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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

时间外史 宝树 43074 2021-04-06 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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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矮星悬在银河系的荒蛮之地——两根主旋臂之间一团不引人注意的星际云中,在四光年之外看来,只发出一点平淡的微光,只有很费力才能将它从光辉灿烂的群星背景中分辨出来。从各个角度来看,都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主序星。所以,当卡奇瓦王子听到那个所谓“死星”的荒诞传说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是一种特别高频的电磁波,令人难以忍受地冲击着每一个洛瓦人的信息接线。

  这是泛银河世界中一个普通的时刻。但对洛瓦人来说却并不普通:洛瓦联合王国的主君,三千个洛瓦星系的共主,洛瓦大神之子,和平与商业的守护者卡尼瓦国王刚刚去世。他的弟弟,在两千日前的政变中被放逐到星系边缘的卡奇瓦王子殿下,在一堆亲信幕僚的簇拥下,正乘坐着“绝对空间号”皇家飞船,前往母星接管大权,在那里,有一支忠实的军队和无数臣民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现在只有不到一千光年的距离了。

  但是在走了一大半路之后,飞船的空间引擎已经能量耗尽,目前的能量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持飞船驶完最后一段旅程。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从眼前这颗不大不小的恒星中汲取足够的能量,进行一次超级跃迁,就能在极短时间内穿越这一千光年的距离。将王子殿下送上那诱人的国王宝座。

  可是王子殿下的首席科学顾问,沙密瓦博士却胆大包天地表示了不同意见:此举万万不可。

  “关于死星的传说有其历史依据,殿下。”沙密瓦博士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传说至少从十个标准银河年之前就有了。整个泛银河世界所公认的最古老的文明种族,伟大的沙人,在他们的《开辟圣书》中写道:‘如果你见到死星索莱斯,记住,绝不可以踏入它的神殿,那必不为诸神所喜悦。’而《圣书》的星图上死星的位置,根据银河史家对恒星坐标的历史还原,所指的正是这颗恒星。还有至少十二个古老民族的史诗中有类似的记载,例如——”

  “够了,博士!”王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将电磁波调到“威慑”类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我们自启蒙时代以来早就摆脱的神神怪怪又渗透到你的脑瓜里去了?这一路上,你净拿那些诸神啊、鬼怪啊之类的胡扯吓唬大家,真让人难以相信你居然是一个超空间物理专家。想想吧,那些早就堕落的古代民族,那些已经忘却科学的卑下种群,他们之所以还能在这个宇宙中存在的惟一理由就是它们像宗教一样崇拜祖先所发现的每一条科学定律。我已经厌倦这些鬼话了。”

  “可是自古以来,一直有无数的星际飞船在这一星区消失不见。即使不论远古时代那些夸张的传说,确凿的记录也有好几十起。这一点早已经引起了整个银河系世界的不安。人们都觉得这个星区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着。比如英卡卡人有一句谚语来形容那些令人讨厌的人:‘愿索莱斯的死光保佑他!’还有——”博士看到王子的信息场的颜色向“暴怒”方向转变,不由讪讪地关闭了语言端口。

  “少他妈的扯淡!”王子大吼着,“睁开你那二十只生锈的胸眼和背眼看看:这颗恒星的类型是最适合用来补充燃料的,我们不把它榨干,就不能及时进行跃迁,不及时进行跃迁,就没法及时赶回母星,不赶回母星,就没法顺利登基,那会让我那个阴险的小侄子捡现成便宜。他要是当了国王,到时候我们大家的思维器都得从腹腔里被挖出来改装成游戏机!懂么?本王子特意不走普通航线,走这条最近的路线,就是要尽快赶回去,免得节外生枝。你还尽拿些废话来扯本王子的后腿。死星是吧?告诉你,就算这颗星星是他妈的死神自己的卵蛋,本王子这回也要把它一把揪下来!蠢电脑,超级跃迁立刻启动!”

  最后一句话是对飞船的电脑控制系统说的。在接到这个明确无误的指令后,飞船微微震动了几下,超空间引擎启动了,飞船尾部发出了闪烁不定的光芒。从外部看来,飞船仍然只是在茫茫的星海中飘浮着,但船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飞船的加速,它将在加速到光速后一举跃入超空间内。指挥舱里,心怀疑虑的人们沉默不语。还有一些惴惴不安的船员开始念起了洛瓦人保平安的经文。王子虽然口头很强硬,心中也有点犯嘀咕,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刻意高声谈笑,用猥亵的口吻讨论起一个著名的洛瓦美人,说当上国王后要“把她变成我的专用合体器”。

  王子正说得高兴时,超级跃迁开始了。看上去连续平滑的三维时空瞬间在第四个维度上被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隙,将“绝对空间号”容纳进去。飞船在宇宙空间中消失了,只剩下茫茫太空。它将瞬间穿越超空间,在同一时间就将出现在四光年外的那颗恒星附近。

  在距离那颗恒星一点五亿公里之外,一颗经历了数十亿年的演化、刚刚显出蔚蓝色的行星正在缓缓转动着。在那颗百分之八十的表面是蓝色海洋的行星上,生命正在大洋深处孕育着。虽然还没有多细胞生物出现,但是原核生物早已繁荣起来,原生生物也已经崭露头角,海水中浮沉着五颜六色的藻类,动物的远祖、各式各样的鞭毛虫,变形虫,放射虫们在水中悠游自在,吞吐着俯拾皆是的水藻和菌类,享受着和煦阳光下温暖的水波。

  这些悠闲的原始生命自然不会知道,当洛瓦人到达之后,自己将面临着悲惨的命运。洛瓦人粗暴的能量采集方式会让这颗恒星的核聚变反应变得极不稳定,并立即耗尽其内部的氢包层,这样一来不需要几个小时,这颗本来可以活上一百多亿年的恒星就会迅速爆发成一颗红巨星,半径膨胀上百倍,而这颗像水晶一样清澈的蔚蓝色星球将像火海上的一颗露珠一样,在能量的狂潮中转眼间便无影无踪。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如期发生。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飞船再也没有到达目的地。卡奇瓦王子,德沙瓦将军,沙密瓦博士等知名人士连同数百名普通船员一起,进入超空间后便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在银河系的任何一个角落出现过。在母星,王子殿下的侄子,帕丁瓦小王子,本来一直在提心吊胆地等待这位以残暴著名的叔叔的到来,却再也没有机会感知到叔叔的能量场。在一个月的僵持后,帕丁瓦王子终于压倒了反对势力,在亲信大臣的簇拥下继位,成为中兴洛瓦王国的一代英主,改写了洛瓦人的历史。

  当然,为了安抚卡奇瓦的支持者,帕丁瓦王子继位后,下达了在宇宙范围内寻找叔叔的旨意。并通过外交使节向其他数百个宇宙文明种族寻求帮助。但是却一无所获。因为卡奇瓦的旅行是秘密进行的,所收集到的零星证据只能将“绝对空间号”消失的地点锁定在第一旋臂与第二旋臂之间一处方圆数千光年的广大区域,却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直到过了五十万年,当洛瓦文明早已衰落后,某个与之毫无关系的文明种族才在一次偶然的游历中,在距离死星七万光年外的银河系另一个角落发现了这艘飞船的残骸。飞船及飞船内的一切早已被超空间的神秘力量撕裂成亿万碎片,又被挤压成各种奇形怪状,飘浮在黑暗的星际空间中。经过艰难的考证,人们才最终确定这艘飞船是洛瓦史书中记载的、五十万年前失踪的“绝对空间号”。但它是如何越过七万光年的距离而来到这里的,却是一无所知。人们只能推测它卷入了一场意外的超空间能量漩涡而被粉碎,又被甩到了这个角落。这一事件逐渐和关于死星的种种传说联系起来,寰宇新闻网上登出了几则吸引眼球的报道和猜测,在历史和神秘事件爱好者中引发了一轮争议,但不久后就和万千类似档案一样扔进故纸堆中,再也无人过问。

  2

  纷纷扰扰,星起星灭。一个个年轻的种族登上了银河系的王座,演绎了一出出气壮山河的历史剧,曾几何时又悄然退场,无声无息。在亿万年的繁荣后,泛银河世界又一次进入了长久的衰退时期。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复兴。新的种族兴起,新的势力扩张,新的碰撞,新的——战争。

  在这漫长峥嵘岁月中的某一时刻,在离死星五百亿公里外的空旷太空中,一道蓝色的光圈从虚无中闪现,然后迅速由小变大,膨胀成近一万亿立方公里的巨大光球。刹那间,在那光球中,宛如一座城市从荒漠中平地而起一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各式各样的宇宙战舰排成森严的阵列,猛然间从虚空中冒了出来。

  玄渊共和国护国军第七舰队,由三百万艘各式战舰组成,浩浩荡荡地抵达了死星附近的天区。

  “哦,禁制之星系,古老的咒语,诗人的灵感,哲人的迷思,旅人的梦魇……”在旗舰的指挥舱里,舰队指挥官青金元帅诗兴大发,喃喃自语着,虽然是自语,但却通过心灵感应系统,瞬间印入秘书官赤铜的意识中,赤铜知道这是主帅要他记录下来、将来收入史册的名言,虽然心里大骂“屁话连篇”(以主帅无法察觉的隐秘方式),却小心翼翼地将信息收藏到记忆储存区中。

  元帅终于顿了顿,赤铜知道该是自己发问凑趣的时候:“大帅,这就是传说中的死星星系么?我看挺普通嘛。”

  “呵呵,你小鬼知道什么,”指挥官大笑着说,“自古以来,这里不知吞噬了多少宇宙旅行者的性命。传说中,这里处处飘荡着‘鬼船’,引着漂泊的旅人进入亿万年前的时空陷阱。”

  赤铜心中不以为然,却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时空陷阱?如果掉进去会是什么样呢?”

  “没有人知道,也许是无尽远古种族的幽魂,也许是宇宙另一端的黑洞,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掉到我国古代美人绛镁夫人的床上去。”

  “那敢情好,不过大帅,”秘书官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我军这次为什么要迂回到死星附近来?”

