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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红衣(1492——1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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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红衣(1492——1498)

  15世纪末的意大利

  第一章

  正值夏日的傍晚,高塔在广场上投下了修长的黑色阴影。锡耶纳城的田园广场由十一条小路汇集而成,有如一条条河川最终汇聚成的湖泊。晚风穿过石板路,朝着广场中心吹来,为这个扇形的广场渐渐带来了一丝凉爽的气息。工匠与商人们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为了晚饭前的片刻小憩,从各条小路上三三两两地聚集而来。

  但是,广场上还有着尚未结束一天活动的人——几个年轻人还在跑着马。五天后的8月16日,将要召开由锡耶纳市主办的派力奥赛马节比赛。为了这比赛,这一天的广场从午后便一直回响着响亮的马蹄声。而且,最近两三天骑手们陆陆续续从意大利各处到达了此地,不只田园广场周围,就连锡耶纳全城都热闹兴奋了不少。在锡耶纳城,派力奥赛马节是一项历史悠久、年年例行不落的节日。

  当然,对于意大利的君主和有名的贵族子弟们来说,这正是炫耀不惜花重金买来的骏马,以及测试自身马术的绝好机会。

  “潘普洛纳!”

  在练习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候,人群中一人策马而出,围着广场快马飞驰,高呼着向年轻人奔去。打招呼的是佛罗伦萨大富豪普契家的次男,他呼唤的是终于放慢黑马脚步的年轻人,切萨雷·波吉亚。因为切萨雷担任着西班牙潘普洛纳地区的主教,在他求学的比萨大学同窗中,他便有潘普洛纳这个别名。

  “已经差不多可以了吧,肚子都饿了。”

  普契似是对这位爱马的朋友非常无奈,调侃着说道。切萨雷则以微笑回应,与他并排着策马同行。只身着浅灰色紧身裤和白色衬衫的切萨雷,晶莹的汗水从脖颈一直流到了胸前。年轻的两人边嬉笑着边往回走,突然,切萨雷提起“怎么没有看到美第奇家的马啊”,他口中的这位乔凡尼·德·美第奇也正是他们的同窗。伟大的洛伦佐家的次男所拥有的马,明明与自己的爱马一并被誉为优胜候补,今天却没有出现在广场上。

  “那家伙可是枢机主教,现在一定在罗马呢。不过就算人在这里,那家伙也肯定是不会自己来骑马的。”

  “他是胖子嘛。”

  年轻的两人无所顾忌地玩笑着,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广场尽头,普契说着“明天见”便离去了。

  剩下独自一人的切萨雷,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罗马这个词上。乔凡尼是为参加推选教皇的枢机主教会议才去的罗马。前任教皇英诺森八世于十一天前逝世,至今尚未选出新任教皇。而想到罗马,便想到了当枢机主教的父亲罗德里格·波吉亚。

  出了广场,骑着马正要进入银行上街的切萨雷,与要赶着进入广场的侍从碰上了,连同朋友米凯雷也在。侍从非常激动地交给他一封书信,说道:“主人,这是您在罗马的父亲大人的来信,快马加鞭刚刚送到的。”切萨雷顾不上下马便立刻打开了父亲的来信,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父亲熟悉且粗重有力的字迹,“致我亲爱的儿子,主教切萨雷阁下”,他从这行开始一口气读完了这封内容简洁的信。

  “米凯罗特!”翻身下马的切萨雷对身旁的米凯雷·达·克雷利亚用的是惯常的爱称。和有着西班牙血统的切萨雷一样,同为西班牙人的米凯雷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也同为比萨大学的同窗,两人的关系既是主仆也是朋友,更有着胜似兄弟的深厚感情。切萨雷说,信上写的是作为枢机主教的父亲在今早被正式选为教皇,所以自己必须听从父亲的命令尽快赶到罗马。之后他轻咳一声接着说:“可惜不能再参加赛马了,苏丹是匹好马,我本来有绝对的自信能够获胜呢。所以米凯罗特,你骑苏丹去比赛吧。苏丹虽然不好驾驭,但你一定没问题。不过要注意,虽然围着广场跑十圈才是终点,但到第二圈为止一定要跑到最前面。那匹马有些高傲,不喜欢跟在别人后面跑,要是被其他马匹包围,就会生气地朝右边跑。”

  切萨雷又接着提了好几点需要注意的事情给友人,且都是与马相关的,而他的朋友只是边微笑边默默地听着。

  回到住处,满身汗水的切萨雷也没有休息,只披了外衣斗篷便又上了马。没听侍从夜路危险还是明早出发的劝谏,只是交代侍从明天跟上即可后,就奔出了锡耶纳的城门。

  即使经过托斯卡纳的丘陵地区,他也没有停下,继续快马加鞭地赶路。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终于了悟这种能将自己燃烧殆尽的热情是因何而起,并为其找到了命定的方向。虽然此时心中尚不清楚这种感情的本质,但却明白它是因父亲即位教皇一事而生。而直到他了悟这种能将自己燃烧殆尽的热情缘由,并找到命定的方向,还是在几年之后。

  黄昏时分,四周的景色犹如铺满黄金一般,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而切萨雷,正在这光芒中御马疾行。从锡耶纳到比萨,大约100公里的路程,骑快马不到五小时距离。当注意到丘陵对面林立的高塔就是圣吉米尼亚诺时,切萨雷突然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路程刚走了三分之一,夜幕已开始降临。笑着自己这突然而来的饥饿,他并未进入城镇,而是推开了路边小酒馆的门,那里平时以田间工作归来的农夫平民们为主要客源。

  那是1492年夏天,切萨雷·波吉亚17岁生日前一个月的事情。五天后,在去往罗马的路上,他接到了米凯罗特驾驭的苏丹在锡耶纳的赛马比赛中获胜的消息。

  第二章

  3月微风和煦,在特韦雷河的河水都已渐暖的罗马,蔚蓝的天空也变得更加深邃。关于到达罗马后的切萨雷,我们能获得的最早史料就是在第二年,即1493年的这个春天。史料是摩德纳主教,即费拉拉公派遣的驻梵蒂冈大使乔凡尼·薄伽丘,与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埃斯特之间往来的书信。

  这天,薄伽丘骑马穿过特韦雷河上的桥,向着教皇宫殿方向走去,但却并不是为了觐见教皇,他要去的是位于教皇宫殿与圣安杰洛城堡正中间的司铎殿,切萨雷就住在那里。去年8月末,切萨雷被继任教皇的父亲任命为瓦伦西亚大主教,自那以来意大利乃至全欧洲的大使及贵族们便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切萨雷不但是时下“神的代理人”(教皇)的儿子,且身负瓦伦西亚大主教之职,是西班牙裔高层神职人员中的一员,费拉拉大使薄伽丘也无法继续无视这位有势力的新人了。

  但是,那一天的薄伽丘并没能与这位教皇的儿子会面。当他进入接待室时,即被管家告知今日的会见已结束,主人在准备外出了。从接待室往里面的房间望去,那里的几位客人也正在纷纷道别。薄伽丘不得不回去等待下次见面的机会。

  正在准备走出玄关的时候,他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切萨雷。薄伽丘甚至没能马上认出来。他所熟悉的切萨雷,是在正式场合身着朴素主教服的人,而那天的切萨雷却穿着俗世的服装。天蓝色紧身裤和天蓝色短上衣,从袖口处露出了白色花式衬衫,一袭紫色短斗篷,优雅包裹着17岁的切萨雷那富有活力的躯体。

  走近跪地等待的薄伽丘,切萨雷对这位意大利强国之一费拉拉公国的大使尚有印象,对这位大主教边伸出手边说道:“我正要去打猎。”

  于是两人并肩走下了玄关的石阶,切萨雷的马夫早已牵着马嚼子在那里恭候多时,年轻的瓦伦西亚大主教单手扶着马鞍就翻身上了马,随后示意薄伽丘也上马,途中可与他同行。

  大主教与同为主教的薄伽丘大使边谈笑边朝特韦雷河的方向行去,清爽的微风从并排骑马走着的两人身旁吹过。在他们身后,当天同去狩猎的年轻人们,有说有笑地跟着,比切萨雷小一岁的弟弟甘迪亚公爵胡安也在其中。

  大使薄伽丘把以上这些与切萨雷相处的事情,如实写给了主人埃尔科莱公爵,随后写道“通过瓦伦西亚大主教的言谈举止,能明显看出他是继承了君王血脉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生长环境与所接受的教育,更使他成为真正具有贵族精神的人物”。信的结尾处又写道:“但是,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与神职者比却又相去甚远。”

  就如薄伽丘所记录的那样,切萨雷在罗马的生活,与其说是神职者,不如说更接近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君主。托父亲即位教皇的福,成为瓦伦西亚大主教的切萨雷,光年收入就增加到了16000达克特。想过怎样的生活,全凭他的意愿。

  那时候的切萨雷,将全部精力倾注到了宗教以外的事情上。

  首先是身体的锻炼。切萨雷把大主教必须履行的教会仪式义务缩减在最小范围,但对跑步、摔跤甚至是各种武艺,却犹如不知厌倦一般。对于那时肆意挥洒汗水,被同辈的年轻人所包围,有着明朗、年轻笑容的切萨雷,年代记作者卡塔内在记录中如此评价:“荷马式大笑一般的人。”

  其次,他的兴趣是打猎。虽然打猎也是能够锻炼身体的方法之一,但与之相比,他对打猎本身的关注则更接近疯狂。出色的马、威武的猎鹰、优秀的猎犬,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切萨雷灰色的眼眸更是闪烁出光芒。马要从当时有名的优良马匹产地曼托瓦选取,而为了寻求猎犬,甚至把自己的家仆派去德国。切萨雷常常兴奋地对当教皇的父亲叙说自己所拥有的宝马良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则颤抖着肥硕的身体边听边笑。

  罗马近郊凡是能称为原野的地方,没有一处能逃过切萨雷的马蹄。瞄向被猎犬逐出的猎物,他那从飞奔的马背上射出的箭,精准地命中逃窜的目标。惊恐的动物也都屈服于猎鹰那王者似的威猛之下。切萨雷骨子里带着绝不甘人后的本性,就算是狩猎,他也从没有输给过同行的任何一个人。日日过着这种太阳下的生活,就连冬季皮肤也晒成古铜色的切萨雷,被前面提到的薄伽丘评价为“giocondo”(享乐主义)。

  另一项他极为热衷的爱好就是对周身穿戴的研究。他非常用心地挑选衣服、武器和宝石,总是率先追求当时的流行,并拿来作为参考,还会自己花心思来创新。

  那时候,使罗马更添异教色彩的是土耳其王子杰姆的存在。这位年轻的土耳其王子,是1453年率军攻占君士坦丁堡、灭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的穆罕默德二世的儿子,父亲死后因继承权争斗输给了哥哥巴耶塞特,从君士坦丁堡逃到虽然距离最近但已变成基督教国度的罗德岛。罗德岛的掌权者是由十字军衍变成的圣约翰骑士团,最初他们大喜过望,想不到这种重要人物竟然会自投罗网。但随后发生了更让他们吃惊的事情,新苏丹巴耶塞特为了让对方留下弟弟杰姆,答应每年支付4万达克特。条件则是由接管方将弟弟杰姆保护起来,且让他有生之年不得回到土耳其帝国。从那时起,这位流亡的年轻王子便成了人们瞩目的焦点。法兰西国王、匈牙利国王、那波利国王、威尼斯共和国还有罗马教廷,都盯上了杰姆的年金和作为人质的价值,为了将其得到手而相互争夺。杰姆第一个流亡目的地的圣约翰骑士团,其成立经过与现状都与罗马教会有着很深的渊源,故而罗马教廷在前教皇英诺森八世时,得以如愿以偿地接管了这名人质。于是王子杰姆就这样留在了罗马,居住在教皇宫殿中。虽说是人质,待遇却完全没有人质般的不快。这位土耳其王子,在这对他来说犹如异教大本营的罗马,又是打猎又是演奏音乐,也不愁上等的美酒食物,还可以自由地找女人来服侍。如此这般的日子,在切萨雷到罗马之前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

  但是,在君士坦丁堡的哥哥巴耶塞特,一边完全按约定给教皇支付着年金,一边不得不效仿基督教徒那样采取慈悲宽大的方式对待弟弟杰姆这个反叛者。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在梵蒂冈的古文书库中留存着这样一封让人发笑的信。这封土耳其帝国的苏丹巴耶塞特写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是用拉丁语写的:

