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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易志维恰好得见一个大客户,就叫秘书来接她出院。黄敏杰这一阵子总是陪着易志维到医院里来,和她熟悉了一些,对她的态度也就好了许多。他和司机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说:“易先生说有什么事就给秘书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许回来得有些晚。”
她道了谢,送走了他们。公寓里还是整整齐齐的。她走进了卧室,这才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银相框,里头是自己与易志维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与白的院落里,他从后头围着她的肩,两张脸挨着,两个人粲然地微笑着,像并蒂的太阳花。她不由得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册,里头都是他们在日本拍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她走后才从冲洗店取回,她从来没看过,站在那里一张张地翻着,只觉得有趣,有许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抢拍下来的,他专爱拍她出糗的时候,有一张她正吃棉花糖,满脸的白絮拍下来,像是圣诞老人,格外好笑。
那样快乐的日子,那样美好的记忆,应该不只是她一个人觉得怀念,觉得幸福吧?
左右她没有事情,就回家去。圣欹对她说:“妈说你今天准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厨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让她这样一说,却有些发窘似的,咳嗽一声岔开话,说:“前几天联考放榜,圣欹运气好,叫她不知怎么样浑水摸鱼,取了台大医科。”
圣欹说:“妈!人家是考上的,什么浑水摸鱼。”
圣歆却也替她高兴,看圣欹脸上放光,眼睛里都是笑意,自己从来没有见圣欹这样开心过,笑着说:“圣欹不容易,台大比国外的不少名校还要难考,圣欹念书可比我这个姐姐强多了。”又问,“想要什么做升学礼物?”
圣欹说:“你在日本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我不要别的了。”
圣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买的第一份礼物丢在了那家小店里,后来又补买了一个珍珠项圈给圣欹,无论如何算不了多,她怎么这样说?
就在这当口圣贤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部小巧玲珑的V8,嚷着:“大姐二姐,我给你们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买的那部V8,她明明丢在了日本,怎么又回了台北?难道说是简子俊替她带回来了,怎么又送到家里来呢?
傅太太说:“好了,圣贤,算是你大姐给你买了台宝贝,一天到晚不离手地拍。”看着圣歆发怔,笑着解释说,“你叫速递公司送来,他们的包装不好,喏,划伤了这么一长条漆,真可惜。圣贤倒是宝贝一样,挺爱惜的。”她怕圣歆看到这么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释着,圣歆才明白,简子俊是叫速递公司送过来的,他当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里吃过了午饭,她就要走,圣欹送她出来,她说:“不要送了,我没有开车来,叫部计程车得了。”
圣欹却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大姐……”
“怎么?有什么话和我说?”
圣欹红着脸,半晌却不吭声。圣歆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姐又不是别人。”
圣欹这才说:“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维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担心了。我现在和他之间没有太大的问题了,而且,现在我还没办法离开他。”
“你爱他吗?”
圣歆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院子里一株榕树的枝叶伸出墙外,垂着修长的根,绿的叶……满眼的绿,湿答答的像是要滴上身来,夏日阴郁的绿,咄咄逼人般地不透气。她说:“这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关键在于他可以给我的,是别人无法给我的。”
圣欹紧接着问:“是钱吗?”
圣歆点了点头:“是钱、权力、地位……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没有他公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目前我还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圣欹说:“那么他对你呢?我们两家……”
心里划过一阵刺痛,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这谈话让她觉得吃力:“我们不说这个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电话,姐姐还有事,你也进去吧。”
“大姐……”
“什么?”
“那简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望住了妹妹,这个名字是禁忌,自从父亲出事后,从来没有人再在她面前提过,圣欹让她的目光吓着了,含着怯意说:“他……速递公司送东西来,我认出了写地址的笔迹,是他的……”
她的心里乱成一团,说:“哦,我在日本见过他一面。”强笑着说,“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我只要还记得父亲,就不会与他再有什么纠葛,是不是?”
“可是,”圣欹的口齿格外地伶俐起来,“他也有钱、权力、地位……他可以给你的也不会比易志维要少。”
圣歆骇异地看着她:“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几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杀父之仇,不是那么轻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当然。”她隐隐地猜到她要说什么,她心里也曾经模糊有过那样的念头闪过,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来易志维根本就不认识你。”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她有多恨简子俊,易志维就应该有多恨她。以她和简子俊十几年的感情,她尚且不会去和简子俊重修旧好,何况对于易志维她原先只是个陌生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维如果居心叵测,绝对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会轻易让他们躲过。
她打了个寒噤,因为这项计划太可怕,自己已经陷得这样深,他如果展开报复,她的整个世界就会毁灭掉!