  青金的表情花纹顿时变成了严肃式:“赤铜,关于此事,说说你的想法吧。”

  “这个,我想大帅是要利用死星,设一个陷阱,引星妖们上钩。”

  “哦?具体说说看。”

  “这个我也没有想清楚。但是星妖们是从星系的另一头发家的。它们的势力只有在最近的战争中才拓展到这条旋臂附近。我想它们对死星的传说并不了解。既然死星有那么多神秘之处,我们大可以利用这一点。”

  “说得对,赤铜。星妖们据说发源自一个充斥着几百颗恒星的大星云中,有的恒星相距不过几亿公里,它们习惯于生活在恒星附近,并善于利用恒星的能量进行攻守。甚至有谣言说它们在恒星表面的火海里洗澡!我花了几千时把它们引到附近,就是希望它们会接近死星,掉进传说中的陷阱,那样这些怪物就——”青金用胸口的四条辅臂做了一个表示“灰飞烟灭”的动作。

  “不过大帅,这些假设都建立在死星传说是真的条件上,但是万一这不过是荒诞不经的神话,我们岂不是……”

  “为此我专门查阅过有关资料,死星附近确实有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据说,一旦接近其日鞘,也就是它的太阳风和星际物质交接的界限处,就会发生恐怖的灾难,仿佛有一层禁制在那里似的。当然,这次战争爆发后,首都星被摧毁,历史资料也残缺不全了。而且我们无法肯定,对于星妖这种超乎想象的生命体,死星的禁制是否仍然能起作用。不过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星妖的这次进攻猝不及防,在沙尔星系和古牙星系两次惨败后,我军第一、第三,第五舰队都已经被歼灭。第四和第八舰队在第三旋臂与敌军陷入胶着状态,无法来援。我舰队必须歼灭对方在这一星区的主力才有一线生机。如果我舰队反而被对方歼灭的话,”青金的思维场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古老的玄渊共和国就要从银河系被除名了。”

  “敌军在这一天区的总体力量,是我军的两倍以上,如果不出奇制胜,我军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死星,就是我们最后的赌注!当然,我会立刻派几艘飞船去探测一下,以便确定——”

  青金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引力波探测仪忽然发出了警报信号,显示前方有空间扰动。青金的表情花纹扭曲起来,显示出极度的紧张。电脑很快从观察资料中分析出,前方两百亿公里外出现了敌军的舰队。星妖的大军尾随着他们,已经从一万光年外跃迁而来。

  但令青金元帅失望的是,星妖们并没有主动前往不远处的死星附近布下阵营的打算。而是结成严密的空间阵势,浩浩荡荡,直接冲着第七舰队杀来。

  “全军立即进入战斗队形!”青金气急败坏地命令道,“必须把敌军压缩到死星附近!不惜一切代价,进攻!进攻!”

  两军以亚光速的高速迅速靠近。几小时后,玄渊舰队前方,千万妖异的金色的光点闪烁,星妖们杀过来了。

  星妖大概是银河系中最古怪的生物之一,它们不需要借助任何舰船之类的外在工具,而直接生存在宇宙空间中。它们的身体呈半球形,由一种看上去像是金属的活性材料构成,每个的直径都有好几公里长,依靠氢聚变的能量生存。在它们身体前方,是一种比它们身体还要巨大很多倍的妖异磁场,可以吸收空间中游离的氢离子,作为进行聚变的燃料。许多人都怀疑它们是某个古代文明种族的机械奴隶,但它们矢口否认,而坚持说自己是在某片大星云中独立进化来的。

  星妖的战争方式,实际上也是它们的繁殖方式。它们随时可以喷射出数百个高速的小球,尽管大多数都会被玄渊舰队的武器所拦截摧毁,但只要有几个落到对方的飞船上就会很麻烦。这些小球会迅速展开成有高智能的小星妖,四处乱飞,见缝插针,吞噬着飞船的一切,并迅速长大。一艘玄渊舰队的飞船,几乎经不住它们啃一二十下就完蛋了。

  在光与影的进行曲中,战争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乎每秒钟都有上百艘战舰被摧毁。令青金将军失望的是,十小时后,星妖的损失还不到四分之一,而玄渊舰队却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二的有生力量。连防守最严密的旗舰也混进来一只小星妖,虽然在人们的手忙脚乱中终于被击毙,但是也造成了几十人死亡,许多重要设备毁损。最不幸的是,主帅青金元帅,被小星妖所吐出的冲击波弹击中下腹部,当场牺牲。

  “我军没法再打下去了,为了保存实力,立即进入超空间跃迁!”副帅蓝锡将军下达了命令。

  “慢着,不能跃迁!”正抱着主帅尸体的赤铜忽然坚定地说,他放下青金,大步流星地走向指挥台。

  “秘书官,你——”蓝锡惊奇地叫道,忽然反应过来:“你是青金元帅?”

  赤铜点了点头:“主帅在会战开始前就将思维复制体输入我体内,并且下了命令,一旦出现意外,就由启动思维复制体代替指挥。所以我现在暂时是青金和赤铜的融合体,法律上是青金的死后代理人。”

  这是玄渊人常见的做法,蓝锡并无异议,但是忍不住说:“大帅,不跃迁还能怎么样?我们输定了,及时脱离战场,还有一线生机。”

  赤铜-青金望着此时悬在他们头顶的那颗星星说:“不,我们还有一个希望:去死星。”

  几分钟后,玄渊舰队的残余舰只都加速到了亚光速,绕了个大圈,向着死星方向逃遁。星妖们毫不犹豫地紧追不舍。虽然星妖一族在跃迁技术上不如玄渊人,但是在亚光速航行水平上却要略胜一筹。在距离死星不到一百五十亿公里的地方,追上了疯狂逃跑的玄渊舰队尾部。一艘艘玄渊人的战舰瞬间变成了毁灭的光球。

  “距离日鞘层只有八百万公里了,七百万……六百万……”旗舰舰长向赤铜-青金报告说。

  赤铜-青金凝视着正在变得越来越明亮的死星,心中默默祈祷:亘古以来宇宙的毁灭者,伟大的索莱斯大神啊,请从沉睡中醒来,请聆听我们的呼唤,赐予我们您的神力!

  五百万……四百万……

  您曾经令银河系中多少商人闻风丧胆,多少船队一去不返……

  三百万……二百万……

  而今我们来了,带着邪恶的、渎神的敌人。我们愿将自己作为献祭,换取您毁灭一切的震怒……

  一百万……五十万……

  纵然这伟大的力量将我们一起毁灭,我们也无怨无悔……

  青金元帅仿佛看到了死星喷发出妖异的光芒,索莱斯大神睁开了久闭的眼睛——

  一秒钟后,两大舰队的主力几乎同时进入死星的日鞘。就在此时,那件青金将军所祈祷的事情发生了。

  几百万个光点刹那间亮度增加了几十万倍,变成了绵延数万公里的火海。没有一艘飞船或一个星妖能够飞入日鞘层之内,而全部在其边缘爆炸了。爆炸所产生的千亿碎片,也发生了在力学中极为诡异的运动,就如同撞到一个无形无质却绝对刚性的水晶罩上一般,又被反弹了出去,两股巨力的挤压让这些碎片瞬间面目全非,并以近乎光速的速率向远离死星的方向飞去。

  但是猛然爆发的一部分电磁风暴仍然穿透了神秘的阻挡,而继续以光速飞向星系内部,并在十多个小时后,到达了那颗惟一有生命的蓝色行星。

  在那颗小小的蓝色行星上。生命正在海洋中经历着历史上第一次繁荣。美丽的海绵动物,奇妙的软体动物,古怪的节肢动物,恐怖的叶足动物……在暖洋洋的海水中生长繁衍着。在这些动物群中,一群刚刚长出脊索的后口动物在浅海沐浴着阳光——它们将成为这颗行星未来的主宰。那令整个银河世界都感到恐怖的死星,对它们来说却是生命的源泉。

  这个慵懒的下午,这些原始的多细胞动物中,有不少睁着没有几个感光细胞的原始眼睛,看到了天外那强烈的白色闪光。可是它们离进化出对奇特现象有好奇心的时代不知道还有多少亿年。所以大部分物种都无动于衷,另有一些颇感觉到危险而躲进了深海,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忘了这档子事,又在这碧蓝色的家园中捕食、嬉戏和求偶了起来。

  强光消逝了,蔚蓝色的行星世界又恢复了宁静,继续慢条斯理地在进化的漫漫长道路上前进着。

  而在外部的泛银河世界,这次悲壮的同归于尽,产生了一个青金元帅也没有料到的结果。几万光年外的其他星妖群,就在这一批星妖毁灭的同时,不知为何突然好像发了疯,自相残杀起来。转瞬间,超过一百个星妖军团突然失去了任何战斗力,玄渊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发动了总攻,大开杀戒。星妖的势力顿时土崩瓦解,此后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几千年后就销声匿迹了。

  历史学家们对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崩溃大惑不解,最后只能猜测,星妖并不是一个一般的种族,而是通过某种量子纠缠,将整个银河系的星妖思维串联起来,成为一个巨大的个体。而数百万的星妖在死星的骤然毁灭,可能猛然摧毁了这个超级妖魔的思维能力,让它发了疯。到底这个解释对不对,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活的星妖,也只能永久存疑了。

  3

  又是一个标准银河年过去了。这被整个银河系各大文明种族称之为“至高之大年”者,亦即周围恒星围绕着银心旋转一圈的平均时间,是漫长无尽的峥嵘岁月,也蕴含着无数文明兴衰起灭的历史纪年。极少有文明种族的寿命能够超过一个银河年。一个个曾经统治星河的主宰,不是分崩离析,一蹶不振,就是销声匿迹,隐藏不出,甚至灰飞烟灭,彻底灭绝。而一批批刚刚从泥浆里爬出的蠕虫,从深海里探头的怪虾,在星云中凝结的硅花,转眼间跻身文明种族之列,飞天入地,驰骋在星海之间,追逐寰宇中至高无上的权柄。主人变为枯骨,奴隶成为帝王。旧的势力衰落了,新的文明兴起了,又是一轮残酷而宏大的权力交接。政治体制也在充满血与火的权力交替中飞速进化着,终于,血腥而漫长的银河战争结束了,新的伟大宪章颁布了,各大文明种族再一次联合起来,庄严地宣告了银河联邦的成立。和平、繁荣与进步再一次降临在各大旋臂的无数星系之上。

  古战场早已消失,文明时代降临了。在距离古老的死星数百亿公里外,一座宏伟的星际之门屹立着,它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座门,而是一个直径为数百万公里的银色巨环,在其中心是不反射任何光线的黑暗,这其实是连接银河系不同区域的超空间通道。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艘满载游客的星船从巨环的中心出现,驶向附近一座著名的空间站——死星博物馆。

  “各位游客,欢迎来到恐怖的死星世界!这是银河系最神秘的区域之一,自从史前时代起,就出现在许多上古民族的神话传说中。据说一跨入这个星系,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再也无法出去。古代的沙人称之为死亡之神,巴克人称之为‘星洞’,意思是和黑洞一样可怕的无底深渊。这些说法曾被科学界视为无稽之谈,但是近几个世纪的研究已经证明,在这个星系确实有不能用科学解释的神秘现象发生。这是怎么回事呢?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探索这个千古之谜吧!”在博物馆足以容纳百万游客的大厅中,通过自动翻译器,每个游客都用自己种族的语言接收到了这一解说信息。这大厅是一个空心的巨大球体,游客们悬浮在空中,四面没有实体的阻隔,而是用力场约束隔断内外。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死星放射着平淡而又神秘的光芒。