  土耳其王子杰姆

  “土耳其帝国苏丹,长久以来,念及作为人质的可怜弟弟的境遇,总是颇为烦恼伤感。日日苦思如何能于此境地中将其拯救,最终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只有将杰姆从尘世间的各种苦难中解脱出来,平安地送往天国,才能彻底救赎他的灵魂。若教皇愿协助达成心愿,将会赠予30万达克特作为谢礼。”

  收到这封信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想必也忍不住笑了。但是教皇并没有如土耳其苏丹所愿,让王子杰姆从世间苦难中解脱出来。

  究其原因,亚历山大六世对人质的利用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如果说保留人质是为了牵制敌人,那么一般人们只会想到敌人进攻时,以人质来要挟敌人。而他考虑的则是,一旦土耳其苏丹有侵略基督教国家的举动,就让杰姆从罗马率大军攻去君士坦丁堡。他十分清楚,现在的土耳其宫廷内部,尚有不少家臣对前苏丹之子杰姆心有所向。

  这位亚历山大六世的外交手腕,对继承伟大苏丹穆罕默德二世遗志、努力实现土耳其帝国统一的现苏丹巴耶塞特的侵略欲望,还是有着几分牵制作用。经过中世纪,西欧基督教国家的君主们,已有几人意识到了十字军远征行为的愚蠢,首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之后就是这位亚历山大六世,他是首位提出与异教共存的罗马教皇。但在仍有大量狂热信徒盲信于派遣十字军的这个时代,站在教皇的立场上,他的这个想法绝不能公然地表示出来。

  杰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究竟与何种策略相关联着,虽然他在罗马生活得很自在,但常年的异乡生活也难免使他染上了一丝忧郁。在王子杰姆周围散发着充满东方风情、慵懒惬意的异教氛围,对喜好新鲜事物的罗马上流子弟们来说有极大的魅力。他们争相穿上了土耳其风的服装,教皇的儿子们也没有例外。在教皇宫殿内“波吉亚的房间”中,挂着由平托瑞丘亲笔绘画的波吉亚家族众人的肖像画,其中胡安就穿着土耳其风服装。切萨雷也紧跟这个潮流,当时的记录显示,就连在正式的宴会上,他也是以卷着白色头巾的土耳其风格服饰出席,这让那些从阿尔卑斯以北各国到访的笃信基督的人非常反感。

  切萨雷自父亲即位教皇后,便从大学退学了。但是有博洛尼亚大学博士学位的父亲在前,他还是特意请求当时在比萨大学有很大权势的美第奇家当家皮耶罗,将大学时代的两位恩师派到罗马来。然而到了罗马,令两位教授困扰的是,他们想要给切萨雷教授神学,弟子却只对体育和狩猎很上心,对神学连看都不看。尽管如此,他们的罗马之行也不是无果而终的。因为对弟子切萨雷的尽心尽力,教授们后来获得了枢机主教的地位。

  切萨雷虽对年轻人喜好的各种事物都抱有兴趣,但唯独对神学毫无兴趣。这时候的他,被曼托瓦大使形容为“想要成事,但却没有相应的头脑”,被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恶评为“没有学问、艺术素养的无脑男人”。

  第三章

  罗马的夏日,毒辣的阳光照在建筑物的石墙上,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到了这个季节,切萨雷的生活也渐渐变得像点模样了。在驻梵蒂冈大使的通信、年代记和记录中,他的名字出现次数也增多了。随着亚历山大六世迎来教皇即位一周年,即将要发挥老练政治手腕之际,切萨雷也一改往日华丽放浪的罗马社交界新人形象,开始将自己作为教皇第一亲信来行事。所有人都有所察觉,教皇在对这个儿子的事情上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但没有人能预测出教皇的意图。在众人的密切关注中,切萨雷出席正式仪式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

  5月5日,与教皇共同出席在人民圣母教堂举行的弥撒。在从梵蒂冈出发到教堂的队列里,紧跟在教皇的身后。

  6月12日,出席妹妹卢克雷齐娅与佩萨罗伯爵乔瓦尼·斯福尔扎的结婚仪式。

  3日后,由弟弟甘迪亚公爵胡安与妹夫佩萨罗伯爵相伴两侧,骑马出城迎接到达罗马的西班牙王特使迪亚哥·洛佩慈·德·哈罗威进城。

  像这样,切萨雷在宗教活动、政治外交的舞台上,经常伴在教皇父亲的身边,详尽学习父亲老练的政治家处事方法。62岁的教皇将带在身旁的17岁儿子以大主教的身份介绍给各国要人,并将他们呈上来的政治公文交给他翻阅。有教皇对儿子切萨雷的如此待遇在前,所有人都必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早在3月,曼托瓦大使普洛尼罗给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信中就写道:“瓦伦西亚大主教恐怕要穿上红衣的事情,在这边已经都传开了。”数月后费拉拉大使薄伽丘也就相同的情况写信给费拉拉公爵。

  红衣,是代指枢机主教。红衣和红色的帽子,被称为“教会的君主们”,是在罗马天主教会中地位仅次于教皇的枢机主教们的代名词,就如同三重冠代表教皇,紫衣则代表皇帝一样。

  不过,没有人把这则传言当过真,教皇要任命切萨雷为枢机主教的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就算是在枢机院之中,也没有一个枢机主教直接提起过这个传言。

  在天主教教义中,想要将切萨雷升任枢机主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每一个出生的孩子,教义只认可由神圣结合所出生的嫡子,这之外的关系,都是恶魔行径,而之后出生的孩子,只能当作恶魔作为的结果。若是让这“结果”成为训导善良基督教徒的枢机主教,教会就有大麻烦了,而若只是安插在大主教以下的职位,在当时实力至上主义的背景下,还是可以被默认的。在拥有实力且严守天主教教义的俗世君主中,也存在庶子出身而获得王位的人,如那波利国王费迪南多、塞浦路斯王雅克等人。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也是,上一代博尔索公爵即是庶出。

  而第二个问题是下面这点,天主教教义不允许圣职者娶妻。这不只是为了让信仰生活更完美,同时也有防止教会财产流失的考虑,因此不论怎样,圣职者都是不被允许有所谓的神圣结合。所以切萨雷对罗德里格·波吉亚来说虽然是嫡子,但对亚历山大六世的罗德里格·波吉亚来说只是恶魔作为的结果。因为他是精神上治理善良基督教徒的“神在现世的代理人”——教皇。

  这位“现世神”教皇通过恶魔行为获得了孩子,而这孩子若是在教会中获得拥有即位教皇资格的枢机主教地位,将会令天主教颜面扫地。

  所以,虽然历代教皇都育有子嗣,且孩子们能得到“亲族主义”的待遇,但却当不上枢机主教,能当上枢机主教的最多也就是侄子们。庶子出身最终当上教皇的只有克莱门特七世。他是因帕齐的阴谋在娶妻前便遇害的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庶子,父亲死后便被朱利亚诺的哥哥“伟大的洛伦佐”收养入籍,正式成为嫡子。日后他借助法定的兄长、实为堂兄的教皇利奥十世的力量成为枢机主教,再作为克莱门特七世即位教皇。

  从这些事情看来,没有人会相信切萨雷升任枢机主教的传言。

  但是,亚历山大在世界最古老的博洛尼亚大学25岁便获得哲学、神学、教会法等学位,被美誉为建校以来难得一见的才子,学识渊博,任职仅次于教皇的副教宗一职达三十四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亚历山大六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主教会为何物。

  9月19日,教皇召开枢机主教会议。当着被召集来的枢机主教们的面,他发表了一份教皇诏书,要求枢机主教们认可。

  “瓦伦西亚大主教是公正婚姻所生的嫡子。父亲是多明尼柯·达利纳诺,母亲是瓦诺莎·卡塔内。两人一同在此证明。”

  没有一个枢机主教不知道瓦诺莎·卡塔内这个名字。她作为教皇波吉亚十几年来的情人,生育了切萨雷、胡安、卢克雷齐娅、杰弗里四个孩子。而名义上的父亲达利纳诺是她曾经的丈夫。对于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枢机主教们现在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就在他们眼前成了现实。且不说枢机主教会议中的五分之二已经归于教皇波吉亚的势力下,单就这份诏书来说,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教皇一句也没有提让切萨雷当枢机主教的话。枢机主教会议最终以赞成者起立的投票方式通过了这份诏书。然而在同一天,教皇通过秘密文书的方式发布了另一份教皇诏书。其内容如下: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证实,瓦伦西亚大主教切萨雷·波吉亚是自己担任圣罗马教会副教宗、阿尔巴诺主教时,同有夫之妇于1475年9月14日所生的孩子。”

  另一边,被轻易利用为切萨雷升任枢机主教之事做嫁衣的反教皇派枢机主教们,不想对此保持沉默。但是,对于没有各自出身国后援的他们来说,力量尚且不足,而教皇也没有给他们准备的时间。

  第二天,也就是9月20日,教皇再次召开枢机主教会议,并发表了十三位新任命的枢机主教的名单。人名被一一读出,其中出现了刚满15岁的伊波利托·德·埃斯特,和教皇现情人茱莉亚的弟弟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的名字。最后,瓦伦西亚大主教切萨雷的名字也被念了出来。

  枢机主教们哑然地相互对望,随即也意识到他们被剥夺了全部反对的机会和理由。

  教皇通过下面两点方法便完全封住了他们的嘴。

  第一点,将新任枢机主教均等地分配给各列强,没有给予分配的只有那波利王国。

  佩劳德……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

  古罗拉尔……法兰西王国

  卡鲁巴加鲁……西班牙王国

  摩顿……英吉利王国

  格利玛尼……威尼斯共和国

  鲁纳特……米兰公国

  法尔内塞、切萨利尼……罗马

  埃斯特……费拉拉公国

  克什米尔……匈牙利、波兰共和国

  以上这些成员再加上切萨雷等另外三位枢机主教。这样一来,那些总想按自己意愿利用罗马教会的列强君主,便可通过掌控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枢机主教职位,扩张在罗马教会内部的势力,对于如此的变动他们当然毫无怨言。

  第二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所选的新任枢机主教都是在学识、人格、才能全方面优秀的人才。格利玛尼作为神学者已在后世留名,圣乔治则以法学大家而闻名,佩劳德、鲁纳特作为拉丁文学者都被各自的君主所重用,甚至15岁的伊波利托·德·埃斯特也在之后展现了非凡的才能。而被认为仗着是教皇情人弟弟的身份才当上枢机主教的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后来则作为保禄三世成为教皇。当时对波吉亚持批判态度的历史学家和年代记作者们,就上演的这场新枢机主教任命闹剧的意图表示批判,但对其结果却不得不表示肯定。

  就这样,刚刚18岁的切萨雷终于穿上了红衣,成为“教会的君主”。因为他同时继续任职瓦伦西亚大主教,今后的切萨雷便是瓦伦西亚的枢机主教,用意大利语被通称为“红衣情人”。结束枢机主教认证仪式,从中走出来的切萨雷,被佛罗伦萨大使达·克雷评价为:“本该气宇轩昂的枢机主教,却欠缺庄重感。要说的话,就是太不成体统了。”

  但是,被认为太过年轻的切萨雷也渐渐明白了政治的奥妙。他注意到,教皇先前的新枢机主教任命,并不只是单纯地想将作为儿子的自己强行升任枢机主教,更是因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西班牙出身。年轻的时候,罗德里格·波吉亚被即位教皇的叔叔加里斯都三世招来意大利,虽说这之后一直在意大利成长,教皇的出生国家也还是西班牙。直到20世纪的今天,罗马教皇厅在他之后也就只有阿德里安六世一位外国人教皇。由意大利人之外的外国人成为教皇,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受欢迎的。如果教皇波吉亚只亲近西班牙出身的人,不只会让意大利人枢机主教们反感,更会招来欧洲其他各国的集中刁难。

  而且,为削弱在波吉亚被选为教皇时从中协助过他的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因选举一败涂地而更加反对波吉亚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的力量——这两位分别有米兰公国、那波利王国支持,并确保和增强波吉亚教皇的独立性,教皇被赋予的任命枢机主教权是有效的武器,通过任命对自己效忠的新任枢机主教来实质性地削弱旧势力。

