着远处的箭靶,缓缓地拉动弓弦,手中传来的熟稔之感,仿佛她曾经这样拉弓千万次似的,流窜在四肢百骸间的血液也随着她挽弓执箭而沸腾起来。
明明她才接触到弓箭,但毫无陌生之感,好像弓箭天生就属于她似的,犹如她身体的一部分,藏在她的体内,陪伴着她左右,等待着她发现……对,弓与箭,似乎一直在等着她。
当她在隐史馆碰触了伊祁莲的“半莲弓”和“月牙羽箭”,唤醒了她对骑射之术的热情,于是,隐藏的弓与箭之魂,在她的身体中熊熊燃烧起来,让她无法忽视,反而生出了急切的渴望,渴望拥有它们,驾驭它们。
当她在燕韶师傅的指导下,挽弓执箭拉弦而射,她真切地感觉到弓与箭在她体内的存在,好像是与生俱来陪伴着她,它们天生就该属于她的。
雪眠第一次有如此自信的肯定。
“嗖!”
白色翎羽箭再次从雪眠手中飞向箭靶,破空呼啸的声音,戳破了巧合与侥幸的可能,证明了她对弓箭非凡的驾驭能力,那是属于她的异于常人的天分。
“老天爷,摩苍真没骗我!”
遥望着随风浮动的白色箭翎,燕韶喜出望外,激动地抓住雪眠的手,啧啧感慨。
“雪眠,你一定是天生的弓箭手,我相信假以时日练就百步穿杨之术,你绝对会成为突袭敌营或者冲破封锁的神箭手,千军万马都靠近不了你,铜墙铁壁也阻止不了你。”
数百年前的伊祁莲,靠着“半莲弓”和“月牙羽箭”为族人杀出一片生天,守护着璇玑谷的玄关,让外人再也无法伤害伊祁氏一分一毫。
燕韶曾听淳熙大人提及雪眠,说她是昏死在落星岭被回璇玑谷的摩苍捡到,来路不明,俗世没有她的出生证明,谷内也无她的亲人,无法确定她是否属于族人。不过,摩苍认定她与众不同,给她重生,赐她姓名,收她为徒,教她隐族之术,让她成为隐族人。
雪眠学习闪引步的艰难和缓慢,曾让很多人怀疑她的资质,然而,今日看到她对弓箭的驾驭天赋,燕韶认同摩苍的观点,雪眠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谢谢二师傅,我会努力的。”
燕韶不加掩饰的溢美之词,令雪眠不由地羞赧了脸,,不好意思地回避着他火热的直视,眼角余光瞄到了玄晏,他意外地向她颔首,然后比了比大拇指。
玄晏也觉得她做得很好吧?
心底涌起一丝的甜味,雪眠眼中的光亮更加闪耀,终于有样东西她能做得很好,她绝对不会让师傅、二师傅、玄晏他们失望的,她一定要成为像莲一样厉害的弓箭手,守护着她想守护的东西和人。
“雪眠,你再练习练习,我为你挑坐骑去,回头教你真正的骑射之术。”
碰上这样颖悟绝伦的徒弟,燕韶迫不及待地想倾囊相授,想看她飞马骑射的英姿,他有强烈的预感,以雪眠的天赋,她还会给他带来不少的惊喜,他很期待。
“玄晏,你暂时替我陪雪眠练箭术,免得她一个人觉得无趣。”
燕韶经过玄晏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交代他作陪。
为了给雪眠创造良好的修习场地,也为了更好的掩饰他们的身份,燕韶特地空出演练场,在雪眠练习的时段内,不准府邸卫兵靠近或者来此操练。于是,偌大的演练场之中,就雪眠小小的身影在动作,显得有些寂寥。
“燕韶大哥,我会的。”
玄晏目送燕韶离开,然后望向演练场中央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拉弓射箭动作的雪眠,即使箭箭命中靶心,也不见她有丝毫的懈怠,不折不扣地完成每个步骤,放出一箭箭完美的飞射。
敕扬城的春天依旧寒冷,厚厚的云层笼罩在演练场上空,仿佛随时都会飘洒雪花似的。
穿透云层的暖阳,照在雪眠的身上,金色的光芒犹如薄纱披在雪眠身上,衬得拉弓射箭的她如梦似幻,好像传说中卫守城池的女神,以她手中弓箭,保护着她身后的子民,美轮美奂。
玄晏的脸慢慢地腾红,也看到雪眠透白的面颊渐渐地红了起来,汗水沁出她的额头。
他不期然地想到有次在璇玑谷,他从长老院送雪眠回去时她被暖暖的阳光晒得昏倒的事,赶紧取来过水布巾和水壶,大步走向雪眠,打断她的练习。
“喏,擦把脸喝口水。”玄晏将布巾和水壶递给雪眠,近看才发现她红扑扑的脸蛋红得都要滴出血似的,“雪眠,我们去树下休息一会儿吧!”