  关于“死星”的种种传说,本来早已经在文明衰落时代中被遗忘,但随着联邦的兴起和星际贸易的繁荣,再一次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几十艘星际商船和客船的相继失踪,终于促进了联邦政府将调查计划付诸实施。

  几个探测队被派出了,不幸都是有去无回。政府再无法压制消息,新闻界开始炒作。“死星”的名头再一次被提起,出现在各大报章上。在科学界和民间的强烈兴趣下,政府不得不公布了一部分秘密档案,一方面禁止一切私人前往死星的探险,另一方面在死星星系的边缘修建科学考察站,进行长期观测和研究。

  经过数百个无人探测器的反复研究,科学界确认了一点,死星的神秘威力主要在于它的日鞘层。在那里,似乎有某种强大怪异的能量场造成了任何人造飞行器一旦闯入,就会发生异常,导致毁灭性的爆炸。这种能量场甚至造成了超空间的扭曲现象。但只要不进入日鞘层,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虽然日鞘有变化不小的膨胀和收缩,但也有绝对的界限。科学家们在日鞘外建立了多个基地进行研究。不久,在新闻界的渲染下,旅游业也随之发达起来。死星的噱头吸引了很多游客。虽然说看上去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恒星,没什么好玩,但精明的开发商买下了几个废弃的科学基地,改造成死星博物馆,又搜集了一些真真假假的飞船残骸,弄了几艘仿古的“鬼船”,并在附近修建了宏大的主题游乐场,这里逐渐也成为联邦人消闲的场所,每天吞吐着数以百万计的游客。

  “我们虽然无法以任何方式接近死星,但仍然可以通过从星系内部发出的电磁波,观察这个神秘的星系。文明世界对死星的观测由来已久,在前联邦时代,就有一群虔诚的死星教徒在这个博物馆附近修建了第一座教堂,对死星进行膜拜。他们是古代玄渊人的后裔,据说死星帮助他们赢得了一次关键的战争,所以产生了对死星的崇拜。死星教徒的观测长达四分之一个银河年,并留下了丰富的资料。今天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星系共有八个大行星,其中一半是巨大的气体行星。让我们仔细观察一下这些行星的奇妙样态……”各大行星的三维虚拟图像在博物馆的中央大厅浮现。某个行星绚丽的光环引起游客们的称赞。

  “……但最令人感兴趣的,是死星的第三行星,我们称为蓝星。”随着解说,一颗蔚蓝色的行星出现了,在大厅中央缓缓转动。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蓝色的海洋上漂浮着黄绿色的大陆。“因为这颗行星拥有生命。我们的科学家从行星的照片和光谱分析得出了这个结论。大陆表面的绿色应该是靠光合作用生存的植物,很遗憾,由于距离过于遥远,我们无法得到该行星生态系统的具体信息。只能大致推断,应该是属于碳基,这也是很普通的类型。”

  “根据死星教徒们留下的资料,大概在四分之一的银河年之前,黑黄色的陆地才变成绿色。一些学者认为,这是多细胞生物第一次出现,但更多的科学家相信,这些植物是从海洋中登上陆地的,因为它们首先出现在沿海地区,然后向内陆扩散。最近几个世代的研究显示,这些植物分成许多不同的类型,可能已经有高大的树木出现。”

  “但更令人感兴趣的,还是动物,毕竟百分之九十五的文明种族都起源自动物形态。目前已经确认,这个星球上存在着动物,并且在植物登陆后不久也来到了陆地上。由于观测条件的限制,我们无法直接看到动物个体。但是随着大陆上植物群落颜色的微妙变化,我们还是可以判断出有以食用植物为生的动物的存在。当然可能有更高级的肉食动物,不过尚没有任何智慧生命出现的标志。”

  大厅中出现了宇宙动物学家推测中的蓝星生物的样态,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人们好奇地看着,不时传出各种骚动和哄笑,原来某些想象的蓝星生物和来参观的一些种族的游客不无相似。

  “……以上所说的是我们的常规介绍,”信息广播继续着,“但是今天来到这里的大家将有幸看到一项特殊的节目。今天大家所看到的,将是终身难忘的奇景。我向大家保证,一个银河年之内都不会再出现这样壮丽的场景。很有可能,死星的奥秘将就此被揭开。”

  “我们的科学家早已发现,死星神秘的防护能量场仅仅对人造物体起作用,而对于自然天体则可以放行。我们早已经观察到在日鞘外很远地方的一个彗星云团与星系内部的相互往来。最近几年来,我们的研究人员曾经尝试着将几个小行星和彗星推入星系内部,证明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因此,第18970届政府时期,也就是大概十年前,一位年轻的科学家,来自天行族的古笛博士提出了一项近乎疯狂的计划,这最初被看作是天方夜谭而被排斥,但却获得了来自科学界越来越多的支持,证明它真的可行。最终这项计划获得了联邦政府的首肯,并命名为‘诱拐’计划。”

  虽然大多数游客对于“诱拐计划”早已经在各种媒体上获悉而耳熟能详,但仍然认真地听着,人们意识到,这一时刻即将被载入史册。

  “‘诱拐’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这个计划的精髓,就是将一颗恒星推入死星星系,让它以极高的速度掠过该星系,特别是经过蓝星附近,捕获蓝星作为它的行星,然后再从另一边把蓝星‘带’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受死星禁制的阻碍,对蓝星进行自由的研究了。”

  “可是这样,不会对蓝星的生态系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么?”一个尖锐的质问响了起来。

  “这个,大家不用过于担心,我们的科学家已经通过量子计算机进行过多次模拟,基本上是安全的。当然,自转和公转的急剧变化会引起地震、海啸、火山喷发等地质灾害,换了一个太阳所造成的热辐射变化也可能导致气温急剧升高和气候系统的紊乱,这些恐怕是很难避免的。在计算机的优化配置下,我们所设置的具体参数已经将可能的损失降到了最低限度。但是由于对蓝星生态系统缺乏了解,风险总是存在的。

  “不过即使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也是值得付出的代价,泛银河世界在通向科学与进步的道路上总是要付出代价。”讲解者在“科学与进步”几个单词上加重了语气,“我们不能允许死星的秘密永远不向文明世界开放。事实上,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每个银河年中都有几百万个萌发出低等生命的星球因为偶然的事故遭到扼杀:小行星撞击,恒星膨胀,超新星爆发,星际物质侵蚀……比较而言,这次可能的牺牲还是有价值的。”

  又响起了一些零星的抗议,不过又响起了更多的支持声,将抗议压了下去。狂热的生态保护主义者并不得人心。目前的游客比平常多一倍以上,许多人花昂贵的价钱买票到死星来,就是要看这一出双星夺珠的奇景。

  “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死星教的吗?死星吞噬了多少无辜联邦公民的生命?你们怎么从不关心?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倒假仁假义起来了!”

  “问问题那个,你不是鲇人族的么?你们在绿洋星采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保护生态系统?赤裸裸的双重标准!”

  “天天把生命权挂在嘴上,难道蓝星的虫子们是你们的主子?星际虫奴们有多远滚多远!”

  一片扰攘中,忽然传来了讲解员清晰的信号:“‘诱拐’行动已经开始,请大家注意星门方向。”游客们中止了争吵,纷纷向三千万公里外的巨环望去,那里相继放出了奇异的蓝光:四艘恒星牵引舰出现了。

  恒星牵引舰是体长数十公里的巨舰,其中主要的成分是中子星物质,这使得每艘牵引舰虽然体积远远小于任何恒星,但却拥有恒星级的质量。它们用引力将恒星约束起来,并影响和增减其方向和速度,犹如在役畜面前放上令它垂涎欲滴的食物,让它飞奔。甚至可以将恒星加速到近乎光速的水平。

  在恒星牵引舰出现后,空间站发出了微微的震动,空间发动机已经启动,以免受到星门附近突然增加的大质量引力的影响。不久便有一盏诡异的红灯在巨环的中心幽幽亮起:那颗用来诱拐蓝星的恒星从银河系的另一端运到了这里。游客们欢呼起来。

  后来在史书上被称为“复仇女神”的那颗恒星那时被叫作“诱惑”。这是一颗吐着暗红色光芒的红矮星,从恒星的角度来讲它是一个侏儒:质量仅仅相当于死星的十分之一,光度更是只有后者的百分之一。但从区区三千万公里外望去,它如同宇宙猛然睁开的一只暗红的独眼。在恒星牵引舰的加速下,它将以极高的速度掠入死星星系,接近到距离蓝星大约只有千万公里的地方,再以大于死星二十多倍的引力将其捕获,并很快带出这个星系。当然,这个过程要花费数千天以上的时间。

  对“诱惑”的调教颇费时日,在恒星牵引舰花了将近一个月,让“诱惑”摇摇晃晃地转了好几个圈之后,这头总算被驯服的野兽才终于调整好了状态,一头奔向了死星方向。又过了几天后,“诱惑”终于接近了死星的日鞘。

  这时候,早已经换了好几批游客。不过,“诱惑”进入日鞘是里程碑的大事件,所以这一天游客又激增起来,达到了三百万人之多,连博物馆的中央大厅都容纳不下了,许多人于是驾着小型飞行器在太空观赏。观者如堵,形体各异的各种飞行器和身穿宇航衣的个体参观者组成了一面壮观的巨墙,看着六亿公里外“诱惑”的移动。

  不过,绝大多数人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日鞘内外并没有可以用肉眼分辨的标志。“诱惑”的高速运动,在几亿公里外看来,和静止不动没有多大区别。好在有一百多台立体摄像机跟随着“诱惑”,拍摄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并将图像转到博物馆大厅中。当科学家计算的“诱惑”进入日鞘的时刻到来时,先后不过几秒的时间,大厅的立体图像就消失了。人们明白,八台摄像机已经在神秘魔咒的作用下报废了。

  但是肉眼可见,“诱惑”依然存在,发出稳定的红光。在接下去的两个标准小时内,都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际。看来,曾经毁灭无数宇宙航行者的神秘禁制对它是无效的。

  正当游客们觉得已经没什么好看而陆续离去之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进入日鞘两个小时后,“诱惑”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就像一盏暗淡的灯光熄灭一样悄无声息。游客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炸开了锅。