  马基雅维利就波吉亚教皇如下写道:

  “在新近的那些事例当中,唯有一件事我不想保持沉默,亚历山大六世除了欺骗人们之外,既不曾做过任何其他事情,也从来不曾梦想过任何其他事情,但是他总能找到上当受骗的货色。因为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比他更加有力地做出保证,比他更加信誓旦旦地肯定某一件事情,而同时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随便地食言而肥了。可是,他的欺骗总是称心如意地获得成功,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人性的这一方面。”(《君主论》)

  但即使被马基雅维利评价为“在历代教皇当中,最能充分证明教皇拥有了金钱与武力,究竟能够发挥多大力量”的亚历山大六世,要实现这点,也不得不等待儿子切萨雷的成长。切萨雷不关心教皇父亲的期待以及各列强君主和支配者的看法,身着红色法衣也任其在风中翻飞,恣意潇洒。不喜佩戴枢机主教另一个代表物红色帽子的他,却倾心于身披红色斗篷。这也许是因为斗篷会让他产生变成了古代罗马将军的错觉。

  第四章

  “悲惨时代的第一年。”这是史学家圭恰迪尼在后来回顾1494年时所说的话。

  中世纪末期,欧洲的局势风起云涌。随着自由城邦这种独立形态的发展,使工商业极度繁盛,从中获得的巨大财富绽放了绚烂的文艺复兴之花,而由此君临欧洲的意大利,也随着历史的洪流毫不例外地遇到了如何建立专制统一国家政体的这道难题。早在这之前,意大利各地的小国便有被并吞入强国的情况,但对于被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佛罗伦萨共和国、那波利王国等各列强以及罗马教皇厅所分裂的意大利来说,国家一统的道路还很漫长。

  与此相反,一直以来被意大利人蔑称为乡下人的法兰西、德意志与西班牙,则通过确立各自的专制主义国家体制进而掌握实力,扩张领土的野心使其谋划到了内部小国纷争不断的意大利头上。而这之外更不容忽视的威胁,则来自势力已扩张至东地中海的土耳其帝国。

  15世纪后半叶到16世纪前半叶,意大利被迫着从根本上重新思考自身的生存方式。但也正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诞生了文艺复兴的两大历史学家,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

  然而,悲惨的时代也好,混乱的世纪也罢,在此出生的人们,最终也只得在其中生活下去,切萨雷·波吉亚也不例外。正是在此时,红袍加身、攀升到能继承教皇地位的他,在心中渐渐产生了无法安于现状的念头。法兰西军于1494年,即圭恰迪尼所说的“悲惨时代的第一年”,入侵了意大利,这件大事使刚满19岁的切萨雷首次直面动荡的现实。他在那时,第一次学到真正的学问,老师就是自己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

  被众多的历史学家称为意大利近代起点的这次法兰西军入侵事件,究竟是怎样引起的呢?有人说,是摩尔人也就是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策略所致。也有人说,是因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的功利心所致。还有人认为,是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对教皇波吉亚的仇视心理造成的。虽说以上哪个说法都没错,但真正的原因,则是以上三种原因杂糅在一起发酵而成的后果。

  斯福尔扎家兴于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一位能力卓越的佣兵统领、睿智的国家君主,他成功地获得了米兰公国的统治者地位。在他故后,其子加莱亚佐·马里亚在位时遭暗杀,留下了小公爵吉安加莱亚佐执政,其伯父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摄政。然而这位别称为摩尔人的米兰公国的实权掌握者,并不满足于屈居摄政之位。他同弟弟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一起,等待从侄子手里谋夺公爵爵位的机会。凭借多年的摄政实绩,比起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米兰民心更倾向于他这一方。可以说在米兰公国内部已不会对他构成阻碍。问题出在那波利王的态度上,他的女儿下嫁的正是吉安加莱亚佐公爵,自然不会让摩尔人的这一阴谋得逞。于是,摩尔人便把目光锁定在了主张拥有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身上,想要利用这个法兰西人去搞垮那波利的阿拉贡王家。

  那么,说到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这边。犹如中世纪骑士传说读多了的这位国王大人,一心想要效仿查理大帝的伟业,而他效仿的方式便是外国远征。他主张那波利王国的王位继承权应由安茹家后世子孙中的一人,也就是他自己所拥有。而第三个原因,关于罗韦雷枢机主教的事情则稍后再说。总之,掌握了这些导火索的法兰西军,一直在等待着入侵意大利的时机。而后,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

  1494年1月25日,被世人所熟知的老练的政治家那波利王费迪南多逝世,王位理应由嫡出的王子阿方索二世来继承。早在上一任教皇英诺森八世时期,罗马教会便已认可了当时是卡拉布里亚公爵的他继承王位。但是,法兰西国王从中加以干涉,声称只有法兰西国王才拥有王位继承权。这位法兰西国王的抗议,与其说是针对那波利,不如说是针对举行国王加冕仪式的一方,即拥有新王任命权力的罗马教皇。教皇如果认可阿方索,法兰西就将入侵意大利,这便是查理八世发给教皇的威胁。

  但是,教皇主意已定,完全没顾虑过法兰西人会不会真打进那波利。4月18日,教皇任命蒙特利尔枢机主教即自己的侄子乔凡尼·波吉亚为教皇特使,出席那波利国王的加冕仪式。驻罗马的法兰西大使知道此事后十分震惊,亲法派的枢机主教们则强迫教皇召开枢机主教会议,这一日的会议持续了八个小时。斯福尔扎、鲁纳特、圣塞维里诺、科隆纳、萨韦利等枢机主教们,接连不断地就承认那波利王的危险性激烈追问教皇。而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作为众所周知的法兰西派枢机主教们的幕后老大,却一直待在奥斯提亚的城堡里,并未出席枢机主教会议。

  但是教皇的想法并未改变。长达八小时的枢机主教会议结束后,他马上发表了面向所有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君主的诏书,承认阿方索二世为那波利国王。紧接着,公布以前由那波利提出,阿方索庶出的公主桑夏同教皇小儿子杰弗里之间的联姻也已正式敲定。罗马与那波利的这次结亲彻底激怒了法兰西国王。

  之后的4月24日,发生了枢机主教罗韦雷逃亡事件。一直是那波利派的罗韦雷,为了打倒波吉亚,甚至不惜舍弃那波利王,转与法兰西国王勾结,然而煽动枢机主教们的策略却以失败告终。罗韦雷深知,教皇已看穿他与法兰西国王间的关系,必定不会再批给他枢机主教离开罗马所需的许可,便依靠逃亡成功离开了罗马。到达热那亚的他,通过摩尔人的援助进入法兰西,在阿维尼翁与查理重新取得联系,在里昂同查理会面。罗韦雷向查理再三强调应该召开新的宗教会议,通过会议,逼迫靠贿选成为教皇的波吉亚退位。而法兰西国王查理看到这个提案能让自己成为宗教改革者,他的名利心使他蠢蠢欲动。自此,罗韦雷枢机主教、摩尔人、查理八世三人的作战行动正式开始。摩尔人与查理两人先前的目标还只是那波利王国,通过罗韦雷的加入,矛头完全转向了罗马。

  查理八世

  另一方面,罗马的亚历山大六世得知罗韦雷枢机主教逃亡的消息,感到事态在渐渐恶化,但是事后去追已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他将罗韦雷逃走后留下的奥斯提亚城送给了奥尔西尼一族,并令其占领城市。对于教皇来说,掌控奥斯提亚城至关重要,因为这座城市能确保罗马到那波利间的海路畅通。两周后,教皇特使蒙特利尔枢机主教,便经由位于特韦雷河口的奥斯提亚城抵达那波利,为阿方索二世举行了加冕仪式。数日后,13岁的杰弗里与15岁的桑夏也完婚了。

  查理八世开始在格勒诺布尔集结士兵的传闻,越过阿尔卑斯转瞬间传遍了意大利全境。因传闻而紧张起来的意大利诸国,紧跟着便不得不迎接查理的使节。不只是意大利,连欧洲列强也接连收到了查理的亲笔信,内容如下:

  “征服那波利王国的目的,是为了将其作为十字军远征的基地,用于夺回置于异教徒之下的圣地耶路撒冷。”

  在意大利,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这个理由,除了当时以狂热信仰的宗教政治支配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萨伏纳罗拉和他这一派的少数人以外。

  紧接着,法兰西要求意大利诸国对法国的意图进行协助,包括领土通过的允许,与兵力、资材的提供。对这位国王的要求,米兰公国自不必说,将女儿嫁给摩尔人的费拉拉公国的埃尔科莱公爵与曼托瓦侯爵也约定全面协助。东地中海地区,只顾得上防御土耳其的威尼斯共和国也只能默许查理的行为。伟大的洛伦佐死后,被美第奇家与萨伏纳罗拉一派的争斗搞得社会动荡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完全成了连态度都无法决定的状态。尚未开战,意大利等同于已在查理面前敞开了大门。

  罗马教皇厅也接见了查理的使节。查理对教皇仅要求其承认自己的那波利王位继承权,并在强调这是十字军远征的第一步的前提下,还记得追加要求——暂时让渡土耳其王子杰姆的看管权。如果教皇拒绝这些要求,法兰西国王将召开宗教会议,以逼迫教皇退位。这已经是十足的威胁了。

  教皇对现在还沉醉在十字军远征梦想中的查理十分无奈,但是这个笨蛋却拥有力量。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只能使用政治技巧作为对抗的手段。而所谓政治技巧,在此时,即是没有实力的人为了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力量而使用的方法。

  教皇在没有给查理使节以明确答复的情况下将其糊弄回去后,7月14日同那波利国王会面。然而,在绝望的防御战中全力抵抗的那波利,回复说已无暇为罗马防御出力了。而为了请求军事援助,教皇又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派去了使节,所带回的答复也没有任何能让教皇安心的地方。费迪南多国王的回答是没有理由反对查理的十字军构想,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因为前些年同斯福尔扎家族中的女子结婚,所以与摩尔人很亲近。就连在意大利的诸国中,唯一一个足以在政治上保持独立立场的威尼斯共和国,也向教皇递交了认可查理行动的声明。对于收到这些消息的教皇来说,所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个了,那便是拖延时间,至少到阿尔卑斯降雪的时候。

  但是,查理是急性子。8月23日,法兰西军终于向着格勒诺布尔出发了。9月3日,翻过阿尔卑斯进入萨伏依公国领土。9月5日,进入都灵城。9月末,总人数9万的大军进入了阿斯蒂。查理在这里受到了摩尔人及其妻子贝亚特丽切的欢迎,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也出席了。而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从此地开始伴查理同行。10月14日,到达帕维亚。再四天后,查理进入了皮亚琴察。在这期间,通过奥尔良公爵路易得到了那波利海军在拉帕洛战败的汇报。在那之后又接到了被软禁在帕维亚的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死讯,一直等待这个时刻到来的摩尔人,匆忙回了米兰,至此,他想成为米兰公爵的野心终于实现了。

  15世纪末的意大利北部

  在皮亚琴察,查理接受了教皇派来的特使的访问。主要内容是表示可以重新考虑查理提出的十字军远征计划,希望他改变征服那波利的想法。查理虽然拒绝此请求,但却对特使表示希望与罗马教皇一同出席当年的基督诞辰祭。

  教皇不得不想办法对付这位麻烦的巡礼者,他对全体枢机主教发出了罗马的召集令,不听命前来的人将被剥夺圣职。然而,依然是无果而终。罗韦雷一如既往在查理身边暗中活动,将查理的意图示意给枢机主教们,让他们不要遵从教皇,而要遵从枢机主教领袖的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斯福尔扎、罗韦雷两位枢机主教的背后有法兰西大军做后盾,至此,非亲法派的枢机主教们开始动摇了。

  更让教皇陷入窘境的,是科隆纳家的军队夺取了奥斯提亚城。9月18日,占领这处要地的科隆纳军队在城中升起了法兰西的国旗,自此切断了那波利与罗马的关系。

  意大利人战战兢兢地迎接穿过伦巴第进入罗马涅区域的法兰西军。总人数9万的大军,尽管加入了瑞士士兵、加斯科尼人和德意志士兵等不同国籍的佣兵,也还是被统一在法兰西国王意志下的军队。与意大利人见惯了的、为金钱所驱使的小规模佣兵队完全不同。