圣欹说:“大姐,你最聪明……”
她知道!她几乎想捂起耳朵来,这样刺心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她匆忙地说:“圣欹,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办法的,我一定有办法的。”
她催促着妹妹,圣欹就进去了,她坐了计程车回去,神情恍惚。圣欹的话像回音般萦绕在耳边,她烦躁极了,司机问:“小姐,你到底要上哪里?”问了几遍她才听见,她脱口说:“东瞿广场。”
车子开到东瞿广场去,就在广场的喷泉前停下,她一下车,夹着水汽的热浪往身上一扑,又闷又潮,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以前也只是路过,从车上一瞥而已。现在驻足,才知道原来是白云大理石铺砌,大太阳底下反光得有些刺眼,越发显得辽阔,那样猛烈的阳光下,只觉得灼热难耐。广场边际种着树,远远看去,一圈茸茸的绿边。她仰起头,太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她踌躇了一下,本来跑来就是一时冲动,这样进去简直没有道理,还是回去吧。可是广场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听到身后喷泉哗哗的水声,连喧哗的街市声都变得遥不可及。计程车都在广场之外,要她走过去再叫车,她真怀疑自己会中暑。而且天气太热,已经汗流满面,别提多难受了。算了,她说服自己,进去吹一会儿冷气,去洗手间补个妆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进去,可是马上就想,来了不进去,难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头晒太阳,再说老站在这里也会让人疑心,万一保全人员过来盘问,那更是尴尬。她转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阶,自动门缓缓打开,大厦里的凉气扑面而来,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楼是大堂,到处都是绿茵茵的植物,连墙上都种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进了植物园,身上的暑气顿时无影无踪,三三两两的人在进出电梯,静得只听得到偶尔的足音。询问处的小姐抬起头来,一脸的职业笑容:“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最右边向后走,您可以看到标志牌。”微笑的回答堪与大酒店的服务生媲美,她正要道谢,对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讶,“傅小姐?你是傅圣歆小姐!”
麻烦来了!她正要请她不必大惊小怪,她已拿起内线电话:“秘书室?我是大堂询问处,傅圣歆小姐现在在这里,对,是傅小姐。”麻烦越来越大了,她不可能掉头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电话,重新向她微笑,只是这微笑里,已经含了一丝意味深长,对她说,“黄秘书马上就下来。”
她只得还之以微笑,不一会儿黄敏杰匆匆搭电梯下来,彬彬有礼地说:“傅小姐请跟我来。”圣歆跟他上了顶楼,他将她引进一间会客室,刚刚坐下来,就另有人来沏茶。等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黄敏杰才问:“傅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她心里不安,已经这样劳师动众了,她笑着说:“没事,我路过东瞿广场,就顺便上来看看。”话音没落,易志维的助理潘学安也进来了,笑着说:“傅小姐真是我们东瞿的稀客。”顿了一下,又说,“易先生在开会,还有十几分钟就散会了,他已经知道傅小姐上来了。”
她心里更不安了,笑着说:“其实我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正忙着,我不吵他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她没有预约就这样独个儿跑上来,这么说两人都自然不肯信,只怕她真的走了,待会儿老板散会出来,问一声:“你们不是说傅小姐来了,人呢?”依旧是他们不对。潘学安就笑:“既然上来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说了马上过来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走掉了,易志维还是要打电话再问她,反正已经惊动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来分钟的样子,易志维果然过来了,一见了他,潘、黄二人都站了起来,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带上门。
易志维这才笑了一笑:“什么事?”
她说:“没事。”停了一下,问,“吵到你做事吗?”
他说:“没关系,我正好有一点儿时间。”端详她,“到底怎么了?”
她把头低一低,声音也低低的:“没有——就只突然间害怕起来,所以莽莽撞撞跑来了。”
他说:“傻丫头。”将她抱一抱,在脸上亲一下,像哄一个夜哭的孩子一样。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勉强说:“我还是走吧,你这样忙。我回去做扬州炒饭,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吗?”