  几十秒后,来自观测站的消息证实了人们的肉眼所见:望远镜的观测显示,在几秒钟内,“诱惑”的速度忽然迅速递减为零,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随即发生了形变,表面出现了奇特的隆起,然后内部的恒星物质疯狂地喷涌出来,形成了数十万公里高的超级日珥,这股物质流被吸入了后方一个看不见的点,使得整颗恒星迅速黯淡下来。然后,几乎在一瞬间,整个“诱惑”都消失在漆黑的太空中,好像被一个魔术师用黑布变没了一样。

  显然,死星的神秘禁制并不像科学家以为的那么简单。大多数游客不无失望,看来“诱拐”计划是失败了,死星的秘密仍然不为人知;不过也有人感到高兴,毕竟这也是毕生难见的奇观,证明死星的强大魔力不容小觑。人们议论纷纷,却浑然没有觉察到真正的危险所在。

  “诱惑”消失后大约几分钟,游客们纷纷用各自的语言惊呼了起来:博物馆的中央大厅忽然悄无声息地裂成了两半,断裂面整齐得如同镜子一样。事实上,整个空间站都被斜斜地“劈”成了两半,重力场失效,防护力场破裂,空气大量外泄,博物馆内外的游客们都恐慌起来,像几百万只没头飞虫一样逃窜。转瞬间出现了十几万处爆炸和火光,那是各种飞行器在慌乱中的对撞。

  仅仅十几秒后,已经分成两半的空间站再度分裂成七八片,有的裂痕直接从游客身上穿过,一个完整的躯体还来不及哼一声,转眼间就分成数片血肉,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狂暴武士拿着隐形的钢刀在疯狂砍削一样。随后,是几十片,几百片,几千片……再也拼不成任何完整的形状。

  这种奇特的现象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恐怖的断裂连续发生着,包括一千多座永久建筑和四千艘大型飞船的整个空间区域,变成了亿万片飞舞的碎屑,似乎为了验证物质是否无限可分的命题一样,这些碎屑也不断破裂,直到几乎每一个原子都断裂开来。其中自然已经没有任何活物。

  能够及时逃生者只有几千人,其中一个目击者说了一句后来被证实的话:“看起来破碎的不是空间站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而是空间本身。”

  这恐怖的一幕,还仅仅是灾难的预演。

  更大的灾难,发生在两万五千光年外的联邦首府——始建于银河帝国时代的天国之城。这是一座行星规模的都市,但并非一个行星,而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巨型人造结构,看上去像是一朵分为七层、包含着数百片花瓣的鲜花,每一片花瓣都有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并有复杂的立体结构。联邦政府是一个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的光球,直径有两千公里,内部包含着三万个精美细致的建筑,它们天衣无缝地交织勾连在一起,构成完美的球形,悬浮在花蕊的位置。人们公认,这是整个银河系有史以来所建造的最美丽的城市,两千亿来自一百万个不同种族的联邦公民生活和居住在这里。这座城市不依赖任何恒星,而是围绕着银核做为期整整一个标准银河年的公转,以底部能源系统的真空能提取供给全城的能量。

  当“诱惑”在死星日鞘附近消失的同一时刻,天国之城的居民们忽然感到整个城市被血红的光芒所充满,人们抬头望去,发现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火海突然降临在天空上,将整个苍穹都覆盖了。骇人的日珥疯狂地喷吐着,连上面的支流都看得清清楚楚。

  “诱惑”变成了“复仇女神”,出现在距离天国之城只有百万公里的近处,并以大约三百公里每秒的速度向城市俯冲下来。

  很快,大地发出剧烈的震动,尖锐的警报声响起。智能监控系统感知到,天国城受到了突然出现的一个强大引力,被拉向了引力源。预计将在三个标准时后相撞。

  事实上,天国城有力场防护罩以及数百个反物质发动机,如果及时打开防护罩,开动城市发动机并进入跃迁状态,是有可能逃出红矮星的魔掌的。但是这要求五名执政官的共同授权,而在“复仇女神”降临所造成的大混乱中,一名正在参加竞选的执政官死于人流的践踏。另一名执政官无法联系到,以致延误了逃离的最佳机会。随后,温度迅速从三百K左右飙升到一千K,这超出了一大半种族的生存条件极限,几百亿既来不及穿上防护服、也来不及躲进耐高温建筑或飞行器的市民在高温中痛苦地死去,局面更加无法控制。随着温度的进一步升高,一些不耐热的建筑也纷纷倒塌或像蜡烛一样融化。

  停泊在城市各处的飞行器都紧急起飞,以冀逃过这场毁天灭地的大劫。空中如同蝗灾一样布满了各式飞行器,以至于大地一片黑暗,连天上的火海也一时被遮挡住了。飞行器很快纷纷相撞,像火雨一样陨落下来,将城市砸得千疮百孔。最终,大概有一百亿人成功逃生,但仅仅因为飞行器相撞而死亡的据估计就有上亿人之多。最后时刻,整座城市失重了,天与地猛地颠倒过来,万物脱离了地表,向着天上的火海“飞落”着,整座城市倒立着,向着火海深处坠去,直到化为一颗流星。而联邦政府所在的水晶球,成了率先滴向火海的、这完美城市的一滴泪水。一位目击者悲叹说:“花之天国就这样坠入了火的地狱。”

  这一事件在历史上被称为“死星的复仇”,但是据科学家的研究,这很可能并非那神秘力量的蓄意报复。可以确知的是,当时,某种力量在死星星系的边缘撕开了一道通向超空间的裂口,并将来犯的红矮星“吸”了进去。这道裂口与仅仅几个天文单位外的星门相互作用,导致附近的空间结构不稳,产生空间崩溃,葬送了数百万人的性命。同时,被扔进超空间的红矮星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仍然要寻找出口,而天国城附近的星门物质能量交换最为频繁,导致明显的能量洪流,因此就被吸引过去,从那里“掉”了出来。

  无论真相如何,这次失败的计划几乎毁了银河联邦,在二十多届政府后才恢复了生气。此后,联邦将死星附近数光年都划为禁区,不论是商业旅行,科学研究,宗教崇拜,还是旅游观光一律禁止。再一次,死星从泛银河世界的视野中消失了,直到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而神话变成了——笑话。

  4

  在上述事件发生后不知多少岁月,在同一个地方,宏伟的星门已经消失不见,巨大的空间裂痕也被永恒的时间之手所抚平。喧嚣归于沉寂,万有归于虚无。古代的教堂、空间站、博物馆、游乐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看上去只是宇宙中寻常至极的一个角落。

  但此刻,一个意外的来客打破了这个空间亿万年以来的平静,一艘孤零零的飞船闯入了这片空间,并以亚光速向着死星飞驰。这是一艘相当庞大的飞船,从头到尾有十多公里长,但看上去十分丑陋拙劣,像是一个顽童用一堆乱七八糟的铁皮随意拧成的模型,经过长期的太空跋涉,更是早已破烂不堪,看上去和太空垃圾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个时代的宇宙旅行家一望可知,这是虫人的飞船。

  虫人是一个新兴的种族。在百万年前才开始登上银河世界的舞台。事实上,大部分文明种族并不承认它们有资格进入文明世界。毕竟,它们从未掌握空间跃迁技术,它们的亚光速飞船对于各大文明种族来说慢得如同低等动物的爬行。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文明种族衰落的时代,虫人这样的半野蛮民族则蒸蒸日上,自十万年前从第二旋臂中部发迹以来,它们一直在向四周扩张,每一世代都有不计其数的巨型飞船前往附近的各个行星系建立殖民地。虫人的繁殖能力极为惊人,在几千年内,一个行星系就能达到饱和的状态,不得不将那些年轻人打发出去再次寻找新的殖民地。这种指数增长模式使得虫人已经成为几十万个星系的主人,并且对另外几百万个星系虎视眈眈。这简直是一场银河范围内的大蝗灾。有人开玩笑说,按照这个速度,再给虫人十万年时间,他们能占领整个宇宙,除非某个强大的文明种族看不下去,开展全银河系内的除虫运动灭绝它们。但虫人们也乖巧地不去触动那些古老文明种族的固有地盘,反正除此之外的空闲星系还有很多。

  这个挂在第二旋臂的一个支旋臂末端的小小星系,显然就是这一拨虫人的下一个殖民目标。

  此时,在飞船上,侍卫官黑背正和年轻的虫后——这一批虫人的最高首领——结束了一轮激烈的肉体欢爱,依偎在窗前,用精巧的复眼一起凝望那颗刚刚显出些许轮廓的小小恒星,虫人们称之为“希望之星”。

  “小子,你的功夫还不错,”虫后慵懒地说,“这回本宫估计可以下两百个卵了。”

  “陛下,等到您诞育御卵的时候,应该已经在希望之星的阳光下,在某个行星的平原上安置王廷了。”

  “嗯,不过还得解决吃饭问题。要是那个行星上还有碳基生物就好了,我们也不用自己去搞什么合成工厂、速成作物了,可以直接捉来饱餐一顿。”虫人是一种特殊的碳基种族,它们的强大消化能力几乎将一切碳基生物变成自己的营养。据说这十万年来它们吃灭绝过三万个星球上的八百亿种生物。

  提到生物,黑背忽然不说话,触角纠缠着,不自觉地做出了深思的表情。

  “怎么,你还在想这个星系有禁制的那个传说?”

  “是的,陛下,虽然是无稽之谈,但臣总是担心万一是真的,那么我们恐怕——”

  “可是我们出发前已经咨询过好几个古老文明种族的大使,他们说这些只是可笑的传说和迷信。”

  “这些人可能不怀好意,陛下。他们说不定想让我们去做实验品。”

  虫后不悦起来:“这些不都说过很多遍了么?这是个不得已的目标,附近的星系要么已经被其他文明种族占据,要么已经被其他虫人殖民,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是的,陛下,但是恰恰是这一点让臣奇怪。我们虫人的殖民大军在五万年前就已经来到了这片星区,并且在其中数个星系殖民。几百代人的时间,周围能殖民的行星系几乎都被我们占光了,但为什么五万年来从来没有虫人入主过这个星系呢?我们虫人并不以历史记载见长,但是在臣查到的有限的记录中也已经有三次,我们种族的先驱企图征服这个星系,却一去再也没有消息。”

  “你可能想多了,侍卫官。我们虫人的科技不发达,每次跨星系远航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事故率,这并不奇怪。我们出发的故乡星球,也是经过好几次失败的尝试才最终征服的。那些不幸的先驱飞船,说不定是在途中就报废了。”

  “但愿如陛下所言。”

  一阵沉默后,虫后说:“侍卫官,有一件事情本宫可以老实告诉你,事实上在出发时,那个传说也是本宫选择这个星系的原因之一。只是怕节外生枝,所以没有明说。”

  黑背做了个表示诧异的触角势。

  “本宫并不完全相信这些说法,但说不定有一些根据。毕竟那些古老种族占领过的星系,比咱们见过的还多哪。本宫怀疑这个行星系很可能是某个非常、非常古老的文明种族的隐居之地,因此下了禁制,不允许其他种族进入。”

  “陛下,您真的这么认为?”黑背惊恐地说,“那些古老种族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它们虽然对于征服宇宙早就失去了兴趣,但是不代表它们没有这样的力量。如果我们贸然闯入他们的地盘……大虫神啊!”