“嗯。”
雪眠顺从地点头,放下有些酸疼的手臂,将弓箭放回架子上,跟着玄晏来到演练场旁的高大榆木下,接过布巾擦拭着满头汗,然后喝了两口水,有些期待地问玄晏:
“玄晏,你看我射得好不好?”
她很喜欢拉弓射箭的感觉,在一次次命中靶心之中,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她并非一无是处,她也不是毫无天分,让她有自信成为真正的隐族人,虽然……雪眠的心倏然一沉,想到不久前和摩苍进宫见到的褚恪皇帝,心底百味杂陈,她身上流得并不是隐族的神祗之血。
然而,燕韶师傅说她有骑射的天分,她就要努力将这天分发挥到极致,成为与伊祁莲媲美的弓箭手,那么,大家都会承认她是真正的隐族人,谁也不会知道她和皇族容成氏的关系。
玄晏静静地看着雪眠,那双渴望得到认可的眼睛,仿若小鹿般圆碌碌的,倒影出他严肃沉闷的面容,他忍不住扬起嘴角,给她鼓励的笑意:
“雪眠做得非常好,谁也比不上雪眠的。”
玄晏突然明白了摩苍对雪眠的宠爱,面对这样近乎讨好他人努力着的雪眠,他也会觉得心疼,不忍苛刻她,不希望他人用偏见为难她。
“玄晏,谢谢你,我会再接再厉的。”
雪眠立刻眉开眼笑,偷偷地攥紧了她的小手,仰起雪白的颈项,漏过叶片的光斑,在她白皙粉红的面颊上晃动着,照亮了她眼中的光彩,那是雪融后的彩虹之光。
——VOL.02——
[本能]
“雪眠,它叫辰光,是皇上御赐的宝马,性情温驯,易于驾驭,我想应该很适合雪眠的。”
燕韶为雪眠挑选的坐骑是匹通体雪白体型中等的骏马,犹如浮光掠影飞驰,燕韶一个口哨声,它骤停在雪眠跟前,随风拂动的雪白鬃毛,仿若雪花飘扬。
辰光是宫中御马,曾专职舞马表演,褚恪皇帝十分喜欢,后作为奖赏恩赐与表现卓越的皇城禁卫军统领燕韶。
燕韶见辰光离宫之后厌倦了舞马表演,就训练它作为坐骑驰骋,辰光很满意能够不受场地约束随意飞驰的感觉,长期的舞马生涯又让它的性情比一般马匹柔顺,异常听话乖巧,他想同样乖巧的雪眠需要这样的坐骑。
“辰光,皇上的宝马……”
雪眠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辰光的背,脑中奇异地浮现出褚恪皇帝在看台欣赏舞马的画面,他满面红光双眼带笑,似乎很享受舞马带来的欢乐。
“我真的可以骑上辰光吗?”
风吹着演练场边的榆树叶沙沙作响,辰光仰起头轻轻鸣叫,然后低头蹭蹭雪眠的胳膊,像是在回应着雪眠的问话。
“哈哈,当然可以,辰光都主动向雪眠示好了。”
燕韶见辰光亲近雪眠的模样,乐得大笑,辰光有灵性,又通人性,让它和雪眠一起练骑射之术,必定事半功倍。
“雪眠,试试与辰光驰骋飞射的感觉吧!”