他看了一下手表,他一定还有别的事,所以说:“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还得去买一些东西。”她有些腼腆地笑着,“跑上来已经够惊动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属们虎视眈眈的,视她为假想敌。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
他把她引着向会客室后去,打开一扇门,穿过了一条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风后就是电梯了。走道的另一端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风,里头隐隐是间很开阔的房间,有人在走动说话。她知道人多眼杂,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笑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给她一个长长的goodbye—kiss,她怕惊动了人,不敢挣扎也不敢出声,只好在他吻完后瞪了他一眼,他只是无声地笑了,她也禁不住莞尔,转过进了电梯。
电梯下到三十四楼时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抱着大堆的文件夹,挡住了一半脸,艰难地伸手去按楼层,她不好与东瞿的员工过多接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努力保持双臂的平衡,结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声就不好了,微笑说:“我帮你吧。”蹲下来替他拾着。
他一面道谢,一面说:“麻烦替我按五楼。”她站起来替他按了,他又道谢,她说:“举手之劳,没必要这么客气吧。”说得他也笑了,他显然是个暑期来打工的学生,样子还带着稚气,穿得也很随意,白衬衣敞着的领子很干净,一看就是个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里想,这样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微笑着问他,“东瞿也请学生打工吗?”
他答:“请的。”悄悄地透过那些文件夹的缝隙,默默地注视着她,一看见她正看着自己,脸一红又低下头去。她心里奇怪起来,她走在街上不是没人回头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种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么,想看出她的什么特别之处来。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五楼,他抱着东西出去了,她继续下到一楼。出了电梯门,大堂里本来还另有几部电梯在右边,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一听到她这边电梯铃“叮”地一响,齐齐地望过来,她也没觉得什么,匆匆就走出来,那些人却还继续站在原地,她这才疑心起来。回头一看,刚才搭乘的那部电梯旁,大理石墙壁上小小的一方镂金铭牌:“总裁室专用”。原来这部电梯是易志维的专用电梯,怪不得人人瞩目。
她窘迫起来,连忙地穿过大堂往外走。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这既是专用电梯,一般员工肯定不会随意搭乘,自己刚刚遇上的那个年轻人,也就不是东瞿的普通员工了。她一想就对上了号,易传东正在东瞿实习,他搭了兄长的专用电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适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过来:他并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听说自己来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东瞿的资讯业绩众所周知,全部采用企业网络远程共享,哪还会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来跑去这样的情景。他是借此有意地挡着脸,因为他和易志维很有几分像,所以自己觉得眼熟。
她说不上来是好气还是好笑,易传东看起来不像是个调皮的人,这样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极点,才大着胆子跑来看她的,想必心里还在担心兄长生气。易家人、东瞿的员工其实都有几分害怕易志维,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内的样子都看得出来。偶尔听到他往家里打电话,和易太太说话都是命令的语气掺杂在里头,他在特殊的地位上处太久了——近十年的东瞿执行总裁,东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对他唯唯诺诺,于是养成了他这种号令天下的习惯。
她一开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对她算是特别的了,她的胆子是让他宠出来的,有时候他让她缠不过,还会说:“我真是怕了你了。”他并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听着总是高兴的。
去超市买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饭,自己吃了一小碗,余下的用保鲜膜盖好放到冰箱里,打开电视消磨时光。他说了要晚一点儿回来,可是她也没想到会那么晚——她差一点儿在沙发上睡着,他显然是喝过酒了,进门就往沙发上一坐,解开领带又解开领扣,她连忙把冷气打低一些,问:“喝多了?”
“还好。”他说,“好热!”站到冷气机下去吹。
她连忙把他拖开:“你存心想感冒?”却意外地发现了他衬衣领上的一抹腻色红痕,“这是什么?”
他笑嘻嘻地:“客户要去唱歌,我们去了KTV。”当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过经验,怕他和上次一样胡缠着自己,说:“那我给你剥柳丁去。”他却还记得:“不吃柳丁,炒饭呢?”
“在冰箱里,我去加热。”她进了厨房拿出炒饭,放到微波炉里去热。厨房里只开了一盏流理台上的小灯,微波炉里黄黄的一腔光,轻声地旋转着,她不由得发了呆。突然之间,热气在耳后喷上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着,仿佛很高兴看她受惊吓的样子,她有了气:“你怎么一喝醉就这样?”
他眯起眼来:“我怎么啦?”
她不搭理他,他说:“下午你去找我做什么?”
“我说了没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吓了她一跳,他低低的,梦幻一样的声音问:“圣歆,你爱我吗?”
微波炉在他们身后嗡嗡地响着,像是一个睡熟了打着呼噜的人,灯光那样暗,厨房里一色的暗红,暗红的地柜、暗红的吊柜、暗红的流理台,光线不是暗红也成了暗红,她让他箍得透不过气来,她熟悉的他的味道,还有她不熟悉的酒气、烟草的味道、别的女人的脂粉香,扑到她的脸上,她难过起来,可是笑了:“你说过叫我不要爱你的。”
他生了气,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了气,难道说为她说的这句话?这句话可是大实话,他早在纽约对她说的。也许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吗?