  虫后微微一笑:“侍卫官,何必这么慌张呢?为了整个种族的繁荣,我们虫人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区区性命。再说假设真有隐居种族的存在,经过几十亿年的时光,它们可能也早已飞升到传说中的另一个宇宙去了。”

  “飞升?”

  “已经有太多的种族在达到文明顶点后消失了,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或许是它们巅峰的科技打开了另一个宇宙的大门。譬如古老的沙人,据说他们是这个星系的‘死星’传说的始作俑者。在只剩下神话的上古时代,他们曾经统治这个星系,但却在一夜间消失不见……它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另一个宇宙了。”

  “也可能它们就隐藏在这个星系……”黑背忧心忡忡地说。

  “那说不定更好,想想吧,如果发现古老沙人的文明!反正这次如果失败,我们最多搭上自己的小命,损失几万人而已;但是如果成功,我们可能获得一个科技和文明的大宝库,从此一劳永逸改变虫人因为科技落后而被人鄙视、任人宰割的命运,我虫族也可不受他人的白眼,自此屹立于宇宙高级种族之林了。”

  “说得对,陛下,就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黑背苦笑着说,“至少臣,那是一点也不用怕了。”

  虫后妩媚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张开口器,伸出管状的舌头与他长吻着。黑背幸福地颤抖着,一会儿便将脑袋深深地伸进虫后那硕大的口器中,虫后将大腭与小腭合拢,“咯吱咯吱”几声就把黑背的脑袋咬了下来,咀嚼着吞进了肚里,黑背的身躯倒在地板上,体液从颈部喷了出来,十二条腿还在一伸一缩。

  半个时辰后,黑背的整个身体都进了虫后的肚子,爱侣的血肉将成为供应给自己孩子的养料。三个多月后,孩子们就会出世。在新行星的大地上,捕食着本土的小爬虫小飞虫们,茁壮成长,一代又一代……虫后望着舷窗外的星空,心中充满了温柔之意。

  呼叫器里传来的复杂气味打断了她的遐思:“启禀陛下,我们即将进入该恒星的日鞘层。”

  虫后紧张了起来,按照古老的传说,如果该星系有什么禁制系统的话,那么很可能就在这里。她想了想,命令飞船降低速度,然后卧进了一个特殊的凹槽里,并用头顶的触须按了凹槽侧面的几个键,很快,她就被传送入了一艘救生艇中。万一发生什么事故,她也许可以及时逃生。虫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飞船进入了日鞘。

  一秒钟,两秒钟……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虫后不禁松了一口气,笑话自己如此沉不住气,准备从救生艇中出来,回到卧室中去。

  就在这个时候,事故发生了。虫后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某种来自三维空间之外的巨大的震荡掠过了整艘飞船。随后信息传感器中传来表示危险的气味,驾驶员手忙脚乱地报告了几句,随即在虫人的一片慌乱中,飞船的核反应堆爆炸了,转瞬间,飞船内的一切都在毁灭性的高温和辐射中汽化。

  惟一的例外是虫后。她在得知警报后,当机立断,立刻发射出救生艇,及时脱离了母船。这艘小艇是由一种特殊的材料制成,原料是一种甲虫的壳,而用的也是极为古老的化学推进方法,燃料居然是虫人所蓄养的一种巨虫的粪便,能量反应级别非常低。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竟逃过了那无所不在的神秘禁制力量,成为数十个银河年以来,成功闯入这个神秘星系的第一个来客。当然,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星海之中,孤独逃生的虫后感到腹中小生命的悸动,她知道一个多月后,两百个孩子就要出世,她必须及时找到能够栖身的星球。一个个巨大的气态行星带着一串串千姿百态的卫星从舷窗外掠过,虫后都不感兴趣:救生艇上除了一些干粮,没有任何用来建设殖民地的物资,她必须找到一个本身有碳基生命的星球,才能够活下来。她暂时进入了冬眠。

  一个月后,虫后终于见到了那颗蔚蓝色的行星,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目的地。

  在蓝色行星上,某个大陆的丘陵地带,日落时分,漫山遍野的蕨类植物正在夕照中摇曳。一块树干大小的子弹形物体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此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太阳在地平线下消失之后,繁星初现时,舱门终于打开,刚刚苏醒的虫后踉跄着爬了出来。不知怎么,她在降落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一切意识,昏厥了过去,无法再操纵飞船,导致飞船几乎坠毁。

  “还没有完,只要我的孩子们能出世……”虫后虽然已经在坠落中身受重伤,意识模糊,却仍然坚持着想。她爬出舱外,尝试着用皮肤吸了一口气。令她欣喜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空气中含有一定的氧分,虽然稀薄得令她难受,但无疑可以呼吸。

  虫后的十二条腿断了九条,爬了几步以后便无力再移动,只能平躺在地上,感受着腹中的悸动。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几个小时后,孩子们就要出世了。孩子们出世后,以她的尸体为食物,将获得第一份养料,随后,他们总能在这个食物丰富的星球上活下去,繁衍后代,占领这个星球。

  “我们虫人……什么都能吃……孩子们……一定能活下去的……”虫后意识模糊地想。

  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打断了她蒙眬的思绪,虫后扭过头去,惊恐地发现一群巨大的四足爬行动物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虫后刚刚挣扎着滚到一块岩石后面,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脚掌就踏在了她刚才躺着的地方。然后一条颀长的脖颈伸了过来,一个和那硕大身躯毫不相称的小脑袋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虫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在这个神秘的星球上,她看上去并不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好在这小头的巨怪对她没什么兴趣,很快就扭过了头,自顾自地吃起了高大的蕨类植物的枝叶,显然是一种植食动物。

  不久,那群巨怪就去别处觅食了。虫后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背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声所惊动,她扭过脑袋,在她的复眼中,看到了一只覆盖着鳞片、五彩斑斓、比她自己略大一点的四足长吻兽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似乎随时可能扑过来。

  如果有任何虫人文明的武器在手,虫后都能在瞬间把这只蠢兽轰成渣。但她手头却什么也没有,虫后只能摩擦着发音器,发出尖锐的威胁声,并挥舞着两只还能活动的上肢进行恐吓,但看来没什么效用。那怪物吐着芯子,一步步逼近,很快离虫后只有不到半个身体的距离了。它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獠牙,然后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虫后在绝望中猛地张开了受伤的翅膀,体积一下膨胀大了三倍,居然扑腾着飞了起来。怪物没想到眼前这只大虫子还会飞行,这回被吓坏了,扭头一溜烟地跑了。虫后挣扎着想要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刚扇动了几下翅膀就掉了下来,这个星球上的空气还是比母星稀薄很多,成分也不同,无法承载它的身体。

  精疲力竭的虫后躺在地上,仰望着陌生的星空,分不清楚自己的母星在哪里。在遥远的宇宙中,她的同胞们在万千星球间往来,但是没有人会来救她。这个行星系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它自身和文明世界分开,在黑洞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外面的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虫后熬到了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了自己的种族称为“希望之星”的那颗恒星第一次在自己梦中行星表面上升起。日出后不久,虫后就感到腹中一阵悸动,孩子们要出来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奇怪的小蜥蜴,它们虽然都有四肢,但是却只用后足站立,颀长的脖颈撑起了灵活的小脑袋,弹来跳去十分灵活,并且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盯着她肥大的肚子。

  虫后几次发出威吓的声音和动作把它们吓退,但是一次比一次微弱。它们围成了一圈,偶尔发出“吱吱”的叫声,对虫后蠕动的腹部非常感兴趣。终于,从虫后的腹孔中,一只几厘米长的小虫人露出了脑袋,好奇地盯着外面的世界。

  “我的……孩子……”虫后欣慰地想,抬起复眼,努力想看清楚孩子的模样。

  但小虫人也吸引了那些蜥蜴的注意。这时候,一只胆大的小蜥蜴跳上了她的腹部,一口叼起了还来不及爬出来的小虫人,仰头吞了下去。虫后只看到孩子幼嫩的身体在蜥蜴的嘴里晃动几下,就消失了。

  “不——”虫后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但是尝到甜头的小蜥蜴们已经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了。更多的小蜥蜴跳到她身上,用嘴咬开了她的肚皮,黑黄色的内脏和白花花的卵流了一地。小家伙们发出兴奋的声音一拥而上,低头大嚼了起来——一切都完了。

  在可恶的小爬虫们啃掉她的脑袋之前,虫后还一直活着,睁着眼睛瞪视着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死星。现在,所有的希望已经破灭,她脑中只有一个最后的问题:在这个神秘的星系中,在这个古怪的星球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论如何,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5

  亿万年的时光悠然流逝。在数不清的世代中,新的银河国家出现了,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新的种族从时间洪流中涌现出来,登上泛银河世界的历史舞台,又以同样的速度离开。苍茫寰宇,并无新事。

  然而,在看似纷扰无常的变易中,一个历史性的趋势逐渐显明:泛银河世界日益趋向衰落。旧日的文明体系一个个衰亡或消失,而新的智慧种族越来越少,其成就也无法攀登到过去的高峰,古代那种可以称雄整个银河系数千万年的伟大文明早已不复再现,往往在几万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一个新兴的文明种族,或许还来不及跨出自己所在的旋臂,就消失不见了。

  那上古的“死星”索莱斯,在最近的几千万年中,已经无人骚扰。在蔚蓝色行星上,盛极一时的巨大爬虫类消逝了,将生存空间让给另一种小得多的、用乳汁哺育后代的胎盘动物。它们很快繁荣起来,占据了天上、地下和海里的生态位的各个角落,万物来来去去,生命按照既定的速率进化着。

  终于,在某块大陆的一条大裂谷中,有一些灵活的猴子从树上下来,学会了直立行走。他们发明了语言,制造了工具,学会了用火,顺便也褪去了一身的皮毛。不久,这些裸猿从裂谷出来,很快散布到这个星球的各个大陆上。一个个狩猎-采集部落操着日益分化的语言,在森林和草原上东飘西荡,最初的礼仪、伦理、宗教、犯罪和战争也随之诞生。当泛银河世界日益萧条冷清之时,这颗小小的星球却变得史无前例地喧闹起来。