燕韶将辰光的缰绳交到雪眠手中,继而交代了一些骑射的注意事项,然后亲自骑上他的宝马为雪眠做示范。
雪眠看着燕韶飞驰宝马,双腿夹紧了马腹,挺直了腰脊,拉弓射箭,远远地射向演练场边上的靶子,一气呵成,为她示范了百步穿杨之术。
那画面,让雪眠想起隐史馆中的“画中莲”:伊祁莲一骑当先,飞马挽弓,箭在弦上,随时都会飞射而出,那魄力那气度,让她崇拜而迷醉,产生了强烈的追随渴望。
雪眠握紧了弓,踩着马镫,跃上马背……即使她是第一次骑马,第一次飞马练箭,但她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只有满满的跃跃欲试,神情亢奋。
坐在马鞍之上,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冷春的寒意,但无法冷却她雀跃的心情。
就像挽弓执箭带来的熟悉感一样,跨马俯视四方,也让她觉得无比熟悉,仿佛她曾经在马背上飞奔驰骋,飞箭千里……那些感觉就像镌刻在她的骨骼之上融入她的血液之中,即使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也无法改变那犹如命运永远都不会消逝的感觉。
雪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中有些奇妙的画面闪过:红衣姑娘在策马奔腾,她松开了缰绳,挽起了弓,拉动了弦,金色翎羽的月牙箭,迎风呼啸而出,射中了悬挂在屋檐下的红缨缀,而她手中的弓迎着艳阳,弓身绽放出一朵妖娆的莲花来。
弓……金色翎羽……莲花……
那是伊祁莲与她的“半莲弓”和“月牙羽箭”吗?
雪眠心一悸,霍地睁开眼睛,倏然握紧了她的手中弓。
为什么她老是会出现和伊祁莲有关的幻觉呢?
“雪眠……”
突然,有人扯了扯她手中的缰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去,转头一看,是面带忧色的玄晏。
“雪眠,你会骑马吗?”
玄晏想到雪眠在璇玑谷中跌跌撞撞学闪引步的情景,怀疑她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拉弓射箭奇准,但若像燕韶那样骑马飞射,只怕她反应不过受伤。
“玄晏,我……”雪眠迟疑了下,老实说,她是第一次骑马,可她也觉得骑过千万次似的,“我想我应该没问题,我能像二师傅那样射中靶子的,玄晏,你看着,我能做到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下一瞬,雪眠就双脚夹着辰光的腹部,扯了扯缰绳,示意辰光开跑,不待玄晏惊呼,雪眠就骑着辰光飞驰出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心,在怦怦地狂跳着。
雪眠就像脱缰的野马,循着身体的本能,松开了缰绳,目视靶子,挺直了腰脊,挽弓执箭,双手有了自己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拉动了弦,对着目标放手,白色翎羽箭倏然飞出。
“嘚!”
锋利的箭矢,钻入箭靶之中。
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本能,身体的每一寸都记得如何射出这样的箭,如何无懈可击地命中目标……她的四肢百骸中,流淌着为弓箭而热的血。
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伊祁莲的存在,感受到她对她的支持和护佑。
“二师傅,玄晏,我射中了!”
雪眠兴奋地有些忘形,激动地扭身回头冲燕韶和玄晏叫起来,然而,骤然转身让她失去平衡,头顶照耀的春阳,明晃晃的光闪了她的眼,松开缰绳的手也失去依赖,整个人猛地摔下马,吓得陪同的玄晏魂飞魄散,闪引飞身而来。
“雪眠!”
玄晏抱起倒在地上的雪眠,心惊胆战,急切地问:
“你伤到哪儿了?”
“雪眠,你还好吧?”