“你没有良心!”他喃喃地说着。她有些害怕起来,于是笑着哄着他说:“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饭就要好了,放开我让我拿给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饭,手还没有触到微波炉的门,他突然一伸手又将她抢回了怀中,像是老鹰扑住了小鸟一样,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门上,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畔:“圣歆!”
她也像一只小鸟一样挣扎起来,上次只是撞了头,这次会怎么样,她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并不想再回去。他的样子有些可怕,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好像随时会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样。她一动,他就钳制得更紧。她只好不动了,他似乎有些满意,搂着她,吻着她的脸颊,继续呢喃:“圣歆……就这样……不离开我……”
她震动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抱着她,哄着她,口齿并不清楚地说:“我爱你。”
他突然醒悟过来,醒悟过来自己正在说什么,在对谁说。他猛然推开她,怔怔地看着她。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他强笑着,说:“我真是醉糊涂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声,他走开了。微波炉里,一阵一阵的饭香透出来,“叮”一声铃响,那黄黄的光灭了,厨房里只剩了那暗红的小灯,远远的浴室里有水声传过来,像是梦一样,是她恍惚地做了一个梦,也许他是在说醉话,可是——她紧接着问自己,他说的要是真的呢?可是,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他们现在的样子,他们现在的关系,又怎么样……
但心里的苦,渐渐泛起涩,哀凉唏嘘却又是微酸。他不肯认也好,她已经经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说出一句话,她会粉身碎骨,她会当真地去飞蛾扑火,她没有勇气听他说爱她。假若他真的说过了,后来又否认,她会万劫不复。
她去上班,自从她住了院,公司交给蔡经理打理,他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听说她回来,很是高兴。李太太见了她也高兴,问长问短,又说还好没有留下疤痕。积下来的公事并不多,她就手处理了几件,直拨电话响起来,这个电话不通过秘书转的,一般都是家里人打来,她没有在意,拿起来接听:“傅圣歆。”
没有声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她的手心里濡出汗来了,不会是易志维,他这会儿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没工夫来和她玩躲迷藏;他打电话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书室代拨好了才听。也不会是家里人,家里没人这样来打扰她。除此之外,知道这个直拨号的人数得出来。
听筒里的呼吸声细微可闻,她怔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迟疑地问:“是……你?”
“是。”
她心乱如麻,只说:“谢谢。”是谢谢他把自己的东西速递了回去。他们彼此了解,所有的话只说一部分都可以领会,毕竟交往了十几年,熟悉得就像对自己一样。他知道她谢什么,他说:“应该的。”停下来,沉寂就成了无望的死海——黑黑的静,一点儿生命都没有……
于是,她客气地问:“简先生还有事吗?”这话是在提醒他,他现在的身份,和与她之间的距离,他当然不会不懂,他说:“听说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见后,她故意下的饵,难不成他这样轻易就吞了?或者与易志维处处针锋相对惯了,什么都要争,连她也打算争?一转念便只说:“我没事了。”口气风轻云淡,可她知道听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涩涩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么,让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样恨他,到了现在,一样故意做出余情未了的样子,她和他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他唯利是图,她更是,为着怕还有利用他的机会,故意这样欲语又止。她悚然一惊,易志维教给她那样多,她学得那样快,也许自己本质就是如此。不,不,起码自己不会去深深伤害爱着自己的人,起码自己不会去深深伤害有十余年交往的人,总还是有未泯灭的天良。
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她也将听筒放回原处,心里只是模糊的一片,父亲出了事后,她只是悲愤欲绝,从来没有想过简子俊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他是想吞并公司,事后他也的确有这个意图,可是如果和她结婚的话其实也能达得到这目的,父亲一直特别地欣赏他,曾经暗示过在他们结婚后要把公司交给他管理,也许他不想和她结婚,可是他一直并没有表现出来,直到父亲出事的前夕,他还对她一如既往。
他们是青梅竹马,几岁的时候大人们就在开玩笑,说长大了叫他们结婚。在他家里,她去玩,简太太就会笑眯眯地说:“歆歆别走了,给我们子俊做媳妇吧。”在她家里,父亲会乐呵呵地对他说:“子俊,我把歆歆嫁给你好不好?”稍长大一点儿,他们再开这样的玩笑,她会脸红,躲到窗帘后头不出来,简子俊却将头一昂,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你们说,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会娶她的。”大人们哄堂大笑,再长大一点儿,他们就真的谈起恋爱来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好像天经地义一样。
他为什么对称呼了十余年“伯父”的人痛下杀手?他为什么想对华宇赶尽杀绝?她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后她只一味地恨他,可是却没想过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对她似乎并非完全无情,可是当日他斩钉截铁、铁石心肠得几乎将她逼上绝路,到底是为什么?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或许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合理的答案,她总想着对错,总想着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只是徒劳。
晚上出席一个慈善拍卖会,这种场合最无聊,好在熟人多,不会闷。因为易志维的缘故,她这几个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宠儿,进场签名时一大帮的记者拍照,她只得耐着性子让他们拍个够。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叫了声:“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说:“怎么一个人来,志维呢?”她含笑说:“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现在是私人时间,我怎么会知道易先生在哪里?”