  那么,指挥如此大军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疑问。当时的记录中,有很多关于查理八世容貌的记载。记载显示,这位22岁的年轻国王,个子矮小、体格瘦弱,大脑袋与又短又细的腿很不协调,他骑马前行的画像显得非常滑稽。

  “威尼斯大使科塔里尼写道:法兰西国王相貌丑陋。脸是扭曲的,两只大眼睛斜视着,无法判断到底是在看哪里。下垂的鼻子特别大,厚厚的嘴唇总是半张着。同人说话时,还有随意抖动身体和晃动脑袋的习惯。”

  对于生来便崇尚威武、赞颂人体古典美的意大利来说,无论怎样的小国家,像查理一样的君主都不可能保持这个地位,更何况他还沉醉在骑士传说和十字军远征的理想中。然而,这个丑陋的小男人,如今却将对自己的才能颇感自豪的意大利君主们置于脚下。这是为什么?意大利人用自身的牺牲,得出了这个疑问的答案。

  11月,在罗马涅,又传出了那波利军被法兰西军击退的报告。而当月的第一天,在佛罗伦萨,面对恐慌的民众,萨伏纳罗拉的说教点燃了火焰。

  “这才是神降下的宝剑,预言已经应验,挥下的皮鞭,这正是神所降下的愤怒的试练。”

  美第奇家的地位,在多明我派僧侣的面前动摇了。11月9日,佛罗伦萨市民蜂拥而起,城中响彻“人民!自由!降下球(美第奇家纹章)!”的叫喊声。美第奇当家皮耶罗与弟弟乔凡尼枢机主教,变装后逃出了城。激动的民众冲入美第奇家的宅邸,抢夺艺术品与贵重物品。

  在罗马,教皇的处境愈发窘迫,与法兰西军相呼应的科隆纳、萨韦利的豪族也一直在蠢蠢欲动。

  11月8日,查理进入卢卡城。在此等候的教皇特使皮科洛米尼枢机主教请求觐见却遭到了回绝,只得到了国王的传话:“期待在永恒之城与教皇见面。”

  11月9日,查理进入比萨城。国王在此同萨伏纳罗拉会面。萨伏纳罗拉称呼查理为“基督教徒之王”,赞美国王是神为了解放意大利和改革教会而选中的人。美第奇也将托斯卡纳各地的城堡献给了查理。如此逢迎拍马的意大利人,令法兰西军自己都感到吃惊。

  11月17日,查理进入佛罗伦萨城。佛罗伦萨的民众向着入城的国王欢呼:“法兰西,万岁!”在此,查理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保护者,要求此后每年要上供12万盾年金。

  15世纪末的意大利中部

  11月22日,查理面向全体基督教徒们发布了宣言。内容为以下两点:第一,征服那波利之后,将进行十字军远征。第二,责令不当其位的教皇波吉亚退位,并将召开宗教会议以选出新任教皇。

  召开宗教会议,对教皇波吉亚来说是一种威胁。他能即位教皇,是通过收买斯福尔扎枢机主教一派才成功的,因为触及了被严令禁止的“神职买卖”,他极力想要回避宗教会议。他拜托与法兰西王关系较近的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在两人之间调停。就连枢机主教提出的将切萨雷作为人质交给科隆纳的这一条件,教皇都已接受。切萨雷被当作人质,送到了聚集在罗马南部的科隆纳一党的大本营。然而,真正的幕后之人则是一心反对波吉亚的罗韦雷枢机主教,斯福尔扎的调停只得以不成功收场。

  11月28日,查理从佛罗伦萨出发,12月2日,进入锡耶纳城。在这里,教皇的特使枢机主教皮科洛米尼总算得以与国王会面,但是却没有效果。查理只单方面地口出狂言,要求打开罗马的城门,否则便要武力进城。

  在罗马的教皇,因全部的对策都失败了,而一时陷入了回天乏术的绝望中。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圣塞维里诺、鲁纳特等枢机主教们认为,将普罗斯佩罗·科隆纳和法兰西大使关在圣安杰洛城堡,并不能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收到法兰西国王的强硬抗议后,教皇只得将他们释放。与此同时,查理的大军已经快来到这附近了。

  12月10日,为保卫罗马而来的那波利军到达了罗马,但也仅有五千步兵,千余骑兵。保护罗马的只有他们和奥尔西尼一党,但是也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奥尔西尼。

  在同一天,查理进入维泰博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兵不血刃。就这样,罗马教皇厅的领土接连不断地为查理的前进方向敞开了道路。

  所有人都预想到了罗马的命运,民众争先恐后地逃走,各国大使也都接到了本国发来的保护本国在住居民的命令。

  那波利王阿方索建议教皇逃离罗马,并以年金5万达克特为条件承诺在加埃塔的城市要塞中保护他。然而教皇拒绝了这个提议。人们接连几日都看到,被任命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们骑着马从圣伯多禄广场跑过,身后扬起白色的沙尘。被任命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有斯福尔扎、圣塞维里诺、佩罗、皮科洛米尼等等,全部都是亲法派的枢机主教。

  12月17日,法兰西军进入奇维塔韦基亚。翌日,为了预防万一,整个梵蒂冈的仆人们从早上开始便匆忙将贵重物品转移保管,枢机主教们的马匹也都整备完善以随时待发。第三天,即12月19日,在蒙特马瑞奥的丘陵上首次出现了法兰西士兵的身影。骑马在山丘上来回走动,向梵蒂冈方向张望的小队的身影,从教皇的房间也能看得很清楚。罗马的人们,被抛到了恐怖的最底层,教皇要从罗马逃跑了的谣言也四散开来。确实,到了23日,教皇好像也首次倾向于逃亡的意见,逃去威尼斯是当时的主流意见。然而,与其说教皇是在逃向西班牙还是威尼斯间犹豫不决,不如说是逃亡本身已经不能成行了。海路被盘踞在奥斯提亚的科隆纳势力所阻断,陆路上包围罗马的法兰西军队数量也在不断增加。

  从维泰博到奇维塔韦基亚,再到布拉恰诺,稳步前进的法兰西军大部队,距罗马仅有70公里远。查理于此向教皇派出了使节。

  “罗马市内的那波利军队即刻从罗马撤退,并为此准备相关的通行许可证。如果拒绝条件,就请做好不惜让法兰西军在罗马市内战斗的准备。”

  在身负这份通告的使节向罗马出发的同时,以往以那波利王名义服役,侍奉于教皇身边的奥尔西尼一党,正向查理表示恭顺。

  12月24日,迎接查理的来使后,梵蒂冈的恐怖每时每刻都在增加。罗马的市民代表请求会见教皇,表态施压:

  “两日之内,如果不能与法兰西国王达成一致协议,我们就打算打开罗马的城门迎接国王了。”

  接见过法兰西使节与罗马市民代表后,亚历山大六世便遣散了他人。在教皇宫的回廊里,教皇独自一人抱臂而立,一袭白色长袍被冬日的晚霞染至绯红。望着一动不动的教皇的沉重背影,有所顾虑而一直并未靠近的近侍们,现在也不得不上前告知教皇,法兰西国王使节要求再次会面。教皇拿到了国王发来的书信,上面如是写道:

  “抵抗是没有意义的,请将罗马所有的城门在我们面前打开。我们只是要求去往那波利的通行自由,没有一丝对教皇或者教会不利的想法。”

  读完这封信后,教皇许久未发一言。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教皇下达了命令,传唤那波利军的队长觐见。教皇当面向这位队长下令,命其将那波利军撤出罗马,不过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更为贴切。立刻察觉到教皇这个命令真意的队长,用激动的口吻说道:

  “您是要舍弃那波利了吗?”

  然而教皇却没有一句辩解,队长因愤怒颤抖着退下了。

  这之后,教皇给国王写了回复。在国王所有要求之中,承诺打开罗马城门,让那波利军从罗马撤退,并授予法兰西军去往那波利的通行自由这几项。而就十字军远征、交出王子杰姆和召开宗教会议这几项,则丝毫未涉及。教皇让使节拿着这回信,回到法兰西国王的驻地。随后再次释放了关在圣安杰洛城堡的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条件只有一个,返还作为人质待在科隆纳军队中的切萨雷。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教皇留下切萨雷一旦回来就马上通知他的命令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了。当晚,那波利军离开了罗马。

  痛苦的基督教诞辰祭总算过去了。

  从翌日开始,梵蒂冈突然开始忙碌了。不只为了准备法兰西王的迎接仪式和选择接待的人员,让查理住在哪里也成了大问题。罗韦雷、斯福尔扎两位枢机主教主张让查理住在教皇宫中,而对此感到困扰的梵蒂冈一方,不得不尽早决定哪里才是最合适的场所。秘书官们就此向教皇寻求建议的行为,让教皇很是生气。

  他说道:“你们这些人让我的脑子都乱了。你们随便决定让那些法兰西人住在哪里吧!”

  法兰西王的住所选定在了圣马可宫殿(现在的威尼斯宫殿)。并反复向查理强调不要让军队进入梵蒂冈特韦雷河以西的区域。

  27日,法兰西军的先锋部队开始进入罗马。

  1494年12月31日是查理进入罗马城的日子。这天的早上,教皇厅的庶务官员、留下了诸多详细记录的年代记作者、德意志人——布鲁卡鲁多,为商榷仪式等各方面事项,被教皇派遣到国王身边。这一天在他的记录里是这么记载的:

  “国王表示不想大张旗鼓地进入罗马。并且在3公里的这段距离里,我被安排一直跟在国王的身后行进。他在这期间不断地向我提问,诸如面对教皇应该采取怎样的礼仪,如何接触切萨雷枢机主教比较合适等。”

  法兰西军是从下午三点开始进入罗马,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国王从人民大门入城是在七点的时候。在大门前,有罗马市民的代表上前迎接,并为国王献上了罗马全市所有城门的钥匙。

  行进的第一方阵,是从瑞士和德意志的步兵开始的。随后紧接着的是五千的加斯科尼人的弓箭手。再之后是五千人的法兰西骑士一个团,各自都带着三名侍从。在他们后面的,是被六百人的亲卫队包围着的、骑马前进的国王。国王查理后面紧跟着罗韦雷和斯福尔扎两位枢机主教,他们的后面是科隆纳、萨贝利两位枢机主教,科隆纳一党紧随其后。沿着拉塔大道(现在的科尔索大道)径直走过,接连不断的行进大军仿佛没有尽头,罗马市民对此吃惊万分。而更加让他们震惊的,则是看到由马匹拉着的三十六门大炮从眼前经过的时候。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着从眼前经过的大军,不断欢呼着:“法兰西!科隆纳!温克利!”温克利是圣伯多禄·尹·温克利的枢机主教罗韦雷的俗称。

  查理进入圣马可宫殿之后,宫殿周围立刻围起了两千骑兵的警卫,除此以外市内其他重要地点,法军也都是全副武装,并且有两门大炮架在了特韦雷河的岸边,而炮口则准确地瞄准着梵蒂冈。

  从教皇宫的回廊也能看清楚直到晚上还在持续进城的法兰西大军。熊熊燃烧的火炬的火焰浮现在眼前,犹如巨大的黑蛇在爬行。“法兰西!科隆纳!温克利!”的呼声此起彼伏,随着特韦雷河上的风吹拂而来。

  教皇站在寒冷的风中,定睛看着远处光芒中的骚动。切萨雷站在父亲的背后。但是与教皇父亲静谧的眼神不同,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专注凝视的目光,锐利好似不会看漏任何事物。此时的父子二人,正考虑着同一件事情。

  第五章

  法兰西国王究竟想把教皇怎样?不只是意大利,就连欧洲各国也都关注着查理的下一步行动。事实上,如今的教皇就是法兰西国王的俘虏。由于害怕法兰西军进城掠夺,罗马市民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与查理的“不能进入特韦雷河以西地区”的这条约定,现也已成为一纸空文。在如此情况下,教皇断然拒绝了近臣们要他到圣安杰洛城堡避难的恳请,没有从教皇的居所教皇宫离开,而保护他的亲卫士兵也仅仅不超过一千人。