燕韶也赶了过来,他一来被雪眠浑然天成的骑射之术吓到,二来也被她意外失足惊到,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摩苍绝对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的。
雪眠抬起头,眼中依然难掩兴奋之色,冲着玄晏和燕韶笑:“玄晏,二师傅,我没事,一点都不疼……呃……好像扭到脚了,但是,我真的好开心,我终于也像你们一样,能够特别擅长做某件事了。’
就像璇玑谷的四灵守护者、星相师、幻惑师他们那样,各有所长,各有所能,那是神祗之血赋予他们的本能,而她获得的就是骑射之术……即使一不小心从辰光背上摔下来,雪眠心情激昂异常,在这一刻,她清楚地发现她也能像其他隐族人那样,拥有着与众不同的能力。
“雪眠,你可把我这个二师傅吓坏了。”燕韶松了一口气,拍拍雪眠的脑袋,“摩苍真有眼光,一开始就发现你的特别,雪眠,二师傅也很开心,你会成为让我们都骄傲的神箭手的。”
雪眠有着与俗人不同的样貌,又有着令人惊艳的骑射天赋,即使她身上流的不是隐族人的血,即使她身上属于族人的气息很淡……此时此刻,玄晏也认定她就是隐族人,也许浮岚说得对,雪眠与隐族的羁绊并非来自血缘,而是莲。
冥冥之中,数百年前的莲,选择了雪眠,将她送回璇玑谷,让她触动她的“半莲弓”,唤醒了她对弓与箭的驾驭本能。
雪眠是他的族人,这就够了。
“雪眠受伤了,燕韶大哥,今天就先练到这儿,我带雪眠回去擦点药吧!”
玄晏对雪眠的心境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她是他的族人,那么,他会尽自己所能守护着她,不会让她再经历被当做“怪物”的痛苦了。
“好,玄晏你要好好照顾雪眠哦!”
燕韶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对雪眠十分上心的玄晏,他和摩苍一样,两兄弟都很在意雪眠。
“雪眠,走吧!”
玄晏弯下腰,示意雪眠爬上他的背。
“谢谢你,玄晏。”
雪眠没有拒绝,靠在他的背上,听见了风在耳边吟唱的声音,她希望风能将她的喜悦带给摩苍。
“玄晏,我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的。”
她会像玄晏那样,无惧任何人的目光,做最骄傲的雪眠。
“雪眠,你要强大得不会再让自己受伤,明白吗?”
从演练场回他们所住的小院,玄晏放弃了闪引步,而是慢悠悠地背着雪眠步行,想着最初在璇玑谷胆怯的雪眠,终于发现她的潜能,他为她感到欣慰。
她的努力会为她换来破茧成蝶的美丽,他会期待着她的蜕变。
“明白,玄晏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重生之后,她第一个相信的人是摩苍,第二个就是玄晏了。
——VOL.03——
[梦魇]
浓荫翠盖之下的小苑,发如雪的小女孩,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门槛上。
她手肘着膝盖托着腮,粉樱色的目光,痴痴地望着门外,等待。
密林之上的太阳,自东而升,自西而落,照亮了密林中小苑的屋顶,也晦暗了门口等待女孩的眼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女孩渐渐长大,绮丽面容染上了绝望和哀伤,粉若海棠花的双眸空洞而迷茫。
来自母亲的怨愤和咒骂,仿佛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她心头,让她变得麻木不堪,眼中唯一簇动的光亮是对父亲的期待。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依然守在门口。
爹爹,如果我不是怪物,你会来看我吗?
爹爹,我好累,你带我走,好不好?
爹爹,因为我是怪物,你才离开我的?
爹爹……
床上的雪眠,睡得很不安稳,双眉拧成了结,眉宇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郁之色。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衾,双唇痛苦地翕动着,喃语着,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爹爹!”
梦魇中的她,难受地嘶喊着。
“我不是怪物……为什么……”
雪眠的手松开了被衾,在半空中挥动,整个人陷入梦境中,难以脱身。
十年的心结变成了桎梏,将她锁在梦魇之中,无法摆脱,梦呓渐渐变得歇斯底里。
“你回来……不要走……我在这里……”
住在雪眠隔壁的玄晏,半夜被雪眠声嘶力竭的喊声惊醒,顾不上避嫌,忙不迭地冲进雪眠的房间。
只见穿中的雪眠,挥舞着双手踢打着被衾,似乎在噩梦中挣扎,透过窗纱的朦胧月色,也无法柔化她梦魇时狰狞起来的脸色,好像有什么怪物在撕扯着她的面容。
“雪眠!”
玄晏坐在床沿边,握住雪眠胡乱挥舞的双手,沉声安抚着她。
“雪眠,只是做梦,不要怕。”
手中暖暖的触感,将雪眠从冰天雪地的寒冷中拯救,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死死地攥着玄晏的手,艰难地睁开迷乱的眼,哑着声音,问出心底的郁结。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你为什么不回来?”