  就在这一时期,泛银河世界走完了漫长的衰落之途,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在整个银河系中,在十万光年的尺度上,除了蓝星上刚刚学会仰望星空的裸猿之外,再没有任何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不知为何,一切生命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一切文明都归于寂灭。诚然,许多城市的建筑仍然存在,无数的飞行器仍在太空漂泊,但是其中再没有任何生灵活动。只有冷冷的星光还在照亮着这些昔日世界的遗迹,若干亿万年前发出的电磁波还在无尽的空间中飞奔着,向那光锥之外的广阔宇宙宣读那早已时过境迁的信息。

  过去的事,无人纪念,将来的事,后人也不会追忆。

  但宇宙的这种奇特沉寂似乎比蓝星上的喧嚣与骚动更加意味深长。在千万年的沉寂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超出银河文明能够理解的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刻,这时机终于来了。猛然间,整个银河系似乎都被某种东西震荡了一下。突如其来地,似乎在星系“上面”的另一个空间,一个巨大的水坝打开了,无穷无尽的神秘之水流溢了出来,将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都淹没在无边的神秘海之中。这种无限充沛的力量和智慧,这个星系之前还从未感受到。

  几乎不需要花费任何时间,那无限的神秘之水就从整个星系汇聚到了一点:离死星大约一光年外的彗星云层中。在那里,它将整个星系的一切都收入其神识之中。刹那间,那远古的神祇在日鞘处所安排的各种监察系统、防护体系和空间陷阱都落入这一意识之中,被一一破解。守护了亿万年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神识在自我满足的愉悦中发出了一个指令。转瞬间,神识的洪流已经穿过了一光年的距离,来到了死星星系不可侵犯的内部,并将那蔚蓝色行星包裹在它的意识之海中。

  “银河系最神秘的禁地,我终于来到了这里。”那神识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对象说话。这伟大的独白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在泛银河世界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却无人去聆听。

  “在二十多个银河年的洪荒岁月里,这个小小的蓝色星球,是银河系中最大的秘密。从没有任何力量能接近它,了解它,研究它,征服它。多少商船在这里消失不见,多少战舰在这里折戟沉沙,多少次各个政府和私人的探险队一去不返。这远古以来的禁制,从来没有任何文明民族能够了解和打破。是怎样的大能,布下了这样威力无边的防护系统?是怎样的智慧,可以轻易挫败任何智慧种族的进犯?是怎样的耐心,花费不可思议的漫长岁月,守护着这小小的星球?”

  “这一切只有您能做到,啊!伟大的神。神啊,我向您致敬。”

  “我曾被称为沙人,是这个星系除了您之外最古老的文明。二十多个银河年外,我们沙人一度是整个星系的主宰。整整一个银河年之久,我们都是这个星系当之无愧的主人。从我们自身的上古时代起,就知道了死星索莱斯和它的禁制,古人曾把它记载在宗教经典里,一代代人对此尊奉不疑,我们知道这是我们无法逾越的伟力,绝不敢触犯。我们崇拜您,神啊,您是我们惟一知道的、超越我们自身的力量,虽然对您,我们仍然一无所知。”

  “但神啊,从那遥远的时代起,我们的心中就播下了挑战您的种子。战胜最高神明的梦想,从未在沙人的意识中消失。在我们文明的鼎盛时期,我们终于敢于违抗圣书的旨意,发动了渎神的战争,我们一度收集了上百颗恒星的能量,疯狂地轰击着这个星系;又将银河中的超级黑洞搬运到死星附近,妄图能将它及其行星都吸进那无底深渊;还制造了恒星规模的反物质炸弹,其湮灭反应足以毁灭小半个银河系……但我们的狂妄进攻,在您的大能下,瞬间便灰飞烟灭,在死星星系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那一刻我们才了解了,在您的力量面前,我们的一切成就都像虫豸一样微不足道。”

  “您的伟大典范教导了我们。外在的权柄毫无意义,惟有提升内在的力量才能获得不朽。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渐厌倦了在宇宙中的殖民扩张,而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终于有一天,我们停止了一切征服宇宙的尝试,而将全部的精力用来沟通彼此的心灵,每一个心灵对他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宇宙,每一次心灵的交融,都相当于一次文明的提升。而当我们将所有的沙人心灵都合为一个个体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终于跨入了神的行列。我们——不,‘我’再也不需要肉体,就能够以纯粹意识的形式从星系的一端飞跃到另一端。我用意识拥抱着整个银河系。”

  “在这次飞跃之后,我花了十来个银河年冥思这个宇宙的奥秘,来提升自己的心灵,这几乎是无限漫长的岁月,但对思维的心灵来说,又仅仅是一瞬间。终于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也明白了诸神创造沙人的目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整个星系的生命,所有智慧的和原始的意识,都融为一体。当这一崇高的目的最终达到时,银河系本身将成为一个智慧生命。我就将成为它的意识本身,从此直到永远。”

  “领悟到这一切之后,我在这个银河系中伸出意识的触手,去拥抱一个个文明,让它们和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的一部分。请不要误解,神啊,这一切完全出于自愿,毫无强迫,当一个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接触到我的意识,他们将我视为神明,而诚惶诚恐地愿意侍奉我,和我融合。没有任何毁灭,没有任何死亡。每一个文明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在我之中。他们只是一时失去了意识,而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我’。我就是一切,一切也就是我。”

  “历经亿万年的光阴,一切的文明已经和我融合,一切的意识融汇为一点。我不再是沙人,也不仅仅是单个沙人的融合体,我是四百二十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九个文明种族的总和与凝聚,是二十五个银河年的岁月结晶,甚至可以说我是这个银河系的意识本身,只除了你,神秘的神啊。最后,我终于来到你面前,在二十个银河年之后,我仍将和你做最后的对决。我要深入你深藏的内心,了解你至深的奥秘,最后和你融为一体。请允许我这样的僭越,神啊。”

  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自白和宣言之后,银河系的至高神识静静地等待着回复。但回复它的,只有一片寂静。纵然将神识蔓延到千万光年外,甚至超空间中,也一无所获。

  神识微微波动着,在无边智慧的思维场中,泛起自嘲的波纹。

  “果然如此。正如我所预料的,远古的神族早已死去,留下的只是无意识的自动防卫系统而已。这是一场根本不用打就已经胜利了的战争。”

  “但是,防卫这个小小的星系,更确切地说,是这颗小小的蓝色行星,有什么意义呢?这里的生命,看上去平平无奇……无论如何,这个秘密我很快就会知晓。”

  神识将无数的触角伸向这个行星,想要探索那古神最后保守的秘密。但却被一道无意识的深渊所隔开,根本无法触碰到数万公里之下行星的表面。

  “原来如此。”神识释然地明白,“古神的最后一道禁制,超波屏障。”

  “不久之前,我还无法对付这种超级技术。然而现在,一切早已不是问题。本质上,无非是用紊乱的超波干扰有秩序的意识波流。找到干扰源,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神识冷笑着,略微探索了一下,便在十一维空间中找到了超波的来源,并轻轻一划,将其抹平。牢不可摧的意识屏障消失了,现在,这颗行星对它已经完全开放了。

  神识志得意满,向着小小的行星沉降了下去。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它就能将这个行星上一切意识都掌握在手中,让它们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是它早已反复操练过几百万次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神识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然在“沉降”的过程中,却几乎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它诧异地又做了一次尝试,结果依然如故。觉察到不可测危险的神识立刻想从中抽身出来,在刹那间瞬移到银河的另一边去,可是仍然无用,它根本无法改变自身的任何状态。一切都“僵住了”。

  神识很快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僵住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时间本身。

  更确切地说,是时间对它僵住了,它那无限丰富而迅捷的思维被禁锢在了一个几乎无限小的时间缝隙里。那可以毁灭星系的伟大力量,都因为依赖于时间的维度而无法施展。

  超空间跃迁,微空间变形,不连续时空转移……一切的尝试都归于失败,整整十亿年以来,神识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不久又感受到了“恐惧”“无奈”和“绝望”。经过数十亿年的岁月,它在那神秘对手面前,还是无力得有如婴孩。不知所措的它甚至发出了惊惶的乞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然而不久后,“信心”拯救了它:神识相信自己拥有无限的生命,它可以等下去。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它要平心静气,在未来和神的对决中积蓄力量,准备反击。它将自己的意识活动降低到最低状态,耐心地等待着时间禁锢的失效。对于这种休眠状态来说,亿万年的岁月,也不过是一霎而已。

  神识的估计没有错,它的煎熬并不是无限的,而只经历了一段“有限”的时间。

  但这段主观体验中的时间,漫长得连拥有数十亿年生命的神识都无法想象。如果将那段时间比作漫长一生的话,那么将那数百万文明中的数万亿亿个个体的心灵曾经体验的全部时间加起来,也仅仅等于这一生中的一秒钟,甚至更短。

  即使是伟大的银河之神识,也无法承受如此漫长的等待。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它终于崩溃了,麻木了,忘却了……

  当时间禁锢终于消失,那伟大神识最终接触到蓝星的地表时,它已经丧失了一切的记忆、智慧和雄心。事实上,时间的流逝还不到一秒钟。而银河所产生的最伟大力量却已经支离破碎,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那一刻,沧海桑田。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起伏的生命场让这曾经主宰银河的神识微微醒来,在模糊的知觉里,它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附近一个原始的意识,想要吞并它来恢复自己。但本应智慧无边的神识却在昏聩中忘记了,自己早已孱弱到了极点,这种举动和自杀毫无区别。两种意识甫一融合,神识那脆弱的信息场就被野蛮而强健的原始思维所摧毁。转瞬间,这个曾经是银河系中最强大的力量,就被吸纳进了那懵懵懂懂的原始意识中。

  在一个人人披着兽皮、拿着石斧的狩猎小队里,一个青年猎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捂住了头,神色痛苦而茫然。

  “你怎么了,罕?”同伴诧异地问道。

  罕迷惘地抬起头,努力思索着,望着天空。

  “没啥,就是有点头晕。走吧。”他最终说,大步流星跟上了队伍。

  在罕以后的生活中。他添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有时候会望着星空发愣,说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

  “好像俺前世生活在天河上面,曾经活过好多好多辈子。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他有一次发傻说。村里的巫师以为他要抢自己的饭碗,于是宣称他中了邪,绑起来狠狠鞭打了一顿,打得他连连求饶才作罢,从此他多了一个绰号:“天上来的罕”。这个绰号相伴了他终生。