  1495年1月2日,切萨雷被教皇父亲任命为特使,前去拜访查理,他的任务不只是带去教皇的提案,更是去侦察敌情。法兰西国王态度冷淡地迎接了教皇的儿子。随后只是把以前对教皇提出的要求重提一遍。不只如此,以前国王的最大要求只是认可他的那波利王位继承权,否则就以召开宗教会议相要挟。而现如今国王在被身边的罗韦雷等枢机主教们一直煽动着,召开宗教会议的要求反而更加迫切。并且还进一步要求,将罗马的要塞圣安杰洛城堡交给国王。若是一一答应,恐怕教皇就将在他漫长的人生中,迎来最为微妙、危险的时刻了。

  对于切萨雷带回来的国王要求,教皇只给出了暧昧的回答,但唯有让出圣安杰洛城堡这一项坚决地拒绝了。随即,法兰西军的三十六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在了特韦雷河的岸边,炮口都对准了圣安杰洛城堡的方向。见到此状况的教皇,亲自带领着切萨雷、蒙雷阿莱、卡拉法、奥尔西尼、圣乔治、帕拉维西尼等六位枢机主教,转移到了圣安杰洛城堡。随后,向随时可能开火的法兰西军传达道:

  “你们即将要做的事情,并不只是会杀了我,更是会破坏在这里的圣者和殉教者的圣遗物啊。”

  大炮最终没有开火。

  然而,教皇表面上一副断然拒绝的态度,背地里却并没有断绝与法兰西国王之间的联络。尽快让法兰西军离开罗马,才是对教皇来说最紧要的问题。切萨雷、帕拉维西尼和瑞阿里奥以及其他成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们,同查理持续交涉着。在此期间,查理出席了在罗马大寺院举行的弥撒,对在那里的圣遗物献上了恭敬的礼拜。而另一方面,发生了罗马的犹太人教堂被法兰西军烧毁的事件。

  1月15日,教皇与国王之间终于达成了协定。在查理要求的事项中,去往那波利的通行自由被认可了,奥斯提亚将归还给罗韦雷枢机主教。并且约定,到十字军远征为止,杰姆王子交由法兰西国王看管,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切萨雷枢机主教将作为教皇使节待在国王身边。说是使节,实际是人质。教皇甚至还加上了一项,将国王的两个近亲任命为枢机主教,查理认可了这个事项。但是,这其中丝毫没涉及查理以前要求的三大事项,即那波利王位继承权、十字军远征计划、为改革教会召开宗教会议。知道了这些的亲法派枢机主教们震惊又愤怒。特别是罗韦雷,怒火中烧到了要国王亲自安抚的程度。然而查理难以按捺明日将要与教皇初次会面的兴奋,完全没有余力去倾听枢机主教们的请求。在绝望的他们之中,斯福尔扎、鲁纳特两位枢机主教向着米兰出发了,唯有罗韦雷不得不跟在查理身边。

  第二天的16日,将国王的威严展现十足后,查理进入了教皇宫。教皇从圣安杰洛城堡通过秘密通道,回到教皇宫等他。亚历山大六世,甚至穿戴了三重冠的教皇第一礼服。他周围还有红衣的枢机主教成排地簇拥着教皇。来到教皇面前的查理,不假思索地下跪,接着三度亲吻了教皇的指尖,并且战战兢兢地亲吻了伸出来的手上的戒指。而后,查理总算开口了:

  “我,在此向基督十二使徒代理人的教皇陛下献上服从与忠诚。如同我的祖先法兰西国王们曾经献上的一般。”

  胜负已分。选择在自己的地盘决胜负的教皇一方获胜了。面带温暖笑容、全身散发着喜悦的教皇让查理起身,边说着真诚的话语,边拥抱了身体颤抖的他。

  第二天,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为法兰西国王举办了庄严的弥撒。进入教堂的时候也毕恭毕敬地手蘸圣水的查理,谢绝了特意准备的最前排位置,坐在了最年长枢机主教的下一个席位。

  25日,教皇和查理出席了在圣保罗教堂举办的弥撒,从圣彼得大教堂到圣保罗教堂的这段距离,二人甚至并肩骑马而行,看到此景的罗马人民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在两人身后,跟随着各国大使和枢机主教们,法兰西军的将军们也夹在队列中。

  28日是查理出发的日子,没有被教皇承认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的他,依旧没有放弃征服那波利。他从住所圣马可宫殿出发,去梵蒂冈向教皇告别。教皇对查理照旧称呼为“我的儿子”,在接受了查理的感激后,又带他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此外只叫来了切萨雷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人究竟在此说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走出来的查理几乎是热泪盈眶的。

  出发的时间到来了。国王骑马走在充斥着法兰西军队的圣彼得广场上,骑的正是切萨雷送给国王的六匹马中的一匹。在马上,国王再一次向教皇致敬,而站在露台上的教皇,则庄严地挥着祝福的手势回应。查理驱马前进,在国王左侧的是骑马跟在旁边的切萨雷,在他们身后的随行人群中,还看到了土耳其王子杰姆慵懒的身影。

  带着两名人质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的军队,背对罗马城墙,顺着拉丁大道前进。这条道路对查理来说,是条唤起感动的道路。究其原因,那便是这条路在229年前,同样是他的祖先安茹的查理为征服那波利南下时所走的路。随着骑马前进,查理越发欢快,然而,与国王并排骑马走着的切萨雷却甚少言语,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行人到达马里诺后,迎接他们到来的,是一则让查理欣喜异常的消息。那波利王阿方索二世将王位让给儿子费迪南多,逃去了西西里岛。阿方索二世还是卡拉布里亚公爵的时候,因在奥特朗托对抗土耳其军取得胜利,被评价为意大利第一军人。对于这样的对手,查理果然还是有些畏惧的。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位昔日的猛将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抛弃了那波利王国的他,迁到西西里岛,终生待在那儿的修道院里闭门不出。另一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王位的年幼的费迪南多,在竭尽全力进行防卫战之前也逃跑了。逃到了位于卡普里岛西北部的伊斯基亚岛上。

  突如其来的逃跑发生在查理和他的军队愈发轻松地离开马里诺之时。在此之前,谁都知道队伍之中有十九个大箱子,在侍从牵着的马背上驮着,装饰得十分奢华,因其黑色天鹅绒遮盖上绣着切萨雷枢机主教的纹章,众人皆知这十匹马和大箱子归属于谁。而此时,没人察觉到这其中驮着两个箱子的一匹马,被带着悄悄远离了队伍,被藏在了道路旁的草丛里。驮着其他十七个箱子的九匹马儿,照常跟着欢快的法兰西人一起继续行军。

  这天晚上的投宿地是罗韦雷枢机主教的领地韦莱特里,国王与两名人质被安排下榻于罗韦雷的宅邸。切萨雷将国王送到他的寝室,并同国王稍作闲谈后,方才回到了安排给自己的寝室。

  夜半时分,一个马夫装扮的男人悄然离开了宅邸,却没有人察觉到。国王的守卫兵们因行军的疲惫,和即将轻易征服那波利的前景所带来的安心感,不停眨着犯迷糊的眼睛,任谁也没有发现佝偻着背走路的这个男人。郊外,有两个男人正在等待。附近的阴影中,可以看到三匹马安静地站在那儿。有两匹马分别各驮着一个箱子。扮成马夫到达此地的男子同等待的两个人会合,悄声交谈后,三人随即跳上马,缓慢助跑后全速策马飞奔出去,将陷入沉睡中的城镇留在了他们三人的背后。乔装成马夫的正是切萨雷,而等待他的两人分别是他的朋友唐·米凯罗特和另一名随从。去向罗马的道路左侧是夜晚的海洋,策马奔驰的切萨雷脸上一直洋溢着年轻爽朗的笑容。

  第二天早晨,来查看人质枢机主教情况的查理家臣,只看到了被丢弃在白色睡榻上的红衣。切萨雷枢机主教的逃亡事件即刻被禀告给了尚在卧榻上的国王,国王勃然大怒,四散搜寻的家臣们个个胆战心惊,屋宅和城镇中都一一严密排查,却毫无所获。接到没有找到切萨雷任何踪影汇报的国王,盛怒之下命令将枢机主教的行囊全部烧毁。切萨雷那十七个奢华的大箱子被搬到庭院中,为方便点火打开了盖子。这个瞬间,所有人都突然看向国王。暴怒的国王查理气得浑身发抖,只结巴着吼了一句“都给我滚!”就回了屋。十七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破烂儿。

  这时的切萨雷,早已回到了罗马,但为慎重起见,没有靠近梵蒂冈和自己的宫殿,只是在教皇厅官员弗洛里斯家中藏着。据传当日曾同教皇父亲秘密会面,而两天后,他已经在斯波莱托了。

  被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愚弄,怒火中烧的查理下令将韦莱特里地方官施以绞刑,还一度下令烧城。虽然最终在罗韦雷枢机主教的请求下更改了命令,但依然给在罗马的教皇送去了强硬的抗议书。

  教皇对其的回复则是:“哪里都找不到枢机主教,我这边很是担心。”

  与悠然回复的教皇相比,罗马市民代表们则很是慌张。罗马市立即送了三位代表到查理身边,试图解释切萨雷枢机主教的作为与他们全无半点关系。数日后,有切萨雷逃到了斯波莱托的消息传到查理耳中,他对斯波莱托市提出交出切萨雷的要求,但斯波莱托的回答却是如下内容:

  “枢机主教偕两个随从,一队仅三人轻骑,早已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要是觉得他现在还在这边,下次你们连主教的影子都抓不到了。”

  2月5日,浪费了八天时间的查理,放弃再找切萨雷,向着那波利出发了。两天后,侍从牵着之前驮着装破烂儿的十七个箱子的马匹一行,欢快地回到了罗马。之后直到3月末为止,再没有关于切萨雷的消息传出。

  轻易征服了那波利的法兰西军,要想沉浸在这美丽港湾的享乐生活中是很容易的。擅自加冕为“那波利、西西里岛、耶路撒冷之王”的查理自不必说,连法兰西士兵们也每日持续地纵情享受着宴会。在法军之间,流行为到手的那波利女人画肖像画,国王自己也为其数量众多的收藏而得意。然而被征服的那波利人民,也没有从法兰西军那里受到特别巨大的损害。不论怎么说,那波利人已经习惯了对各种征服者迎来送往。女人们尽可能多地从法兰西人身上榨取金钱,肖像画家们也乐于同她们合谋。那波利王国的家臣们也是如此,表面奉承着查理,背地里则与在伊斯基亚岛上的那波利王保持着联系。而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着嘲笑弯脚、大鼻子国王的小曲儿。

  这期间,发生了让法兰西人的欢乐蒙上阴影的事情。首先是另一名留下来的人质,王子杰姆的死亡。法兰西一方刚开始还想要隐瞒这件事情,但马上又发表声明,说是因为从罗马出发前被波吉亚下毒而死的。但是第二件发生的事情,彻底唤醒了查理的沉醉,那便是以针对法兰西国王为目的的大同盟的结成。因儿子切萨雷的逃跑变得没有负担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开始了复仇之战。教皇的提议,得到了意大利各国的赞同,就连为法兰西军入侵带路的米兰的摩尔人也出声支持了,意大利各国在历史上少有地采取了一致的行动。再加上对查理的做法开始感到反感的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4月12日同盟正式成立。

  于是查理慌了。对他来说,为了不让自己在所征服的土地上被俘虏,除了抓紧回法兰西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即使这样,全军一半的人员还是在蒙庞西埃将军的指挥下留下来守卫那波利。

  5月20日,查理匆忙地离开了那波利,罗韦雷枢机主教也同他一起离开。亚历山大六世回避了查理想要在罗马与教皇会面的请求。5月27日,率领着二十人的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在威尼斯和米兰增援的一万军队的守护下,教皇朝着奥尔维耶托进发了。身后的罗马,有莫顿、帕拉维西尼两位枢机主教作为教皇代理留守。前方的奥尔维耶托,则有切萨雷在等待,他之前便担任着隶属于教皇厅的奥尔维耶托总督职位。

  另一方面,于6月1日到达罗马的查理,受到了作为教皇代理的两位枢机主教毕恭毕敬的欢迎。所有人都担心查理会不会为了教皇的欺骗而复仇,然而法兰西军这次却一反前日,安静又低调。查理也只是参拜了圣伯多禄大殿。两天后,查理和他的军队就这样离开了罗马。