“哈,在伯伯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实话?”
她笑而不语,这种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志维同居那又怎么样,否认一下事实会刺激情节发展,易志维说的。
最近她入院,稍长时间没有出席过这种场面,熟朋友纷纷地打招呼,离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连老同学范晓钰也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宴啊?”旁人都问得那样笃定,她倒有几分怅然若失,直到拍卖会开始,才定下神来。这是为孤儿院的义卖,拍卖品都是捐出来的,拍卖所得也全部捐给孤儿院。拍卖品种甚多,字画珠宝古董一应俱全,她向来不爱在这种场合出风头,只不过当个观众,一件件的名人字画拍卖完毕后,就是珠宝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地没有兴趣,只碍着主办人的面子,不好提前离场。坐在范晓钰身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把那份拍卖说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第十四号拍卖品——一件钻石项链高价拍出后,拍卖官取出第十五号拍卖品——翡翠九连环。
她一震,抬起头来,果然是九连环,环环相扣,剔透翠绿,虽不是最名贵的老坑玻璃翠,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所谓冰种,只只相连的翡翠环,让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来了。小时候她最喜欢玩这个,解下来、套上去,经过极烦琐的过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只环来,她玩得极熟了,闭着眼也能把九只环取下来再套上去。她曾经有过一只心爱的九连环,后来不见了,她还急得哭过,简子俊当时哄她说:“歆歆你不要哭了,过些日子我买一只一模一样的给你。”
这样东西算是过时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见了的,也没处买,过了几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只有这点记性。
这一只呢?
她有些怅然地看着拍卖官手中的九连环,这一只比她小时候那只当然要贵重得多了,可到底还是九连环,不过是中国古代的闺秀们用来消遣闺阁闲暇的玩意儿,繁杂归繁杂,经过了无数的步骤取下来,最后再经过无数的步骤套上去,华丽而无聊的生命……
拍卖官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只连环,发出悦耳的铮铮声,他以为这是乐器吗?她有些失笑,拍卖场中有些人并不知道这是件什么用途的玉器,可是这是难得的好翡翠,竞价一开始就抬到了二十万。
她也举了一下牌子,拍卖官立刻说:“好,二十一万,傅小姐出二十一万,二十二万,那位先生出二十二万。”
她再举一下,拍卖官说:“二十三万,傅小姐出二十三万。”有人马上出二十四万,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举了牌。
“二十五万!”
“二十六万!”
她有些动摇了,毕竟只是件小玩意儿,范晓钰却在一旁怂恿:“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喜欢为什么不买下来?”
她又出了价,对方却也加了价,看来是势在必得,双方把价格拉到了三十万上头,她报出三十一万,对方却不耐烦了:“三十五万!”
看来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举牌,拍卖官喊着价:“三十五万!有没有高过三十五万?”范晓钰催她:“再出价啊,只要喜欢怕什么,先买下来再说,回去见了易志维,向他撒个娇,叫他出这笔钱好了。”
她笑着摇摇头,拍卖官重复:“三十五万第一次!三十五万第二次……”
“四十万!”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她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是他!
“好!简先生出四十万,四十万,有没有高过四十万?”
场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范晓钰也向她笑道:“简子俊果然气盛,一开口就力压全场。”
她也笑着,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他买这东西做什么?难不成小时候的那句玩笑话他也还记得?
“四十万第一次!四十万第二次!四十万第三次!”拍卖官一锤定音,“成交!恭喜简先生买得这件翡翠九连环!”
她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样远,只看到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脸孔顿时雪白——他的确是买给她的,他还记得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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