  不过在他以后三十多年的生活中,他先后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生活宁静而幸福。罕五十多岁的时候,在一次狩猎中,被一头豹子咬伤而突然去世,这是一个猎手光荣的归宿。家人们带着平静的悲伤埋葬了他——

  以及整个银河系四百多万个种族五十亿年的光荣与梦想。

  6

  一万九千个蓝星年过去了。行星的表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出现的是农业,昔日覆盖大部分陆地的森林相继为整齐划一的农田所替代,随后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贯穿大陆,一支支船队扬帆四海。不久,烟囱林立、黑烟缭绕的工厂也一片片兴建起来。火车,轮船,飞机等迅捷的交通工具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然后,在几次覆盖行星表面的血腥战争后,战后的蓝星人将注意力转向了太空。继发射了人造卫星后,他们一鼓作气在近地轨道上建立了空间站,并登上了三十八万公里外蓝星惟一的卫星。

  蓝星文明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岁月,在泛银河世界中实在短暂得可怜。还不够蜉蝣一般的红超巨星一呼吸的时间。如果将泛银河世界历史上的诸伟大文明比作成人,那么蓝星文明连婴儿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刚刚形成的胚胎。但所有昔日的文明种族都已经沉寂,泛银河世界已成为无人记忆的往事。这些年来,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又有几百个新的智慧种族进入了初级文明,挣扎着飞出了自己的行星。他们对过去几十个银河年的往事一无所知,只是满怀雄心壮志,要去征服万千星河,探索宇宙最深的奥秘。蓝星人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浑然不知自己曾是这个恒星系最受人关注的存在,只是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正如外部世界曾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一样。

  蓝星历2075年初夏,整个蓝星都把目光凝聚在近地轨道的一个闪烁的光点上:这个星球上的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质量达一万三千吨的“星火号”已经在太空站组装完成,将在今天出发,带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出这个行星系。它带着一个近十万平方米的太阳帆,将借助死星的光压和各大行星的引力加速,最终以百分之三的光速飞向距离蓝星十二光年的一颗恒星,并在四百多年后到达那里——已经探明,这颗恒星带有数个和蓝星相似的行星,很可能有生命的存在。在这四百年的旅途中,十一名宇航员将进入冬眠,直到进入目标星系才会被唤醒。他们将在那里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若干年的探测并补充燃料,然后又踏上四百年的归途,在八个半世纪后才会回到家乡蓝星。

  这个宇航计划是星球上的一个刚刚复兴的古老大国所开展的。它曾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巨大的争议,耗费数千亿的资金,却至少要等到四百多年后才可能看到结果,看上去缺乏实用意义。何况人类几乎肯定会在接下去的几个世纪中造出更新更快的飞船,可能只要几十年就能到达目的地,那么之前的四百年远航就更是毫无意义了。反对意见一度占据了上风。对这个计划来说,幸运的是,一位名人的一句话拯救了这个计划,他说:“宇宙召唤着我们。我们不能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开始,否则我们永远也不会开始,现在,就必须开始!”

  打动人们的并不是这句话的逻辑力量,而是说话的人。他是在全国家喻户晓的一位科幻作家,他的作品风靡全国并被改编成多部电影。他的支持扭转了舆论,点燃了埋藏在这个国度心灵深处的探索激情,为太空计划争取了近亿名支持者。于是一切在艰难中起步了,在二十多年的筹备后,终于,星火号吐着光焰,载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向人类从来未曾涉足过的宇宙深处。五十亿人通过全球直播观看了人类第一次飞向外星系的壮举,整个星球为之欢呼。

  日落时分,在一座海滨城市的假日海滩上,许多人伸长脖颈看着天空:根据计算,星火号将在出发后十分钟经过这座城市的上空。很快有人看到了飞船的踪影——一个迅速移动的闪烁光点——并兴奋地指点给身边的同伴,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向着天空招手欢呼。安在周围的摄像机将他们的动作拍下来,通过无线电波传到飞船上,宇航员们也亲切地挥手致意,向同胞们问好,这些画面又随着无线电波传回到大地,显示在海滩旁竖立的电子屏幕上。

  在离喧闹的人群几百米外,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海滩上,仰望着在天上移动的飞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嗨,帅哥,在想什么呢?”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男人回过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泳装女郎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要碰到男人的脑袋。

  中年男人略微一怔,但目光一闪,已经认出了对方,扬了扬眉毛说:“凯蒂,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看看老朋友不行吗?张,你可说过,随时欢迎我的。”

  “当然欢迎了,不过没想到你是……这身打扮,真是诱使男人犯罪。”张打量着她。

  女郎咯咯笑着:“你想做点什么么?我随便啊。你知道我很喜欢跨种族性爱的哦。”

  张耸了耸肩:“得了吧,凯蒂,咱们又不是没试过,那滋味可不好受。”他上身坐起来,指着身边的一瓶啤酒,对女郎说:“来点么?”

  “免了吧,”女郎忙摆手,“你们碳基生物们的饮料我是永远无福消受的。”

  张笑了笑,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是长老会让你来的吧。”

  “张,他们需要你。特别是需要知道研究的进展。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我很快会回去向他们报告的。实际上,我打算明天——就是这颗恒星(他指了指落日)再度升起后,就动身。”

  “这么快?我以为你还会在这个星系再待一段时间呢。”女郎有些诧异地说。

  “没必要,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一切已经结束了。今天,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女郎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说:“是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和那艘原始飞船有关?”

  张没有正面回答,又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后才慢慢说:“凯蒂,我们认识也有上百亿年了吧?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的过去。你想听么?”

  “我也没有说过我的过去啊,”凯蒂咯咯笑着说,“今天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要不要听?”

  “好啊,那你先说吧。”张笑着说。

  “我诞生在一片星系间的冰冷云团里,在纯能化之前,我的躯体是一种八足三头的硅基节肢虫,要多丑有多丑。而且没有智力。说白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智慧种族。”

  “没有智力?开玩笑。你为长老会解决了十多个重大的基本数学问题!”张有些惊讶。

  “真的,”女郎叹息着说,“我的种族没有自身的智力。但有一种奇特的学习能力,能够迅速模仿其他种族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当没有文明种族来造访我们的时候,我们只是一群低等动物,当有外星球的客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能迅速获得和他们一样的思维能力。”

  “是么,你的种族真是不可思议。”张赞叹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啊。”

  “是啊,本来是让人羞耻的过去,不过纯能化以后,这些都意义不大了。”凯蒂说,“我想你的过去肯定更有意思一点。”

  “多谢你分享你的秘密,”张笑着说,“其实我的过去也很简单……某种意义上,我的过去,就在这里。”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女郎说,并指了指周围的人群,“这些就是你曾经的世界,你曾经的星球,你曾经的同胞。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哦?你怎么知道的?”张有些讶异,“上次你来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没有出现多细胞生命呢。”

  “这也并不难猜,”凯蒂微笑着说,“八十多亿年之前,你看中了宇宙中这个最偏僻的星系,将它当成后花园。一次次摆弄调理它的形状,直到让你满意为止。然后你从这里的一片星云中培育出了一颗恒星,位置、直径、质量、光度等等参量都精心设计,并且创造了若干颗行星,每个行星的大小,结构和轨道都有精确的安排,仿佛是依据某一个样板来的一样。然后你设下层层禁制,不允许这个星系中的任何力量接近这个行星系,特别是这颗蓝星。

  “虽然整个宇宙中没有人知道你在这个行星系里做什么——长老会的人也不便过问——但一定和这颗行星上的生命有关。我想你也精心设计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体系,并且安排好了特定的进化路线。为的就是进化出这些无毛两足动物,你昔日的同胞。”

  “没错,”张说,“不过你怎么能看出来这些人是我的同胞?”

  “我们可有几十个银河年都在一起共事,不要忘记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这些年你变换过亿万种三维形象,大概只有两三次是以这种生物的形象出现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形象印象尤其深刻么?因为每次当你以这种形象出现的时候,都是特别庄重或者肃穆的场合。所以我猜到,这大概就是你本来的自己。这次来到你的后花园,看到了这个和你当初一样的种族,更让我彻底明白,为什么你如此偏爱这个小小的星系。你……是在复制自己的故乡么?”凯蒂说。

  “没想到你是我的知己,”张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猜得不错,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十分类似。我的同胞们逐渐从蒙昧的时代觉醒,科学和技术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时期。人类刚刚迈向太空,但绝大多数人还生活在行星表面,我们的生命短暂得像μ子的半衰期,从来也不敢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永生不死,在群星间往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深蓝的夜幕之上,夏夜的群星初上,熠熠发光,组成各种美丽的形状。

  “看这些星星,”张微有酒意,说:“我特意将它们安排成和故乡所能看到的一样的形状,每次看到都让我想起童年。可惜这个世界的人类给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星座名称,全给糟蹋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拿着粗陋的望远镜,仰望着星空,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在群星间翱翔。后来,对宇宙的兴趣让我成了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可以研究群星的秘密。可是我仍然在大地上,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就在我找到了未婚妻——就是共同抚育后代的家庭配偶——并打算结婚的时候,一个星际探险的计划正式展开了。听到消息后,我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立刻去报了名,并且顺利入选。为此,我和家人,朋友,未婚妻都闹翻了。但我毫不后悔,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飞向星际的征途。

  “就这样我离开了故乡,第一次进入太空,看到了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大地变成一个蔚蓝色的球体,然后越来越小,变成一个蓝色的光点,最后消失在视野中。随后我冬眠了五个世纪,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航行出了意外,飞船发生了机械故障,大多数船员的冬眠器损毁,他们都死了。活着到达目的地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宇航员。幸运的是,这里居住着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智慧种族。他们友好地接待了我们,并且教给我们许多先进的技术,譬如生命无限延续和超空间跃迁的能力。从他们那里,我们第一次听说有泛银河文明的存在。

  “十多年后,我们驾驶着改装后的飞船满载而归,并且通过瞬间的跃迁,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五个世纪回到故乡。但是我们看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恐怖的一刻——那蔚蓝色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破碎的半球,熔岩覆盖着大地,周边还围绕着一个由喷射到太空中的地幔物质形成的一个环。一切文明——不,生命的迹象都已经消失。其他各大行星也都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从某个人类太空站残留的信息中,我们才知道,在两个世纪前,有一个野蛮种族的殖民舰队来到这里,把所有的行星都掠夺了一遍。我们的故乡星球尝试进行抵抗,结果在瞬间被摧毁了。”