  在奇维塔韦基亚,教皇再次避开了查理的会面请求。6月5日,教皇这次率领全教皇厅的人去了佩鲁贾,这次真可被称为是欢快的逃避之行。而查理的结局早已明显可见,在锡耶纳和比萨,所到之处受到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冷淡待遇,查理立即掉转方向往北疾进而去,也放弃顺路去佛罗伦萨,就连等在波吉邦西的萨伏纳罗拉那对国王落实教会改革的热情演说,也丝毫没能阻拦查理的步伐。国王只是一味地想要尽快与在阿斯蒂的奥尔良公爵军队汇合。

  然而,到了福尔诺沃附近的塔罗河岸时,遭遇了埋伏于此的同盟军,同盟军总司令是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而法兰西军方面,像败兵一样舍弃了重兵大炮,兵力也仅有来时的一半约万余人。讽刺的是,在历史上作为塔罗战役闻名的这场战斗,仅在一个小时里便分出了胜负。查理抛弃了自己的战利品、士兵和友方军队在内的一切,才最终翻过了阿尔卑斯山逃回了法兰西。而这,距离为入侵意大利而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留在那波利的另一半兵力,在后来同那波利王国军的战斗中也被全部消灭了,大多数法兰西士兵就这样葬在了意大利。查理和他的法兰西军送了两件礼物给意大利。第一个,是对意大利现状的危机感,然而这件真诚的礼物,只传达给了为数不多直觉敏锐、思维不受外物束缚的人。而另一件礼物,却转瞬之间便席卷了全意大利甚至整个欧洲。

  那样礼物在当时被叫作“法国病(梅毒)”,如今则被称为“性病”。

  第六章

  当时,在风波秘闻接连不断的波吉亚家族中,最为神秘的便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三男胡安了。一般来说,父亲都会为孩子的将来尽心谋划,亚历山大六世在他们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对于孩子们抱有超乎寻常的期待,尽自己所能为其铺路。

  长男佩德罗·路易斯,其生母在史料上并无记载。因西班牙出身的父亲对出生国的乡愁,他很早就被送到西班牙并作为费迪南多国王的武将被予以重用。与国王的侄女订了婚,身处于西班牙宫廷高层,背负着父亲期待与希望的这位甘迪亚公爵,却在父亲即位教皇的四年前英年早逝。次男切萨雷,生母是教皇波吉亚最爱的人瓦诺莎·卡塔内,她还生育了胡安、卢克雷齐娅、杰弗里三个孩子。切萨雷在教皇父亲的大本营罗马教皇厅中,被看作是父亲的后继者,很早便入籍圣职。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便是胡安。胡安在哥哥佩德罗死后即位成为甘迪亚公爵,并娶了哥哥的未婚妻唐娜·玛丽亚·恩里克斯,一人肩负起了父亲在已逝哥哥身上未达成的期待。当然,他的继承之所以这么顺利,也是得益于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想和罗马教皇进一步拉近关系。

  1493年8月,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一年前,胡安乘船向西班牙出发了,目的是去拜见西班牙国王并完成婚事,从罗马到奇维塔韦基亚走陆路,而之后到巴塞罗那为止是率领四艘桨帆船船队走海路。借着这个重要的机会,教皇给了胡安一封家书,这封用他们家族间常用的巴伦西亚方言所写的家书,内容满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作为父亲的关爱之情。从文中挑几点来看,首先在实际生活方面,有关于应该如何同桨帆船船长讲价,连金额也有所涉及,给太多会被觉得好糊弄,给太少会被认为太吝啬。信上还写了在巴塞罗那登陆时该带哪位家臣,并指定了每一天该带何种装饰品。宗教方面,提到要时常虔诚地向圣母祈祷,要作为良好的基督教徒去生活。关于夫妻生活,则叮嘱平常要与妻子同食同寝。更告诫他要踏实过日子不要夜游,忠告他不要沾染赌博。在最后结尾处,甚至加上了对美容的担心,建议他时常戴着手套,因为西班牙人很重视手的美感。而胡安在那时才刚刚17岁。

  船上的事情因为没有史料所以不得而知。但是,刚刚在巴塞罗那登陆,胡安立马就把父亲信中所写的所有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月月末,西班牙国王与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共同出席了胡安的结婚仪式,但完成了义务的胡安不久便将新娘丢在了一边。这座魅惑的港口城镇,完全不缺乏能让他享乐的因素。比起在宫廷中老实地待在国王和重臣面前,胡安更喜欢与同辈的年轻人一起游戏人间。跟随胡安的家臣们叹息着将这些通报给了在罗马的教皇,从西班牙送到罗马的所有信件都是叹息这位甘迪亚公爵的乖戾状况,而从罗马送回西班牙的全部信件都是对儿子的忠告和斥责的内容,最终连切萨雷都不得不写信劝解胞弟。11月,切萨雷给胡安的信中如下写道:

  “吾弟,吾等兄弟均应时常亲吻教皇陛下普降威光的大地,并应时常为那位替你我着想、养育你我的陛下虔心祈祷。吾等理应为他所用,并为使他满意而不断努力。这也是为教皇陛下明了吾等无尽感激的微小尝试。”

  只是,18岁兄长的忠告最终也没见到什么效果。而此时的罗马,没人相信胡安的婚礼实际已经举行过了,但在12月4日的信中,胡安向教皇父亲宣称已经完成婚礼。一段时日后,年轻的公爵同夫人从巴塞罗那搬到领地甘迪亚。那里有父亲曾经为佩德罗·路易斯所准备的城堡。然而,这座宁静小城市的生活让胡安感到无聊得要死。即使如此,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还是留在了西班牙。

  查理八世的法兰西军入侵意大利的惨痛教训,使亚历山大六世强烈体会到了弱者被动而凄惨的处境,进而筹备起扩充教会麾下的军事力量。首先第一步,矛头直指罗马豪族们,他们盘踞在罗马近郊且势力强大,甚至时常因势威胁教皇。特别是奥尔西尼一族,他们将距罗马仅50公里的布拉恰诺作为据点,实际支配着罗马北部,是被圭恰迪尼评价为“卡在教会喉咙的骨头”的豪族之中最强的一支。

  1496年春天,甘迪亚公爵胡安被教皇召回罗马。教皇任命他为教会军总司令官,将实现自己的心愿这一重任寄托给了他。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胡安将不得不成为波吉亚的利剑。同年6月,他将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甘迪亚的领地,从西班牙出发去了罗马。

  回到意大利的胡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渥待遇,不再是对待教皇其中一个儿子的态度,而是接待罗马教会大人物的态度。前来迎接胡安的是作为教皇特使的切萨雷,而教皇父亲也对到达罗马的他给予了满怀喜悦的热烈欢迎。12月26日,胡安在圣伯多禄大殿被正式任命为教会军总司令官、教会的旗手职位,由亚历山大六世亲手赐予元帅杖及三幅旗帜。这三幅旗帜,一幅是画有圣彼得钥匙的教会旗帜,另一幅是波吉亚家族绘有牛纹章的家族旗帜,而第三幅旗帜是绘有甘迪亚公爵以雷光劈裂山峰纹章的家族旗帜。切萨雷则在旁,一一将物品交到教皇父亲手中,再由其授予弟弟胡安。

  教皇诏书经由枢机主教会议审核通过,为对奥尔西尼攻略战的开始起了个好头。对胡安的军事才能略有几分不安的教皇,将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达·蒙特费罗作为副将安排在他身边。送到罗马的战报显示,奥尔西尼的要塞被接二连三地攻下,教皇为此欣喜若狂。不只教皇,全体梵蒂冈都在为甘迪亚公爵的胜利欢腾雀跃。然而这之中只有一人疏离于庆祝胜利的喧闹之外,独自体味着自己苦涩的心情,此人便是切萨雷。他时常假借狩猎之名骑马远行,每每这时,他便不假思索地朝着战场的方向前行。很多人曾在战场上目睹过切萨雷的身影,独自伫立于高丘之上,遥望弟弟胡安指挥着军队战斗。高丘可同时俯视左右两方军队,曾有一次切萨雷被敌人发现并追赶,好在他有快马良驹才得以脱险。

  然而,因接连不断的捷报而眉开眼笑的教皇,脸上渐渐阴云密布了起来。胡安的军队绞尽脑汁也没能攻破布拉恰诺城堡,打败躲在其中誓死抵抗的奥尔西尼一族。布拉恰诺城堡引以为豪的是以护城河水为基础构成的铁壁防御,而指挥守卫这座城堡的是一名女子,名为巴尔托洛弥娅·奥尔西尼。她在城中高塔上悬挂法兰西国旗,对满载士兵渡河而来的教会军船只毫不留情地准确炮击,逐一将其击沉,战况随即逆转。教会军同时遭遇从两岸而来的攻击,腹背受敌而不能后退重整阵容,只得节节败退。此役死者800人,副将乌尔比诺公爵受伤被擒,胡安虽然勉强逃脱,奥尔西尼军却借着胜利的气势直追到了罗马城下,教皇只得向奥尔西尼提议讲和。第二年2月和解达成,奥尔西尼将每年支付给教皇厅5万达克特,相对应的,讨伐奥尔西尼的教皇诏书则宣布作废,这让教皇颜面尽失。通过达成和解,濒临罗马城下的奥尔西尼军队撤退,并返还了俘虏。奥尔西尼就乌尔比诺公爵的释放向胡安索要了高额赎金,却被其视作不见,公爵不得已只能自己设法筹钱解决。

  随后,亚历山大六世将从奥尔西尼处所受的屈辱,转向了支配罗马南部的反波吉亚派,想要在与他们的战役中一雪前耻,目标是奥斯提亚城堡。这座固守特韦雷河河口的要塞,因在查理八世入侵时被承认为罗韦雷枢机主教所有,而插上了法兰西国旗,由与罗韦雷关系很近的著名海盗莫纳尔多及其部下守卫。同上次相同,指挥军队的还是教会军总司令官甘迪亚公爵胡安,然而,这次接连传到教皇耳边的,却全是胡安和麾下军队的惨淡战况。因愤怒与屈辱涨红了脸的教皇只得向一名西班牙将军寻求帮助,而在他和他的副将普罗斯佩罗·科隆纳的面前,要攻陷奥斯提亚的要塞简直轻而易举。

  戴着枷锁的海盗首领被押在阵前,胜利归来进入罗马城的西班牙将军受到了市民热烈的欢迎。在他旁边,因再度出征而越发暴露自己无能的胡安却毫不在意,犹如自己才是胜利者一般,骄傲自负地与之策马并行。心中苦涩难咽,却不得不为这位西班牙人的胜利表现出欢喜的教皇,上前迎接并授予“复活祭的棕榈”以庆祝他的胜利。然而,西班牙的将军却索要“黄金玫瑰”。这对教皇来说,无疑是让反复受辱的心更添新伤。“黄金玫瑰”是教皇能授予俗世的最高奖赏。如果此次是教会军总司令官胡安赢得胜利的话,的确理应赐下此等殊荣,但对于区区一介武将如此重赏却过于隆重。然而教皇不得不满足这个西班牙人的愿望,因为世人皆知这次胜利真正的功劳归属于谁。圣伯多禄大殿正中,为这位西班牙武将举行了盛大的“黄金玫瑰”授予仪式,出席的众人脸上,大多浮现出了轻蔑的冷笑。他们笑话的不只是竟也列席仪式的胡安,更是在嘲笑竟然派这种男人出阵的波吉亚家族全体。切萨雷也出席了仪式,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胡安。而胡安却跟在西班牙人身后,若无其事地旁观对方从教皇手中接受“黄金玫瑰”。切萨雷没有笑,唯有眼底闪烁着比轻蔑更幽深、炽盛的光芒。西班牙将军正是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的家臣,在那波利一带威名远扬的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他将对波吉亚家族此后的盛衰影响重大,且早已成为与切萨雷的一生紧密相关的人物。

  1497年6月7日清晨,接到教皇发来的召开枢机主教会议命令书的枢机主教们聚集到了梵蒂冈。当着他们的面,教皇公布了一份有待他们通过的诏书,其上写有教皇将认可那波利王国的新王王位继承权。去年,年幼的那波利国王费迪南多去世了,由于并未留下可以即位的王子,导致其身故后王位争夺异常激烈。诸多王位竞争者中,已故年幼国王的伯父,费德里科稳健而顺利地向着王位这个目标巩固着自己的地位。但在法兰西还固执地盯着那波利的王冠时,费德里科当务之急便是让教皇承认他的王位继承权。为达目的,他向教皇提出了一项交易,以贝内文托的土地来交换教皇对其王位继承权的承认。而被召集来参加会议的枢机主教们,不单知道这桩王位继承权背后涉及的土地交易,或多或少还察觉到了教皇想秘密将领地交给儿子胡安的谋划。