她的眼里,充满了受伤后的茫然和痛楚。
她的话里,夹杂着挣扎后的纠结和无助。
看着犹在梦中沉浮着的雪眠,玄晏不知道她将她当成了谁,他只知道此时的雪眠需要安心的保证和抚慰,才能让她从噩梦中摆脱。
“雪眠,我没有抛弃你,我会在这儿陪你的。”
玄晏俨然一副大人样,轻声哄着雪眠,努力放下与雪眠太亲近而产生的别扭感,俊俏的少年面容在黑夜中微微地泛红。
“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了……”
或许他的保证让她安心,因为惶恐而扭曲的脸渐渐地缓和下来,雪眠依恋地拉过玄晏的手,轻轻地在脸颊边蹭了蹭,低低地喃语着:
“爹爹……我不是怪物……你不要走……我好想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然而偎着玄晏的手,又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陷入睡眠中。
爹爹?
玄晏隐隐听出来了,雪眠做噩梦,是因为被她的爹爹抛弃吗?
一股无名火从他的腹部质窜心口,玄晏有些恼火地揪起眉头,因为被当怪物被抛弃,所以曾经的雪眠才会想以死来解脱吧?
爹爹……那是她的亲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雪眠呢?
玄晏盯着雪眠再次睡去的面容,已经平静许多,被她攥着的手,能够感受到她的掌心因练箭而磨出的茧子……她怎么可能是怪物呢?
为了成为真正的隐族人,她竭尽全力地跟着燕韶学骑射之术,努力地做到最好,即使从马上摔下,她也不曾喊痛……玄晏的目光移向她露在被衾外的脚,扭伤的脚踝仍有着淡淡的淤青。
雪眠身上的伤,他看得见,能够为她抹药。
但雪眠心中的伤,他只通过她的噩梦感觉到,又该怎样抚平她内心的伤痛呢?
这一夜,玄晏一直守在雪眠的床边,早熟冷傲的面容却满是纠结之色。
等到破晓,雪眠已睡得安稳,玄晏才离开。
雪眠跟着燕韶学习骑射之术,进展神速,以让燕韶目瞪口呆的速度,短短一个月多的时间,就将百步穿杨之术练得出神入化。
而且,在玄晏的帮忙下,雪眠融入了闪引步的技巧,变幻着她的箭术,可以从各个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箭中目标。
雪眠每天都神采奕奕的,似乎一点都不记得做噩梦的事情,玄晏也装作若无其事,不会主动提及,粉饰着太平,陪雪眠练她喜欢的箭术。
燕韶说雪眠成绩斐然,为了奖励她,决定抽个时间带她和玄晏游遍京城,见识敕扬城在冰天雪地下的绚烂多彩。
然而,不久后,当巨大的钟声从皇城中响起,燕韶表情凝重地告知京中大变,要取消之前的游玩计划,因为——
“皇上驾崩,在国丧期间,臣民缟素,停止一切宴乐婚嫁。”
闻言,雪眠顿觉惊雷轰顶,懵了,心中有什么东西随之崩塌,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复原了。
“皇上驾崩……驾崩……二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雪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燕韶的话,铺天盖地的寒意席卷而来,她仿佛坠入了冰窟之中,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脑子完全反应不过来,接受不了这样突然的变故。
她不懂……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可以这样呢?
“雪眠之前跟摩苍进宫见过皇上吧?其实,皇上龙体一直欠安,去年年末染上风寒之后,身体时好时坏,御医也诊不出毛病,说是皇上操劳过度积郁成疾,需要静心休养才行。雪眠和摩苍给皇上看过病应该知道,皇上得的是心病,积郁成疾,没想到会这样突然走了。”
燕韶的心情很沉重,褚恪皇帝病故,疏允太子年少恐怕难担重任,玄王棣焕一直野心勃勃,淳熙大人担心风云变色,他们得全力维护时局才行,接下来,他也没多余心力照应雪眠了。
“皇宫内已乱成一团,这段时间我得增加皇城戒备,免得出什么乱子。雪眠,玄晏,你们要不先回璇玑谷吧?”