  “我很为你难过。”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张叹息说,“根据统计,在任何一个银河里,一个有生命的星球能够不受干扰地产生出星际级文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七二,绝大多数都因为各种自然或人为的原因被扼杀了。只是我的同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不久后就自杀身亡。我也几乎要发疯,险些走上同样的道路,只有复仇的念头让我坚持活了下去。我携带着飞船上保留下来的有关故乡的全部信息,回到了那个外星文明种族那里,他们收容了我。我在那里居住了几个世纪,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和技术。后来,我跟着另一个文明种族的大使,去了星系另外一头游历了十万年。从此,我就在整个星系中过着游荡的生活,从银盘的一边到另一边,有时在一个原始星球上茹毛饮血地住几千年,有时又跟着某条舰队闯荡未知的旋臂。从程序员到行吟诗人,从国家元首到星际海盗,我统统都当过。

  “但是我再也没回过自己的故乡,我不敢再见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一百万年后,我最终找到了曾经毁灭我的故乡的罪魁祸首,但那个种族早已经灭绝多年了,复仇自然不可能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生活令我厌倦,我尝试着融合进其他种族的意识中忘却自身,但几百万年后又脱离出来。我始终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于是我最终决定尽一切努力,让那古老的故乡重新复活,如果不能复活,就创造一个新的故乡。

  “我走遍了整个星系,访问了千万个伟大的文明,但是没有任何智慧和力量能做到这一点。于是最终我飞出自己的银河,去访问宇宙中亿万个其他的银河,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中央世界的存在。在一堆蚂蚁窝之间转悠,还傻乎乎地以为在遍游宇宙,真是井底之蛙……十来个银河年后,我才终于到了中央世界,一切又从头开始。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阴差阳错,我得到了长老会的赏识。”

  “这不奇怪,长老会一直想解决时间之矢的问题,让宇宙延续下去,却陷入了思维的僵局而无法自拔,你的新颖提议令我们感到振奋。”

  “我并不是天才,凯蒂,并不比你或者其他智者更聪明。事实上,是我比你们都笨,还保留了太多的原始思维和情感,所以才可能看到某些你们忽略了的地方。因为你们一直想的是怎么逆转熵,也就是逆转时间的方向,我知道此路不通,我自己已经琢磨了多少个银河年而一无所获。所以我告诉你们,惟一的方法是创造一个新的宇宙。在那个宇宙中创造新的世界。但怎么能做到,我也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说,你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设想。包括最关键的超统一方程式的一些重要部分。所以长老会才不吝送给你一个星系。要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星系都熄灭了,现在充满年轻星体的星系可都是稀缺资源了。”

  “对我来说,这是必须的。惟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内心的平静,获得思维的灵感。否则我无法工作。”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花几十个银河年重复漫长的进化过程。你绝对有能力直接将你的种族创造出来,并教给他们文明。这不是更方便么?”凯蒂问。

  “我曾经试过,在最初得到这个星系的时候就试过。我创造了和我形体一样的种族,并教给他们文字和科学。他们曾经像对神一样崇拜我,但是他们是无根的种族,没有历史和传承,也不懂得艺术和美,他们根本不像我的族人。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交配和繁殖的模式,以及社会的阶级构成都让我感到陌生。就在这时候,我去了中央世界一段日子,等我回来后,他们已经变成我几乎认不出的怪物了。他们自称为‘沙人’,自以为是神的子民,是这个星系的主人,征服了万千恒星。我最终放弃了他们,决定从头创造一个新的故乡世界,通过一丝不苟地重复漫长的进化史让我的世界复活。反正还有几百亿年的时间可以消磨。

  “我耐心地在这个星球的原始海洋中播下生命的种子,让它们按照我控制的速率和方向去进化。我按照自己知识中的进化过程,让这个星球重演了上百亿年前、宇宙彼端的另一个星球的进化历程。我并不急于让智慧人类再现:我已经等待了几十个银河年,不在乎多等几十个。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出现,我享受的是这个历程,这种期盼,这种希望。

  “不过时间还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二十多个银河年,就好像二十多天一样短暂。最终,我的同胞们复活了。的确,我希望能完全复原那早已逝去的古老文明,为此我甚至安排这颗行星的大陆形状都和我的故乡的一样,但是并不成功。历史与文化中充满了混沌效应,我既无法回到开端的原点,也没法控制历史的具体走向。最后,他们仍然走过了不同的历史,讲着不同的语言,建立不同的国家,那个过去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现了。他们并不完全像我的同胞,漫长的进化过程和迥然不同的历史发展赋予了他们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但在这个世界深处,还是和那旧世界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的一言一行常常令我感到亲切,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虽不算我的同胞,却是我的苗裔,我的子孙。我照看了他们整个历史进程,但如今,他们的宇宙飞船也已经驶向外星球。他们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在这个银河中,他们目前也不再有强敌,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

  “我想我理解你,张,”凯蒂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又不是真的理解。我能理解你,是因为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但是永远只是表面的,而无法深入那最深刻的内核。我的种族没有自己的文化,我们的文化和思维都是从其他文明种族那里学来的。所以我们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没有自己的认同,所以我实在无法真正明白你对自己那已经灭绝了亿万年的种族的眷恋。你看,我就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自从离开了家乡后,我根本没想过要回去。我现在也不知道那里的同胞究竟怎么了。反正每一个文明种族都会衰亡,这是宇宙间永恒的规律,我想,只有放弃自己特殊的种族认同,特殊的生活记忆,特殊的历史与文化,投入到宇宙的变易洪流之中,才能与时俱进,永葆青春。”

  张笑了笑,说:“是的,我也很欣赏你的生活态度,甚至可以说是羡慕,这是我无法做到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宇宙也会衰亡的。到宇宙衰亡的那一天,除了记忆,我们还有什么?如果记忆对你没有意义,那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这话让凯蒂愣住了。

  “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一会儿后,凯蒂终于勉强地说,“这个念头多少让我不快。不管怎么说,我的信仰是天无绝人之路。达到永生那么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想象死亡了。这也就是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你现在在超统一方程式上有多少进展?老实说吧,我已经等不及要去那个即将出现的新宇宙中享受人生了。”

  张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你一直就想问这个,不是么?我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许并不是长老会所希望听到的。不过今天,我不想讨论这些问题。你也不用着急,没多久之后,我就会在中央世界向那些满脸苦相的长老报告了。今夜还是让我们来看这美丽的星空吧。”

  此时,夏夜的星空已经完全浮现,繁星漫天,一条天河横贯天顶。一个个星座流光璀璨,神秘的星云若隐若现……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这一切说不出地深邃美丽。但在凯蒂看来,这幅景象像路边水沟里的泡沫一样平平无奇。她撇了撇嘴。

  “我想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星空,”凯蒂礼貌地说,“我不打扰你欣赏夜景,先一步走了。一会儿回中央世界再见吧。”

  张点点头,没有说话,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凯蒂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一刹那间,她的身体划过一道复杂得无法形容的曲线,一下子消失在地平线之外。当然,这是旁人看不到的。

  夜深了,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海滩渐渐沉寂下来。

  张手中端着半杯酒,凝神注视着天空的一个角落,目光发亮,良久不动。

  用一般种族的眼睛来看,那个天区是一条璀璨的银河,数不尽的恒星像大街上的灯火一样照耀着这个欣欣向荣的星系,把弥漫于空间中的星际尘埃和气体云渲染成一道道绚丽的霓虹。然而在张的注视中,那些纷繁的恒星和星云全都消失了,整个星系都被他甩在身后,他面对着广袤无边的永恒黑暗。

  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视力,刹那间,那些数百万、数千万光年外的星系都像是被张的目光所点亮,串成长长的一丝丝、一缕缕的星系簇,像在黑暗空间飘飞的杨花。其中任何一片杨花都是由上千个星系组成的,而随便某个星系就有这个银河系的规模,包含上百亿颗恒星和数以百万计的智慧文明,他们有的正在整个星系内昂首阔步,以为自己是整个宇宙的主人,有的刚刚从冰封的地层中破土而出,呆呆地凝望着天上的星空,有的早已衰老得奄奄一息,乘着破旧的幽灵船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群星之间……

  不过这一切,张都不感兴趣,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些星系簇又统统熄灭,他的意识沿着目光的轴线,飞越无边的空间和百亿年的时间,一个个星系出现又消失,像不断被掠过的路标一样指向那早已消失的星系。终于,那个小小的光点出现在他的虚拟视网膜上:古老的本星系团。张很快从中辨认出了那个远古的、真正的银河系,一百二十亿年前的银河系,正在一百二十亿光年之外熠熠发光。那小小的一点微光呵,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而曾经有多少代人以为那就是整个宇宙本身。那么,那个过去的太阳呢?张试图辨认太阳系的位置,但却无法从银河系那朦胧的光斑中分辨出任何单独的恒星来。张自嘲地笑了笑,纵使他有神的大能,也无法从这一点微光中看出旧日太阳的灿烂阳光,更不可能认出在太阳的庇荫下泛着淡淡的蔚蓝色光辉的小小行星。虽然他知道,他所看到的那一点点微光,必然蕴含了一百二十亿年前,那尚未毁灭之时的古老故乡,蕴含了一百二十亿年前,拿着简陋的望远镜凝望星空的他自己……

  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在那个早已毁灭的星球上,在那个连历史都已湮灭的古老国家,在那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城市中,在那条仍然清晰记得却又无比遥远的街道上,一百二十亿年前的他自己,一个小小的少年,和同学们一起,欢笑着走向红旗招展的学校;一个茁壮的青年,在另一座城市的大学中贪婪地攫取着知识;一个腼腆的男生,在月光下吻着一个更腼腆的白衣女孩;一个刚强坚毅的男人,在登上飞船前的最后一刻,向着泣不成声的家人挥手,忽然泪水冲出了眼眶……他本该和同时代人一起过完渺小而温馨的一生,然后在儿孙的簇拥中平静地死去,而不是一百多亿年后在宇宙尽头的另一个星系,用漫长的进化过程让早已灭绝的人类再度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们重新经历那些奴役与革命,战争与和平,光荣与屈辱,爱情与死亡……然而纵然这个种族与天地同寿,最终仍然要在这个宇宙的大结局中灭亡。

  宇宙在不停的膨胀中,而且日益加速,最终空间本身的增生将撕裂一切物质,一切存在。这是这个宇宙中的一切生灵,从蓝星上卑下的蚂蚁,到统治亿万星系的长老会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超空间跃迁、超波屏障、时间停滞……这些无与伦比的神性,仍然建立在简单朴素的物质基础上,并永远逃不开其根本原理的制约:有生就有死。

  整个宇宙都沉默不语。张摊开身子,躺在沙滩上,感受着大地那似乎能承载万物的力量,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听着似曾相识的海涛声,张喃喃自语着,用一种已经消亡了一百二十亿年的古老语言:“那是地球,我的——地球。” 时间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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