  但教皇是将波吉亚家族的两大绝技——胁迫与怀柔——使用得炉火纯青的代表人物,在他面前,枢机主教们完全不是对手。只有一位年岁很高的皮科洛米尼枢机主教,指责教皇波吉亚的“亲族主义”并明确提出反对,但就连他也马上亲口改变了自己的说辞,因为皮科洛米尼自己也是借着伯父庇护二世才升任枢机主教的。就这样,枢机主教会议通过了教皇的诏书。两天后,枢机主教切萨雷被任命为教皇代理,将前往那波利参加新王加冕仪式。

  兄弟俩预定7月初从罗马动身向那波利出发。哥哥是作为教皇代理去参加新王加冕仪式,而弟弟则是为接手贝内文托的领地做自己的公国,而后两人应在9月回到罗马,之后胡安的预定是陪伴妹妹卢克雷齐娅去向西班牙。教皇有意让女儿同丈夫佩萨罗伯爵离婚,因为继续与米兰的斯福尔扎保持亲密关系对波吉亚来说绝不会有任何好处了。而胡安还向着辉煌的荣升道路前进着,对于一心想将他培育成波吉亚之剑的教皇父亲来说,面对他在战场上的种种丢脸行径,只得继续忍耐下去。因为波吉亚家族抛开胡安,再没有合适的男子可以胜任此职,切萨雷是圣职人员,而幺弟杰弗里还年岁太小。

  与围绕在弟弟胡安周围华丽快乐的喧闹相反,哥哥切萨雷的心境很是复杂。作为甘迪亚公爵,胡安在西班牙宫廷的地位日渐稳固,这次又得到了贝内文托的领土,同时入手的还有那波利王国重臣的位置。当那波利时局动荡之时,胡安所要走的路很大可能是通向那波利王位的。恐怕作为父亲的教皇,也认为这一天说不定会真的到来。胡安的前途,有无限的可能。

  而另一方面,切萨雷是身负红衣的身份。教皇将这个声名实力俱佳的儿子,选为波吉亚家族在教会中的继承人,在加里斯都三世、亚历山大六世之后继承波吉亚家族的传统。同时拥有幸运的家世和自身的“才能”的切萨雷,将在枢机主教中获得极大影响力,十有八九会过上不逊色于帝王的优渥生活。安定的地位、富足的生活、受众人尊重的立场,这便是被誉为“教会的君主们”的枢机主教拥有的。不能正式结婚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没有任何的不便。所以,追溯到今天为止的教会的漫长历史中,得到枢机主教位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放弃这件红衣。

  然而切萨雷的目光却越过身着红衣狂喜的人们,一直看向更高的位置。但是,他的视线却被严酷的现实割断了。虽然能够升任至枢机主教,但他却与父辈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波吉亚家的教皇们,无论是加里斯都三世还是亚历山大六世,都是正式婚姻里所降生的嫡子。与此相比,切萨雷的出生,不要说是正式了,在天主教教义中是被双重否定的存在——不能够结婚的圣职者的私生子,这便决定了他野心的最远界限。

  虽然通过教皇父亲的力量成功升任了枢机主教,但升任枢机主教时因天主教教义这座屏障所引起的那场闹剧,使他不可能再前进到更高的位置上了。这是无论亚历山大六世的力量多强大,运用多么巧妙的策略,都不可能实现的。切萨雷无法坐上“圣彼得的宝座”,教皇的三重冠也绝不可能在他头上闪耀。俗世第一地位的宝座,连一个微笑也不曾赐给过切萨雷。

  作为父亲的教皇也深知儿子的这个立场。但是,作为神在地上的代理人,教皇有着必须守护天主教教义并将其发扬光大的立场。对此束手无策的教皇,只能让切萨雷成为枢机主教中最有权威、最富有的人,这是教皇所能做到的极限。而亚历山大六世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对于即将迎来22岁生日的切萨雷来说,是完全不够的。

  第七章

  瓦诺莎的宅邸坐落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附近,十分靠近皇帝图拉真努斯和皇帝提图斯的浴场遗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不曾忘却对这位为自己生育了切萨雷、胡安、卢克雷齐娅、杰弗里四个孩子的昔日情人的深厚体恤。这座柏树环绕的美丽宅邸,犹如教皇对满足于半生都作为波吉亚情人隐于暗处的瓦诺莎所表达的感谢之情。

  这一年6月14日的傍晚,这座终日寂静、恍若无人的宅邸大门敞开,迎来了几位衣着华贵的客人,他们应宅邸女主人瓦诺莎邀请,前来参加家族内部晚宴。这场晚宴是母亲瓦诺莎的一片苦心,为月内就要出发去那波利的儿子们——切萨雷与胡安举办的。除了因被政治策略愚弄而感到厌恶,躲在修道院里不出来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家的兄弟们和他们最亲近的人们都来了。犹如要享受初夏甜美的夜晚一般,宴席被设在了庭院之中,众人围绕在依然风韵犹存的母亲身边,气氛融洽而和睦。

  切萨雷没穿法衣,而是穿着俗世人的服装,虽非艳丽色彩,但这身剪裁精良的衣服完美展现了他紧致修长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黑色的秀发,蓝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深邃的光亮,唯有性感的黑色胡须和其下的嘴唇,才使他面色严肃的清秀容貌稍显温和。

  聚会的焦点是胡安。对自己一帆风顺的将来深信不疑的他,完全不在意曾经在战场上的失败,心情愉悦至极。将妻子留在西班牙独自在罗马生活的他,过得十分快活。

  最近犹如集全部父爱于一身的他,变得不可一世,态度傲慢的他总是与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起冲突,而不得不忍耐退让的总是阿斯卡尼奥。这一夜,在大放光彩、汇聚众人视线的胡安身旁,紧跟着一位没见过的假面男子。在座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约莫是这数月中一直待在胡安身边的那位年轻男子。尽管如此,人们也没有感到不安或奇怪,只是在悄悄议论,那恐怕是胡安正热恋中的不伦对象。

  最小的弟弟杰弗里携妻子桑夏一同出席。热情的那波利黑发姑娘桑夏对年幼的丈夫很不满意,一到罗马立刻与切萨雷亲近了起来,而胡安自打从西班牙回来便也同她有了来往。

  临近午夜,人们陆续向瓦诺莎告辞各自回去了。波吉亚家的众人朝住处梵蒂冈的方向走去,舒爽的夜风中,众人缓步而行。就在快走到梵蒂冈的特韦雷河边,胡安表示想再独自感受下夜晚的空气,便与假面男子同骑一马,仅带着马夫离开了行列。众人建议最好带上武器以防不测,但他却只是笑着说会很快回来。此时的罗马街道昏暗,路上人影全无,家家门窗紧闭。除了稀稀落落的街灯发出的暗淡光亮与其下的灯影,城市整体都被笼罩在瘆人的黑暗中,而胡安的身影就消失在这黑暗之中。

  第二天,教皇在梵蒂冈从早上就开始忙碌,那波利新王加冕仪式的磋商持续了整个上午,而胡安一直没有出现。教皇虽然有些担心,但他之前有过类似行径——不想被人看到自己从留宿的妓女家中出来,故意待到傍晚仍未归家,所以教皇认为这次也是类似缘故。然而,暮色降临后,甘迪亚公爵的身影也没有出现,教皇已掩饰不住不安的情绪。亲卫队的西班牙士兵们奔上街头,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的武装士兵甚至让市民们以为是奥尔西尼或科隆纳的军队前来袭击罗马。终于,甘迪亚公爵的马夫被发现了,却已是身受重伤的濒死状态,还没有问出任何情况就死了。所有人的心里,都预感到了胡安已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一名船夫被带来了,自称是在特韦雷河岸边停靠的船中过的夜。名叫乔尔乔的这名船夫,讲述了以下的经过:

  从6月14日到15日的这个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船里睡觉,却被奇怪的响声吵醒了。他看到两个男人从斯基亚沃尼医院旁边的小路拐了出来,两人边走边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稍过片刻,又有一名骑着白马的男人走近,马鞍后捆着个人,一边跟着一个马夫扶着。他们在河边停住,马夫们听从骑士的命令,将一动不动的人从马鞍上解下来投入了河中。船夫称,明确地听到了骑士询问随从是否已顺利将人投入河中,随后马夫们回答“是的,主人”。河水缓缓流淌,有什么东西浮上了水面——是死者系的斗篷乘风而起,马夫们朝斗篷投了石块,接着又听从骑士的命令消除了地上的痕迹,随后一行人朝着圣贾科莫医院的方向离开了。

  船夫说他本没想要把这事儿说出来,毕竟至今为止没少遇到这种事,而事件最终都会被淹没在黑暗之中无人知晓。

  这个瞬间,教皇呆滞了,他无法相信。其他人都意识到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只有教皇不愿去相信。但最终,他还是下令在特韦雷河展开捕捞。当夜,三百艘船结网搜寻河底,数千只火把为其照亮,特韦雷河两岸一夜通明亮如白昼。

  翌日将至正午时分,甘迪亚公爵胡安的遗体从人民广场附近的河底被捞了上来。衣服还是原样,两手被缚,全身有9处伤势,致命伤是喉咙处深深割出的大伤口。短剑佩带在原处,手套也别在腰间,钱包中的三十达克特原封未动,斗篷内侧裹着许多河泥。

  胡安的遗体被搬到了圣安杰洛城堡,脱下污秽的衣服,清洗了身体后,穿上了公爵的正装,胸前佩戴教会军总司令官的纹章。这时的他只有20岁。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送葬行列朝人民圣母教堂出发了。在亲族、神职人员、贵族们的围绕下,被一百二十只火把的光照亮着,在无声聚集而来的群众中间,送葬行列离开了圣安杰洛城堡。这时候,透过城堡开着的窗户,人们听到了教皇在黑暗中哭喊儿子名字的声音。

  甘迪亚公爵遇害的消息转瞬就传遍了罗马乃至整个意大利,欧洲各国的大使们,都纷纷忙着给自己的君主提交详细的情报。

  而旋涡中心的教皇,好似自己受到拷问一般痛苦万分,三天不眠不食。事件发生的五天后,他以憔悴的面容出现在召开的枢机主教会议上。

  “最难以忍受的打击,”断断续续听到教皇的西班牙口音在低吟着,“我从心底爱着公爵,总想着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回到以前该多好。然而,就算再想着这是自己所犯罪孽的报应所致,如此悲惨的死法也太过……”

  话至此,他哭了。随后环视了在座的枢机主教们,继续说道:

  “我想要对教会内部进行重新编排,废止亲族主义,今后教会的职位要赋予与之相应的人。”

  这时教皇的语调已经平稳镇静多了,当即任命枢机主教科斯塔为改革负责人。

  这期间,教会警察的搜查还在继续。首要追查那天夜里与胡安在一起的假面男子。但是,就连此人是生是死也没能确认。随后嫌疑人的名字被一个个列举了出来。

  首先是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可以说他有完全的暗杀动机。他与死去的胡安之间的不合是众所周知的,而且现在的米兰公国派几乎被指控为恐怖主义,已经无可救药地在教会中被孤立了。当法兰西将第二次展露的野心指向米兰的时候,米兰非常需要与教会搭建友好关系,因此有足够的动机暗杀反米兰派领军人甘迪亚公爵。并且,公爵最后消失的地点正好是在阿斯卡尼奥的宫殿附近,也让他的嫌疑加深了。对宫殿内部进行了搜查,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教皇公开表示了阿斯卡尼奥的清白。

  其次是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他在同奥尔西尼交战的时候与甘迪亚公爵同行,战败后公爵置被俘的他于不顾,因此被认为对公爵的逃跑怀恨在心。但是,众所周知,乌尔比诺公爵性格温厚诚实,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因嫉妒妻子卢克雷齐娅与亲哥哥胡安之间的不伦恋情,在事件最初便多次被提到的佩萨罗伯爵,也被证明当时人在米兰。同样,被认为因妻子桑夏被哥哥抢走而怀恨的小弟弟杰弗里也是清白的。树敌过多,更确切地说是到处树敌结怨的甘迪亚公爵被暗杀的真相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事件发生后第21天的7月5日,教皇突然公开表示停止搜查,同时让波吉亚家的所有人都从梵蒂冈撤离,杰弗里与桑夏出发去那波利。22日,切萨雷从罗马出发,踏上了本应同过世的胡安同路的旅途,去往那波利出席国王加冕仪式。