“嗯,燕韶大哥,你忙你的,我会通知我哥,然后再安排雪眠回璇玑谷。”
玄晏疑惑地看着失神落魄的雪眠,她好像完全被这个消息震住了,脸色白得像新雪,没有一丝的血色,双眼空洞涣散,思绪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雪眠的心被挖空了,长久的等待和期望,在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了。
眼前好像出现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他坐在长榻上,与她对视,打量着她,眼中有着回忆的神采……她知道,他想起了她。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与他只有咫尺之遥的雪眠,就是他的女儿。
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他会离开她?
爹爹……爹爹……为什么不等她呢?
她好想再喊一声“爹爹”,告诉他,她有多么地想他……
她不该……她不该决定放弃过去的一切……她不该跟他面对面时错过与他相认……
爹爹……
燕韶带回来的噩耗,震得眠整个人恍恍惚惚,摇摇晃晃着,当着燕韶和玄晏的面,直接栽倒在地。
“雪眠!”
玄晏惊呼,抱起昏倒的雪眠,只见眼泪从她闭合的眼中涌出。
——VOL.04——
[她的隐情]
乍闻褚恪皇帝驾崩而昏倒的雪眠,苏醒之后,好像得了失心慌的木偶,失魂少魄,恍惚无神,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空荡荡的双眼死气沉沉,完全失去了活力。
玄晏被雪眠的失常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地带雪眠回璇玑谷。
回到璇玑谷就恢复雪发粉眼的雪眠,像个涂上了颜色的傀儡,瘫坐在翔云楼的通廊上,傻傻地望着天,双眼空洞无神。
“玄晏,你是怎么照顾雪眠的?”摩苍大惊失色,恼火地质问玄晏。
“哥,你先看雪眠到底出什么毛病了?”
玄晏无视摩苍揪着他衣领责难的手,气喘吁吁地催促,这一路,他避人耳目,背着雪眠飞快地以闪引步回璇玑谷,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但他实在担心突然中邪似的雪眠。
“昨日,雪眠一听说褚恪皇帝驾崩就不对劲,昏了过去,醒来就变成这样——”
“你说什么?褚恪皇帝驾崩?”
摩苍猛地打断玄晏的解释,倏然睁大了翡翠绿的眼眸,大为震惊。
怎么可能?
一个多月前,他进宫为褚恪皇帝号脉,他虽然气色不好,心病难解,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怎么突然就驾崩了?
“燕韶大哥说褚恪皇帝突然病故,皇城现在一团乱,才吩咐我带雪眠回璇玑谷,雪眠就出事了。”
玄晏忧心忡忡,敏锐得感觉到雪眠失常可能与褚恪皇帝驾崩有关,见摩苍听完他的说明,霍地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而陷入沉默的摩苍,他不由地问:
“哥,你知道什么吗?”
摩苍没有回玄晏,缓缓地走向坐在通廊上望天发愣的雪眠,面对着她,席地而坐,然后伸手柔柔地抚着雪眠苍白如雪的面颊,想起神似她的疏允太子,想起她在宫中和褚恪皇帝对视时变幻不定的眼神,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唉。”
终究,那不是巧合,是无法逃避的牵绊。
雪眠和皇族容成氏,他们之间的羁绊,是无法切割的命运。
“雪眠,难受的话,就来我怀里哭,我不会笑你的。”
璇玑谷内和煦的风,浮动着满谷翠绿的麦门冬,夹带着浓郁的百支莲香气,伴随着摩苍温柔的话语,钻进了雪眠的心,唤回了她游移不定的心绪。
她怔怔地将视线从天空转向眼前的摩苍,熟悉的翡翠绿眼眸,犹如一潭碧水,映照出她失魂少魄的模样,水面荡漾的温柔涟漪,仿佛能够将她的悲伤沉溺,淹没她无法宣泄的哀恸。
“师傅……”
雪眠猛地扑向摩苍,扑进他的怀中,满溢的悲恸让她嚎啕大哭。
“哇呜……呜呜……他死了……师傅……他死了……”
伤心欲绝的哭声,震得摩苍的心发疼,抱着雪眠,轻轻地抚拍着她的背,看她为褚恪皇帝的死这般痛苦,摩苍更加肯定他的猜测。
“雪眠,别怕,我在这儿。”
“呜呜……师傅……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师傅……我想他……我该怎么办呢?”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父女对面不相识,再回首时已是天人永隔,她再也没有机会喊他一声“爹爹”,再也不可能扑进他怀中撒娇,听他用宠溺的口吻说:
“你的发是皓皑千年雪,你的眼是解语海棠花,你的肤是白润羊脂玉,要记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顾……”
她怎么会是神的眷顾呢?
她根本就是被神捉弄的可怜鬼,所以,神让她一出生成了怪物,让最宠爱她的爹爹遗弃她,让她重生也找不回爹爹的爱,让她永远都活在无法解开的心结中……
“雪眠,你还有我,你得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才能告诉你该怎么办?”
摩苍并不想逼雪眠坦诚一切,但事到如今,他希望雪眠敞开心扉,这样,或许她的痛能够得到纾解。
“到底怎么了?”
雪眠讷讷地从摩苍怀中抬起头,望着摩苍关切的眼睛,她死过,失去过所有,但神带来摩苍,他给她重生,给他全新一切……她失去了他,但是她还有他。
她该怎么办?
他会告诉她该怎么办吧?
“师傅,他是我的爹爹——”
终于,雪眠不再逃避,说起了她的过去,摩苍早有所感心有准备,倒是静立一旁的玄晏,大感震惊,难以置信。
浮岚说的对,雪眠不是隐族人,她姓容成,皇族容成氏的后裔。
十六年前,时为太子的褚恪,一次出宫狩猎误伤上山采药的戚姑娘,在他照料受伤的戚姑娘期间,两人互生情愫,两情相悦。
可惜戚姑娘只是个在医馆帮忙采药的孤女,与褚恪身份悬殊,难以相守。
于是,褚恪承诺她,待他登基为皇,就接她入宫,暂时将她金屋藏娇在宫外。
在此期间,变成戚夫人的戚姑娘生下一雪发粉眼的女婴,褚恪爱不释手,经常会偷偷出宫来别苑见她们母女,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然而,在小女孩五岁时,褚恪登基了,就再也没有来过别苑,她出门去找她的爹爹,被人当怪物追赶打骂。戚夫人开始认为褚恪背信弃义是因为她是怪物,于是将失宠的怨气迁怒到小女孩身上,甚至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时不时地打骂发泄。
终于有一天,失宠的戚夫人疯了,将她赶出家门,希望她这个怪物消失,希望她死了,褚恪就能回去找她……
“我以为我死了,就能够彻底解脱,可师傅救了我,给我重生,给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想这就够了,我当雪眠,忘记过去,但我见到了他……他是小时候把我捧在掌心疼的爹爹,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又要这样死掉呢?他又一次抛弃了我,我又会变成没人要的怪物吧?”
雪眠大哭过后,就平静下来,说着一个怪物的故事,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摩苍和玄晏的反应。
当她坦诚一切,她就不是隐族人,也不再是伊祁雪眠了。
玄晏终于明白为什么雪眠会做那样的噩梦?明白为什么雪眠身上属于族人的气息那么淡……即便明白了雪眠的真实身份,他却无法再将她当外人了。
玄晏不发一语,默默地看着表情凝重的摩苍,他现在是隐族的族长,雪眠又是他力排众议留下的徒弟,该怎么办呢?玄晏等着摩苍表态。
“雪眠,你叫什么名字?”
摩苍深深地望着雪眠,当他从落星岭的雪堆里挖出她,带她回璇玑谷,星相师照影的不祥之兆,玄晏说的气息不同,浮岚的特别关注等等,都不是巧合。
她原本的姓是容成,那个数百年前成给伊祁氏带来灭族之祸的皇族容成氏,可为什么她又有什么隐族人绮艳模样呢?
“隐棠,爹爹说我是隐藏在千年雪中的海棠花,但这个名字已经十年没人叫了。”
她最为人知的名字是“怪物”,以后也不会有人叫她“隐棠”,因为对于皇族容成氏来说,她一直是个隐蔽又隐晦的存在,唯一知道她的人——褚恪皇帝已经不在了,她会成为永远的隐情。
“师傅,我还能当雪眠吗?”
末了,雪眠终于抬起头,正视着摩苍,她只想当雪眠,当一个名正言顺的隐族人。
事到如今,摩苍会接受她吗?
他会告诉她该怎么办吗? 隐神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