  全意大利、全欧洲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梵蒂冈发生的谜一般的暗杀事件上。“亚历山大六世为了向人们显示自己是得人如得鱼的人,将自己的孩子用网捉住了。”

  在事件过去了8个月的1498年2月22日,当坊间流传的谣言消散的时候,我们首次发现了作为暗杀主谋出现的切萨雷的名字。这一天,驻威尼斯的费拉拉公国情报官艾伯特·德拉·皮尼亚寄给埃斯特公爵的信中如下写道:

  “根据我听人说的新情况,甘迪亚公爵之死大概是其当枢机主教的兄长所为。”

  好奇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波吉亚的身上,事件发生后的种种事情又再次被人们提起。在这8个月里,一次也没有听到过有关切萨雷名字的谣言,这更加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而暗杀的动机有如下几条:

  (1)因弟妹桑夏引起的切萨雷对胡安的嫉妒;

  (2)因妹妹卢克雷齐娅引起的兄弟间爱的纠葛;

  (3)切萨雷对教皇父亲给予胡安宠爱的嫉妒;

  (4)事件发生后教皇所说的“我知道是谁所为”的话;

  (5)母亲瓦诺莎在事件发生后与教皇见面,而教皇宣布停止搜查就是在这之后,一定是瓦诺莎知道暗杀者是谁;

  (6)面对从那波利归来的切萨雷,教皇只让他行了亲手礼而没有与他说话。

  以上这些就是使人们传出流言的原因。

  但这终归是人们的传言,而之所以能留存到现在,也是因为年代记作者们将这些坊间传闻记录了下来。事件的当事人们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大使们的书信中没有找到新的事实。并且不可思议的是,在我们调查波吉亚家的众人,特别是亚历山大六世及其周围的时候,本该留下最为可信记录的教皇厅书记官、德意志人布鲁卡鲁多,其日记中缺少自那事件当天即6月14日之后的一段时间的记录。从那时开始到五百年后的今天,被好奇心驱使的众多学者们翻阅了各种古文书库中的资料,却依然没能发现任何一点关于事件主谋是谁的决定性史料。

  第八章

  1498年夏季,自甘迪亚公爵胡安被暗杀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驻罗马的各国大使与情报官们意识到,最近一直没有看到切萨雷枢机主教的身影。暗杀事件之后波吉亚一家就一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为了骗过几乎将监视波吉亚当首要之务的大使们,切萨雷从4月开始逐渐不参加宗教仪式等官方活动,仅出席非官方活动,不久后连非官方活动也不再出席,只窝在自己的宫殿和教皇宫内父亲的私人房间。他在打什么主意?所有人都想打探这位年轻枢机主教的动静,但此时的切萨雷不仅在社交界销声匿迹,就连他喜爱的狩猎也不再参加。从教皇贴身侍从口中打听到,切萨雷与教皇两人时不时会进行长谈,众人也排除了切萨雷是因病静养的可能。并且,使他们更显可疑的另一个事实,是自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以来,实际上已断绝了往来的法兰西与罗马教会间,有了新的转机。在法兰西前国王查理死后,由奥尔良公爵路易作为路易十二世继承了王位。而最近,有几个好似国王使节的法兰西人造访了罗马,其中大多都拜访了教皇与切萨雷。事到如此,才第一次令密切关注教皇和切萨雷的大使们捉到了一丝事件的苗头。然而,波吉亚家的这两个人并没有给予他们发现真相的时间。

  7月17日,教皇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在被召集来的枢机主教们面前,切萨雷请求发言。身着一身红衣红帽的他站起身,用平静但果断的语调说道:

  “即使身着红衣,但我的内心却时常为现世俗务所吸引。只是因为教皇阁下的愿望,我才至今为止留任圣职。”

  切萨雷在奉还枢机主教职务的同时也舍弃了瓦伦西亚大主教的职位,宣言要降归俗世。面对其他那些面面相觑的枢机主教,教皇表示自己已认可这位瓦伦蒂诺枢机主教的决定,随后的投票以枢机主教全体赞成通过而告终,切萨雷脱去了红衣。萨努多在他的《日记》中如是写道:

  “曾经,有过枢机主教阿雷利亚为当修道士而请求脱下红衣的事情,但在枢机主教会议上被多数的反对票阻止了。而这次则是全员都赞成了。神之教会如今是何等堕落啊。”

  众人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牵动整个教会为之行动的毫无前例之事的主角,是这个即将要迎来23岁生日的年轻人,而教皇也总算发觉自己只不过是能给这个儿子提供助力的存在。但是没人能想到任何对策,毕竟除了切萨雷,没人会舍弃枢机主教的名誉和总额超过35000达克特的年收入。那么,切萨雷以舍弃了红衣的代价,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在人们开始臆测与谣传之前,切萨雷早已完成了所有的准备。

  去年的夏天,作为教皇代理出席那波利国王加冕仪式的切萨雷亲眼见识了富饶广阔的阿拉贡王国。占据那波利往南的普利亚、卡拉布里亚,还有西西里岛和亚平宁半岛三分之一以上的阿拉贡王国,与其广阔的疆域相反,切萨雷目睹了其内政极度混乱的状态。并且由于弟弟胡安的去世,切萨雷得到了国王转赠的贝内文托领土,正式成为那波利王国的一员。切萨雷将实现野心的希望,首先押到了那波利王国上。

  阿拉贡王家的命数将尽。在老练的政治家费迪南多国王死后,受困于国内众多小领主的反抗,被搞得焦头烂额的王室中,再未出现一位能够重拾王室权威与实力的支配者。想要最快接近那波利王国王权的方法,是与现任国王的嫡出公主结婚,而与像桑夏一样的先王庶出公主的联姻是行不通的。切萨雷盯上了卡洛塔公主,而他为此所准备的棋子是自己的妹妹卢克雷齐娅,已同佩萨罗伯爵离婚的卢克雷齐娅就这样被许诺要嫁给桑夏公主的哥哥比谢利公爵阿方索。但是,当时的卡洛塔公主却不愿与切萨雷结婚。没有预想到切萨雷会放弃枢机主教职位的公主,因为不想被人们称呼为“枢机主教夫人”(也就是情妇的意思)而拒绝了他,同时国王费德里科二世也不喜欢波吉亚通过结婚来染指王权。切萨雷的野心眼看就要遇挫了。

  不过,他一边持续探听着那波利的态度,另一边还把目光投向了法兰西。如果是面对在韦莱特里因切萨雷的逃亡事件而咬牙切齿查理八世,切萨雷大概没法开口提出请求。但对于波吉亚来说幸运的是,法兰西已经变为路易的时代了。

  新任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在继承王位后考虑要离婚。想要与路易十一世的公主——患有佝偻病的让娜·德·瓦卢瓦离婚,同已故查理八世的未亡人安娜·德·布列塔尼结婚,所图的是安娜所拥有的布列塔尼公国这个巨额的嫁妆。但是,作为基督教国家的国王,想要成功离婚非常困难,必须想办法让以往的婚姻无效化,此外还需要教会之首教皇的认可,而路易接近教皇的目的就在于此。

  波吉亚对这样的路易提出了条件:为切萨雷准备领土和新娘。路易接受了这个对双方来说互惠互利的条件。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占据着路易的内心,他想征服意大利北部的伦巴第地区,而这对波吉亚来说也没有任何不利之处。现如今卢克雷齐娅已经与斯福尔扎家族一员的佩萨罗伯爵离婚,同斯福尔扎家族已毫无关系。如若能除去米兰公国的当家摩尔人,还能击溃一直以来在教会中实力强大的摩尔人的弟弟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的背后势力。在这一点上,路易与波吉亚有着相同的利益,在始终贯彻着利己主义的男人们之间,妥协是时常可行的。

  路易十二世

  就这样,路易与波吉亚之间达成了协议。密使频繁奔波于巴黎与罗马之间,协议在商议中被一一逐条确认,切萨雷希望路易在法兰西的宫廷内招待他,而路易也追加了希望让自己的心腹鲁昂大主教乔治·昂布瓦兹成为枢机主教的要求。波吉亚一口应诺,主教的红帽将会由自己去法兰西时随身带去。

  在梵蒂冈的古文书库所遗留的记录中,在以上协议内容外还额外添加了九个条目,日期是切萨雷奉还枢机主教职位的前一天,即7月16日。

  (一)基督教徒的国王(法兰西国王的代称)约定将费德里科国王的女儿嫁给切萨雷阁下;

  (二)将赠予切萨雷法兰西国内的瓦朗斯与图尔的领土,保证其获得公爵爵位的同时能从两地得到全部收入;

  (三)国王同时承诺将出资精心挑选三百枪骑兵赠予阁下,如有必要还可以增加兵力;

  (四)约定有3万达克特的终身年金;

  (五)当征服伦巴第地区成功时将赠予阁下阿斯蒂领地;

  (六)赐予法兰西宫廷承认的圣米凯尔骑士团的骑士称号;

  (七)当切萨雷阁下不在罗马时,国王将派遣一千名士兵保证教皇阁下的安全并承担全部费用;同时国王承诺将尽义务从各方敌人处守护教皇阁下的安危;

  (八)许诺在没有教皇许可时,不会针对那波利王国采取任何行动;

  (九)最后,教皇希望能让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和雷蒙德·佩劳德枢机主教回到罗马,彼此尽释前嫌,像弟弟一样温暖地迎接他们。

  以上条目全部以国王之名约定。

  切萨雷在脱去红衣之前早已完成了上述所有的准备。并且,虽然没有被明确地记录下来,但第三项法兰西将给予切萨雷军事援助这一点,在未来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就这样,因为担任瓦伦西亚的大主教而被称呼为瓦伦蒂诺枢机主教的切萨雷,现在成了瓦朗斯领主,巧合的是法语的瓦朗斯与意大利语瓦伦蒂诺发音相近,故切萨雷竟仍然是用瓦伦蒂诺公爵来称呼。没人能够知道当时这位年轻人的心境如何,只是有一段时间,切萨雷会在署名为瓦伦蒂诺枢机主教后用力划掉,再重新写上瓦伦蒂诺公爵。

  为了将切萨雷接到马赛,国王派遣的六艘桨帆船正向着意大利行进,与此同时在罗马,教皇则忙着为儿子的法兰西之行做准备。写好了路易十二世的离婚承认书,给鲁昂大主教的红帽也准备妥当。给切萨雷的服装当然是精心安排的,罗马的裁缝店总动员,全罗马的绢布、锦缎以及缝有金线银线的豪华料子被一夜之间扫荡一空,这之上仍然不足的部分则现从威尼斯订购。几十匹宝马良驹也从曼托瓦运达,跟随切萨雷去法兰西的随从也经过了严格的筛选。

  1498年10月1日,切萨雷出发的日子。这天正是罗马最美的秋日,切萨雷的面容仿佛历经岁月的黄金酒杯那雕刻有致的浮雕纹理,在柔和的阳光下形成了美妙的光影调和。和父亲做了出发前的最终告别的他,回到了在圣伯多禄广场等待他的一行人之中,白色缎子金线绲边的上衣,黑色天鹅绒斗篷,同是黑色天鹅绒的贝雷帽上插着白色的羽毛。看着在秋天暖阳中骑着鲜亮栗色鬃毛马的儿子飒爽的英姿,教皇很是满足。随后从阳台探出身子朝向儿子嘱咐,到了法兰西也要像现在这样威风凛凛地骑马进城。

  随行的一队人马如影随形地跟在切萨雷身后,其中看到了唐·米凯罗特的面容。此外还有约三十名贵族,数百人的仆从、侍童、马夫、乐师等,外加二十几匹骏马、十二驾马车和七十头驮行李的骡子,记录中还留有切萨雷怀揣着满满20万达克特上路的信息。

  10月3日,六艘桨帆船驶出奇维塔韦基亚港。切萨雷站在先行的咆哮号船头上,斗篷被风吹拂着向后飘动,长发被猛烈的海风吹得上下飞扬。黑色紧身裤包裹着的双腿平稳地站在甲板上,单手用力攥着贝雷帽,目不转睛地遥望远方目的地所在的海平面方向。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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